(趁2012末世尚未降临之前先重发旧文一篇以飨读者:原载 《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93 年第一期)
末世与创世
——一个通灵者、朝圣者与炼丹术士的新世界幻象
我哭泣,满目金光 ——竟不能一饮。
兰波:《地狱一季》
一、 谋杀时代与朝圣者的盗火
如果说波德莱尔在对非人性的城市的厌倦(Ennui)中尚能通过“理想化”的“应和”方式回忆和续接起过去美好的事物(“我心中记起你,闪光如圣物”),以基督受难的英雄主义气质(“浪荡子”英雄主义激情)把往昔灿烂的残片一块一块地搜集起来(“拾垃圾着”的扫荡威风)从而在人世间揭示出一个“美与秩序/豪华,宁静与逍遥”的人造天堂世界,那么秉性叛逆的亚瑟· 兰波(Arthur Rimbaud 1854-1891)则对城市的厌倦再也不能容忍了(“厌倦不再是我钟情之所在”),他也不再以受难的英雄气概去拼凑过去的残片断简,他干脆宣称自己就是一个造物主,一个决心创造一个狂暴而又完全自由的全新世界的人“我将成为创造上帝的人”(《爱之罪》)。如象当初田园诗人离开了田园进入城市一样,1870年,年仅十五岁的兰波也远离了“飞鸟,畜群与村女”的家乡夏尔维尔,乘着“醉舟”,自由自在而又疯狂地(“江流让我随心所欲地漂去”)奔向了大都市巴黎。以后十年来时间里,他曾几十次离家出走,又无数次返回故乡。兰波的“出走与返乡”行为本身便具有启示性的重大含义,表明了现代诗人的内在品质以及现代人生存的两难困境。
在城市里,兰波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为何弃城还乡,然后又离家出走?在兰波的感知经验中,城市则意味着一块“污泥秽土”,一块“布满青苔的静谧的沙漠”;是“漆饰虚假的天顶,”是“恐怖焦虑与不洁的病态”。人的健康受到威胁,陷入了危险的“苦难之港”。总之,“恐怖时代已经到来”。
[1]面对城市的邪恶与灾难,兰波呼请用“城谍上还留有的一尊旧炮,”“对准华丽的商店大玻璃窗轰击!往沙龙内部轰去!让全城吞咽灰土”。他要推毁这座“最黑暗的城市”,以便为保存人类“最后的纯真”而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甚至一个全新的城市。正如他在《出行》一首诗中所唱:
看厌,幻觉逢生于每块云天。
受够,市嚣城上,黄昏,阳光下,
都依旧。
识透,人生的站口,呵,繁响与
幻象!
(叶汝琏译)
对城市的厌倦使他不能再等待,“新的爱和新的声音“的召唤使他的出走欲望更加急迫。他决心摒弃“城市的烟尘与行业的喧嘈声“,走向预示着未来幻象的“奇特乡野”,“别处的世界,晴天和绿萌所佑护的居处!”(《工人》)他发誓要复生神圣性的本相:
我们浪迹四方,洞泉当酒,
路饼作粮,而我急于寻找圣地与真言。
---------《流浪者》
由于现代都市人沉沦于城市中功利的获取与抽象的计算,其原有的敏悟性与感受力早已丧失殆尽,已无法拥有再生新奇事物的灵性与想象力。因此,要想找到“圣地与真言”,“新的爱与新的声音”,作为寻找者的诗人必须脱胎换骨,(“当他陷入迷狂,终于失去视觉时,他却看到了视觉本身!”《“通灵人”》书信)必须解放孕育着生产想象力的全部感官,也就是兰波发明的“我要努力使自己成为通灵人”的诗观。
[3]在兰波看来,一个通灵诗人就是一个“新生的诗人”,他靠“打乱一切神圣的感觉”而获得超常的感受力和洞察力,从而达到“未知”世界。换言之,通灵者的内在含义就是,诗人应当具有超越给定现实,探索神秘不可见事物的感觉能力,使约定与僵化的感觉和事物“陌生化”,给人们输送全新的灵性与生存的想象能力,在解放和消除惯常的经验定势后,建立一个精神得以栖居的最大可能性,最终达到个体与自然本体世界和谐互融为一的境界。兰波唱到:
在蓝色的下晚,我将漫步乡间,
迎着麦芒儿刺痒,踏着细草儿芊芊,
仿佛在做梦,让我的头沐浴晚风,
而脚底感觉到清凉和新鲜。
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一任无限的爱在内心引导着我,
我越走越远,如漫游的吉普赛人
穿过大自然,象携着女伴一样快乐。
这个通灵诗人的梦源于诗人内心深处最痛苦最疯狂的精神分裂的涌流处,“我是一个他者”的诞生中,而那个通灵诗人在梦中发现的“大自然”、“新的自我”却又从未知世界向现代世界奔来。他是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者”和新世界的“预言家”。兰波为自己的存在重新进行了命名,即诗人必须是通灵人和窃火者。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的梦想和完成这一神圣的使命,兰波踏上了遥远的朝圣之途,他将为这个谋杀者的世界带来什么呢?
二、 游戏,狂欢节/神仙的旗林
兰波出游而欲想建造的世界绝非一个建基于现存世界模式之上的世界,而是一个通灵诗人呼唤大洪水再一次灭世后(“—— 水塘,涌现吧,—— 泛起的浪花,涌向桥头,越过林场吧,—— 黑绒的台毯和排排键管风琴,——闪亮和响声,腾空旋滚吧;——大水和悲伤上涨再汜洪水吧。《洪水过后》”而耸现的全新世界— 一个圣地而始原的世界。其中,金殿、野性、魔术、乐园、棕榈园、水晶天宇、牧草翠绿而茁壮的牧场、翡翠的园屋顶、大理石露台、茅屋中的喜歌剧——鲜花、花果、飘香的花篮——美玉宝石、盛装、乐器、金色的瀑布、斑烂的青铜——新登基的女王、王子、精灵、珍禽异兽、高大美神、舞蹈的天使、风度翩翩的潘神——围猎、奠酒、童话中华丽的马车、仙国的车队、轻柔美妙的旌旗是他新生的圣地世界所得以构成的基质幻象。从这些原质性幻象中可以观出,诗人兰波并不是以现世界为参照系对理想世界进行描述,而是的的确确以通灵术的幻想世界为尺度在进行一种“开天辟地“的崭新创世,这也许就是兰波与波德莱尔所不同之处。
[5]兰波不再象其前辈波德莱尔那样在人间发动一场驶向天堂的战役,他本身就已在天堂世界之中并亲自观看他的新世界的创生(“我参与我的思想的诞生,我观看它,聆听它。”(《“通灵人”书信之二》)。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达到了未知,而当他在迷狂中失去对他之所见的理解力时,他真正看到了他的幻象” (《“通灵人”书信之二》)!也就是他在《醉舟》一诗中所展示的这一神秘过程:“我狂奔啊!连那些流动的岛屿/都没有遇过这般激越的震荡”,“让我龙骨粉碎!让我化身汪洋”,“我目击了人们想象中的事物” (程抱一译)
[6]:
这里有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有一个民族,梦中的亚勒加尼斯峰与黎巴嫩山为它高耸!水晶与木头建构的停榭在无形的轨道与滑轮上运行。周围站满巨人,长着铜棕榈的老火山口在烈焰中发出韵味十足的狂吼。情侣们的狂欢在倒悬于这亭榭之后的天渠上轰鸣。被追杀的排钟在峡谷里发出呜咽声。成群的巨人歌手穿着犹如群峰之巅射来的阳光一般光鲜的衣衫举着彩旗涌过来。罗兰之辈在深渊之间的平台上奏响他们的武功。在飞架沟壑与客栈房顶的天桥上,穹苍在它的炽热的旗杆上张灯结彩。对神灵的顶礼膜拜崩塌后落向高原,而那些长着六个翅膀的半人马星在此于雷崩时演化。在高耸的山颠上,有一片汪洋被维纳斯无休止的诞生搅得混浊不堪,充盈着俄耳甫斯的波涛和珍奇的宝珠和贝壳,这一片汪洋随着放射出致命波光而时时暗淡。在那连绵的坡地上,人们收割大若我们的兵器与杯觥的鲜花,发出阵阵呼啸。麦布仙女们的仪仗女身着棕红、乳白长袍从沟壑中冉冉移出。在高处,群鹿把脚伸进瀑布与荆棘丛中吮吸着戴安娜的乳汁。那些城郊的使女呜咽不停伴随着明月的炽烈与狂吼。维纳斯走进铁匠与隐士的洞穴。排排警钟高歌各民族的思想。白骨堆砌的城堡传出陌生的乐曲。所有传奇故事都在演变,成群的驼鹿蜂涌进这些小镇。风暴的乐园在坍塌。蛮荒时代的先民在黑夜狂欢时狂舞。子夜一点钟我曾走进巴格达的一条大街人流中,那里有成群的人在厚实的微风中为新工作带来的喜悦而欢唱,我走着,脑海中无法排除那层峦叠嶂的神奇幻影,那才是大家先前该重聚的地方。
谁会伸出一只有力的双臂,在某个美妙的时辰再还我这片福地是我从中汲取睡梦和所有一切大小活动?(《城池Villes》)
[7]
这便是通灵诗人兰波在梦中/想象中所目击的新世界图像,而且其中心的意义不仅在于诗人亲眼目睹了这样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还在于诗人在梦中/想象中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即,这是一首梦之梦,想象之想象的诗,而那个新世界则是一个理想的理想、天堂的天堂的世界。在这时,诗人既是一个创造新世界的主体,又是这个新生世界在被创造之瞬间过程中的洞观主体。无疑,兰诗的乌托邦诗学观在这首诗中达到了完美而绝妙的突现。那灌注全诗的先民激情游戏的歌唱,粗犷至乐的狂欢以及众仙们在发光的彩旗林中的舞蹈是兰波的乌托邦理想和冲动的最鲜明的具显。亦是说,那游戏、狂欢、神人同舞共欢;鲜花、阳光与珍奇自然同存共在;一切事物自在俱足的状态就是诗人兰波理想之理想,梦中之梦,田园中之田园了。
依照德国著名浪漫主义美学家弗·席勒的洞见,在人的一切状态中,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战才使人成为完全的人,才使作为人性的圆满实现的美得以完成,才使人的感性和理性的双重性得到抒发。所以,他宣称,“人同美只应是游戏,人只应同美游戏。说到底,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战时,他才完全是人。”
8正因为如此,只要一个人为了满足他的游辈冲动而出行去寻求他的美的理想,席勒说,那是绝对不会错的。席勒把“游戏”(Spiel/play)和“游戏冲动”(Impulse of plays)拈出来作为消解人的存在分裂状态和人的生活脱节状态而达到人的自由和健全的终极和谐状态的根本中介性手段;说明了具有表演性而非异化性;自由求乐性而非约束压抑性;激情诗化性而非静虑智化性为特征的游戏/游戏冲动才是现代沉沦世界中人存在的本性和渴求的价值形态,而且也从另一个角度阐发了诗人兰波以游戏/游戏冲动去创造新世界的手段和作为其价值存在形态的青春期激情生发的过程(“饥饿、焦渴,呼叫,跳舞,舞蹈,跳舞,舞蹈”《地狱一季》)。对兰波来说,游戏冲动只是一个更盛大的节日的序曲,一个点燃青春期激情暴动的催化剂;也就是说,游戏冲动在消除诸对立/矛盾关系之后不断为另一个盛大而醉喜的节日的降临敞开了广阔而澄朗的空间。这个兰波时刻梦想的壮丽又辉煌的节日便是人类在新生世界里重新聚会的狂欢节:
在黎明时分,我们武装着炽热的耐心,
将进入壮丽的城市。
——《地狱一季》
那面旌旗....
——《野蛮》
一个无不让人感到惊奇的精神现象就是,与兰波正好同时代的德国著名诗人哲学家尼采(1844-1900)在其名著《悲剧的诞生》中对狂欢和醉境为精神特征的古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描述几乎完美地体现了兰波狂欢空间的理想。尼采认为,酒神冲动是人对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它追求一种解除个体化束缚,返归原始自然的狂喜体验;它是从人的最内在天性源泉处涌奔出的充满幸福的醉喜。即,所有原始人群和民族在“春日熠熠照临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酒神的激情就苏醒了,随着这激情的高涨,主观逐渐化入浑然忘我之境。”
9而“在这个酒神的魔力下,不但人与入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正是在此刻,贫困、专断或‘无耻的时尚’在人与人之间树立的僵硬敌对的蕃篱土崩瓦解了”。正是在此刻,“人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每个人感到自己同邻人团结,和解、款洽,甚至融为一体了”。 “人轻歌漫舞,俨然是一更高共同体的成员,他陶然忘步忘言,飘锹然乘风飞扬。”在这一魔幻化的醉狂状态中,人如野兽,大地流出牛奶和蜂蜜,超自然的奇迹便出现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神。他如此欣喜若狂,居高临下地变幻;” “整个大自然的艺求能力,以同一的极乐满足为鹊的,在这里透过醉的颤栗显示出来了。”
10酒神精神所内具的振奋人心的狂欢体验;那种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毁坏;那种生命力完满释放的歌咏和舞蹈激情;那种神圣的宴饮和神化日的兴高采烈;那种众神复活所激起的芳香和繁荣以及那神人同庆的伟大仪典皆是作为通灵诗人的兰波精神幻象中的理想狂欢式原型。透过这一狂欢式原型,我们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兰波的非连续性/断裂性欲望句法(discontinued syntax of desire).
随着现代语言学的革命,人们对语言本质的理解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语言(Language) 已不再简单地被看作一种交流沟通的媒介,语言还是一种立法,语言结构则是一种法规 (code) 。语言具有压制性的,使人屈服的和支配性的功能,即,我不是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我以及操语言者必须符合语法、句法和词法所规定的约定俗成的秩序规则。
11然而,当狂欢化状态(即狂欢式转化成文学的语言)出现时,即,当一个人完全卷入了他内在欲望的漩涡并受到其欲望、梦、幻觉的任意摆布时,语言的法规与约定的秩序将不可避免地遭到摧毁和破坏。这个生活在狂欢式状态中的人只听从欲望原则(principle of desire)的支配,并在不可控制的欲望高涨和激荡中把语言推向白色的极限,突破语言坚硬凝固的外壳从而遁入一片空白,一种字词自由迸发,一块前语言的浑沌,一座无退路的顶峰上自我残杀和空朗的天空下清新的始初之境的创世乐土之中。在这个时刻和在这片乐土中,任何写作都意味着一些字词的不规则的排列,一些意义已被完全抽去的直立的短句。它们在欲望涌流中永不能固定,只能混合着,迸发着,各自撞击氛围中不可预测的流星体并生产出更多的欲望分子。
12由于狂欢式行为,即混合的游戏形式、全民性、无所不包性,导致了对“所有的日常法令、禁忌、等级制与限制”的瓦解,这就决定了狂欢具有的语言形式——随意性、坦率、断裂性。
13兰波在狂欢式中的乌托邦冲动迸射致使其语言的非连续性/断裂性达到了最大的极限。因为对理想,完美的幻景世界的急切向往,兰波通过“语法中断法”(aposiopesis)几乎谋杀了语言的一切“优秀分子”,使词语与现实之间的对等性原则遭到脱节。如下列诗所示:
哦,棕榈树!金刚石!——爱情,力量!——高于一切欢乐和荣光!−无论如何,所到之处,——魔鬼,上帝,——此生的青春:我!
——《焦虑》
赤炭,倾泻的急作的严霜,——轻柔甜美!飘奔的钻石流由不断烤焦的地心向我们迸发光彩,——呵,世界!
——《野蛮》
声浪如泻,在演喜歌剧的茅屋后奏鸣。灯彩缤纷,在梅安德尔河旁的果园和小径延伸,−−红颜色的落日时分。贺拉斯笔下的仙女,第一帝国的发型,——西伯利亚的圆舞,布歇画的中国仕女。
——《冬天的喜庆》
这种字词和短语的句法是“一种修辞学的突然沉默,它们仿佛是兰波的理想他者。”
14而其身体的青春期激情游戏、新世界的崛起和也开辟了毁灭和启示共存的空间,使兰波不断沉醉在无限的句法替换与结构分裂之中, 从而因幻想的激荡使其日常经验幻觉化,兰波首先就是使时间幻觉化,即,对现时时间进行彻底的还原,以显现出“通灵——诗人”所观悉到的初始世界的全新图象。在这时间的幻觉葩化还原中,城市所构成的实在世界被否弃了,而由史前初始世界所意向的整一性本原世界再一次在还原的唤醒中被敞亮了出来,并环护在时间意识被溶解后的非逻辑边缘,不断使潜意识的返归行为得到确认和构形。兰波唱道:
回归土地吧,村民!
——《地狱一季》
啊,宝石返回大地——
鲜花重新开始注视我们。
——《洪水之后》
三、大回溯运动:极地/冰川幻景
兰波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西方从市场资本主义转向垄断资本主义的阶段,而且也是世界发生完全变革的时代。一方面,个体的具体经验已经不再重要了,抽象思维主宰了一切;另一方面,根据各种不同的心理功能而出现的知识与精神的劳动分工,专门化与科层化开始形成,人的心理异变成了不同的零碎化的分裂功能。
15在这个无中心的情境中,兰波即梦想着“风俗大变革,种族大迁徒、大陆移位”等神奇的大变动,又对怎样通过脱胎换骨而创造一个全新的身体以保存独立的心理自我倍加困惑。“呵,让我龙骨粉碎!呵,让我化身汪洋”(《醉舟》);“饥饿、焦渴,呼叫,……我身后一无所有”(《地狱一季》);能否把科学幻景的变故和社会博爱的运动当作复归原初坦诚的通途去珍爱?……”(《焦虑》)。这种悖论式的焦虑激发了兰波决心创造一个理想、绝妙、崭新和完美的乌托邦幻景世界。但是,他一直陷入这样一种困境,即,城市以怎样的方式消失而诗人又以什么样的世界来替代这一缺空状态?
大都市(Metroplitain)
从湛蓝的海峡到奥西恩海洋,、
跨越葡萄酒气的天空洗染过的桔黄和玫瑰色沙地
水晶大道升起,纵横交错——
随即,大道上挤满了贫穷的年青人家,
他们以出卖水果为生——一切都不富裕
——这座城市!(LaVille!)
逃离沥青的荒原,
一路溃败,浓雾中升起可怕的裹带,
倒转又下坠,在最黑暗的天空盘旋,
一个愁惨的大洋腾起阴森的烟气,
全是些盔甲,车轮,船身,马屁臀—
——这场战役!(LaBataille!)
抬起你的头!看这座弧形木桥,
撒玛利亚最后的菜园;
那张张在灯笼下为寒夜所抽打的涂彩脸庞
一个纯厚的水仙女,一身长袍籁籁作响,
深栖在河底。
那些庭园重重豆架中闪闪发亮的脑袋,
和其它的无数幻影——
——这座乡村!(LaCampagne!)
大路两旁,竖立着栅栏和围墙,
勉强遮蔽了树林,
那些难闻的花卉,名叫心肝和姐妹——
大马士革的诅咒,没完没了——
非凡贵族纵享一切
(外莱茵区,日本人,瓜拉尼亚人)
仍能接受古人的乐曲。
——还有几家永不开业的小客栈;
还有女公主,(如你尚未太疲倦)
遥望星宿——
——这片天空!(LeCiel!)
清晨,在闪光的雪中,
你与她博斗;口唇碧绿,明净的雪,
黑色的旌旗,蓝光闪烁,
极地的太阳光紫红的芳香——
这首诗既全面展示了兰波寻找新生世界的过程,又表明了兰波对文明存在状态的基本态度——一种巨大的回溯性时间还原运动。在回溯性运动中,由城市所构成的现代文明在一步步从诗人主体的时间记忆中返退,历史在一步步地消失,最后,在无时间的浑沌盲源处则升起了一个兰波幻象中的完美自我与全新的世界——“此生的青春:我!”(《焦虑》)和“洁白如雪,欢歌鼓舞的国度”(《地狱一季》)的“极地世界”(Polar World)。在第一节里,城市的兴起,宽敞的大道——地平线——贫穷大众——商业世界构成了现代城市的主体。这是一个”水晶的世界”,即城市的“非自然性,矿物质性和非人性”(FredericJameson语)特征。紧接着就是工业文明的拟人化/隐喻化处理,喻示工业文明的争斗,掠夺和残酷。在其中,诗人用了“可怖”、“最黑暗”和“邪恶”等否定性的修饰词来叙述这场在沥青荒原上空工业烟雾与废气的残杀,其旨义便是诗人对工业文明的情感否定。在第三节中,诗人回溯到了一个由封建形式、农民文化和武士贵族阶层所共同构成的一个田野、魔术与童年的文化时代,一个异常神秘而自然化/农业化/乡村化的世界。然后,诗人从地表时间记忆状态上升到了无时间概念的空间视角,并由此发现一个封建统治的整体空间—天空!时间和历史便在这片纯粹空间中开始消隐了(“还有那些永不再开业的小客栈”)。兰波在这一节里已发出了毁灭和启示的强大预言。在时间与历史消失了以后,最后诗人便来到了一个洪水之前的创世世界——极地和冰川世界。冰与雪的景象暗示着诗人向童年和爱情的重返。这就是诗人兰波四处流浪要寻找的“新的爱与新的声音”,“圣地与真言”的新生世界,即人类力量的源泉的涎生地。最后一节中的“雪与冰”的启示呼应着第一节中的“水晶世界”的整体幻象, 也就是说, 水晶城市——“非自然性,植物性与游戏性”构成了对立场,从而引发了以冰川时代 (Ice Age) 为其新生世界崛起的强烈的乌托邦幻象。城市——工业——乡村——天空——极地世界这个大回溯性时空运动正是诗人兰波对一直困绕着他的难题所寻求的完美解答,城市在时间的还原中的消失正好预示着新生世界的诞生。如下图示:
城市 战场 乡村 天空 冰川
资本主义 封建形态 原始社会 史前期 神仙
工业社会 /农业社会 / 游戏狂欢 / 新生世界 / 创世纪
青春期乌托邦激情
冰川/极地世界
如上图所示:兰波在城市与乡村这二极对立之间并不是求得其矛盾的和解(即理想化的解决方式),而是建立一个强大的中间项(neutral term)——极地世界,由此而消除了现代社会进步的新空间与史前期的旧空间之间的对立和张力结构,从而为现代人的乌托邦梦想寻着一个非对立性的去处。诗人兰波的创世意义和拯救功能便在此彰显了。
从前述中可以看出,诗人兰波始终把持着一种坚强的信念和求索精神,超越都市的非人性现实,以一种强劲的青春期激情,为现代人创造了一个壮丽而灿烂的理想世界。正如他自己所说, “我们将在什么时候穿越远方海岸和山岭前去朝拜新的劳动,新的智慧欢呼暴君,魔鬼逃亡而去,迷信终结,去瞻仰人世上新的圣诞。” 为此,他决心要做去得 “最早的一批人”。17
[1] 兰波:“地狱一季”,《国际诗坛》第3辑,漓江出版社1987年,第279-280页。
[2] “兰波专辑”,载《法国研究》武汉大学法国问题研究所,1988年第2期,第12-38页。该章所引兰波的诗皆出自该“专辑”。
[3] 兰波:“通灵人通信”,《象征主义,意象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32-38页。
[4] 兰波:参见《世界抒情诗选·续编》,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39页。
[5] 查尔斯· 查德威克:《象征主义》,昆仑出版社1989年,第33页。
[6] 《象征主义,意象派》,人大出版社1989年,第247-250页。(下转第72页)
[7] 兰波:《彩图集》,参见《法国研究·兰波专辑》,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期,第20-21页。本诗重点系本文作者所加。
8弗里德里希·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第十五封信》、冯至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76—81页。
9尼采:《悲剧的诞生》,参见《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泽,三联书店1987年,第5、6页。
10尼采:《悲剧的诞生》,参见《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泽,三联书店1987年,第5、6页。
11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三联书店1988年,第4——7页。关于这方面的见解,请参阅索绪尔,福柯,德里达,克里斯蒂娃的有关论述。
12 G∙德鲁兹和F∙圭塔里:《反俄狄浦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纽约,1977年版。
13 M∙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三联书店,1988年,第196—183页。
14 F∙杰姆逊:“兰波及其空间本文,”参见《重写文学史:香港第二届国际文学理论大会论文集》,香港大学出版社,英文版1984年,第67-92页。
15 F∙杰姆逊:“兰波与空间本文”,第66—70页。
16兰波:《彩图集》。该译是本文作者在叶汝琏先生泽文基础上,根据F∙杰姆逊英译本而中译的。此外,对该诗的讨论大受F∙杰姆逊教授有关见解的启发,特致谢。
17兰波:《地狱一季》,载《国际诗坛》第三辑,漓江出版社1987年,第279—2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