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滑雪的地方选在了死者居住、死神光顾、幽灵出没的——“墓地”,而不是在适合进行滑雪运动“山坡”,显然,他有着超常的勇气和胆量,甚至还有些古怪和“顽皮”——他竟然觉得坟茔间的斜坡令他“微微兴奋”——尽管有许多别的人对此有所关注,但由于忌讳或畏惧死亡等原因而“从不会这样说”,自然也不会这样去滑雪了。他特立独行,在积雪的墓地里,留下了就像个人签名一样(诗人的这个隐喻很独特)的行迹;作为印证物或“证据”的雪,也实实在在、原原本本地记录下了他活动的轨迹。他实现了与雪这一大自然的事物的双向沟通和互动。他在墓园滑雪,不是对“死者”不敬,而似乎是在戏谑死亡。诗人最后写道:“He was as honest as the snow”。 在英语中,Honest这个形容词是个多义词,包含了“诚实的;坦诚的,坦率的;真的,确实的; 真正的,正当的;令人尊敬的”等诸种含义,其义项均可以植入诗歌文本,结合上下文去译解或进行扩展理解。我将之译为“坦诚”,是要突出——在墓地滑雪这事儿是他干的,也是他喜欢干的,他很老实、实在,不管是面对他人还是面对天地,他都不做作、不作假、不掩饰,胸怀坦荡,行为磊落——这一点,我想,很可能能切近康妮•沃娜珂的本意或着说能与她的本意相当。更为可贵的是,整首诗歌还蕴含了诗人对“生的意义”的思考。墓地是死亡的象征,“他”滑雪玩乐去人类的终点——墓地,正像海德格尔所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说的那样——要“先行到死中去”[2];他住在墓地近旁,领悟了人死的必然性,他在还没有死的时候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喜好去实现了“最能体现自己独特的在”的可能性[3]——滑雪留痕。我不知道她受海德格尔的基本本体论的影响有多大,但她的这一首诗,与海德格尔的从死亡领会生、“知死方知生”、“知死方惜生”的思想同频共振。
帕斯说:“我相信每一门语言都迫使诗人去表达具体事物。”[10]康妮•沃娜克就是一个善于用各种语言手段和处理细节的手段来使自己的诗作达到具体化和形象化的诗人。在措辞上,她的诗作抛弃了来自书面语体的陈词滥调,在呈述过程中大量地使用口头词汇,甚至使用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赋予了新的意义的词汇——其新义项还未被词典收录——从而使诗歌呈现出强烈的当下性,具有了鲜明的口语化风格。例如在《淑女》(Lady)一诗“我们……收留那些在镇上的小汽车扬长而去之后/跑过我们田地的被抛弃的狗”这一句中,她用“drop-offs”来指称那些“被抛弃的狗”。在她当时乡村的生活里,人们常用名词drop-off(本义为“速度下降; 陡坡; 摘下, 剥离”)来指称那些被人扔掉的东西。正如当代中国人用“小姐”一词指称“性工作者”的新用法未被《新华字典》、《汉典》等词典收录一样,复合词drop-off的这一新用法,尚待英语词典收录。事物丰富、具体的样态体现在细微处,这就要求诗人要具有敏锐的感知能力,能在细节上洞幽烛微。在翻译《在我们身后》一诗的过程中,我深深感受到康妮•沃娜克描述事物形态的高超技艺:“Then a drop of rain fell/into the sound hole of the guitar, another/onto the unmade bed(尔后,一滴雨/朝着吉他的音孔落下,还有一滴/落向还没整理好的床铺。)”她用“into”和“onto”分别精准地抓住了两滴雨在落向不同位置(音孔里和床上)时的瞬间动态,艺术感染力非常强烈。在诗歌的叙述结构上,诗人不是单维度地展现形象,而是用简省的笔墨、充满机趣的语言,直接、明晰、有力地构造出弥满张力的诗意空间。如《秃鹰》充满了机智和幽默感,《哈特利原野》、《剩余的》叙述方式多样、层次丰富,具有立体化的效果,这里我不再详加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