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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汉诗秩序中的“新”和“旧”——向江弱水先生请教 [打印本页]

作者: 方文竹    时间: 2013-6-17 17:13
标题: 汉诗秩序中的“新”和“旧”——向江弱水先生请教
汉诗秩序中的“新”和“旧”
——向江弱水先生请教
■方文竹


翻开江弱水先生《蜀中过年十绝句》(载《读书》杂志2013年第6 期,以下简称《十绝句》)一文读着读着,和先生一起品尝着“川中美食”,晋谒杜甫草堂,可是越读到后来越觉不大对头,果然,江先生的“味”“色”只是为自己的大作作注,最终毫不客气地将一锅麻辣烫浇向新诗,弄出新旧体诗优劣论这个大是大非的旧话重提来。
江先生直言不讳:他的大作中的“味”“色”等“用新诗好像搞不出这些名堂来”。这里,“好像”意即并未铁板钉钉,江先生对新诗的态度和主观成见由此可见一斑。再者,不知江先生自己可有新诗创作经验并品赏过大量优秀的新诗作品。既然江先生承认“旧诗与新诗差不多是两种制式,各有各的调儿”“自由诗有自由诗的表现技能,七绝有七绝的表现技能”,各有各的艺术表达空间,怎么如此不严肃地枉下结论?江先生还顺此推演下去:“写旧诗不像写新诗,用不着那么端,那么摆,那么装。”我不知道江先生的“端”“摆”“装”为何意,估计“装腔作势”大体上是不错的。殊不知,诗本身就是表现的艺术,新诗自然用语用韵,旧诗讲究择词和用韵,到底谁“端”“摆”“装”?江先生大作《十绝句》的最后一句“千秋万里稻花香”,不可谓不“端”“摆”“装”得厉害。
接下来江先生指责新诗的主要问题是“仰望天空”,莫非这就是“端”“摆”“装”的具体表现形态?而旧诗相对是“在地上”,新诗除了少数几个诗人,“都无法处理好一盘回锅肉”。在这个问题上,江先生真的是置事实于不顾:九十年代汉语新诗尤其第三代诗人的世俗化倾向几近泛滥,就是“下半身”“垃圾派”等也会将你晕倒!世纪前后另一极新诗中的“神性写作”依然强劲,或许这类诗歌就是江先生所谓的“仰望星空”之类。其实这已经是一个常识:诗歌必须超越现实和提升心灵的境界。由近及远,现代新诗义无反顾地朝着这条路上挺进,只是嫌自己做得还不够!难怪江先生不禁前言不搭后语,在文后又说“写诗是高度的艺术创造,怎么能流于一般用途……”还有,江先生的大文时有自我拆台,如描写贡嘎山:“十万普贤的金色巨像,在白雪的世界里如庄严的梦。”显然,这是一个“星空”系列。
江先生通过车前子引用了新诗史上废名的一段话抵达文中所要表达的要害,是对上文意思的进一步拓展:新诗的内容是诗的,文字则是散文的;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文字是诗的。够了!仅此一句精辟之论,废名已将新诗的边界扩大为宇宙之诗,即整个世界存在着诗性元素,一种广义的诗,泛诗。至此,江先生的一切高见本已不攻自破。可是江先生需要废名这句话的用意还是重复地为自己力辨:新诗的内容属“宏大叙事”。而这一点,在上面我已经作出了回答。
江先生将自己心得颇深的《十绝句》呈示几位教授高人,当然啰一片喝彩叫好且多表现为对新诗不屑,难怪江先生“闻此,亦大乐”。其中有一位教授乃江先生知音:“像你这种作品,新诗很难写出来,可是旧诗体还是有生命力的。”好一个惊俗奇语!意思是:顺手好写的文体才有“生命力”。按此逻辑:婴儿啼哭、泼妇骂街最有生命力也最是“诗”的!另一方面,也暗喻新诗“难写”,这好哇,看来“难度写作”成为新诗多年呼吁的写作原则不是没有根由的。
“难写”,而且“不可以群”,江先生一步步将新诗推向绝境:新诗的接受出了问题(相反,旧诗却有这个长处)。前有新诗“不食人间烟火”之说,这里又在指责新诗不可以“群”违背孔老夫子的诗教。其实反驳这一点并不难,尽管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江先生说:“新诗人没有成型的公器,又魅惑于个人创造的至高准则。”这难道不是新诗最宝贵的品格么?不是一切艺术创造的法宝吗?至于旧诗在这一方面的绌绽之处大家想必领会。体会中江先生说到写新诗很累(按此推演,写旧诗倒很轻松),且“要端,要摆,要装”,大家都知道写旧诗有一个经典的说法“吟成一个字,捻断数根须”,而“端”“摆”“装”乃词语的造作(深层乃心理的造作)。这才导致看来王国维“隔”与“不隔”之说。而江先生一个劲地讲究“应酬”之诗(他的意思是,旧诗最有这个长处),“隔”了怎么办?江先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而是“旧诗的形式十分稳定,最适合做一个稳定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交流思想与抒发情感的工具”,稍有一点明智的人就会明白:两个“稳定”本已说明了什么?
以上是就江先生大文中具体观点向江先生请教,暂将大文放一边,整体上摸索着江先生的思路,觉得汉诗的“新”与“旧”仍是一根拨不掉的刺。其实这个问题众家已有大量论述,这里我仅指出:“新”从“旧”脱胎而出,是“逼”出来的。当然,“旧”不一定“差”,“新”不一定“好”,但是,“新”毕竟粘着进步、进化,百年“新”诗的存在不一定是“合理”的,但是一定有其“理由”。先“旧”后“新”乃天命。此即历史与逻辑纠结之中的汉诗秩序。
我还发现一个理趣:“新”与“旧”的问题可以转换为诗体与诗意这一对概念而得到解决。当人们言及“汉诗”“汉语诗歌”“中国诗歌”时,既昭示与古代汉诗的定型式诗体相区别的中国现代新诗,更意含着用现代汉语写的诗歌,即现代新诗是运用现代汉语对现代生活经验、时代精神和个人情感的适会表达。而旧诗则称“中国古典诗歌”,是无法表达新诗所表达的一切的。由此可见,新诗是对中国经验的维护和承担,与旧诗各有胜场。

作者: 程洪飞    时间: 2013-6-18 02:27
学习。提帖。
作者: 梁树春    时间: 2013-6-18 07:09
“新诗是对中国经验的维护和承担,与旧诗各有胜场。”

作者: 风之子    时间: 2013-6-18 09:01
当人们言及“汉诗”“汉语诗歌”“中国诗歌”时,既昭示与古代汉诗的定型式诗体相区别的中国现代新诗,更意含着用现代汉语写的诗歌,即现代新诗是运用现代汉语对现代生活经验、时代精神和个人情感的适会表达。而旧诗则称“中国古典诗歌”,是无法表达新诗所表达的一切的。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18 11:32
风之子 发表于 2013-6-18 09:01
当人们言及“汉诗”“汉语诗歌”“中国诗歌”时,既昭示与古代汉诗的定型式诗体相区别的中国现代新诗,更意 ...
而旧诗则称“中国古典诗歌”,是无法表达新诗所表达的一切的。

是啊,古人是不会说今人的话的!
可是,没有古人的话,哪来的今人的话?!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18 11:35
是啊,古人是不会说今人的话的!
可是,没有古人的话,哪来的今人的话?!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18 11:37
中国新诗即中国现代诗分两种:一是有韵的,即新韵自由诗。新韵自由诗是中国特色新诗体,是中国诗歌发展的方向。另一种是无韵的。无韵诗即无节奏、无韵律,无定义,无诗体,无边无际,无度自由,像似没有附体的游魂。中国现代无韵诗不是诗。无韵非诗死定了(不是诗了)。早已死在二十世纪,却还在二十一世纪发臭,还在继续毒害着青少年下一代。(重阳JM)
作者: 朱荣兴    时间: 2013-6-18 16:07
菊岭耕夫 发表于 2013-6-18 11:35
是啊,古人是不会说今人的话的!
可是,没有古人的话,哪来的今人的话?!

古为今用
但古帆不用于航海了呵
作者: 望秦    时间: 2013-6-18 16:16
学习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18 16:20
朱荣兴 发表于 2013-6-18 16:07
古为今用
但古帆不用于航海了呵

改革与创新啊!
新韵就是对旧韵的改革与创新。而无韵则是对旧韵的背叛与抛弃。天壤之别!
作者: 朱荣兴    时间: 2013-6-18 16:26
菊岭耕夫 发表于 2013-6-18 16:20
改革与创新啊!
新韵就是对旧韵的改革与创新。而无韵则是对旧韵的背叛与抛弃。天壤之别!

我们均为叛徒
作者: 周旋    时间: 2013-6-18 21:56

作者: 乐冰    时间: 2013-6-19 07:18
学习。
作者: 王法    时间: 2013-6-19 07:49
研读。
作者: 黑帝    时间: 2013-6-19 08:09
学习欣赏
现代人使用现代汉语  之乎者也别扭
作者: 张智文    时间: 2013-6-19 11:27
没有发展 就注定灭亡 {:soso_e181:}
作者: 冷铜声    时间: 2013-6-19 12:09
个人喜欢什么谁也没办法,但是最好让那些人不要用电脑不要乘坐汽车不要用纸张,让他们返回历史去生活吧。牛车也有牛车的好,在竹简上刻字也有好处,不容易烂掉,呵呵
作者: 荷语    时间: 2013-6-19 16:03
旧诗,新诗,只存在一字之差,否则就不成诗了!
作者: 大海    时间: 2013-6-19 17:12
请教有理!
作者: 朱荣兴    时间: 2013-6-19 19:40
而旧诗则称“中国古典诗歌”,是无法表达新诗所表达的一切的。由此可见,新诗是对中国经验的维护和承担,与旧诗各有胜场。
这个结论应该成立
作者: 西沈    时间: 2013-6-19 22:12
学习{:soso_e181:}
作者: 囚肉    时间: 2013-6-19 22:47
以方先生的才学,应该在新诗更深的学术问题上作出贡献。新诗旧诗自有各自的“天命”,各玩各的吧。
作者: 韩庆成    时间: 2013-6-21 14:21
新旧体诗各成体系,如何相提并论?
作者: 卢俊    时间: 2013-6-22 14:01
提读学习,提升境界
作者: 朱荣兴    时间: 2013-6-22 14:19
一学二个学术人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22 14:41
朱荣兴 发表于 2013-6-18 16:26
我们均为叛徒

对中华民族的诗歌而言,无韵非诗者可以称之为诗韵的叛徒,不为之过。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22 14:44
达人老黑 发表于 2013-6-19 08:09
学习欣赏
现代人使用现代汉语  之乎者也别扭

现代人使用现代汉语,是继承与发展,改革与创新。新韵亦同理。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22 14:50
韩庆成 发表于 2013-6-21 14:21
新旧体诗各成体系,如何相提并论?

新诗分两种,一是有韵的,是诗。二是无韵的。非诗。
作者: 黑帝    时间: 2013-6-22 14:50
菊岭耕夫 发表于 2013-6-22 14:44
现代人使用现代汉语,是继承与发展,改革与创新。新韵亦同理。

你水平不行 说得不好 就一句无韵既非诗 硬梆梆的像个傻小子 把新韵理论给糟蹋了 歇歇吧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22 14:54
达人老黑 发表于 2013-6-22 14:50
你水平不行 说得不好 就一句无韵既非诗 硬梆梆的像个傻小子 把新韵理论给糟蹋了 歇歇吧

无韵非诗,是结论。你想知原委,请读重阳的一系列论文。至少要读一篇《何谓诗》或《新韵说》
作者: 黑帝    时间: 2013-6-22 15:00
菊岭耕夫 发表于 2013-6-22 14:54
无韵非诗,是结论。你想知原委,请读重阳的一系列论文。至少要读一篇《何谓诗》或《新韵说》


马克思理论结合实际都在逐步的发展完善 例如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等 要用发展的观点看问题 兄弟你有点“混蛋”(加引号了是取这个词的意思 非骂人)不和你聊了 谢谢 不用回复了。
作者: 刘海是鬼    时间: 2013-6-22 16:12
那韵是谁的定论,是李白杜甫吗?说来说去还是后人的定律,,跟对联对得上不是一个道理吗?
作者: 纪开芹    时间: 2013-6-22 16:19
收藏,学习。
作者: 杨立    时间: 2013-6-22 17:04
本帖最后由 杨立 于 2013-6-22 17:10 编辑

新旧体诗优劣论,本是个无聊话题,只是因为江弱水先生的《蜀中过年十绝句》发表于《读书》杂志2013年第6 期,而《读书》在文坛又有一定的影响力。这就不能不引起方先生的重视了。

不知作者本人以及读书杂志的编辑老师们到底懂不懂新诗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22 17:15
杨立 发表于 2013-6-22 17:04
新旧体诗优劣论,本是个无聊话题,只是因为江弱水先生的《蜀中过年十绝句》发表于《读书》杂志2013年第6 期 ...

说得好也问得好!何谓新诗?懂不懂?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22 17:20
刘海是鬼 发表于 2013-6-22 16:12
那韵是谁的定论,是李白杜甫吗?说来说去还是后人的定律,,跟对联对得上不是一个道理吗?

诗无韵是谁的定论?新诗近百年,是谁把韵弄丢了?中国几千年的诗韵,怎么就可有可无了?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22 17:27
达人老黑 发表于 2013-6-22 15:00
马克思理论结合实际都在逐步的发展完善 例如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等 要用发展的观点看问题 兄弟你有点“混 ...

中国诗歌理论结合实际都在逐步的发展完善 例如中国特色新诗体等 要用发展的观点看问题 小弟你有点“蛋混”了(加引号了,是取这个词的意思 非骂人)。你爱聊不聊,谢谢,爱回不回。
作者: 刘海是鬼    时间: 2013-6-22 19:24
菊岭耕夫 发表于 2013-6-22 17:20
诗无韵是谁的定论?新诗近百年,是谁把韵弄丢了?中国几千年的诗韵,怎么就可有可无了?

老师说的极是,,韵也是前人的后人在韵,懂得韵,后人的后人已经不懂得韵了,,所以进步得社会也许有时会进一步退两步,一种悲哀。
作者: 张无为    时间: 2013-6-23 11:12
大赞批驳,理据分明。江诗与其论的确自相矛盾,且不能自拔。
作者: 张二棍    时间: 2013-6-23 15:36
二棍代表张常春说点偏激的,如果古诗一味沉浸在西窗、北风的语境里,不能有效利用地铁,电影此类现代语言,只能自己慢慢噎死………
作者: 木之华    时间: 2013-6-24 20:30
唐朝人骑马,现在的人开宝马。这两种马功用是一样的。恩,还是骑马稳当,几乎不出交通事故。因此,宝马不如骑的马。{:soso_e113:}
作者: 杜国庆    时间: 2013-6-24 23:08
转贴:江弱水  《蜀中过年十绝句》并记

今年是在四川过的年,去了乐山、峨眉山、都江堰,当然还有成都的草堂、宽窄巷、锦里等。十多天里,读书无由,上网不便,于是想起来做诗,而且也只能做旧体诗。一路上平平仄仄,吟成《蜀中过年十绝句》如下:

一.中年心事本栖遑,花簇锦城犹自伤。未必他乡年味薄,春熙路上血拼忙。
二.烧白肥肠豆腐花,红油抄手叶儿耙。川中美食长堪忆,咬着花椒有点麻。
三.马路桥头萝卜汤,苏稽镇上辣丁黄。西川豆腐夸西坝,况复西施作灶娘。
四.街角摊前一一尝,锅魁夹饼米花糖。凉皮不怕伤心辣,牛肉果然跷脚香。
五.年前冲雪上峨眉,雷洞坪高行径微。三两灵猴通佛性,前相接引后相随。
六.新年新岁日当头,积晦重阴刹那收。金顶蓝天银世界,此身云海一浮沤。
七.雪域晴光照眼明,下方如洗上方清。遥看贡嘎天边外,信是瑶台第一层。
八.见说情深即着魔,也知惑溺我偏多。普贤最是能行愿,愿乞馀生出网罗。
九.凤尾森森覆野塘,彤云携雨暗城厢。浣花溪畔凄凉意,一瓣心香到草堂。
十.功兼述作大文章,殿上垂裳有二王。鱼嘴擘江瓶泻玉,千秋万里稻花香。

四川,还有重庆,是我旧游之地。二十年前我在重庆北碚念书,于巴蜀风物颇不陌生。

对一个地方的记忆首先是靠舌头。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里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我说“川中美食长堪忆”,也就是这“时时反顾”的意思。这次久别之后尝到,只有春熙路“龙抄手”总店里的红油抄手不过尔尔,其余像烧白、肥肠、豆花,随便吃点,仍复旧时风味。二十年前在北碚天星桥头一溜低矮的苍蝇馆子里,就着这几样菜,我曾把贵州酒乡里出来的一位仁兄喝到校医院里打吊针。而在不同的空间,我也说过,一粒花椒就把我送回四川。借用《西厢记》里色色的话说,“但蘸着些儿麻上来”。乐山的西坝豆腐名声太大,锅魁、夹饼也是名点。在张公桥头一家“跷脚牛肉”店,一大锅老汤烫出来牛杂,再放许多芫荽之类,那叫真鲜。最好吃的“跷脚牛肉”,据说是在前往峨眉山途中的苏稽镇上。但一路过去,到处打着黄辣丁的店招。峨眉山下,赶山河畔,马路桥头,有“荣生萝卜汤”,貌不惊人而滋味独绝。

上峨眉山是腊月二十八了,节气大寒。从山脚开始飘雪,车愈转愈上,雪越下越大,到雷洞坪已积雪半拃。在闻名遐迩的峨眉山猴子的陪同下,上得接引殿,坐缆车到了金顶,安顿下来,天就黑了。第二天是除夕(去年腊月只有二十九没有三十),薄明的天光里踏雪,零下十度的气温真够冷。十来个身披黄袈裟的僧人由一袭红袈裟的主持殿后,一行念着佛号隐没在弥漫的风雪中。吃了年夜饭,烧了香,许了愿,便回房间歇息,已久无看春晚的高致了。第二天大清早,被入川以来久违的阳光雪亮地刺醒。新年新岁,那醍醐灌顶的阳光啊,莫非就是佛光?远方云海中浮现的贡嘎山,疑真疑幻;可望不可即的千佛顶,雪中玲珑,云中缥缈,光中绰约;十方普贤的金色巨像,在白雪的世界里如庄严的梦。

每去成都,都要晋谒杜甫草堂,二十年来,整修扩建得越来越像豪宅了。说不出有什么对不对。又从犀浦乘城际快铁到都江堰。鱼嘴与宝瓶口皆秦时李冰所筑堰,分岷江之水灌溉川西平原。玉垒山麓有“二王庙”,宋以来奉李冰父子为二王。庙中悬有匾额“功兼述作”,是对李冰父子伟业最好的概括。“殿上垂裳有二王”原是闻一多七律诗《释疑》中的一句,指艺术殿堂里供奉着王羲之、王献之。余英时曾用为文章题目,颂台湾棋手王立诚、王铭琬的成就,现在看来是用过头了。

拉拉杂杂写了这些,像是为自己的诗作注,其实这十首诗迹近竹枝词,浅白极了,没有什么看不懂的。只是我一路写来,忽然起一种感觉:用新诗好像搞不出这些名堂来。也就是说,我觉得旧诗与新诗差不多是两种制式,各有各的调调儿。写旧诗不像写新诗,用不着那么端,那么摆,那么装。

回到杭州,我将这组诗分发给一些朋友看。老车即车前子回邮中的一番话,深得我心:

大作拜读,十分欣喜。中国古典诗有种非凡的进入世俗生活的能力,非他国诗歌所有。进入世俗生活,但又非凡,大乐趣与大境界就在这里。至于新诗,目前的新诗,要么世俗,要么非凡,都不是(汉语诗歌)正道。废名悟到这点,我也悟到一点,兄悟到尤多,可贺可贺。我的阅读体验:古诗的句子看上去要像脱口而出,但得来大费工夫;而新诗的句子却要有累得半死但恰恰又是一气呵成的感觉。古诗新诗句子不同的质感,其中奥秘,可能只有几个人明白,因为真要细说,又是说不明白的,甚至漏洞百出。其实也是如此——就像一张网漏洞百出,但它的确要比一块铁板打得到鱼。

“非凡的进入世俗生活的能力”,说得真好。钱穆说中国文学“亲附人生,妙会实事”,就有这意思。用新诗处理烧白、肥肠、伤心凉粉、跷脚牛肉之类,是十分困难甚至不可能的,尤其对于现代诗。现代诗人都是海德格尔的信徒,唯栖居之不足,还要“诗意地”栖居。现代诗人最喜欢的名词是“事物”,最喜欢的动词是“抵达”。他把存在当作一种对象来“进行”认识,像里尔克所说的,把万事万物从自己身边推开,以便采取一个角度或态度,“以稀少的亲切和敬畏的隔离来同它们接近”。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以佐证: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面朝大海”,“周游世界”,都是非凡;“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也不一定是俗务,而仍然是符号化了的非凡。“粮食和蔬菜”都是共名,接近抽象名词,不比小米和黄瓜来得具体。“喂马”紧接着“周游世界”,那是游侠骑士的身形了。最要紧的是,结结实实的现世的幸福乃是“从明天起”,当下的经验在诗中被虚置。如果说这首诗试图进入世俗生活,那么还是以理想的祈愿出现的。

不错,诗是现实。帕斯捷尔纳克说过:诗不必到天上去找,要善于弯腰,诗是在地上。但现代诗的调调儿一开始就必须仰望星空,必须非凡,必须深沉。如果不能抵达事物的深处以获取意义,现代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写。除非反讽,当代除了柏桦、张枣等少数几个诗人,都无法很好的处理一盘回锅肉。

车前子说废名悟出了这一点,的确。在《新诗问答》中,废名说:

旧诗之所以成为诗,乃因为旧诗的文字,若旧诗的内容则可以说不是诗的,是散文的。这话骤然听来或者有点奇怪,但请随便拿一首诗来读一下,无论是诗也好,词也好,古体诗也好,今体诗也好,其愈为旧诗的佳作亦愈为散文的情致,这一点好象刚刚同西洋诗相反,西洋诗的文字同散文的文字文法上的区别是很少的,西洋诗所表现的情思与散文的情思则显然是两种。中国诗中,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确是诗的内容,然而这种诗正是例外的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其所以成为诗之故,岂不在于文字么?若察其意义,明明是散文的意义。我先前所引的李商隐的“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确不是散文的意义而是诗的,但这样的诗的内容用在旧诗便不称,读之反觉其文胜质,他的内容失掉了。这个内容倒是新诗的内容。我的意思便在这里,新诗要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其文字则要是散文的。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则是诗的,不关乎这个诗的文字扩充到白话。

散文乃日常的自然,诗则是理想的造作。废名的意思是,旧诗有音律和体式帮衬,所以无施而不可,随口吟出,信手拈来,都像那么回事儿。新诗主要是自由诗,形式散文化,内容如果还是散文的内容,那就只剩分行了,此所以“梨花体”惹笑的原因。那怎么办?“新诗要别于旧诗而能成立,一定要这个内容是诗的”。什么叫内容是诗的呢?很容易理解为非日常的、有意义的、体现理想的、诉诸灵魂的什么什么。总之,要能超凡入玄,虽然那玄也不过“大有深意”而已。因此,诗人也就免不了有点儿端,有点儿摆,有点儿装。“靠老婆养活,为人类写作”(周伦佑语)。旧诗可以活在当下,即事、即物、即情、即景,以平常心,写平常事,“拾得篮中便是菜,得开怀处且开怀”。新诗却需要窥测灵魂、批判人生、代言民族、见证历史、重建秩序。一句话,写旧诗随时随地都能起跳,写新诗得助跑。

我们说“调调儿”不一样,理论上叫做“声音”不同。帕斯说,现代诗歌的声音真不简单:“只要是真正的诗人,就会听到那‘另一个’声音。这是他的又是别人的声音,不是任何人又是所有人的声音。”可不是一般的累人呀!所以,当我勒马回缰写起了旧诗,忽然感到放松起来。穆木天1926年在《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说得在理:“记得在京都时同伯奇由石山顺濑田川奔南乡时,大家以为当地景致用绝句表为最妙。因为自由诗有自由诗的表现技能,七绝有七绝的表现技能。有的东西非用它表不可。”我觉得在四川过年,一路迤逦行来,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也是用七绝表现最妙,因为最放松。

也有不放松的时候,比如到了乐山大佛,不可无诗,于是写了一首:“蜂拥蚁集小人国,蹬道悬崖上下忙。大佛凌云危坐稳,但将慈目注寒江。”有点像废名说的,“是诗的内容用在旧诗便不称”,还是删掉好。

因为是头一回集中做旧诗(从前只填过两首小词),做完了就想拿给行家看,看要得要不得,又是大过年的,就当短信发给朋友,贺年兼报告行迹也不错,何况本来就是写在手机上的。群发出去,龚鹏程、楼含松、贺照田、王攸欣、张松建,还有黄维樑师,诸位先生一时间各有反响,于是更不亦乐乎起来。

我的同事,清诗专家朱则杰教授回信,羡慕我这回的“细雨骑驴入剑门”,说从文学史上来看,要想成就为大诗人,都少不了入蜀的经历。(唉,他不知道我二十年前远赴巴山蜀水,正是心存此愿,谁知道一去就再也写不出诗了!)然后,承他纠正我一处音律上的毛病,又提醒我如能严格遵循平水韵最好。我回信辩称,拙诗用今韵乃不得已。现在若还用平水韵,怕是自绝于人民了,因为就像五四时期刘半农就批评过的:“‘规眉危悲’等字,无论以何处方言读之,决不能与‘支之诗时’等字同韵。”如果不是写旧诗,这样的问题我平常是不会深究的。

周明初教授是我邻居,阅诗大乐,回复说:“的为一吃货所作也。”我闻此,亦大乐。

吕正惠教授读后,夸奖说殊有老杜蜀中绝句风味,建议题目订为《蜀中过年十绝句》,比原拟的《蜀中吟草》更合乎老杜风格。老吕的看法与老车差不多:“像你这种作品,新诗很难写得出来,可见旧诗体还是有生命力的。”

徐国能教授这个春节独自留守冰冷的台北,见我诗来,遂发了兴致和作两首,说是为过年心境写照:“中年心事本栖遑,常恨春来更惋伤。多少红花纷落去,人间依旧太匆忙。”“坐关原欲破心魔,一觉春来日已多。寂寞花开啼血色,初回首识曼陀罗。”不愧是杜诗专家,两首和诗,清雅俊逸。曼陀罗花在印度和西方表意不同,佛书说此云适意见者心悦,西典里则是男人爱欲之药,和诗二义兼摄,于原诗的网罗自投、惑溺心甘,辞义兼胜矣。

钱锺书曾说,从六朝到清代,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所谓牵率应酬。我想,是呀,写诗是高度的艺术创造,怎么能流于一般用途,拿虚文客套来联络感情呢?不过,这一回我可不这么看了。朋友之间诗文唱酬,也是赏心乐事之一种,正合乎孔夫子的诗教: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所谓“群”,孔安国注曰“群居相切磋”。这“切磋”也就是《颜渊》篇里的“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以文会友,往大处说,是由共同的趣味凝聚到一起,彼此考镜得失,辨别精粗。往小处说,也有俱乐部里大家凑趣起哄、俳谐嘲戏的效应,哪怕是两个人的俱乐部。钱锺书《槐聚诗存》序中也承认:“本寡交游,而牵率酬应,仍所不免。”尽管“概从削弃”,现存的赠答酬唱之作仍比比皆是,几乎占了一半。本来就是嘛,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是人性的基本需要。

现代诗人也有这个需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副标题为“给某某某”的诗了。可是诗的内容往往与受赠者关系不大,所以也没见谁反过来“回给某某某”。再说,旧诗的形式十分稳定,最适合做一个稳定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交流思想与抒发情感的工具。新诗人没有成型的公器,又魅惑于个人创造的至高准则,于是每首诗都写得很累——“新诗的句子却要有累得半死但恰恰又是一气呵成的感觉”,都得独特的设计,也都是孤独的活计。既然要端,要摆,要装,要强调个人的隐秘经验,也就不大好意思拿出来相与切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诗可以观,可以怨,然而不可以兴,尤其不可以群。深沉可不是一起玩的。


这样对照读,或许更爽利
作者: 程洪飞    时间: 2013-6-24 23:24
本帖最后由 程洪飞 于 2013-6-24 23:26 编辑

杜国庆,你好!先顶人一帖,再读你转来的文章。
作者: 程洪飞    时间: 2013-6-24 23:26
杜国庆 发表于 2013-6-24 23:08
转贴:江弱水  《蜀中过年十绝句》并记

今年是在四川过的年,去了乐山、峨眉山、都江堰,当然还有成都的 ...

杜国庆,你好!先顶人一帖,再读你转来的文章。
作者: 杜国庆    时间: 2013-6-25 00:15
程洪飞 发表于 2013-6-24 23:26
杜国庆,你好!先顶人一帖,再读你转来的文章。

老马,你好。夜,已经开始了。真好
作者: 程洪飞    时间: 2013-6-25 00:25
杜国庆 发表于 2013-6-25 00:15
老马,你好。夜,已经开始了。真好

夜,比白昼干净,你是知道我喜欢夜的。夜开始了,什么事物都是一种颜色,白手黑手在夜色里也是一种颜色。真好。
作者: 菊岭耕夫    时间: 2013-6-25 13:13
朱荣兴 发表于 2013-6-18 16:26
我们均为叛徒

哦!怪不得,黑白不分呀!
作者: 微博编辑部    时间: 2013-6-26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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