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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南国有诗人》--奇女子郑玲 [打印本页]

作者: 肖振中    时间: 2013-10-16 21:10
标题: 《南国有诗人》--奇女子郑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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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剧不属于黄昏

                            悲剧总是随朝阳放射金光

                            以坦然的残忍

                            照着逝去的昨夜

                                             ――郑玲《昨夜一千年》

一、一介弱女子,竟然还能活下来

夜。一个人影踉跄地挣扎着前行。密林里魑魅魍魉出没,不时传出禽兽的狞笑声。是谁?只身跋涉在依稀可辫的崎岖山道上。是郑玲,她从村子里逃出来,已经跑了大半夜了。月黑风高,饥寒交迫,她也不知往哪跑,反正有路就闯,跑得越远越好。跑是为了逃避死亡,寻找生的一线希望。那些被扭曲了灵魂、狂热得失去了理智的人又来消灭“五类分子”了。郑玲很清楚,这些人一次比一次狂暴、失控,这回一旦被抓住,难免一死。在乡亲的掩护下,她逃出来了。此刻,她的两条腿仿佛灌满了铅,能跑出天地间这个无形的囚笼么?黑暗中,饥饿的豺狼虎视眈眈,只要你一倒下,便蜂拥而上,顷刻间将你撕碎。不!不能倒下,坚持到天亮,当温暖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有希望。

“一次次往大山里逃难,我一介弱女子,竟然还能活下来,真不可思议。”郑玲心有余悸地说:“一提起上个世纪60年代那场灾难,我的血压就高。”

我不敢再勾起她对灾难的回忆,老诗人李士非的诗却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奶奶,我头上有土》

1968年8月,广西某地掀起消灭“五类分子”的狂潮

奶奶

怀抱三岁的孙儿

站在土坑边上

用衣衫蒙住孩子的头

被推进土坑

孩子

在奶奶怀里

说出他短短一生中

最后一句话

“奶奶,我头上有土……”

往事不堪回首。

有人说郑玲能够在大劫大难中屡屡逃出生天,是奇女子。

也有人说是郑玲的诗写得好,故谓之奇女子。如王禄松先生在《两岸女性诗歌三十家(郑玲卷)》的《诗品》一文中认为:“……她写人生则跌宕磊落,^辘坎坷,展慈输悲,显出涵浑的大爱。她写自然则卧石枕云,缘泉觅玉,携花问月,驾蝶访春,清新中自然飘逸。她以真切的情思,诗艺的语象,传达红颜血泪,化作扇上桃花,歌哭那抱爱老死深山,守著寂寞烟霞,其所标示的情操,是何等高洁。读她沥血的歌句,那是她‘一路踏著欢乐的眼泪走来’的声音,又是何等的动人心魄。拜读之下,令人肃然起敬。她是以英豪的资质来做诗人的奇女子。”

那就让我们走进奇女子郑玲的世界吧。

二、被敌特识破那是要掉脑袋的

在那听见你第一声啼哭的瓦屋里

你度过了充满香泽的童年

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青春要背叛――《家在路上》

郑玲是重庆人,1931年睁眼看世界时,充满幻想。天赋幻想的人爱诗。她从小就学背唐诗。她有个堂祖父做过清末的知县,因为酷嗜诗酒,无心仕途,为官不久,便辞官归隐故里,晚年最大的快乐,便是教导小堂孙女熟习诗词。这样一来,郑玲天赋的幻想,插上了诗的翅膀。上中学后,郑玲接触到一些现代诗人的诗,一个崭新的诗世界,徐徐在她面前展开!每当放学后,她总喜欢搬条板凳到屋后山崖上去做作业。有一天,夕阳西下,她被变幻莫测的云彩迷住了,夕阳映照那云彩,忽然变成一只金灿灿的巨鸟,驮着她腾空而去,飞到哪里?飞到山外面的世界去!回过神来,郑玲便将作文写成诗,题目就叫《想飞》。这是她与诗神最初的邂逅了,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老师却意识到了,把《想飞》送到《江津日报》发表了。从此,她加入到一个文学社团“诗的会”,读到不少国内外诗人的名著,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郑玲“想飞”的愿望更强烈了。

高中毕业那年,郑玲终于从家乡跑出来了,同行的还有二位同学。那一年她才16岁。这么多年来,传统诗词和抗日救亡诗歌在她少女的心灵中燃烧起强烈的忧患意识,潜移默化地熏陶着她的个性、信念和气质,她渴慕悲壮的事业,渴望外面火热的生活。

郑玲从四川跑出来,辗转到了湖南,这时已经是1948年,中国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她在湘南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湘南支队(游击队),从此踏上了革命征程,转战湘南株洲一带。她常常化装潜入城里打探兵败如山倒的国民党军队的军情,这个任务非常危险,一旦被敌特识破那是要掉脑袋的。幸好郑玲年纪不大,化装巧妙,镇定自如,屡屡完成任务,她也在残酷的战斗中得到锤炼。

天亮了。

1950年郑玲从部队调到湖南长沙文工团工作。19岁的姑娘在新生活面前,满怀憧憬:

黎明有一口警钟

工蜂颖脱而出去吮吸大地的芬芳

有限的生命要酿无限的蜜

它刚负载着沉甸甸的花蜜归来

转瞬间又冲刺出去――《睡在月亮的唇边》

年轻的郑玲诗情澎湃,开始正式发表作品。女诗人郑玲的名字不胫而走,领导发现了她的天赋,把她调到出版社任诗歌编辑。当时,正处于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工业建设热火朝天,普通劳动者的忘我劳动震撼着诗人的心灵。有一次,郑玲来到一个建设工地,看到工人的工具箱上,写着她创作的《长江大桥诗二首》。这给了她莫大的鼓舞!自此,她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在诗歌的百花园勤奋地劳作。正当她“有限的生命要酿无限的蜜”时,怎么也没想到,一场铺天盖地的灾难骤然临头。在“反右”运动中,她被划为右派分子,押送劳改农场,自此中断创作20年,文革期间,又被流放到深山僻壤监督劳动。

三、跟时代一起痛苦过的人

不管天翻地覆人总得要生活

你也明白

胜利不属于个人

胜利属于时间

……――《正在读你》

“在深山僻壤监督改造那些与世隔绝的日子里,乡亲们对你好吗?”我问。

“乡亲们对我好。山里的农民是很纯朴的。我平时除了出工、打柴,有空就教他们的小孩学文化,所以他们对我好,从没有将我当‘反革命’看。农村大乱时,要拉我去陪斗,有些干部y我去游街时,y松一点,叫我装出y得很紧的样子。”

“有人说,你历经大劫大难,是‘跟时代一起痛苦过’的人,对此你怎样看?”我又问。

“力图正直而自由地生活的人,尤其是诗人,通常是会遭受大劫大难的。”她沉重地说。

我点头说:“你钟情于诗,诗却给你带来如此巨大的灾难,你会埋怨命运的不公吗?”

“不!怎么会呢。我是为诗而活的。如果说,是诗带给了我无法言说的苦难,那我宁愿说这是诗给了我莫大的幸福。”她激动地说。

顿了顿她又说:“那场浩劫的主旨既然是革文化的命,‘牛鬼蛇神’当然是被禁止发表作品的,报刊要求投稿者的原稿上必须盖有单位的公章,以求‘政治保险’。那个年代的群众文化,实际上是某些人滥用权力的方式,根本没有文学。不但我的身分迫使我保持沉默,我的良知也不允许我亵渎诗的纯洁。因此我完全处于失语状态。远离了污染,免于被‘假、大、空’的热风吹得变质,这是我不幸中的大幸。每当我的身体被y绑着推出去游街示众的时候,我看见四周的狂乱腐败,穷凶极恶,而自己的心却在冰雪里清醒着。”

“真的没有写诗了?”我问。

“即使在最屈辱、最痛苦的生存环境下,”她感慨地说:“偶尔也会按捺不住创作的冲动,也会写几句。‘文革’期间,我被迫迁徒深山僻壤,在当时恐怖的疑云下,无论你写什么内容的诗都会被认为是写‘变天账’,因此不敢保留片言只字,只好把诗稿背熟后付之一炬。总以为珍藏在记忆里别人无法夺走,但是日子久了,它们只剩下朦胧的影子,直到1979年我平反之后,才在《小人鱼之歌》、《流放的乐园》等诗中,重新给那些影子以血肉,使它们复活起来。”

沉思片刻,她又说:“你相信吗,在苦难中,我还做过路边的拾遗者呢。当时各大图书馆和学人珍藏的好书大都在红卫兵‘打、碰、抢、抄’之后散落民间,成为农民包杂物、生炉灶或卷烟丝的‘废纸’。我四处拾遗,甚至宁愿吃不放油的‘红涡菜’而去收买那些具有不朽品质的中外文学、哲学名著。它们是人类努力的一种最持久的产物,是我饥寒之中最丰富最精美的精神食粮。昨天,我躲进这些书里,暂时逃避那个世界;今天,我以它们给我的力量与这新的世界结合。”

四、她在同辈女诗人当中一枝独秀

幸存者

是被留下来作证的

证实任何灾难都不能把人

斩尽杀绝――《幸存者》

“我看过你那首《幸存者》诗,你说你得以幸存,是被留下来为历史作证的。”我说。

“你说得对。在几乎陷于绝境的苦难中,我能够如此顽强地坚守生的信念,是因为我坚信,任何恶势力都不能把人类斩尽杀绝。人之所以高于别的动物,是因为她的机体具有承担苦难的坚韧耐力。他们在险恶的环境中显得很弱小,实则充满生机,积蓄着力量,坚定不移地奔向心中的理想。事实证明,在获得彻底平反之后,不少人做出不愧为人的辉煌业绩。这就是苦难给予生活的补偿。”

“流放生涯20秋,消磨了你人生中最美好的光阴。你被迫放下手中的笔,就真的有没有担心过,岁月漫漫,缪斯会远你而去吗?”我问。

“没有。我从没有担心过。我觉得,最痛苦的生命也有它秘密的向往。我的被苦难禁锢着的诗心自始至终没有屈服过,只是暂且让它沉默着。诗与人同在,诗和痛苦相生相连。我坚信会有那一天,我能够敞开胸怀,在阳光下自由地放声歌唱。”

平反之后。郑玲1980年重执诗笔,出版诗集有《小人鱼之歌》、《郑玲诗选》、《郑玲短诗选》、《郑玲世纪诗选》、《风暴蝴蝶》、《瞬息流火》以及散文集《灯光是门》等。

新时期以来,郑玲引起国内诗坛瞩目。有人从女性文学的视域去解读郑玲。

郑玲则认为:“好诗是超出性别的。女诗人的诗也可以横放杰出,天风海雨逼人,男诗人的诗也可以清丽婉约,九曲回肠。至于女诗人的诗,也会因为各自的血液、秉性、语言和审美趣味的不同而各具独特的风格,如果彼此雷同,那就不会出现‘群星灿烂’了。”

老诗人绿原在郑玲的诗集《瞬息流火》的序中指出:“今天的读者读郑玲今天的诗,从精致中读出豪爽,从婉约中读出激昂,从老练中读出新颖,却可能忽略作者的诗人生涯中一段漫长的苦旅,不觉称她为优秀的女诗人之一:这当然是可以的。不过,在诗的世界公民们看来,女诗人作为诗人不妨忘掉自己的性别,对她们的品藻更不必强调性别。诗人的艺术属性都是一样的,何况郑玲的生活经验、文化修养和个人气质更注定了,那个标志性别的‘女’字对于她的诗人身分实在多余。”

显然,绿原的“诗人的艺术属性”与郑玲的“诗人的属性”是一致的,诗人的品藻本就不应囿于性别。人们要关注的,乃是她人生中那一段漫长的苦旅,磨砺了她的生活经验、文化修养和个人气质,使她在同辈女诗人当中一枝独秀。

绿原进一步解释说:“首先,还在一个涉世未深的花季年龄,正在为共和国纵情歌唱的纯贞岁月,诗人就陷入了建国以来一场最大的冤狱,被整得真个死去活来,终于在人生底层沉沦了几十年,备尝种种重量级的精神痛苦。其次,由于早临的苦难,诗人没有机会登上高等学府的台阶,但不像一些人以天才自命而鄙弃前人留下的文化遗产:――她不止热爱并崇敬任何先行者,并且认真研习过古今中外文史哲典籍,但又不像另一些人偶有一知半解便借以傲人:――她的一切学养没有任何世俗用途,都只是为了培育自己的诗,使她所构思、行文和用语具有高度的选择性。第三,从本真方面来看,郑玲具有浓厚的诗人气质,却丝毫没有‘诗人’的气味。她的诗人气质决不表现为待人接物中的矫揉造作,恰在于诗人不可或缺的真诚和朴素。在‘诗人’多如过江之鲫的今天这个社会里,越是真正的诗人,越没有‘诗人’的气味、外貌和架子;反之,越是以‘诗人’自居,便越不是真正的诗人。以这样的生活经验、文化修养和个人气质做背景,郑玲的诗怎么也不会局限于先天的狭隘的性别,或者后天的无中生有的派别或身分,它只能是为超脱各种社会制约或规定的大写的人即人类而写。”

在绿原笔下,有血有肉的“奇女子”郑玲微笑着来到我们中间。

五、我写诗的时候,语言仿佛自动来到

20年苦旅,令郑玲的灵魂在大劫大难中涅,且看她的近作《陶土的灵魂》:

诗人啊

你的寓言使我震撼

那个被拴在车轭上的童工

和你自己多么相似

那孩子朝夕搅拌着粘土

日夜流着眼泪

火将粘土

烧成精美的陶器

火将眼泪

烧成欢乐的笑声

会笑的花瓶碗碟

成了稀世珍品

这个非人的人

成了陶土的灵魂

诗人啊你是不是

也有一滴眼泪在火中凝炼

所以才写出那些无用的

却教人永远动情的诗

这首诗无疑是诗人的内心独白。郑玲有很多诗善用比喻,情感含蓄缠绵出自肺腑。收入《郑玲世纪诗选》、《瞬息流火》等诗集里的《悬崖上的囚徒》、《风暴蝴蝶》、《虎落平阳》、《这只狗》、《幼鹿的老梦》、《暖蝶》》、《睡在月亮的唇边》、《宝石螳螂》、《天鹅在子夜》、《茉莉是月亮的眼泪》、《你错认犁花》等作品,俱为此类佳作。

诗是语言的艺术,但决不是语言技巧的卖弄。郑玲的诗,是“与诗苦恋”的结晶,请看这首《与诗苦恋》:

我要你的是圆月

你给我的是残月

我始终见不到

我渴望的那一面

哪怕追随你到天边

“我写诗的时候,语言仿佛自动来到。我审视它们,加以选择、取舍,对那些罕见的、矫揉造作的或已经用滥了的词语抛弃不顾。一心选择活色生香的、能歌善舞的、能负荷我的思想情感的语言,然而,灵感如花香般飘忽,你把它捉住,囚在语言的牢笼里,就失去了原有的神秘。”她说。

灵感必须用语言去捕捉。也只有用语言去捕捉。一旦捉住,灵感将失去原有的神秘。事实上灵感是不可能被语言囚住的,换言之,灵感始终与语言若即若离。人的语言无涯,诗亦无涯。月亮的那一面,你永远无法见到。无法见到却激起探寻的无尽欲望,郑玲的笔端,便流淌出许多令人向往的诗。

“当一首诗萌动时,”她接着说:“一定有一种情感,一种体认,一个世界和一个自我。因此,诗人在创作中总是力求能够唤起情感反应的语言,每个诗人都由于各自的气质和审美兴趣而选择着个性化的语言。”

郑玲的诗,语言睿智深刻,笔力沉稳豁达,有西方现代艺术流派及俄罗斯文学的痕迹。对此,她笑着解释说:“我既醉心于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也珍爱现代的徐志摩、艾青和七月派诗人的杰作。俄罗斯黄金时代的普希金、莱蒙托夫,白银时代的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和叶赛宁等诗人,都是我所倾慕的。白银时代流派纷呈,群星灿烂的繁荣景观尤其使我震撼。比之英国浪漫主义、法国象征主义勃兴时期的诗篇,我觉得更为亲切,更使人动情,他们那种与生活血肉相连的富有悲剧美的诗,尤其有重量。”

六、

郑玲有一首诗《匍伏于手术台上》,读着令人惊心、叹息、自省、奋起。摘录一节如下:

体内的小火花

因为没有回旋的余地

明明灭灭地飞走了

死神伺机而来

以假装用羽毛扇的迷人姿态,

从冒烟的红袍里伸出手臂

做成桥搭在忘川之上

很有些令人动情地说:

过来吧该退场了

你已演了那么多悲剧

                                                                           来源:中国广州网(编辑: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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