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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彭先春:写诗,就是做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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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龙刚
时间:
2014-2-19 00:38
标题:
彭先春:写诗,就是做减法
1983年,我开始接触现代诗。
那时,朦胧诗大行其道,证据之一就有我每晚在灯下苦读系列朦胧诗。
相对于那些五六十年代纵横中国诗坛的政治诗、抒情诗,朦胧诗显得深奥。这跟朦胧诗挂靠西方象征主义、意象派诗歌有关,想要读懂这些诗歌,就必须先了解象征主义、意象派诗歌理论。充斥文字间的意象、隐喻、象征、通感等等,就成了初读诗歌者的门槛。
我的读法跟别人可能有些不同。那时,我左边是诗歌,右边就是一个作业本,一边看,一边想,一边写。密密麻麻的读诗笔记写了至少三个本子,后来搬家,全部遗失,至今觉得有些遗憾。那时,杨炼的诗歌最难懂,《诺日朗》组诗我读几个晚上,结果还是懵里懵懂。然而,那些炫目的意象跟手法还是深刻烙印在我脑海。估计朦胧诗系列中的那些源自《荒原》、《海滨墓园》的灵感闪光,对于许多诗歌爱好者来说,都是杯杯苦药。
那时,朦胧诗如日中天,正式诗刊铺陈的大多是这帮人的诗歌。证据就有身负盛名的杨炼,写成《大雁塔》(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组诗,为人推崇。
现在,我找到这首诗了。这首诗以五个小节串联而成,每节都有标题,分别是“位置”、“遥远的童话”、“痛苦”、“民族的悲剧”、“思想者”。诗将大雁塔人格化,以人的口吻讲述有关大雁塔的故事,其间揉进了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苦难与幸福,悲情与欢乐。原诗我贴在附录,有兴趣可阅读。
一座普通的建筑文物——大雁塔,被杨炼赋予了许许多多民族历史文化的内容,堆砌许许多多的形容词加以修饰。在早年,我可能大为佩服杨炼的想象力,因为在很长时间内,我们信奉想象力是诗歌的灵魂,那些想象力丰富的诗人,必然成为崇拜对象。只是现在,我没有这样的感觉,而是觉得杨炼有些过了。这不怪杨炼,从灭绝文化,消灭人性的时代煎熬过来的人,大多深感背负民族振兴责任,中华民族复兴的大业,就必须在文化的宣讲与推广中逐步实现。
诗歌,已不仅仅诗歌,它开始变身为肩负民族大任的文字英雄了。
真难为这些好人了。
其时,有一个故事,开始流传。
1983年,在陕西财经学院,籍籍无名的韩东跟其他教师一样,排队领取过冬的大白菜,无聊间抬头,就看见大雁塔。韩东望着大雁塔,想着一些问题。他想起了杨炼那首大诗,那些华丽的意象,那些充塞的文化内容,情感宣泄……他想,大雁塔真的能承载那么多东西吗?一个诗句出现在他脑海:“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韩东可能不会想到,借助这个念头写成的诗歌《有关大雁塔》,后来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就像北岛的《回答》、顾城的《一代人》宣告了朦胧诗时代的来临。
韩东有一个著名论断:“诗到语言为止。”
从它开始,第三代诗歌宣告了对上代诗歌的反动。这是一次巨大的反动。
自古以来,中国诗歌的经典名言是“诗言志”。诗只是载体,而“志”才是旨归,意即,写诗就是为了表达思想感情。这话很对,于是千百年来人们关注诗歌内蕴的思想感情,远多于对诗歌本身的研究。读一首诗,先要考查它的志是什么。志的高下,也就决定了诗歌的优劣。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下来,我们似乎不会想到它有什么问题。
韩东和他的诗友想到了,也说出来了,就是上面这句话。
如果需要诠释一下,这两句话可作如下解读。
诗言志,诗是形式,志是内容和目的。
诗到语言为止,语言是形式,语言也是内容和目的。
从阅读者角度来说,诗言志,研究的对象更侧重志,挖掘出诗歌蕴涵的有高度的志,诗歌也就具有存在的意义了,否则无甚价值可言。比如光未然的《黄河大合唱》写出了特殊时期中华民族汹涌的气势与伟大的精神,于是,诗歌就有了伟大的理由,也就有了指导后辈写诗的资格。
从现代阅读者角度来看,诗到语言为止,研究的对象,就是构成诗歌的语言,它既是重点,也是目的。诗歌语言的质量,就决定了诗歌的价值。
因为价值观的差异,以韩东等人为代表的第三代与以政治抒情诗人跟朦胧诗人为代表的上代诗歌阵营进行了激烈的争辩。同时,第三代内部也进行着观念认同前提下的写作争论,经过长时间的辩说,渐渐的,诗人们清晰认识到一个问题,于是,一个重要的概念被提出来了:语感。
1986年夏天,成都,诗人杨黎对我说,这个概念是他跟周伦佑、蓝马等讨论诗歌时灵感突现冒出的一个词语。其时,他们正在搞非非主义。后来,语感这个概念成了第三代诗歌运动中至关重要的审美标准。
对于语感的解读,韩东的话很到位,他说:“我们关心的是诗歌本身,是这种能够由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的美感的生命形式。”
语言运动与美感的结合,就是诗的生命形式。也可以这样说,语感,就是诗的生命形式。
这样,另外一个诗歌论断也影响着很多诗人:形式即内容。
这个源于索绪尔、德里达和罗兰?巴特文艺思想的论断,成了第三代诗歌运动坚实的理论基础,诗人们关注的是诗歌形式,语言的组合,语言流动与美感的结合这些形式主义的事情。大而无当的诗歌在这个阵营中会受到排斥。当年,海子的《亚洲铜》一诗,在《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中就显得身份怪异。
既然诗歌形式已经成为诗人的研究焦点,诗歌本身的吸引力,也就成了判定诗人阵营与诗歌好坏的标准了,而这个吸引力,就是语感。
为此,韩东还发表了另外一个有名的论断:“写诗就是为了写诗。”
借此,可以做这样的思考——诗就是诗,而非其他。
于是,在韩东们的诗歌中,崇高感、使命感、文化感等等大而无当的观念意识必然遭到抛弃。在第三代诗歌中,志,已经不是焦点,语言,才是关键。拿语言说话,成了第三代的口号。拿主题说话,则是朦胧诗以及海子们的追求。分野就在这儿。
多说几句,在那时,海子的诗歌,既不待见于朦胧诗一派那些成名人物,也不合流于第三代诗人。尴尬的处境,是不是海子迷狂的原因?这是个问题。
回到先前的大雁塔。韩东写诗的理由很直接很明确,就是他反感于杨炼的大诗赋予大雁塔很多原本跟它无关的东西,显得实在太文化了。
韩东要做一件事,就是还原大雁塔。
于是,一次诗歌领域的运动开始悄然改变很多人的思维,新生代的诗人其实不仅仅是诗歌意见领袖了,他们已然成为思想领域的先驱。这个事实被后来撰写当代诗歌史的人物记载了。
还原,这个词让很多原本简单的东西归位正常状态,拒绝生拉硬拽的拔高增价。第三代亮出了自己的诗歌理论,这点以非非主义成就最大。第三代喜欢平民化,世俗化,个人化;他们喜欢反讽,调侃,黑色幽默;他们喜欢反文化,反崇高,反意象。他们有意区别于朦胧诗,因为对方显示的是精英化,理想化,意识形态化倾向,隐喻,象征,意象等特点。
在众多的辩论后,有一句话可以精准的归结第三代与朦胧诗的巨大差异:朦胧派写诗就是做加法,第三代写诗就是做减法。减去那些原本就不属于诗歌本身的东西,还原诗歌本身的东西,语言。
第三代与朦胧诗的分野,其实是文化历史进程的必然结果。朦胧诗承接传统文化,吸纳西方现代民主思想,总想在我们的观念中强行加入精英意识,责任意识,理想意识,民族大义意识等等。第三代则选择站在人的立场,他们认为那些巨大而空洞的观念理想显得幼稚可笑,不仅无益,反倒有害。其实,想想现在甚嚣尘上的极端民族主义声音,就能明白为什么第三代反对那些崇高意识、使命意识。
他们的背叛与反动不是简单的口号,而是一种生存态度,告诫上代诗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或许保持平常心,这个世界会更太平。
这个道理可以让我们想起一个禅宗故事。
五祖想传继位者,叫大家贴偈子。
教授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文盲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个很有文化的神秀,输给没文化的慧能。关键点就在“本来无一物”,神秀没悟出来。
我第一次读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是1986年在尚仲敏主编的《大学生诗歌报》上,连同这首诗一起发表的还有《你见过大海》。那时,我对这诗歌的理解并不到位,甚至觉得他写的太过随意了,没深度。可能是我象征主义、意象派诗歌看多了的缘故。
现在,我的看法不一样了。相对于杨炼的《大雁塔》,韩东的《有关大雁塔》几乎什么都没说。事实上,我们读诗的感觉也不一样。在诗中,杨炼什么都说完了,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想了。这是现在阅读杨炼大雁塔的感受。读韩东的大雁塔,你就觉得他什么都不想告诉你,事后慢慢回味,你觉得又有很多可想的。
还是来看看韩东的诗吧。
其实,韩东最先写成的大雁塔不是后来他修改确认的标准版本。我将这首原稿诗贴在这儿——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可是
大雁塔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所有的好汉都在那年里死绝了
所有的好汉
杀人如麻
抱起大坛子来饮酒
一晚上能睡十个女人
他们那辈子要压坏多少匹好马
最后,他们到他这里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而如今到这里来的人
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想,这些猥琐的人们
是不会懂得那种光荣的
试试第一次读这首诗,有什么感觉?
再做一次,将后面一节删除,开始朗诵。读出什么感觉没有?
现在标准版本的《有关大雁塔》,只有第一节。
韩东说,删除第二节,只保留第一小节,是关键性的成功。我同意这个观点。第二节诗,是诗人站在大雁塔角度,将其人格化,陈述大雁塔的想法。诗人其实是借大雁塔之口表达自己对英雄的看法,也表达对当下所谓英雄实则猥琐鬼的藐视。这种深具莽汉精神的描述,贯通于那个时期的很多诗歌。韩东是看出来第二节诗的问题了,你想什么都表达,反倒收获负面效果,就是多此一举。
第一节诗,只描述,不评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我尤其欣赏最后这几句: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淡定,从容,貌似冷漠无趣,什么都没说,实则深含意蕴。懂诗的人都明白,在诗的世界,有时,说白了,无益;不说,反倒意味悠长。
必须承认,韩东看似无意,实则竭力完成了一次对自己的超越,也是对他人的一次启迪。
古今中外,诗,没有特定的规矩,但有一点,大家都认同,好诗,一定是令人回味无穷的。
陶渊明最成功的诗句,不是《桃花源诗》,而是《饮酒》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美学家、诗人梁宗岱先生将其奉为诗句之最佳,简单,明白,晓畅,但是绝对令人无限遐想,因为它呈现了一种生命境界。有同样诗歌美学价值的诗句,出现在王摩诘的诗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后人研讨出无数哲学意蕴和人生况味,生命境界甚至悠悠禅意。
我还记得曾经读到的一首诗,是歌德的《流浪者之夜歌》——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罢,俄顷
你也要安静。
这是梁宗岱先生的翻译,我以为是这首诗最好的翻译了。初读这首诗,是在二十年前,今天,写这篇文章时,立即就想起它来,说明它的价值。我觉得歌德倾其一生,能写出这样几句简单却深邃,明白却意蕴无穷的诗句,完全可以傲视天下了。正值英年的歌德对生命就有如此深厚的体味,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就像里尔克写出《秋日》,深厚精到,又宛如天成,令人遐想无限。这首诗在后来多次被歌德本人回味,就在他八十高龄,对生命有了透彻认识时,依然面对本诗沉吟。这诗该算是歌德全部人生体味的总结,他对生命的感悟,全部凝聚在这几句诗上了。那些我们“为赋新词强说愁”弄出来的诗句,是决然达不到这样效果的,没有生命体验却勉强装深沉,没有真正感悟却硬要拽出诗句。
你可能看出来了,上述几个经典,无一例外的都是诗句很简单,但是它们,绝对,不简单。它们也无一例外的,语感很好,不信,你多读几次试试。
再读上面几句诗,还品味出什么来?禅觉意味。对了,生命的一次顿悟,不说,只描述,简短的句子,包含深邃内容。这种领悟,用道的观念说,叫“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几个明白简洁的句子,里面却包含了诗歌应该具备的所有意蕴。
难怪日本人会发明俳句诗了,简洁句子,蕴涵了无穷的含义。
所以,松尾芭蕉只说:古池啊,青蛙跳进水里的声响。
所以,小林一茶说:婆娑红尘苦,樱花自绽放。
你去琢磨琢磨,自然会收获特殊的启迪。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关于生命,关于文化,关于思想,关于天人合一,关于宇宙等等触发诗人灵感的东西,我们想得多,悟得多,但是,在诗歌的表达中,却应该选择少言,甚至不言。
无语,有时就是诗。
照此分说,杨炼与韩东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写诗是做加法,不断给诗歌注入大量观念、情感、意象,凡是可以添加的东西都给它附着上去;另一个写诗就是做减法,不断去除无需为诗歌添加的修饰形容,可以让人意会的东西,绝对不说出来。
杨炼帮读者说完了一切,诗意却消失了。韩东不想明说一切,诗意却藏在那些省却的言语之中。
韩东诗歌,以一种淡定与从容,甚至反讽的描述,消解了一切在杨炼诗歌中呈现的文化意义,崇高符号,价值探求,精神追寻。他以个人的方式而不是以民族代言人的方式写诗,拒绝强行施加意义,这种消解,无意间却契合了道与易的精髓,直达老庄和禅意的趣味。
这种诗歌追求其实在特朗斯特罗姆的后期象征主义诗歌里面,也得到充分印证,我十分喜欢特朗斯特罗姆后期诗集《巨大的谜团》里的那些仿俳句短诗,就因为它们言有尽而意无穷。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杨炼作为反思时代的诗人,基于一个文人的责任感,觉得有必要对这个灾难深重的民族注入更多的看法,阐释更多的观点,以便启迪众人,于是,诗歌里面就装着大量思想,承载大量情感,总想一股脑儿灌输给读者,却不料,言尽而意穷,就成了《大雁塔》的软肋。反之,作为再反思时代的韩东写诗的目的,就是拒绝什么都想告诉读者,拒绝做导师,甚至拒绝灌输思想,他想干的就是表达自己,在简朴形式当中,内蕴着深厚的诗意,言有尽而意无穷,这就是韩东《有关大雁塔》的成功。
两个时代的诗人对诗歌美学的追求,借着两首诗,呈现出巨大的差异。
其实,天下很多事的义理是相通的,写诗亦如学武。韩东对诗歌的追求,就像练武一样,直达精妙处,将曾经学会的所有武功招式全然抛却,随意天成,无招胜有招。杨炼对诗歌的研习很勤奋很刻苦,学了很多招式,一股脑儿全用上,反倒限制了自己,也抑制了诗意的释放。
所以,很多时候,写诗,就是一个做减法的过程。
附录:
杨炼
大雁塔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组诗)
1.位置
孩子们来了
拉着年轻母亲的手
穿过灰色的庭院
孩了们来了
眼睛在小槐树的青色衬裙间
象被风吹落的
透明的雨滴
幽静地向凝望
燕子喳喳地在我身边盘旋……
我被固定在这里
已经千年
在中国
古老的都城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我被固定在这里
山峰似的一动不动
墓碑似的一动不动
记寻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沉默
岩石坚硬的心
孤独地思考
黑洞洞的嘴唇张开着
朝太阳发生无声的叫喊
也许,我就应当这样
给孩子们
讲讲故事
2、遥远的童话
我该怎样为无数明媚的记忆欢笑
金子的光辉、玉石的光辉、丝绸一样柔软的光辉
照耀我的诞生
勤劳的手、华贵的牡丹和窈窕的飞檐环绕着我
仪仗、匾额、荣华者的名字环绕着我
许许多多庙堂、辉惶的钟声在我耳畔长鸣
我的身影拂过原野和山峦、河流和春天
在祖先居住的穹庐旁,撒下
星星点点翡翠似的城市和村庄
火光一闪一闪抹红了我的脸,铁犁和瓷器
发出清脆的声响,音乐、诗
在节日,织满天空
我该怎样为明媚的记忆欢笑
在那青春的日子,我曾俯瞰世界
紫色的葡萄,象夜晚,从西方飘来
垂落在喧闹的大街上,每滴汁液的一颗星
嵌进铜镜,辉映一下我的面容
我的心象黎明时开放的大地和海洋
驼铃、壁画似的帆从我身边出发
到遥远的地方,叩响金币似的太阳
在我诞生时候
我欢笑、甚至
朝那些炫耀着釉彩的宫殿、血红色的
墙,那些一个世纪、又一世纪枕在香案上
享受着甜蜜梦境的人们
灼热而赤诚地歌唱
却没有想到
为什么珍珠和汗水都向一个地方流去
——向一座座饱满而空旷的陵墓流去
为什么在颤抖的黄昏
那个农家姑娘徘徊在河岸
阴澈的瞳孔里却溢出这么多忧郁和悲哀呵……
终于,销烟和火从封闭的庄院里燃起
从北方,那苍茫无边的群山与平原之间
响起了马蹄,厮杀和哭嚎
纷乱的旗帜在我周围变幻、象云朵
象一片片在逃难中破碎的衣裳
我看到黄河急急忙忙地奔走
被月光铺成一道银白色的挽联
哀悼着历史,哀悼着沉默
而我所熟悉的街道、人群、喧闹哪儿去了呢
我所思念的七叶树、新鲜的青草
和桥下潺潺的溪水哪儿去了呢
只有卖花老汉流出的血凝固在我的灵魂里
只有烧焦的房屋、瓦砾堆、废墟
在弥漫的风沙中渐渐沉没
变成梦、变成荒原
3、痛苦
漫长的岁了里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象成千上万被鞭子驱使的农民中的一个
畜牧似的,被牵到这北方来的士卒中的一个
寒冷的风撕裂了我的皮肤
夜晚窒息着我的呼吸
我被迫站在这里
守卫天空、守卫大地
守卫着自己被践踏、被凌辱的命运
在我遥远的家乡
那一小片田园荒芜了,年轻的妻子
倚在倾斜的竹篱旁
那样地黯淡、那样的凋残
一群群蜘蛛在她绝望的目光中结网
旷野、道路
伸向使人伤心的冬天
和泪水象雨一样飞落的夏天
伸向我的母亲深深抠进泥土的手指
绿荧荧的,比飘游的磷火更阴森的豺狼的眼睛
我的动作被剥夺了
我的声音被剥夺了
浓重的乌云,从天空落下
写满一道道不容反抗的旨意
写满代替思考的许诺、空空洞洞的
希望,当死亡走过时,捐税般
勒索着明天
我的命运呵、你哭泣吧!你流血吧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立着
却不能象一个人那样生活
连影子都不属于自己
4、民族的悲剧
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
浑身颤栗的土地,赤祼臂膀的土地
激荡起锄头、刀剑、阳光
象密林里冲出的野兽
象荒原上喷吐的烈火
一排又一排不肯屈服的山脉、雄壮地
朝天空显示紫色的胸膛
在头颅砍去的地方,江河
更加疯涌地汹狂
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
涂满鲜血的战鼓、涨饱力量的战鼓
用风暴和海洋的节奏
摇撼一座座石墙和古堡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埃里招展
草原、湖泊上升起千千万万颗星辰
象无数战死者没有合上的眼睛
那威武而晶莹的灵魂呵
看着胜利、看着秋天
看着满山遍野金黄色的野菊花
我是这队伍中一名英勇的战士
我的身躯、铭刻着
千百年的苦难、不屈和尊严
哪怕厚重的城门紧咬着生锈的牙齿
哪怕道路上布满荆棘和深渊
我的脚步踏过天——云梯
从腐烂的城垛上
警起我的红缨和早晨
无边无际的向我展开的世界呵
无穷无尽的向我沸腾的人君呵
那么多笑容——男人的、女人的
兄弟们的、伙伴们的、象我的父亲一样
在垄沟的皱纹间抖动的
象我的妻子一样在丝线似的睫笔下闪耀的
甚至在我的仇敌脸世挤出的
笑容呵,和醉人的美酒一同斟满
和祭坛上庄严的烟缕、钟声
一同融进另一片黄昏
一次又一次,我留在这里
望着复归沉寂的苍老的大地
望着我的低垂的手掌,被犁杖、刀柄
磨得粗硬的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
我的肩头:秦岭和太行山
望着吱吱作响的独轮车、扁担
怎样在我心上压出一道道伤口,迷茫的
情歌飘荡着,乌云似的
遮住我的眼睛,而我的兄弟们呵
骑在水牛背上,依旧那样悠然自得
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
我留在这里,悲愤地望着这一切
我说心在汩汩地淌血
一次又一次,已经千年
在中国,古老的都城
黑夜围绕着我,泥泞围绕着我
我被判卖,我被斯骗
我被夸耀和隔绝着
与民族的灾难一起,与贫穷、麻木一起
固定在这里
陷入沉思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倾听远方传来的声音
闪闪烁烁、枯叶、白雪
在悠长的梦境中飘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来的彩虹
寻找长城的影子、骄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风却告诉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块、淤塞了
运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动
我的喉咙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铸造的牢笼禁锢着
几千年的历史,沉重地压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块铅,我的灵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灰色的庭院呵
寥落、空旷
燕子们栖息、飞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
面对每天亲吻我的太阳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丽山川的光
面对一年一度在春风里开始飘动的
柳丝和头发,项链似的
树枝上在熟的果实
我感到羞愧
祖先从埋葬他们尸骨的草丛中
忧郁地注视着我
成队的面孔,那曾经用鲜血
赋予我光辉的人们注视着我
甚至当孩子们来到我面前
当花朵般柔软地小手信任地抚摸
眸子纯净得象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动着
被翅膀、闪电和手中升起是星群激动着
可我却不能飞上天空、象自由的鸟
和昔日从沙漠中走来的人们
驾驶过独木舟的人们
欢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郁闷中焦急地颤栗
就让这渴望、折磨和梦想变成力量吧
象积聚着激流的冰层,在太阳下
投射出奔放的热情
我象一个人那样站在这里,一个
经历过无数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强挺立的人
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
就让我最终把这铸造恶梦的牢笼摧毁吧
把历史的阴影,战斗者的姿态
象夜晚和黎明那样连接在一起
象一分钟一分钟增长的树木、绿荫、森林
我的青春将这样重新发芽
我的兄弟们呵,让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象覆盖大地的雪——我的歌声
将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飞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将托起孩子们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阳上欢笑……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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