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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现代性困境中的诗性写作 [打印本页]

作者: 水磨河 时间: 2014-3-15 10:02
标题: 现代性困境中的诗性写作

何谓诗性？诗性显然对应着人的日常性、平常性、世俗性。我们可以这样的描述：所谓诗性，是人从生活世界的日常性、平常性，即人生在世习以为常的生存境域里的精神飞升、审美超越……往极端处说，当人诗性着的时候，宇宙、人生可能融为一体，人因此获得与天地精神往来，刹那间把持永恒的审美悲、喜。
由此看来，诗性写作就不仅仅局限于诗歌，也包括所有文学写作。
其实人类全部的艺术创造，也都应该是诗性的。
但是当今生活世界，诗性严重匮乏是不争的事实。真正意义上的诗性写作和创造，要么空前荒芜，要么是境况不妙。这个物质财富最丰富的时代，从人的诗性存在的意义上看，也是有史以来最贫穷的时代。人遗忘诗性。汉语有史以来，从未像当下时代这样远离诗性。
我们都记得，汉语曾经是很诗性的。
跟以两希文化（古希腊、希伯来）相互影响、融合所构成的西方文化相比，诗性无疑是古代中国文化最显著的特征。
可以说，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其特质就是一种诗性文化。
古希腊哲学是贬低诗人、排斥诗性的。而以彻底的宗教思维认知世界的希伯来文化，诗性也只是人体认、信仰上帝的桥梁，当人抵达天国，这桥最终要被遗忘……
中国传统文化里，没有古希腊那种以爱智为终极价值的哲学。这种哲学只产生在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都以爱智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但他们所爱之智是形而上学之智，这种智慧热衷于穷究世界本源或存在的本质，穷究现象世界背后最高、最终的那个抽象模式或抽象形式。
比如在柏拉图——穷究到了最高的理式、理念，柏拉图认为，存在的本质是理念。而希伯来人深信他们被上帝所拣选，古罗马人最终皈依了上帝……总之，在西方，世界的最终根据要么是绝对理念，要么是万能的上帝。
中国传统文化并非不爱智。人在哪里？人生天地间，这本身就是非常智慧的发现。
道生天地，天地生人、生万物，人乃万物之灵秀者……这也是非常智慧的感悟。
古代中国人感悟天道，敬畏天意、天机，却绝不像古希腊人那样去穷究“天道”的最终根据。这种对最终根据不予穷究的态度，其实也是一种智慧，是一种不沉溺于爱智的大智大慧。这种智慧止于智慧的诗—思状态，智慧则得以在天地间诗意地驻留、充盈，古代中国人因此不必劳神费心去构建一个自圆其说的形而上学体系来硬生生地让人和世界截然对立。
传统中国文化没有哲学，只有思想、也只需要思想。这是特点而不是缺陷。
传统中国思想在过去几千年岁月里很诗意地感悟天道，而不去穷究天道，这就非常智慧地保护了人和世界那种本然、圆融的存在性构成，保护着天道、天意、天机的神秘……
所以古代中国人，他们的思想、智慧始终洋溢诗性，诗与思在天地间神秘交通、嬉戏，诗是啥？古人说诗言志，诗“寄天人之玄感”，而日常生活、社会伦理秩序、人生意义则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这基本上就是被现代之前，或前现代的几千年里，那个诗性的中国。
但是那个诗性的中国已是往事。我们在座每一个人，当我们来到世界，汉语已经是现代汉语。
何谓现代？我们这代人一直被现代汉语不容置疑地告知，现代之前是古代，古代蒙昧、保守、落后，停滞不前，而现代则意味着文明、进步、不断进步……
我们怎样理解现代或现代性？
应该看到这样的事实，现代性源自西方，也只能源自西方。
现代性是西方文化的必然后果。
我们知道，在犹太教或基督教的教义里，上帝创造万物，然后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创造人，人因此被赋予了某种神性，人就高于万物。上帝之国和末日审判的信念自然会产生直指未来的救赎的历史观。而古希腊文化的理性精神，则激励人永无止境地去认识世界、认识万物……于是人就有充分的自信去征服自然，改造人类社会。
总之在西方，有三个文化要素很重要：一是，被赋予神性的人；二是面向未来（相信救赎）的历史观；三是将世界当成认识对象的理性精神——具备了这三个要素，西方迟早会产生出现代科学，发展出社会、经济、政治等等人类生活所有方面的合理化、功利化的种种设计和安排。
中国文化自身能否产生出现代性？有人说，早在明朝，中国社会就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其实这种说法本身就源自中国和汉语已经被现代了的历史观。
如果真正了解现代性的本质特征、也理解透了中国古代文化最内在的质素，应该不难发现，中国文化不可能产生源自西方的那种现代性。
意识到这一点非同小可。因为这涉及到现代性之于中国的根本性质，这就是：现代性对于延续了几千年的古老农耕文明来说，是遭遇一种在其自身的现代性中强势崛起的工商文明最空前严峻的挑战。而迎接挑战的结果明摆着：这个古老的农耕文明自身必须改变。
最先发生实质性改变的，是语言，是汉语。古代汉语被抛弃，催生出现代汉语。现代性在中国，首先是汉语被现代化。
如果说语言是存在的家，那么百年来，中国人捣毁了古汉语的那个老旧的家，却至今没有能够在现代汉语的新家里获得安顿……这应该就是现代汉语写作的基本背景。
按说，中国和西方世界都面临日益严重的现代性问题，都陷在现代性困境中，但实质大不相同。在西方，现代性、后现代性问题都只是西方文化自身发展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跟汉语世界的现代性困境不同之处在于：西方世界无论如何现代、后现代，它的文化结构仍然是完整的，从古至今仍然是有机承续的，理性精神、宗教背景也一以贯之。
在西方，一直有古今之争，西方文化在古今之间却没有断裂。
而中国的现代性困境则首先在于：古代汉语曾经对世界的命名、解释、感受、等等全部文化系统和文明秩序，都已完全失效。世界再也不是原来人生天地间，有天道护佑的那个世界。
现代性的中国，古今之间是断裂的。百年来的中文化西之争，其实也不算正真意义上的争，因为没有争的对象，西方文化从未觉得跟中国文化有啥争论，所以只能算是现代汉语的中国人在现代性的迷茫、困惑中的自言自语。
过去遭遇外来文化，比如佛教的冲击，中国人只需坦然、自信地吸收、调整，根本无需对自己作出实质的改变。而百年前面对来自西方文化的现代性冲击，古老中国则必须改变。
应该说，改变了的中国文化，也仍然是中国文化。正如现代汉语也仍然是汉语。
问题是怎样改变？往哪里改变？现代汉语能够为中国人营造出一个怎样的家园？
这应该是现代性困境中，汉语写作应有的天命般的担当。
中国的现代性困境，也就是现代汉语诗性写作的困境。
困境的实质是啥？实质就是，现代中国人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据。
而西方人至今仍然对他们安身立命的东西，比如自由、民主、人权，博爱……充满自信。
因为在西方，现代性是自生自发的，所以社会、政治、道德、伦理等从来就没有真正丧失内外秩序。而中国的现代性进程，首先就表现为传统社会、政治、道德、伦理等等文明秩序的全部毁坏、实效。
农耕的大地曾经是汉语的中国人诗意筑居最坚实的屋基，天道，曾经是最高的秩序。
古老中国遭遇现代性，是天崩地裂的事件。
现代性的突出特征是人的生活世界的全面功利化、世俗化、理性化、合理化，专业化……而内在逻辑则是进步、进步、永远进步，发展、发展，永无止境地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
于是，现代中国一百多年来，天道隐遁了，只剩被污染了的天空；几十年发展下来，大地、农田每天都在消失，只有城市和街道每时每刻疯长……前现代那种农耕的悠然，那诗性的月亮、星空……那建基于最伟大、最成功的农耕文明的诗性世界，看来将彻底消逝……
对此，汉语写作不能不直面这样的问题：现在或此后，中国人何以安身立命？
从古至今，人赖以安身立命的，简单说来，其实就是人自己情愿认同的种种秩序——外在秩序和内在秩序。文化、文明就是一些规矩和秩序，就是人在怎样的内外秩序中休养生息，活着、死去。
是种种秩序规约了人之为人。所以，人一旦内在秩序和外在秩序都丧失殆尽，人就彻底沉沦，最终只剩下欲望着的肉身。
艾略特的荒原仍然是我们时代的基本景象。而在荒原景象中聆听那些伟大先哲的教诲，然后停下来安静地沉思，则是我们时代的根本缺失。
要走出荒原、走出现代性困境，必须重建人的内心秩序，必须对人的精神价值有持续的关怀和深刻的追问。
而这这恰恰是当下汉语写作的盲区。
文革以后，诗人、作家们都争相肯定人，但却过于肯定人，直至定了只有下半身的人。
而对崇高事物和人可能抵达的精神高度，当代一些诗人、作家曾经争相加以嘲弄。
人被文革式的伪崇高哄骗后，警惕崇高固然是必要的，但是彻底否定崇高事物的存在，实在是是一种怯懦或精神的颓败。
我们应该看到，无论哪种文化、哪个文明时代，如果没有崇高事物和精神高度为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予以朝上的牵引，人就绝不可能有真正的诗性超越，那么所有的写作，就不可能是真正诗性的写作。

作者: 冷铜声 时间: 2014-3-15 10:24
不错，原创吗

作者: 陈克 时间: 2014-3-15 17:17
警惕崇高固然是必要的，但是彻底否定崇高事物的存在，实在是是一种怯懦或精神的颓败。
我们应该看到，无论哪种文化、哪个文明时代，如果没有崇高事物和精神高度为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予以朝上的牵引，人就绝不可能有真正的诗性超越，那么所有的写作，就不可能是真正诗性的写作。

作者: 宋光明 时间: 2014-3-16 17:16
美文。欣赏了。

作者: 李龙刚 时间: 2014-3-18 10:40
欣赏了。

作者: 彭先春 时间: 2014-3-19 11:17
事实上，很多人至今仍活在伪崇高里。这就是我们的问题。

作者: 水磨河 时间: 2014-3-20 14:34
啥叫“伪崇高”？为革命、为主义、为国族、为集体、为全人类……奋斗、献身；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必须承认，此类价值指向肯定是崇高的。但在哪种情况下是虚伪的？如果有人以其个体生命真诚持守、践行此类价值，则旁人真还没有资格指斥其为伪崇高。大千世界有无这种人？肯定有。问题是，当此类价值宣传脱离普遍的人性真相而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强求——价值系统跟国家权力合谋——任何价值强求都会演化出灾难性后果，从而，价值本身异化成虚伪的说教并彻底丧失规范人心人性的功能，则为必然……这在中国，就是三十年某某主义以及文革的失败。
那么后三十年（最近三十年）以来，还有没有人活在伪崇高中？
“崇高”至于“伪”，其实质就在于这”崇高”所指已没有多少人相信；如果还有人信，对于虔信者而言，则是真的崇高。
那么是否还有“很多人”至今仍然活在伪崇高里？这有必要厘清，人若依旧活在伪崇高中，意味着啥？
活在……之中，是他信以为真还是明知为假？事实上，当今时代，附着于统治权力的意识形态宣传早就丧失了对个体生命的内在管束，人以为虚假的东西早就不为人所信，如果他信，那也是他真的相信，而若他真信，旁人无话可说。
当然，从来就有人“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这样的人活在虚伪中，却并非活在伪崇高中。
“人活在伪崇高中”，逻辑上，或者事实上，是个悖论？

作者: 水磨河 时间: 2014-3-20 14:39
当今时代，很多人——甚或普遍国人——是活在伪崇高中，还是活在价值虚无中？我们究竟面临什么问题？这还真是“问题”。

作者: 陈克 时间: 2014-3-20 15:11

水磨河发表于 2014-3-20 14:39
当今时代，很多人——甚或普遍国人——是活在伪崇高中，还是活在价值虚无中？我们究竟面临什么问题？这还真 ...

当今时代，很多人——甚或普遍国人——是活在伪崇高中，还是活在价值虚无中？

这样的诘问—针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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