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埋伏在我们心里的野兽
——青鸟诗歌谈
有时候，谈论诗歌是一件困难的事儿。一个人的诗写气息与质地取决于诸多因素，天赋的、经验的、修辞的、对语言的敏感、词语的调度与运用等。即使同一意象，在不同的诗人笔下，也会呈现完全不同的气蕴与气象。很多时候，我们对诗的理解相去甚远。什么样的诗是好的，什么样的诗是不好的，恐怕每个人都会给出自己的评判，永远无法达成共识。
基于这一点，我受命对青鸟的诗表达一点异见。如果说错了，希望作者不要介意。对于诗歌，我们谁都不能站在“正确”的一方。
一、关于句子的推敲
不知道作者是否看过蕨类植物，在江南，这种植物到处都是。它们毗连成片向四周蔓延，覆盖了大片大片的空间。你是否想让你的诗歌也具备这种覆盖能力？“蔓延”是什么？首先是一个句子要启发另一个句子。我们来读一下“和时间无关的事物”这首诗：
和时间无关的事物
才是和我们有关的
而大脑记住的
并不是身体记住的
身体记住的
并不是灵魂
所能记住的
我的本质力量
就是摧毁你
让我们重新化作寂静
和未知
起句“和时间无关的事物”，在我看来，这个命题是可疑的。我怎么也想不出什么事物和时间无关？接下来第3句的转折，跟前两句有什么关系呢？换言之，这个转折，跟前两句不发生关联。也就是说，没有做到一个句子要启发另一个句子。一句诗与另一句诗，内在是要有关联的，推敲是要符合逻辑的。
前六个句子，作者原意是想让它们打转，作为修辞，顶针的作用是为了显示连贯的气势，可惜我没有听到刮擦声。从甲到乙，本应该是一段精彩的航行。
诗歌是有硬件的，诗歌的硬件就是我们的大脑，你大脑的镜像勾画清晰了，才能让读者充分地调动自己的想象进入感性阶段。
“我的本质力量/就是摧毁你”改为“我的本质，就是摧毁你”，岂不更简洁有力量？
二、关于诗性
读作者的诗歌，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缺乏阅读快感。可以看出，作者力图在诗歌中表达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生命经验。但这种表达，明显缺乏策略，语言略显直白，说理的成分居多，诗性成分少，不够性感。像裸露的天空，一览无遗。诗读完了，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诗歌不应该是塑料模特，紧绷绷的，她得像一个钩子，能勾住读者的脑子。比如“叙述，流年”这首：
春天打开一扇一扇的门窗
我站在裸露的庭院里
仰望
被风擦得干净的天空
春天 春天是我的镜子
我照见自己：繁花压枝
染柳烟浓
我转身去和
夏天、秋天见面
提醒他们
在内部 燃烧吧
蓄积起力量
成一只巨大的手
替命运
翻过一页一页的自己
然后 然后让最终的悲伤捕获我
诗歌语言尽可以朴素，但朴素不等于直白。“我转身去和/夏天、秋天见面/提醒他们/在内部 燃烧吧/蓄积起力量/成一只巨大的手/替命运/翻过一页一页的自己/然后 然后让最终的悲伤捕获我”。这种表达也许过于直白了。诗歌不是不可以“说”出来，但这个“说”，是艺术的说，诗歌的意味就在可说不可说之间，你都说出来了，空间感在哪里？你让读者去体味什么？一首好诗它应有留白，它要有自己的生长空间。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从百叶窗照进来的光线，一旦百叶窗完全打开之后，便不再被记得了”。在明晰的语言中，我们要让诗产生一种诗的神秘，要“以语言的闪耀照亮内心的幽暗。”
诗歌的美好，首先是语言给我们带来了阅读的快感。也就是说，诗歌，是从从语言出发的。一首好诗能够感人，或给人形象美，或给人意境美，或给人抒情美，其最终的表现形式都是语言。如果无法做到语言的陌生化，至少应该让语言具有含蓄美。海明威说过，如果一位散文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家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写出来似的。显而易见，海明威在这里强调的是省略，主张水面下的的“八分之七”应该留给读者去感受。八大山人的画也讲究留白，物象极少，却极富变化，原其理也在于此。 艺术是相通的，诗歌更应如此。
现代诗最重要的是对诗意的发现和表达。新诗又叫自由诗？但诗什么时候“自由”过？只有诗人的心灵想象力和语言创造力同时抵达时，一首诗才可能是“自由”的。这里，我们不仿来看一首代薇的诗：
深夜，听见一列火车经过……
深夜
听见一列火车
由远而至
一节黑夜的抽屉被拉出来
它关上的时候
就像多年后我回头看了你一眼
在代薇的诗里，有疾驶而过的火车，自然联系到了记忆中的抽屉。或者说诗人把抽屉比喻成一节火车厢，形象又生动。一列飞驰的火车，车窗闪过，的确像一只只抽屉。在这首诗里，作者同样调动了这样的一个人所共有，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写得出的意象。写出了一首非常精彩的小诗。诗人的表达极其含蓄，令人叹息、心碎。
诗歌可以讲道理，也可以抒情，但必须要用诗歌的方式。诗之所以成为诗歌，它首先不是要解决什么问题，它就是一种呈现，它所包含的意蕴，需要通过恰当的物象和精准的细节呈现出来。
星空为什么深邃美丽？因为星星有宽广的队列，有自己的秩序，不破坏彼此的光芒。为什么不让我们作品里的文字彼此之间也离得远一点，让它们自由跳舞呢？就像你我之间，远一点，是的，远一点，会更美。
诗歌要写得性感，读起来才不会觉得枯燥。何为性感？去年我读了几本书，书的名字大都忘记了，但有些句子，却过目不忘，比如：“车流咆哮着，不时打个饱嗝”；“小鸟像一堆脏床单般软趴趴地瘫在那里”；“山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闪耀出微微的光芒，远远望去像一排犬牙”......这些性感的句子狠狠勾住了我。写诗就是与自己的想象力奋战的过程。我曾经说过，一个优秀诗人的身份，应是铁匠、巫师、泥瓦匠、花痴、水手、战士、电工、纵火犯、炼金术士、乐师、探险家的多种组合。
三．关于个性化表达
“我要成为自己的源头”这首诗的结尾：“我 是春天结出的所有疼痛/经历夏天的层层包裹/在秋天/获得苹果的美丽容颜”不就是“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的意思吗？一首诗没有诗歌的崭新表达，怎么能吸引读者呢？而相同的事物，只要避免惯性思维，就有可能发现不同的诗意。诗人谢君有一首《十五勒克斯》，表达就很独特：
吴季兄问我: 15勒克斯何谓？
我说是照度的单位，勒克斯或称米烛光
许多年前，一个唐朝的诗人
在约3000勒克斯的窗户光前
低头思念故乡。但是，如果把照度
降低到15勒克斯，我说，兄弟
它就不再是光亮，它已经不是单位
只是一种感觉，孤独的感觉
在我10年前，在农场的红磨坊酒吧
月亮是古代中国的诗神“缪斯，再用明月这个意象表达孤独，是无法超越古人了。好的诗歌总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同样写月光，写孤独，寂寞，感伤，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却对影成三人，孤独的李白把月亮拟人化了，与月亮和自己的影子为伴，这种写法已是非常新奇了；苏轼也是孤独的，他借月亮怀人（弟弟苏澈）。《水调歌头•中秋》这首诗问世后，九百多年来，人们仍然众口一词“前人咏月诗词几可尽废，尚无后人可与比美”。
而谢君写孤独，则给我们又提供了一种新的写法，以光的计量单位“勒克斯”入手，用10年前的月光——且是15勒克斯——淋漓尽致地体现自己的孤独感。他找到了一个崭新的传递自己孤独的介质：勒克斯，一种烛照单位。这是一首非常好的诗，谢君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孤独体验这种诗歌的崭新表达
总之，作者的诗歌还不够开阔，诗的表达缺乏创新和策略，缺乏细节演绎和空间感。诗的指向单一。
当然，批评不等于全盘否定，作者的诗歌，最大的优点，是她的诗安静，朴素，有自己理性的感悟。这点很难得。也不乏好看的句子，比如“——是的我是被现实/一步一步践踏着/而伸向远方的道路”；“此刻我要抱抱我自己/像轻轻摇晃一个瓶子”；“生活是原本混沌的镜子/在不断的擦拭中/正在呈现它辽远的内心/和深藏的美”等。作为一个80后，她有着令人羡慕的年轻，年轻多好啊，这意味着她还有很多时间去感受，去改变，意味着她还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诗。
诗歌究竟要我们患上多少次肺炎啊！它不像我们想得那么简单，它是埋伏在我们心头的野兽，一旦被惊醒，就会悸动我们的心。此时，我们需要静下心来，用上全部的想象，小心侍奉它，喂它最新鲜的词藻，最营养的句子，还有不加糖的咖啡，你还要给它洗澡，给它打肥皂，给它穿衣服，给它修剪指甲，给它小甜点，辛辣的白酒也不可少。当然，也不必给它搞得十全十美，它还要留有腋毛，也有抽烟的坏毛病，但这家伙看起来真是漂亮。好吧，就说到这里吧，愿作者的诗再粗粝一些，粗粝是另外一种美，就像你飞翔在天空中时，才能听到的那种风声。
2014年3月26日于宁波
附青鸟的组诗：和时间无关的事物
叙述，流年
春天打开一扇一扇的门窗
我站在裸露的庭院里
仰望
被风擦得干净的天空
春天 春天是我的镜子
我照见自己：繁花压枝
染柳烟浓
我转身去和
夏天、秋天见面
提醒他们
在内部 燃烧吧
蓄积起力量
成一只巨大的手
替命运
翻过一页一页的自己
然后 然后让最终的悲伤捕获我
那些聚拢的云
那些聚拢的云
最后都散落开去
化成了翅膀
追逐满世界的美丽
那些风儿都约定好了
在此刻，忽然的
就一起吹了起来
那些话语千年以前
就镌刻于此处
而在此时
等到使它流传的嘴唇
那个前世的他
吸饱了汁液
正在轻轻从枝头摇落
——会被我弯腰捡起
成为我手心里的红润和甜美
和时间无关的事物
和时间无关的事物
才是和我们有关的
而大脑记住的
并不是身体记住的
身体记住的
并不是灵魂
所能记住的
我的本质力量
就是摧毁你
让我们重新化作寂静
和未知
我要成为自己的源头
我要在夜晚把白天这本书打开
检阅有多少存在是落入虚无
而在虚无里又长出怎样的真实
——是的我是被现实
一步一步践踏着
而伸向远方的道路
我要成为自己的源头
奔流出灵魂的遥远
不断用明天的眼睛
回望今日
我 是春天结出的所有疼痛
经历夏天的层层包裹
在秋天
获得苹果的美丽容颜
我不是你看见的那一只风筝
鱼儿游在水中的时候
它不能喊累
那么我游在尘世
应该亦如此从容
和宽容
请原谅我的跌跌撞撞
那是因为
对大地的诚实
那是因为
我需要反刍流逝的光阴
此刻
我请求原谅
我的轻狂
——我不是你看见的那一只风筝
牵引我的那一根线
其实还属于未知
记 述
客人们都走了
比如公开课、简报
验收材料以及总结报告
此刻我要抱抱我自己
像轻轻摇晃一个瓶子
此刻正在瓶内轻轻醒来的
一定是琥珀色的我自己
藏着诗歌
藏着白天教室里那些被我唤醒的
明亮的眼睛
我知道只有它们
才能为我记录这一个春天
不知道的是
我还需要多少雨雪
才能完成一次
对自己的叙述
而此刻我要看看
用月光勾引出的自己
是的我需要抱抱我自己
然后 开成别人想要的花朵
七 年
依然喜欢这样抱着我
我知道 我年华还好
饱满 光滑
但是你 显然安静许多
轻轻地 静静地
我们听彼此的呼吸
我们在一起
繁衍 生息
柴 米 油 盐
雨天 晴天
生活是原本混沌的镜子
在不断的擦拭中
正在呈现它辽远的内心
和深藏的美
刊于《诗刊》2014年6月下半月刊 “锐评”一栏（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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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 0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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