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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国现代诗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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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7 19:49
标题:
中国现代诗百家
本帖最后由 尖峰存在 于 2014-6-7 20:21 编辑
20世纪20年代
刘大白 鲁 迅 沈尹默 周作人 胡适 刘半农 郭沫若 徐玉诺 刘延陵 康白情 徐志摩 宗白华
王统照 王独清 邵洵美 朱自清 闻一多 何植三 穆木天 冰心 俞平伯 刘梦苇 应修人 李金发
冯乃超 汪静之 潘漠华 于赓虞 饶孟侃 冯雪峰 梁宗岱 冯至 孙大雨 韦丛芜(34人)
20世纪30年代
方令孺 冯文炳 胡 风 林徽因 钟鼎文 朱 湘 戴望舒 施蛰存 臧克家 李广田 苏金伞 阿 垅
方玮德 殷 夫 艾 青 卞之琳 林 庚 陈梦家 何其芳 金克木 辛 笛 覃子豪 光未然 李白凤
纪 弦 鲁 藜 徐 迟 田 间 邹荻帆 杜 谷 彭燕郊 南 星(32人)
20世纪40年代
王佐良 陈敬容 杭约赫 蔡其矫 杜运燮 穆 旦 罗寄一 唐 祈 唐 湜 郑 敏 袁可嘉 绿 原
马逢华 曾 卓 牛 汉 屠 岸 张志民 公 刘 文晓村 宋颖豪(20人)
20世纪50年代
郭小川 周梦蝶 陈秀喜 羊令野 林亨泰 夏 菁 方 思 李 瑛 洛 夫 罗 门 蓉 子
余光中 麦 穗 杨 唤 流沙河 张 默 痖 弦 邵燕祥 昌 耀 李魁贤 林 泠 岩 上(22人)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7 19:54
刘大白诗选
刘大白(1880-1932),五四运动前就开始用白话作诗,是新诗的倡导者之一。主要著作有新诗集《旧梦》(后重编为《丁宁》、《再造》、《秋之泪》、《卖布谣》 4个集子)、《邮吻》,旧诗集《白屋遗诗》,诗话《白屋说诗》、《旧诗新话》,以及《中国文学史》等。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刘大白诗选》。
秋江的晚上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旧梦(节选)
五
最能教人醉的:
酒吧,
青春吧;
但总不如夜深时琉璃也似的月色
一○
心花,
不论凡猥之境
圣洁之所,
一样能放,
因为有热血灌溉着。
二五
贪洗海水澡的星群,
被颠狂的海水晃荡得醉了,
拥着亦裸裸的明月,
突然跳舞起来。
二六
最重的一下,
扣我心钟的,
是月黑云低深夜里,
一声孤雁。
三六
少年是艺术的,
一件一件地创作;
壮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筑;
老年是历史的,
一叶一叶地翻阅。
五三
自然底沉默,
使人领会的力量,
比一切语言文字都强。
九○
恋人底小影,
只有恋者底眼珠,
是最适当的框子。
邮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头儿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儿剖,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这信唇里面,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从她底很郑重的折叠里,
我把那粉红色的信笺,
很郑重地展开了。
我把她很郑重地写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郑重地读了。
我不是爱那一角模糊的邮印,
我不是爱那幅精致的花纹,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揭起那绿色的邮花;
我知道这邮花背后,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1923
秋夜湖心独坐
被秋光唤起,
孤舟独出,
向湖心亭上凭栏坐。
到三更,无数游船散了,
剩天心一月,
湖心一我。
此时此际,
密密相思,
此意更无人窥破;──
除是疏星几点,
残灯几闪,
流萤几颗。
蓦地一声萧,
挟露冲烟,
当头飞堕。
打动心湖,
从湖心里,
陡起一丝风,一翦波。
彷佛耳边低叫,道「深深心事,
要瞒人也瞒不过。
不信呵,
看明明如月,
照见你心中有她一个。」
1921
心上的写真
从低吟里,
短歌离了她底两唇,
飞行到我底耳际。
但耳际不曾休止,
毕竟颤动了我底心弦。
从瞥见里,
微笑辞了她底双唇,
飞行到我底眼底。
但眼底不曾停留,
毕竟闪动了我底心镜。
心弦上短歌之声底写真,
常常从掩耳时复奏了;
心境上微笑之影底写真,
常常从合眼时重现了。
1922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7 20:06
鲁迅诗选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出版有散文诗集《野草》。
《野草》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目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目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目夹〗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目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求乞者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近于儿戏;我烦腻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复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复仇〔其二〕
因为他自以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钉十字架。
兵丁们给他穿上紫袍,戴上荆冠,庆贺他;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他,屈膝拜他;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们打他的头,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丁丁地想,钉尖从掌心穿透,他们要钉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悯的人们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地想,钉尖从脚背穿透,钉碎了一块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们钉杀着他们的神之子了,可咒诅的人们呵,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竖起来了;他悬在虚空中。
他没有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路人都辱骂他,祭司长和文士也戏弄他,和他同钉的两个强盗也讥诮他。
看哪,和他同钉的……
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
他腹部波动了,悲悯和咒诅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上帝,你为甚么离弃我?!〕
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
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dor (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魔鬼们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权威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
“地狱原已废弃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缘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而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直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魔鬼们一齐欢呼时,人类的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做在中央,用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钅舌;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淡淡的血痕中
——纪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浓;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7 20:09
沈尹默诗选
沈尹默(1883-1971),新诗作品多发表于《新青年》。
月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兜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若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7 20:11
周作人诗选
周作人(1885~1967),现代散文家、诗人。文学翻译家。原名栅寿。字星杓,后改名奎缓,自号起孟、启明(又作岂明)、知堂等,笔名仲密、药堂、周遐寿等。浙江绍兴人。鲁迅二弟。“五四”时期任新潮社主任编辑,参加《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他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践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影响,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五四”以后,周作人为《语丝》周刊的主编和主要撰稿人之一。1945年以叛国罪被判刑入狱,1949年出狱,后定居北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事日本、希腊文学作品的翻译和写作有关回忆鲁迅的着述。主要着作有散文集多种,诗集《过去的生命》,小说集、论文集多种译作,文学史料集多种。
慈姑的盆
绿盆里种下几颗慈姑,
长出青青的小叶。
秋寒来了,叶都枯了,
只剩了一盆的水。
清冷的水里,荡漾着两三根
飘带似的暗绿的水草。
时常有可爱的黄雀,
在落日里飞来,
蘸水悄悄地洗澡。
两个扫雪的人
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一般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
全没有车辆踪影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结积了一层雪,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滚滚的香粉一般白雪。
在这中间,仿佛白浪中浮着两个蚂蚁,
他们两人还只是扫个不歇。
祝福你扫雷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小河
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
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地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土堰坍了;
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怯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地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你我的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条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到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下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7 20:16
胡适诗选
胡适(1891-1962),原名胡嗣糜,1917年2月,他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他回国前写成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文学改良八事。出版的诗集有《尝试集》(1920)、《胡适诗存》(1989)等。其他著作有《胡适文存》(1921)、《胡适文存二集》(1924)、《胡适文存三集》(1930)、《胡适论学近著》(1935)等。胡适逝世后,又有《胡适手稿》、《胡适选集》、《胡适口述自传》等书,在台湾出版。学术著作有《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戴东原的哲学》、《神会和尚遗集》、《菏泽大师神会传》、《淮南王书》、《说儒》。
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湖上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老鸦
一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二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小米!
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
雪色满空山,抬头忽见你!
我不知何故,心里很欢喜;
踏雪摘下来,夹在小书里;
还想做首诗,写我欢喜的道理。
不料此理狠难写,抽出笔来还搁起。
1917
四月二十五夜
吹了灯儿,卷开窗幕,放进月光满地。
对着这般月色,教我要睡也如何睡!
我待要起来遮着窗儿,推出月光,又觉得有点对他月亮儿不起。
我终日里讲王充,仲长统,阿里士多德,爱比苦拉斯,……几乎全忘了我自己!
多谢你殷勤好月,提起我过来哀怨,过来情思。
我就千思万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
怕明朝,云密遮天,风狂打屋,何处能寻你!
1917
一颗遭劫的星
北京《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遭忌也最深。今年十一月被封,主笔孙几伊君被捕。十二月四日判决,孙君定监禁十四个月的罪。我为这事做这诗。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好容易一颗大星出来;
我们知道夜凉将到了:——
仍旧是热,仍旧没有风,
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
忽然一大块黑云
把那颗清凉光明的星围住;
那块云越积越大,
那颗星再也冲不出去!
乌云越积越大,
遮尽了一天的明霞;
一阵风来,
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
大雨过后,
满天的星都放光了。
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
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选自《尝试集》)
一念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个回旋;
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总不会永远团圆;
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总跳不出自己的轨
道线;
我笑你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
的心头一念!
我这心头一念
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
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
转!
(选自《新文学大系•诗集》)
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1920
希望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1921
秘魔崖月夜
依旧是月圆时,
依旧是空山,静夜;
我独自月下归来,──
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的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1923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得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1925
十月九夜在西山
许久没有看见星儿这么大,
也没有觉得他们离我这么近。
秋风吹过山坡上七八棵白杨,
在满天星光里做出雨声一阵。
1931
从纽约省会(Albany)回纽约市
四百里的赫贞江,
从容的流下纽约湾,
恰像我的少年岁月,
一去了永不回还。
这江上曾有我的诗,
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
毁灭了的似绿水长流。
留住了的似青山还在。
1938
寄给在北平的一个朋友
藏晖先生昨夜作一梦,
梦见苦雨奄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
飘萧医仗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醒来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1938
无题
电报尾上他加了一个字,
我看了百分高兴。
树枝都像在跟着我发疯。
冻风吹来,我也不觉冷。
风呵,你尽管吹!
枯叶呵,你飞一个痛快!
我要细细的想想他,
因为他那个字是「爱」!
1941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7 20:34
刘半农诗选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刘复,1917年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之一。出版的诗集有《瓦釜集》(1926)、《扬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农杂文》、《中国文法通论》、《四声实验录》等,编有《初期白话诗稿》,另有译著《法国短篇小说集》、《茶花女》等。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1919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份,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喝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舱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大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胡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
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着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他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一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二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1921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1923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1922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回声
一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二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懒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1921
雨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1920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1921,伦敦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诌成了一首诗。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耍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1924,巴黎
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
1918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
“亮摩拜?,
拜到来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
飞来飞去过江河。
江河过边?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么都不说,
勿做生活就唱歌。
注? 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
谓拜月神,小儿语。
?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
1920,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凉爽的席,
松软的昔,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
1921,巴黎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蒙蒙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1923,巴黎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
“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
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
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
E弦说:“多谢老阿哥的忠告。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
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
1919,北京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罢!再会罢!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罢!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罢!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罢,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是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1920,伦敦
别再说……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1923,巴黎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2
郭沫若诗选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他与成仿吾、田寿昌、郁达夫、张资平等人于1921年6月下旬成立创造社,1922年3月15日《创造季刊》问世。出版的诗集有《女神》(1921)、《瓶》(1927)、《前茅》(1928)、《战声》(1938)、《凤凰》(1944)等。其他作品有《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渐离》、《孔雀胆》、《南冠草》、《蔡文姬》、《武则天》等历史剧。年谱和研究资料主要有:《郭沫若学生时代年谱(1892~1923)》(李保均编),《郭沫若年谱》(龚济民、方仁念编),《郭沫若著译书目》(上海图书馆编),《郭沫若著译系年目录稿》(〔日〕中岛碧编),《郭沫若著译系年》(苏川、倪波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郭沫若专集》、《郭沫若著译系年目录》、《郭沫若评介目录》(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编)。
天狗 炉中煤 晨安 地球,我的母亲 太阳礼赞 霁月 天上的街市 骆驼 凤凰涅槃
天 狗
一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二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X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
三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
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四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炉中煤
——眷念祖国的情绪
一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二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底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
四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从重见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晨 安
晨安!常动不息的大海呀!
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
晨安!诗一样涌着的白云呀!
晨安!平匀明直的丝雨呀!诗语呀!
晨安!情热一样燃着的海山呀!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吧!
晨安!我年青的祖国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晨安!我浩荡荡的南方的扬子江呀!
晨安!我冻结着的北方的黄河呀!
黄河呀!我望你胸中的冰块早早融化呀!
晨安!万里长城呀!
啊啊!雪的旷野呀!
啊啊!我所畏敬的俄罗斯呀!
晨安!我所畏敬的Pioneer呀!
晨安!雪的帕米尔呀!
晨安!雪的喜玛拉雅呀!
晨安!Bengal的泰戈尔翁呀!
]晨安!自然学园里的学友们呀!
晨安!恒河呀!恒河里面流泻着的灵光呀!
晨安!印度洋呀!红海呀!苏彝士的运河呀!
晨安!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呀!
啊啊!你在一个炸弹上飞行着的D′annunzio呀!
晨安!你坐在Pantheon前面的“沉思者”呀!
晨安!半工半读团的学友们呀!
晨安!比利时呀!比利时的遗民呀!
晨安!爱尔兰呀!爱尔兰的诗人呀!
啊啊!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畔的新大陆呀!
晨安!华盛顿的墓呀!林肯的墓呀!Whitman的墓呀!
啊啊!惠特曼呀!惠特曼呀!太平洋一样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晨安!太平洋呀!太平洋上的诸岛呀!
太平洋上的扶桑呀! 扶桑呀!扶桑呀!
还在梦里裹着的扶桑呀! 醒呀!Mesame呀!
快来享受这千载一时的晨光呀!
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处,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的是你的孝子,
那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保姆,
你是时常地爱顾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的是你的孝子,
那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Prometheus,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除了农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
我也是你不肖的子孙。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
我的同胞,你的儿孙,
他们自由地,自主地,
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
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
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什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宇宙中的一切的现象,
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
只不过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
我只相信你是实有性的证明。
地球,我的母亲!
已往的我,只是个知识未开的婴孩,
我只知道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不知道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饮一杯水,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亲!
我听着一切的声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动,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感觉着一切的芬芳彩色,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的赠品,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来,
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爱我你还要劳我,
我要学着你劳动,永久不停!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要把自己的血液来
养我自己,养我兄弟姐妹们。
地球,我的母亲!
那天上的太阳——你镜中的影,
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从今后我也要把我内在的光明来照照四表纵横。
太阳礼赞
青沈沈的大海,波涛汹涌着,潮向东方。
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
天海中的云岛都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
我恨不得,把我眼前的障碍一概划平!
出现了哟!出现了哟!耿晶晶地白灼的圆光!
从我两眸中有无限道的金丝向着太阳飞放。
太阳哟!我背立在大海边头紧觑着你。
太阳哟!你不把我照得个通明,我不回去!
太阳哟!你请永远照在我的面前,不使退转!
太阳哟!我眼光背开了你时,四面都是黑暗!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生命照成道鲜红的血流!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诗歌照成些金色的浮沤!
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
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倾听着,我心海中的怒涛!
霁月
淡淡地,幽光
浸洗着海上的森林。
森林中寥寂深深,
还滴着黄昏时分的新雨。
云母面就了般的白杨行道
坦坦地在我面前导引,
引我向沉默的海边徐行。
一阵阵的暗香和我亲吻。
我身上觉着轻寒,
你偏那样地云衣重裹,
你团鸾无缺的明月哟,
请借件缟素的衣裳给我。
我眼中莫有睡眠,
你偏那样地雾帷深锁。
你渊默无声的银海哟,
请提起你幽渺的波音和我。
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渺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骆 驼
骆驼,你沙漠的船,
你,有生命的山!
在黑暗中,
你昂头天外,
导引着旅行者
走向黎明的地平线。
暴风雨来时,
旅行者
紧紧依靠着你,
渡过了艰难。
高贵的赠品呵,
生命和信念,
忘不了的温暖。
春风吹醒了绿洲,
贝拉树垂着甘果,
到处是草茵和醴泉。
优美的梦,
象粉蝶翩跹,
看到无边的漠地
化为了良田。
看呵,璀璨的火云已在天际弥漫,
长征不会有
歇脚的一天,
纵使走到天尽头,
天外也还有乐园。
骆驼,你星际火箭,
你,有生命的导弹!
你给予了旅行者
以天样的大胆。
你请导引着向前,
永远,永远!
凤凰涅槃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 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
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
《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
《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
序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里来?
你坐在哪里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里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鸣(口邑)。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莫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漂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
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得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轻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欢哀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凤凰同歌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氐鸟)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哦!是哪儿来的鼠肉的馨香?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凤凰更生歌
鸡鸣
听潮涨了,
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1920年1月20日初稿
1928年1月3日改删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4
徐玉诺诗选
徐玉诺(1893-1958),河南鲁山人,中国现代诗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诗集《雪朝》、《将来的花园》,短篇小说集《朱家坟夜话》等。
秋晚 小诗 故乡
秋晚
我何恨于秋风呢?
年年都是这样,
它是自然之气;
可怜我落伍的小鸟,
零丁,
寂寞。
懒涩涩的这枝绿到那枝,
没心的飞出林去。
最伤心晚间归来,
似梦非梦的,
索性忘却了我是零丁,寂寞。
秋风啊!
你虽说是咯咯的响个不住——
藉红叶儿宣布你的萧杀和凄凉,
但是我有什么怀恨于你?
小诗
湿漉漉的伟大的榕树
罩着的曲曲折折的马路,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
随随便便地听着清脆的鸟声,
嗅着不可名的异味……
这连一点思想也不费,
到一个地方也好,
什么地方都不能到也好,
这就是行路的本身了。
故乡
小孩的故乡
藏在水连天的暮云里了。
云里的故乡呵,
温柔而且甜美!
小孩的故乡
在夜色罩着的树林里小鸟声里
唱起催眠歌来了。
小鸟声里的故乡呵,
仍然那样悠扬、慈悯!
小孩子醉眠在他的故乡里了。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5
刘延陵诗选
刘延陵(1894-1988),诗作收入诗集《雪朝》。
水手 秋风 悲哀 竹
水手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两只手捧住面孔,
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见月儿眨眼,
海儿掀浪,
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
但他却想到了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
那人儿正架竹子,
晒她的青布衣裳。
秋风
秋风回到了江南,
江南的黄叶就一阵落下来了。
落下来还飞起来,
又是一阵秋风
把他们打下来了。
打下来的黄叶
在地上吱吱地响:
“不要紧,
我们明年再来就是了。”
悲哀
悲哀在河面上荡漾。
不然,何以伏在水上淘米的那个妇人
忽然滴下泪来的呢?
悲哀在红叶里窥人。
不然,何以我东家楼窗里的姐姐
看见了路那边的一树红叶
就叹了口气
转过面去的呢?
不好了!
悲哀又在我笔中震动。
不然,何以一缕酸意
从我指头底尖上
循着臂膊
一直颤到我的心的呢?
上帝呀!
用你的手,悲哀的磁石,摄去人间一切的悲哀吧。
摄去河水里的悲哀,
教他只可琤琤琮琮地唱吧。
摄去红叶里的悲哀,
只许他得意扬扬地舞,翩翩翻翻地飞吧。
摄去我笔里的悲哀,
教他只能人间的欢愉吧。
竹
几千竿竹子
拥挤着立在一方田里,
碧青的,
鲜绿的,——
这是生命的光,
青春的吻所留的润泽呀。
他们自自在在地随风摇摆着,
轻轻巧巧地互相安慰抚摩着,
各把肩上一片片的日光
相与推让移卸着。
这不又是从和谐的生活里
流出来的无声的音乐么?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5
康白情诗选
康白情(1896—1945),中国白话诗的开拓者之一。四川安岳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文科,创办《新潮》月刊,并在《新潮》上发表白话诗。著有诗集《草儿》、《河上集》等。
草儿 和平的春里
草儿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那喘吁吁的耕牛,
正担着犁鸢,
眙着白眼,
带水拖泥,
在那里“一东二冬”地走着。
“呼——呼……”
“牛也,你不要叹气,
快犁快犁,
我把草儿给你。”
“呼——呼……”
“牛也,快犁快犁。
你还要叹气,
我把鞭儿抽你。”
牛呵!
人呵!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1919年2月1日,北京
和平的春里
遍江北底野色都绿了。
柳也绿了。
麦子也绿了。
水也绿了。
鸭尾巴也绿了。
茅屋盖上也绿了。
穷人底饿眼儿也绿了。
和平的春里远燃着几野火。
1920年4月4日津浦铁路车上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6
徐志摩诗选
徐志摩(1897-1931),二十年代成立“新月社”,同时也加入了文学研究会。1928年3月,《新月》月刊创刊,他一度担任该刊主编。1931年1月,与陈梦家、方玮德创办《诗刊》季刊。出版的诗集有《志摩的诗》(1925)、《翡冷翠的一夜》(1927)、《猛虎集》(1931)、《云游》(1932)。其他著作有散文集《落叶》(1926)、《自剖》(1928)、《巴黎的鳞爪》(1927)、《秋》(1931),小说集《轮盘》(1930)、戏剧《卞昆冈》(1928,与陆小曼合作),日记《爱眉小札》(1936)、《志摩日记》(1947)。译著有《涡堤孩》(1923)、《死城》(1925)、《曼殊斐尔小说集》(1927)、《赣第德》(1927)、《玛丽玛丽》(1927,与沈性仁合译)。1948年商务印书馆排印《志摩遗集》5集8卷,校样本今存北京图书馆。陈从周1948年编印的《徐志摩年谱》,上海书店1981年复印。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74年出版有梁实秋的《谈徐志摩》,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出版梁锡华著《徐志摩新传》。
雪花的快乐 残诗 变与不变 半夜深巷琵琶 再别康桥 黄鹂 我不知道风 残春 阔的海 献词 情死 月下待杜鹃不来 我等候你 偶然 我有一个恋爱 天神似的英雄 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 起造一座墙 "这年头活着不易"
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残 诗
怨谁?
怨谁?
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
锁上;
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光滑,
赶明儿,
唉, 石缝里长草,
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
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
会跟著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
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
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
“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
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
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
它们仿佛说:
“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
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
---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半夜深巷琵琵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他,
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黄 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
有人说。翘着尾尖,
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 像是春光,
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
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
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
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我不知道风
---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残 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象一个小孩子爬伏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缝,
一点光,一分钟。
献 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情 死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
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 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
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一—我是你
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天底的深
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一—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一多么痛快啊!一—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象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 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偶 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从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剌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这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得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象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头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7
宗白华诗选
宗白华(1897-1986),原名宗之櫆。主要作品有诗集《流云》,文论《歌德研究》、《美与意境》等。
我们 解脱 东海滨 晨兴 小诗
我们
我们并立天河下。
人间已落沉睡里。
天上的双星
映在我们的两心里。
我们握着手,看着天,不语。
一个神秘的微颤。
经过我们两心深处。
解脱
心中一段最后的幽凉
几时才能解脱呢?
银河的月,照我楼上。
笛声远远传来——
月的幽凉
心的幽凉
同化入宇宙的幽凉了。
东海滨
今夜明月的流光
映在我的心花上。
我悄立海边
仰听星天的清响。
一朵孤花在我身旁睡 了 ,
我挹 着 她梦里的芬芳 。
啊,梦呀!梦呀!
明月的梦呀 !
她在寻梦里的情人 ,
我在念月下的故乡 !
晨兴
太阳的光
洗着我早起的灵魂。
天边的月
犹似我昨夜的残梦。
小诗
生命的树上
雕了一枝花
谢落在我的怀里 ,
我轻轻的压在心上。
她接触了心中的音乐
化成小诗一朵 。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7
王统照诗选
王统照(1897-1957),著有诗集《童心》、《夜行集》、《横吹集》、《江南曲》、《这时代》、《鹊华小集》、《王统照诗选》等。
小诗 花影 小的伴侣 雪莱墓上 微雨中的山游 又一度听见秋虫 铁匠铺中
小诗
多年的秋灯之前,
一夕的温软之语,
如今随著飞尘散去,
不知那时的余音,
又落在谁的心里?
花影
花影瘦在架下,
人影瘦在墙里,
是三月的末日了,
独有个黄莺在枝上鸣著。
小的伴侣
瓶中的紫藤,
落了一茶杯的花片。
有个人病了,
只有个蜂儿在窗前伴他。
虽是香散了,
花也落了,
但这才是小的伴侣啊!
雪莱墓上
东风吹逗着柔草的红心,
西风咽没了夜莺的尖唱。
春与秋催送去多少时光,
他忘不了清波与银辉的荡漾。
墙外,金字塔尖顶塔住斜阳。(一)
墙里,长春藤蔓枝寂静生长。
一片飞花懒吻着轻蝶的垂翅,
花粉,蘸几点青痕霉化在墓石苔上。
安排一个热情诗人的幻境:远寺钟声;
小窗下少女织梦;绿芜上玫瑰娇红;
野外杉松低吹着凄清的笙簧;
黄昏后,筛落的月影曳动轻轻。
“心中心”(二),安眠后当不曾感到落寞?
一位叛逆的少年他早等待在那个角落(三)。
左面有老朋友永久的居室,
在生命里,那个心与诗人的合成一颗(四)。
“对于他没曾有一点点的损伤,
忍受着大海的变化,从此更丰饶、奇异。”(五)
墓石上永留的诗句耐人寻思,
墓石下的幽魂也应有一声合意的叹息?
诗的热情燃烧着人间一切。
教义的铁箍,自由锁炼,
欲的假面,黑暗中的魔法,
是少年都应分在健步下踏践。
他们听见了你的名字(自由)的光荣欢乐。
正在清晨新生的明辉上,
超出了地面的群山,
从一个个的峰尖跳过。(六)
“不为将来恐怖,也不为过去悲苦,”
长笑着有“当前”的挣扎,
拏得住时间中变化的光华,
趁气力撒一把金彩地飞雨。
美丽,庄严,强力,这里有活跃的人生!
一串明珠找不出缺陷,污点,
在窟洞里也能照穿黑暗,
人生!──逃出窟洞,纔可见一天晴明。
爱与智能,双只蹑逐着诗人的身影,
挣脱了生活枷锁;热望着过去光荣。
是思想争斗的前峰,曾不回头,
把被热血洗过的标枪投在沙中。
“水在飞流,冰雹掷击,
电光闪耀,雪浪跳舞──
离开罢!
旋风怒吼,雷声虩虩,
森林摇动,寺钟响起──
离开前来罢!”(七)
“去罢;离开了你,我的祖国。
那里,到处是吃人者奏着凯歌,
我们一时撕不开伪善的网罗,
过海去,任凭着生命的飘泊。
“南方──碧滟滟远通的海波,曾经
因战斗血染过的山,河。古城里
阳光温丽,──阳光下开放着
争自由的芬芳花萼。”
生命,他明白那终是一片雕落的秋叶,
可要在秋风蹈里,眩耀着
春之艳丽,夏之绿缛,──不灭的光洁;
纔能写出生命永恒的诗节。
司排资亚的水面,一夜间
被悲剧的尾声掉换了颜色。(八)
漩浪依然为自由前进,
碧花泡沫激起了一个美发诗身。
去罢!
生命旋律与雄壮的海乐合拍。
去罢!
是那里晨钟远引着自由的灵魂。
抱一颗沸腾心,还让它埋在故国,
大海,明月,永伴着那一点沸腾的光辉。
我默立在卧碑前一阵怅惘!
看西方一攒树顶拖上一卷苍茫。
没带来一首挽歌,一束花朵,
争自由的精神,永耀着──金色里一团霞光。
墙外,金字塔尖顶搭住斜阳,
墙里,长春藤静静地生长。
守坟园的少年草径上嘤嘤低唱,
“这是一个没心诗人化骨的荒场。”
注:
(一)距雪莱埋骨的坟园不远,有一砖砌的金字塔式的建筑物,乃纪元前罗马将军
赛司提亚司(Cestius)的大坟。
(二)雪莱墓石上第一行字的刻字。
(三);英国诗人克茨亦埋于此坟园中,他比雪莱早死一年。
(四)雪莱墓左侧是雪莱友人楚劳耐(E。 J。 Trelawny)的墓,他在一八八一年死于
英国。他的墓石上刻着──不要让他们的骨头分开,因为在生命中他们的两
颗心合而为一。
(五)雪莱墓上刻着莎士比亚戏剧“风暴”中的成语。
(六)略取雪莱诗的语意。
(七)略取雪莱诗的语意。
(八)雪莱于一八二二年溺死于司排资亚(Sepzia)。
微雨中的山游
当我们正下山来;
槭槭的树声,已在静中响了,
迷蒙如飞丝的细雨,也织在淡云之下。
羊声曼长地在山头叫着,
拾松子的妇人,也疲倦的回来。
我们行着,只是慢慢地走在碎石的斜坡上面。
看啊!
疏林中春末的翠影,
为将落的日光微耀。
纷披的叶子,被雨丝洗濯着,更见清丽。
四围的大气,都似在雪中浴过。
向回望高塔的铎铃,似乎轻松的摇动,
但是声太弱了,
我们却再声不见牠说的甚么。
漫空中如画成的奇丽的景色,
越显得出自然的微妙。
斜飞禅翼的燕子斜飞地从雨中掠过。
牠们也知道春去了吗?
下望呀!
烟雾弥漫的都城已经都埋在暗光布满的云幕里。
羊群已归去了,
拾松子的妇人大约是已回了她的茅屋。
我们也来在山前的平坡里,
听了音乐般的雨中的流泉声,
只恋恋地不忍走去!
又一度听见秋虫
一
又一度听见秋虫,──
是否还紧追着旅人的秋梦?
调一曲初凉夜的秋音,
万落千村响动战伐的金风。
二
这世代里叫不出小儿女的怨情;
诗人肺腑不再被凄凉乐音引动,
他情愿正看白骨上那一点流萤,
──一点爝火,迸跃出光丽的真诚!
三
密云下到处奔驰着风霆,
为震醒“供人食料”的苍生。
城市,郊原,夜夜里烦冤鬼哭,
悲壮的音从人间惊破幽冥!
四
谁曾向毒热的“夏日”低头爱慕,
谁曾为秋气萧瑟战栗吞声?
您不必空挥着忧心的涕泪,
秋来,无根的百草应分凋零。
五
悠悠么,耐不住这惨冷的长夜,
捧一把小心期待着风霆后的空明。
江头,阔野,高空,看多少铁手厮拼,
谁有生命的余力徒念着凄清?
六
这正当时序成熟的壮盛,
荡漾起“秋肃”传音,心底永生。
战士为仇敌备下了“未归箭”,
暗夜里等他们自碰飞锋。
七
又一度听见秋虫,
是否还紧追着旅人的秋梦?
有多少“万窍”惊鸣,
高壮,清肃,压住草下的和应。
八
调一曲初凉夜的秋音,
万落千村齐响动战伐的金风!
听秋音要彻底的悲壮,
谁有生命的余力徒念着凄清?
注(一)《新序》:曰:“楚王载繁弱之弓,忘归之矢,以射随兕于梦也。”
1938
铁匠铺中
一个星,两个星,无数明丽的火星。
一锤影,两锤影,无数快重的锤影。
来呀,大家齐用力,
咱们要使这铁火碰动!
一只手,两只手,无数粗硬的黑手。
一阵风,两阵风,无数呼动的风阵。
来呀,大家齐用力,
咱们先要忍住这火热的苦闷。
一个星,一锤影;一只手,一阵风;
无数的星,无数的锤影;
无数的手,无数的风阵。
来呀,大家齐用力,
在这里是生活的紧奋!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8
王独清诗选
王独清(1898-1940),出版的诗集有《圣母像前》(1926)、《死前》(1927)、《威尼斯》(1928)、《零乱章》(1933)等。
我从Cafe中出来 月光 吊罗马 但丁墓前
我从Cafe中出来
我从Cafe中出来,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哪一处走去,才是我底
暂时的住家……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我从Cafe中出来,
在带着醉
无言地
独走,
我底心内
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园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月光
Pes Amica Silentia Lunae
──Vergilius
月儿,你像向著海面展笑,
在海面上画出了银色的装饰一条。
这装饰画得真是奇巧,
简直是造下了,造下了一条长桥。
风是这样的轻轻,轻轻,
把海面吻起了颤抖的叹息。
月儿,你底长桥便像是有了弹性,
忽高忽低地只在闪个不停。
哦,月儿,我愿踏在你这条桥上,
就让海底叹息把我围在中央,
我好一步一步地踏著光明前往,
好走向,走向那辽远的,人不知道的地方……
吊罗马
一
我趁著满空湿雨的春天,
来访这地中海上的第二长安!
听说这儿是往昔许多天才底故家,
听说这儿养育过发扬人类的文化,
听说这儿是英雄建伟业的名都,
听说这儿光荣的历史永远不朽……
哦,雨只是这样迷蒙的不停,
我底胸中也像是被才潮的泪在浸润!
──恼人的雨哟,愁人的雨哟,
你是给我洗尘?还是助我吊这荒凉的古城?
我要痛哭,我要力竭声嘶地痛哭!
我要把我底心脏一齐向外呕吐!
既然这儿像长安一样,陷入了衰颓,败倾,
既然这儿像长安一样,埋著旧时的文明,
我,我怎 不把我底热泪,我nostalgia底热泪,
借用来,借用来尽性地洒,尽情地挥?
雨只是这样迷蒙的不停,
我已与伏在雨中的罗马接近:
啊啊,伟大的罗马,威严的罗马,雄浑的罗马!
我真想把我哭昏,拼我这一生来给你招魂……
二
我看见罗马城边的Tiberis河,
忽想起古代的传说:
那Rhea Silvia底双生儿
不是曾在河上漂过!
那个名叫Romulus的,
正是我怀想的人物。
他不愿同他底兄弟调和,
只独自把他理想中的都城建作。
他日夜不息,
他风雨不躲;
他筑起最高的围墙,
他开了最长的沟壑……
哦,像那样原人时代创造的英雄哟,
在今日繁殖的人类中能不能寻出一个!
我看见罗马城边的山原,
忽想起古代那些诗人:
他们赤著双脚,
他们袒著半胸,
他们手持著软竿
躯著一群白羊前进。
他们一面在那原上牧羊,
一面在那原上独吟……
他们是真正的创作者,
也是真正的平民。
哦,可敬的人们,
怎 今日全无踪影?
──原上的草哟,
你们还在为谁长青?
三
啊,现在我进了罗马了
我底全神经好像在爆!
啊,这就是我要徘徊的罗马了!
……
罗马城,罗马城,使人感慨无穷的罗马城。
你底遗迹还是这样的宏壮而可惊!
我踏著产生文物典章的拉丁旧土,
徘徊於建设光荣伟业的七丘之中:
啊啊,我久怀慕的「七丘之都」哟,
往日是怎样的繁华,怎样的名胜,
今日,今日呀,却变成这般的凋零!
就这样地任它乱石成堆!
就这样地任它野草丛生!
那富丽的宫殿,可不就是这些石旁的余烬?
那歌舞的美人,可不就是这些草下的腐尘?
不管它驻过许多说客底激昂辩论,
不管它留过千万人众底合欢掌声,
现在都只存了些销散的寂寞,
现在都只剩了些死亡的沉静……
除了路边行人不断的马蹄车轮,
再也听不见一点儿城中的喧声!
爱国的豪杰,行暗杀的志士,光大民族的著作者,
都随著那已去的荣华,随著已去的荣华而退隐;
荣华呀,荣华是再不能归来,
他们,也是永远地无处可寻!
看罢!表彰帝王威严的市政之堂
只有些断柱高耸,残阶平横;
看罢!奖励英雄功绩的饮宴之庭
只有些黄土满拥,荒藤紧封;
看罢!看罢!一切代表盛代的,代表盛代的建筑物,
都只留得些败垣废墟,摆立在野地里受雨淋,风攻……
哦,雨,洗这「七丘之都」的雨!
哦,风,扫这拉丁旧土的风!
古代的文明就被风雨这样一年一年地洗完,扫净!
哦哦,古代的文明!古代文明是由诚实,勇力造成!
但是那可敬爱的诚实的人们,勇力的人们,
现在的世界,他们为甚 便不能生存?
哦哦,现代世界的人类是怎样堕落不振!
现代的罗马人呀,那里配作他们底子孙!
Cato哟,Cicero哟,Caesar哟,Augustus哟,
唉,代表盛代人物底真正苗裔,怎 便一概绝尽!
……
四
徘徊呀徘徊!
我底心中郁著难吐的悲哀!
看这不平的山岗,
这清碧的河水,
都还依然存在!
为甚开这山河的人呀!
却是一去不回!
这一处是往日出名的大兢技场,
我记起了建设这工程的帝王:
Veapasianus是真正令人追想,
他那创造时代的伟绩,
永远把夸耀留给这残土的古邦!
这一处是靠近旧Forum的凯旋门,
在这一望无涯的断石垒垒中
我好像看见了Titus底英魂:
当他出征远方的功业告定,
回国时,他回国时,
这直达Viasacra的大道之上,
是怎样的拥满了群众,在狂呼,欢迎!
这一处是矗立云表的圆碑,
Trajanus底肖像在顶上端立:
我看了这碑间雕刻的军马形迹,
我全身是禁不住的震慑,
震慑於他住日的盖世雄威!
……
徘徊呀徘徊!
过去那黄金般的兴隆难再!
但这不平的山岗,
这清碧的河水,
都还未曾崩坏!
我只望这山河底魂呀!
哦,速快地归来!
五
归来哟,罗马魂!
归来哟,罗马魂!
你是到那儿去游行?
东方的Euphrates河?
西方大西洋底宏波?
南方Sahara底沙漠?
北方巴尔干山脉底丛杂之窝?
哦,那一处不留著往日被你征服的血痕?
难道今日你为饥饿所迫,竟去寻那些血痕而吞饮?
你可听见尼罗河中做出了快意的吼声?
你可听见Carthago底焦土上吹过了嘲笑的腥风?
哦,归来哟,归来哟!
你若不早归来,你底子孙将要长死在这昏沉的梦中?
──唉唉,Virgilius与Horatsius底天才不存!
Livius底伟大名作也佚散殆尽!
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
这长安一样的旧都呀,
我望你再兴,啊,再兴!再兴!
一九二三年四月
但丁墓前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飘泊的人)!
唉,你收下罢,收下我留给你的这个真心!
我把我底心留给你底头发,
你底头发是我灵魂底住家;
我把我底心留给你底眼睛,
你底眼睛是我灵魂底坟茔……
我,我愿作此地底乞丐,忘去所有的忧愁,
在这出名的但丁墓旁,用一生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除了请你把我底心收下,
便只剩得我向你要说的告别的话!
Addio, mia bella!
现在我要走了(因为我是一个飘泊的人)!
唉,你记下罢,记下我和你所经过的光阴!
那光阴是一朵迷人的香花,
被我用来献给了你这美颊;
那光阴是一杯醉人的甘醇,
被我用来供给了你这爱唇……
我真愿作此地底乞丐,弃去一切的忧愁,
在我倾慕的但丁墓旁,到死都和你相守!
可是现在我惟望你把那光阴记下,
此外应该说的只有平常告别的话!
Addio, mia Cara!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9
邵洵美诗选
邵洵美(1898-1975),浙江余姚人,中国现代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天堂与五月》、《花一般的罪恶》、《诗二十五首》,散文集《一个人的谈话》等。
季候 五月
季候
初见你时你给我你的心,
里面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再见你时你给我你的话,
说不出的是炽烈的火夏。
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
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
最后见你是我做的短梦,
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五月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这里的生命象死般无穷,
象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
那么她将比红的血更红。
啊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
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
是我恋爱的灵魂的灵魂;
是我怨恨的仇敌的仇敌。
天堂正开好了两爿大门,
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
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
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29
朱自清诗选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毕,字佩弦,号秋实,江苏东海人,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歌散文集《踪迹》,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等。
赠友 北河沿的路灯 不足之感 灯光 独自 光明
赠友
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涛,
你的言语如石头,
怎能使我忘记呢?
你飞渡洞庭湖,
你飞渡扬子江;
你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
地上是荆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尸呀;
你将为一把快刀,
披荆斩棘的快刀!
你将为一声狮子吼,
狐兔们披靡奔走!
你将为春雷一震,
让行尸们惊醒!
我爱看你的骑马,
在尘土里驰骋---
一会儿, 不见踪影!
我爱看你的手杖,
那铁的铁的手杖;
它有颜色,有斤两,
有铮铮的声响!
我想你是一阵飞沙
走石的狂风,
要吹倒那不能摇撼的黄金的王宫!
那黄金的王宫!
呜---吹呀!
去年一个夏天大早我见着你:
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还涩着,
你的发太长了!
但你的血的热加倍的薰灼着!
在灰泥里辗转的我,
仿佛被焙炙着一般!---
你如郁烈的雪茄烟,
你如酽酽的白兰地,
你如通红通红的辣椒,
我怎能忘记你呢?
北河沿的路灯
有密密的毡儿,
遮住了白日里繁华灿烂。
悄没声的河沿上,
满铺着寂寞和黑暗。
只剩城墙上一行半明半灭的灯光,
还在闪闪烁烁地乱颤。
他们怎样微弱!
但却是我们唯一的慧眼!
他们帮着我们了解自然;
让我们看出前途坦坦。
他们是好朋友,
给我们希望和慰安。
祝福你灯光们,
愿你们永久而无限!
不足之感
他是太阳,
我像一枝烛光;
他是海,浩浩荡荡的,
我像他的细流;
他是锁着的摩云塔,
我像塔下徘徊者。
他像鸟儿,有美丽的歌声,
在天空里自在飞着;
又像花儿,有鲜艳的颜色,
在乐园里盛开着;
我不曾有什么,
只好暗地里待着了。
灯光
那泱泱的黑暗中熠耀着的
一颗黄黄的灯光呵,
我将由你的熠耀里,
凝视她明媚的双眼。
独自
白云漫了太阳;
青山环拥着正睡的时候,
牛乳般雾露遮遮掩掩,
像轻纱似的,
幂了新嫁娘的面。
默然在窗儿口,
上不见只鸟儿,
下不见个影儿,
只剩飘飘的清风,
只剩悠悠的远钟。
眼底是靡人间了,
耳根是靡人间了;
故乡的她,独灵迹似的,
猛猛然涌上我的心头来了!
光明
风雨沉沉的也夜里,
前面一片荒郊。
走尽荒郊,
便是人们的道。
呀!黑暗里歧路万千,
叫我怎样走好?
“上帝!快给我些光明罢,
让我好向前跑!”
上帝慌着说,“光明?
我没处给你找!
你要光明,
你自己去造!”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0
闻一多诗选
闻一多(1899-1946),名亦多,字友三,亦字友山,家族排行叫家骅。后改名多,又改名一多。他致力于研究新诗格律化的理论,在论文《诗的格律》中,他要求新诗具有“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著有诗集《红烛》(1923)、《死水》(1928)。学术著作有《神话与诗》、《唐诗杂论》、《古典新义》、《楚辞校补》等。闻一多的主要著作收集在《闻一多全集》中,共4册8集,1948年8月由开明书店出版。关于闻一多主要研究资料有:《闻一多纪念文集》(三联书店,1980)、陈凝《闻一多传》(民享出版社,1947)、王康《闻一多传》(湖北人民出版社,1979),梁实秋《谈闻一多》(台北传记文学社,1967)。
幻中之邂逅 死 孤雁 火柴 玄思 太阳吟 烂果 渔阳曲 口供 死水 静夜 发现 祈祷 一句话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他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他到底是谁,
推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暗,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死
啊!我的灵魂底灵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认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
拼若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
进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底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落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住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筑起财力底窝巢。
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底鲜血,
吐出些罪恶底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称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黯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妇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婆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不如擢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归去来呢?
火柴
这些都是君王底
樱桃艳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玄思
在黄昏底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底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命之火底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烂果
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
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
烂破了我的监牢,
我的幽闭的灵魂
便穿着豆绿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
以上选自《红烛》
渔阳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看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宣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丁东,丁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琖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杓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底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底满脸。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泪,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象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捶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捶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在庭前绕着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垒鼓,越打越酣然。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成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么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有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走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叮东, 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狂涛打岸,
象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丁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灭灰?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鱼龙走峡,
象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一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原载1925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
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著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著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静夜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他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请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霤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叫我今天怎样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0
何植三诗选
何植三(1899-1977),“五四”时期的著名新诗诗人。浙江诸暨人。20年代初在北京大学学习,与董秋芳、许钦文等组织春光社,受鲁迅、郁达夫等指导。1929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诗集《农家的草紫》(周作人作序)。后致力于民间歌谣的搜集与研究,有《歌谣与新诗》等论文发表。有《醉农的话》等十二首诗入选朱自清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
农家杂诗(二) 农家短歌之三
农家杂诗(二)
田事忙了,
去也是月,
回也是月。
农家短歌之三
新—收了
田事忙了
萤火虫照着他夜归了
作者:
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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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0:31
穆木天诗选
穆木天(1900-1971),原名穆敬熙,出版的诗集有《旅心》(1927)、《流亡者之歌》(1937)、《新的旅途》(1942)、《穆木天诗选》(1987)等。
落花 苏武 苍白的钟声 黄浦江舟中 外国士兵之墓
落花
我愿透着寂静的朦胧 薄淡的浮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的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
花。
落花掩住了藓苔 幽径 石块 沉沙。
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
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
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 啊!不
要惊醒了她!
啊!不要惊醒了她,不要惊醒了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飘荡,飘荡,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眼里,歌唱着,到处是人生
的故家。
啊,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啊,寂寂的听
着落花,
妹妹 你愿意罢 我们永久的透着朦胧
的浮纱,
细细的深尝着白色的落花深深的坠下,
你弱弱的倾依着我的胳膊,细细的听歌唱
着她,
“不要忘了山巅,水涯,到处是你们的故
乡,到处你们是落花。”
1925年6月9日
苏武
明月照耀在荒凉的金色沙漠,
明月在北海面上扬着娇娇的素波。
寂寂地对着浮荡的羊群,直立着,
他觉得心中激动了狂涛,怒海,一泻的
大河。
一阵的朔风冷冷地在湖上渡过,
一阵的朔风冷冷地吹进了沙漠。
他无力地虚拖着腐烂的节枚,沉默,
许多的诗来在他的唇上,他不能哀歌。
远远的天际上急急地渡过了一片黑影。
啊,谁能告诉他汉胡的胜败,军情?
时时断续着呜咽的,萧凉的胡笳声。
秦王的万里城绝隔了软软的暖风。
他看不见阴山脉,但他忘不了白登。
啊!明月一月一回圆,啊!单于月月点
兵。
1925年6月17日
苍白的钟声
苍白的 钟声 衰腐的 朦胧
疏散 玲珑 荒凉的 蒙蒙的 谷中
——衰草 千重 万重——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
听 千声 万声
古钟 飘散 在水波之皎皎
古钟 飘散 在灰绿的 白杨之梢
古钟 飘散 在风声之萧萧
——月影 逍遥 逍遥——
古钟 飘散 在白云之飘飘
一缕 一缕 的 腥香
水滨 枯草 荒径的 近旁
——先年的悲哀 永久的 憧憬 新觞——
听 一声 一声的 荒凉
从古钟 飘荡 飘荡 不知哪里 朦胧之乡
古钟 消散 人 丝动的 游烟
古钟 寂蛰 入 睡水的 微波 潺潺
古钟 寂蛰 入 淡淡的 远远的 云山
古钟 飘流 入 茫茫 四海 之间
——暝暝的 先年 永远的欢乐 辛酸
软软的 古钟 飞荡随 月光之波
软软的 古钟 绪绪的 人 带带之银河
——呀 远远的 古钟 反响 古乡之歌
渺渺的 古钟 反映出 故乡之歌
远远的 古钟 入 苍茫之乡 无何
听 残朽的 古钟 在灰黄的 谷中
入 无限之 茫茫 散淡 玲珑
枯叶 衰草 随 呆呆之 北风
听 千声 万声——朦胧 朦胧——
荒唐 茫茫 败废的 永远的 故乡 之 钟声
听 黄昏之深谷中
1926年1月2日东海道上
黄浦江舟中
凉风吹过了横江,
水色映着天光,
我对着滚滚的浊流,
觉得象在我的故乡,
美丽的松花江上。
我想象着,在松花江上
我的黄金的儿时,
就是半自由的时期,
在那“铜帮铁底”的江上
每天还要渡过两次。
我忆起青年的高尔基,
飘泊在伏尔加的船上,
我忆起青年的勒芮,
荡舟在密西西比的河流里,
我想象着沙皇和殖民者的世界。
我望着那两岸青葱,
想起松花江边的沃野,
而,避署场所的那些高楼,
庞大的美孚油厂,汇山码头,
令我想起江沿的满铁公所了。
恒丰纱厂的烟囱突立着,
宛如无数的待命的枪枝,
向着我们在瞄准着。
在云烟尘雾的层中,
象是一涡一涡的毒瓦斯。
伏尔加今昔不同了,
密西西比的河原上,
怕还溅看黑奴的鲜血,
松花江上呢,谁晓得谁
几时没有命,没有衣食?
松花江的原上,
现在,是杀人和放火,
到处洒着民族的鲜血,
受虐杀的,和争自由的血,
在敌人铁蹄下被践踏着。
凉风吹过了横江,
水色映着天光,
我对着那各色各样的船旗,
遥遥地想着我的故乡,
血染的松花江的原上。
1936年7月26日,晚
外国士兵之墓
没有人给你来送一朵鲜花,
没有人向你来把泪洒,
你远征越过了万里重洋,
现在你只落了一堆黄沙。
你的将军现在也许在晚宴,
也许拥着美姬们在狂欢,
谁会忆起这异国里的荒墓?
只有北风在同你留恋。
故国里也许有你的母亲,
白发苍苍,在街头行乞,
可是在猩红的英雄梦里,
有谁想过这样的母亲和儿子。
现在,到了北风的夜里,
你是不是后悔曾经来杀人?
那边呢,是杂花绚烂的世界,
你这里,是没人扫问的枯坟。
1936年10月4日,于虹桥公墓
选自《中国新诗库第一卷——穆木天卷》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2
冰心诗选
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出版的诗集有《繁星》(1923)、《春水》(1923)、《冰心诗集》(1932)。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开始出版5卷本《冰心文集》,收入1919至1982年创作的绝大部分作品,按体裁分卷,是迄今为止较为完善的一部文集。冰心还翻译出版过泰戈尔的诗集、剧作和其他一些外国作家的作品。
《春水》节选 《繁星》节选 圣诗
《春水》节选
一
春水!
又是一年了
还这般的微微吹动。
可以再照个影儿么?
春水温静的答谢我说:
“我的朋友!
我从来没留下一个影子
不但对你是如此。”
二十
山头独立
宇宙便一个人占有了么?
三三
墙角的花!
你孤芳自赏时
天地便小了。
四三
春何曾说话呢?
但她那伟大潜隐的力量
已这般的
温柔了世界了!
六二
我要挽那“过去”的年光
但时间的经纬里
已织上了“现在”的丝了!
六五
只是一颗孤星罢了!
在无边的黑暗里
已写尽了宇宙的寂寞。
七一
当我浮云般
自来自去的时候
真觉得宇宙太寂寞了!
七六
寂寞增加郁闷
忙碌铲除烦恼——
我的朋友!
快乐在不停的工作里!
八二
我的朋友
不要让春风欺哄了你
花色原不如花香啊!
八七
青年人!
只是回顾么?
这世界是不住的前进呵。
九零
聪明人!
在这漠漠的世上
只能提着“自信”的灯儿
进行在黑暗里。
一零二
我的问题——
我的心
在光明中沉默不答。
我的梦
却在黑暗里替我解明了!
一一二
浪花愈大
凝立的磐石
在沉默的持守里
快乐也愈大了。
一三四
命运如同海风——
吹着青春的舟
飘摇的
曲折的
渡过了时间的海。
一三七
沉默着罢!
在这无穷的世界上
弱小的我
原只当微笑
不应放言。
一七四
青年人,
珍重的描写罢,
时间正翻着书页,
请你着笔!
《繁星》节选
一
繁星闪烁着——
深蓝的太空
何曾听得见它们对话?
沉默中
微光里
它们深深的互相颂赞了。
五
黑暗
怎么的描写呢?
心灵的深深处
宇宙的深深处
灿烂光中的休息处。
八
残花缀在繁枝上
鸟儿飞去了。
撒的落红满地——
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么?
一一
无限的神秘
何处寻它?
微笑之后
言语之前
便是无限的神秘了。
一六
青年人呵!
为了后来的回忆
小心着意的描你现在的图画。
一九
我的心
孤舟似的
穿过起伏不定的时间的海。
二零
幸福的花枝
在命运的神手里
寻觅着要付与完全的人。
二六
高峻的山颠
深阔的海上——
是冰冷的心
是热烈的泪
可怜微小的人呵!
三零
光阴难道就这般的过去么?
除却缥缈的思想之外
一事无成!
四二
云彩在天空中
人在地面上——
思想被事实禁锢住
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四八
弱小的草呵!
骄傲些罢
只有你普遍的装点了世界。
四九
零星的诗句
是学海中的一点浪花罢:
然而它们是光明闪烁的
繁星般嵌在心灵的天空里。
五一
常人的批评和断定,
好象一群瞎子,
在云外推测着月明。
五三
我的心呵!
觉醒着
不要卷在虚无的漩涡里!
五四
我的朋友!
起来罢
晨光来了
要洗你的隔夜的灵魂。
六三
指点我罢
我的朋友!
我是横海的燕子
要寻觅隔水的窝巢。
六九
春天的早晨
怎样的可爱呢?
融冶的风
飘扬的衣袖
静悄的心情。
七七
小磐石呵
坚固些罢
准备着前后相催的波浪。
八四
寂寞呵!
多少心灵的舟
在你的软光中浮泛。
九零
坐久了
推窗看海罢!
将无边的感慨
都付与天际微波。
九七
是真的么?
人的心只是一个琴匣
不住的唱着反复的音调!
九八
青年人!
信你自己罢!
只有你自己是真实的,
也只有你能创造你自己。
一零三
时间!
现在的我
太对不住你了么?
然而我所抛撇的是暂时的
我所寻求的是永远的。
一零七
我的朋友!
珍重些罢
不要把心灵中的珠儿
抛在难起波澜的大海里。
一零八
心是冷的
泪是热的:
心——凝固了世界
泪——温柔了世界。
一零九
漫天的思想
收合起来罢!
你的中心点
你的结晶
要作我的南针。
一一四
“家”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但烦闷——忧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灭。
一三一
大海呵,
那一颗星没有光?
那一朵花没有香?
那一次我的思潮里
没有你波涛的清响?
一三七
聪明人
抛弃你手里幻想的花罢!
她只是虚无缥缈的
反分却你眼底春光。
一四五
心弦呵!
弹起来来罢——
让记忆的女神
合着你调儿跳舞。
圣诗
圣经这一部书,我觉得每逢念它的时候,——无论在清晨在深夜——总在那词句里,不断的含有超绝的美。其中尤有一两节,俨然是幅图画;因为它充满了神圣、庄严、光明、奥妙的意象。我摘了最爱的几节,演绎出来。自然,原文的意思,极其宽广高深,我只就着我个人的,片段的,当时的感想,就写了下来,得一失百,是不能免的了。
一九二一、三、八夜。
傍晚(创世纪第三章第八节)
光明璀璨的乐园里:
花儿开着,
鸟儿唱着,
生命的泉水潺潺的流着,
太阳慢慢的落下去了,
映射着余辉——
是和万物握手吗?
是临别的歌唱么?
微微的凉风吹送着,
光影里,
宇宙的创造者,他——他自己缓缓的在园中行走。
耶和华啊!
你创造他们,是要他们赞美你么?
是的,要歌颂他,
要赞美他。
他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阿们。
创世纪3:8 天起了凉风,耶和华神在园中行走。那人和他妻子听见神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神的面。
黄昏(《约伯记》第十五章第八节)
上帝啊!
无穷的智慧,
无限的奥秘,
谁能够知道呢?
是我么?是他么?
都不是的,
除了你从光明中指示他,
上帝啊!
求你从光明中指示我,
也指示给宇宙里无量数的他,阿们。
约伯记15:8 你曾听见神的密旨么。你还将智慧独自得尽么。
夜半(《诗篇》第十六章第七节)
上帝啊!你安排了这严寂无声的世界。
从星光里,树叶的声音里
我听见了你的言词。
你在哪里,宇宙在哪里,人又在哪里?
上帝是爱的上帝,
宇宙是爱的宇宙。
人呢?——
上帝啊!我称谢你,
因你训诲我,阿们。
诗篇16:7 我必称颂那指教我的耶和华。我的心肠在夜间也警戒我。
黎明(《诗篇》第五十七篇,第七至第八节)
严静的世界,灿烂的世界——
黎明的时候,谁感我醒了?
上帝啊,在你的严静光明里,我心安定,我心安定。
我要讴歌。
心灵啊,应当醒了。
起来颂美耶和华。
琴啊,瑟啊,应当醒了。
起来颂美耶和华。
黎明的时候,
谁感我醒了,阿们。
诗篇57:7-8 神阿,我心坚定,我心坚定。我要唱诗,我要歌颂。我的灵阿,你当醒起,琴瑟阿,你们当醒起。我自己要极早醒起。
清晨(《诗篇》第一百三十九篇第九节)
晓光破了,
海关上光明了。
我的心思,小鸟般乘风高举
飞遍了天边,到了海极,
天边,海极,都充满着你的爱。
上帝啊!你的爱随处接着我,
你的手引导我,
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我的心思,小鸟般乘风高举,
乘风高举,终离不了你无穷的慈爱,阿们。
诗篇139:9 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以上五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3月15日《生命》第一卷第八册。)
他是谁(《以塞亚书》第四十二章第三节)
膏将尽了
只剩得一圈的黑影。
枝受伤了,
只剩得几声的呻吟,
不发光的,吹灭了罢,
不开花的,折断了罢。
上帝啊!
“受伤的苇子,他不折断。
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我们的光明--他的爱,
永世无尽,阿们。
注: 以赛亚书42:3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他凭真实将公理传开。
客西马尼花园(《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第四十四节)
漆黑的天空,
冰冷的山石,
有谁和他一同儆醒呢?
睡着的只管睡着,
图谋的只管图谋。
然而--他伤痛着,血汗流着,
“父啊,只照着你的意思行。”
上帝啊!因你爱我们--
“父啊,只照着你的意思行。”阿们。
注:路加福音 22:44 耶稣极其伤痛,祷告更加恳切。汗珠大如血点,滴在地上。
骷髅地(《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三十节)
罪恶,山岳般堆压着他,
笑骂,簇矢般聚向着他。
十字架,
背起来了,
钉上去了。
上帝啊!
听他呼唤--听他呼唤!
“父啊,成了!”上帝啊!因你爱我们--
“父啊,成了!”阿们。
注:约翰福音19:30 耶稣尝了那醋,就说,成了。便低下头,将灵魂交付神了
(以上三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5月15日《生命》第一卷第九、第十合刊)
使者(《以弗所书》第六章第二十节)
羽衣的风采,
散花的生涯,
天上--人间,
说他带着锁儿,
拖着链儿,
辗转在泥犁里,
有谁肯信呢?
上帝啊!是的,
为着你的福音,
爱的福音,
锁链般绕着我。
除却泥犁,
那有庄严土?
上帝啊!
我作了带锁链的使者,
只为这福音的奥秘,阿们。
原编者注:《以弗所书》第六章第二十节为:虽然我带着锁链,我都是为这福音的缘故作特使的。你们要祈求主赐给我勇气讲应该讲的话。
生命(《雅各书》第四章第十四节、《诗篇》第八十九篇第四十七节)
生命,是什么呢?
要了解他么?
他--是昙花,
是朝露,
是云影;
一刹那顷出现了,
一刹那顷吹散了。
上帝啊!
你创造世人,
为何使他这般虚幻?
昨天--过去了。
今天--依然?
明天--谁能知道!
上帝啊!
万物的结局近了,
求你使我心里清明,
呼吁你祷告你,
直到万物结局的日子,阿们。
原编者注:《雅各书》第四章第十四节为:你们连明天还活着没有都不晓得!你们不过像一场雾,出现一会儿就不见了。《诗篇》第八十九篇第四十七节为:求你记得我的人生多么短促,求你记得你所造的人都必朽坏。
孩子(《启示录》第廿一章第十一节、《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节)
水晶的城堡,
碧玉的门墙,
只有小孩子可以进去。
圣子啊!
你是爱他们的绛颊,明眸,
嫩肤,雏发么?
不是的,
他们是烂漫的,
纯洁的,
真诚的。
只有心灵中的笑语,
天真里的泪珠。
他们只知道有光,
有花,有爱。
自己也便是光,
是花,是爱。
圣子啊!
求你保守我,
停留我在孩子的年光,阿们。
原编者注:《启示录》第廿一章第十一节为:那城充满着上帝的荣光,闪耀像碧玉宝石,光洁像水晶。《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节说:“我实在告诉你们,除非你们改变,像小孩子一样,你们绝不能成为天国的子民。”
我+基督=?
五月十八号上午,富柯慕慈太太到我们学校来演讲,她站在台上,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西门+基督=彼得‘自己’+基督=?”我看见了之后,脑中忽然起了无数的感想。她的演讲,我几乎听不见了。
以西门的勇敢,渗在基督的爱里,便化合成了彼得,成了基督教的柱石。我要是渗在基督的爱里,又可得怎样的效果呢?
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叶几都舒展了,浅绿深红,争妍斗艳的,各自发扬他的鲜明。--然而假若世界上没有光明来照耀他,反映到世人的眼里;任他怎样的鲜明,也看不出了,和枯花败叶,也没有分别了。
世界上有了光明了,玫瑰和蒲公英,一同受了光的照耀,反映到世人眼里;然而他们所贡献的颜色,是迥然不同的。慰悦黑情的程度,也是有深浅的。因为玫瑰自有他特具的丰神,和草地上的蒲公英自是云泥悬隔呵。
基督说:“我是世界的光。”又说:“你们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使徒约翰说,“那是真光,照亮凡生在世上的人。”
世人也各有他特具的才能,发挥了出来,也是花卉般争妍斗艳,然而假如他的天才,不笼盖在基督的真光之下,然后再反映出来;结果只是枯寂,黯淡,不精神,无生意。也和走肉行尸没有分别。
光是普照大千世界的,只在乎谁肯跟从他,谁愿做“光明之子。”
蒲公英也愿意做玫瑰,然而他却不能就是玫瑰。--何曾是“光明”有偏向呢?只是玫瑰自己有他特具的丰神,因此笼盖在光明底下的时候,他所贡献的,是别的花卉所不能贡献的。
谁愿笼盖在真光之下?谁愿渗在基督的爱里?谁愿藉着光明的反映,发扬他特具的天才,贡献人类以伟大的效果?请铭刻这个方程在你的脑中,时时要推求这方程的答案,就是。我+基督=?
五、廿一、一九二一。
(以上四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一册)
沉寂(《约伯记》第四十二章第三节)
(一)
尽思量不若不思量,
尽言语不如不言语;
让他雨儿落着,
风儿吹着,
山儿立着,
水儿流着——
严静无声地表现了,
造物者无穷的慈爱。
(二)
尽思量不若不思量,
尽言语不如不言语;
总是来回地想着,
来回地说着,
也只是无知暗昧。
似这般微妙湛深,
又岂是人的心儿唇儿,
能够发扬光大。
(三)
尽思量不若不思量,
尽言语不如不言语;
爱慕下,
只知有慈气恩光,
此外又岂能明悟。
我只口里缄默,
心中蕴结;
听他无限的自然,
表现系无穷的慈爱。
原编者注:《约伯记》第四十二章第三节为:你问,天知的我怎能疑惑你的智慧;我讲论自己所不明白的事,奇妙异常,不能领悟。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10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三册。)
何忍?
耶稣说“你们要小心,不可轻看这小子里的一个。我告诉你们。他们的使者在天上,常见天父的面”(《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十节)
(一)
他们的繁华中伏着衰萎,
灿烂里现出败亡;
无边的蒙昧中,
没个人警醒,
没个人提告。
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天上父的面。
上帝的女儿!
对于这无知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地笑?
(二)
他们在颂扬里满了刺激,
笑语中含着泪珠;
万里黑暗中
没个人哀怜
没个人援手
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对于这坠落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的笑?
(三)
他们在寂静中觉着烦恼,
热闹里蕴着忧伤;
无限忏悔中,
没个人同情,
没个人饶恕。
然而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天上父的面。
上帝的女儿!
对于这痛苦的灵魂,
又何忍欲前不前微微的笑?
(四)
上帝的女儿!
对于泥犁中
无数的灵魂!
耶稣说
你要小心,
得要重看;
因为他们的使者在天上,
常见我天父的面!
九、二十七、一九二一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11月5日《生命》第二卷第四册。)
天婴
(一)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上帝呵!
我这微小的人儿,
要如何的赞美你。
在这严静的深夜,
赐与我感谢的心情,
恬默的心灵,
来歌唱天婴降生。
(二)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看呵!
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在万千天使的歌声里,
和平圣洁的宇宙中,
有天婴降生。
(三)
马槽里可能睡眠?
静听着牧者宣报天音,
他是王子,
他是劳生;
他要奋斗,
他要牺牲。
(四)
马槽里可能睡眠?
凝注天空——
这激扬的歌声,
珍重的诏语,
催他思索;
想只有:
泪珠盈眼热血盈腔!
(五)
奔赴看十字架,
奔赴看荆棘冠,
想一生何曾安顿?
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开始的负上罪担千钧。
(六)
是他的受命日,
也是他的致命时?
想赞美又何忍来赞美?
赞美是:
你的无边痛苦,
无限忧思;
使我漂过泪泉,
泛经血海;
来享受这天恩无量!
(七)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上帝呵!
是繁星在天,
夜色深深——
我这微小的人儿,
只有:
感谢的心情,
恬默的心灵,
来歌唱天婴降生。
十二,八夜,一九二一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12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五册。)
作者:
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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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0:32
俞平伯诗选
俞平伯(1900-1990),原名俞铭衡,出版的诗集有《冬夜》(1922)、《西还》(1924)、《忆》(1925)、《俞平伯诗全编》(1992)等。
忆(选三) 冬夜之公园 晚风 暮 春水船 小劫
忆(选三)
一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己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
十一
爸爸有个顶大的斗蓬。
天冷了,它张着大口欢迎我们进去。
谁都不知道我们在那里,
他们永找不着这样一个好地方。
斗蓬裹得漆黑的,
又在爸爸底腋窝下,
我们格格的好笑:
“爸爸真个好,
怎么会有这个又暖又大的斗蓬呢?”
十七
离家的燕子,
在初夏一个薄晚上,
随轻寒的风色,
懒懒的飞向北方海滨来了。
双双尾底蹁跹,
渐渐退去了江南绿,
老向风尘间,
这样的,剪啊,剪啊。
重来江南日,
可怜只有脚上的尘土和它同来了,
还是这样的,剪啊,剪啊。
冬夜之公园
“哑!哑!哑!”
队队的归鸦,相和相答。
淡茫茫的冷月,
衬着那翠迭迭的浓林,
越显得枝柯老态如画。
两行柏树,夹着蜿蜒石路,
竟不见半个人影。
抬头看月色,
似烟似雾朦胧的罩着。
远近几星灯火,
忽黄忽白不定的闪烁:——
格外觉得清冷。
鸦都睡了;满园悄悄无声。
惟有一个突地里惊醒,
这枝飞到那枝,
不止为甚的叫得这般凄紧?
听它仿佛说道,
“归呀!归呀!”
晚风
晚风在湖上,
无端吹动灰絮的云团,
又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
一个宛转地话到清愁,
一个掩抑地诉来幽怨。
这一段的凄凉对话,
暮云听了,
便沉沉的去嵯峨着。
即有倚在阑干角的,
也只呆呆的倚啊!
暮
敲罢了三声晚钟,
把银的波底容,
黛的山底色,
都销融得黯淡了,
在这冷冷的清梵音中。
暗云层叠,
明霞剩有一缕;
但湖光已染上金色了。
一缕的霞,可爱哪!
更可爱的,只这一缕哪!
太阳倦了,
自有暮云遮着;
山倦了,
自有暮烟凝着;
人倦了呢?
我倦了呢?
春水船
太阳当顶,向午的时分,
春光寻遍了海滨。
微风吹来,
聒碎零乱,又清又脆的一阵,
呀!原来是鸟──小鸟底歌声。
我独自闲步沿着河边,
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
反荡着阳光闪烁,
辨不出高低和远近,
只觉得一片黄金般的颜色。
对岸的店铺人家,来往的帆樯,
和那看不尽的树林房舍,──
摆列着一线──
都浸在暖洋洋的空气里面。
我只管朝前走,
想在心头,看在眼里,
细尝那春天底好滋味。
对面来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插在舷唇,
皴面开纹,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甚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破旧的船,
褴褛的他俩,
但这种「浮家泛宅」的生涯,
偏是新鲜、干净、自由,
和可爱的春光一样。
归途望──
远近的高楼,
密重重的帘幕,
尽低着头呆呆的想!
小劫
云皎洁,我底衣,
云烂熳,我底裙裾,
终古去敖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甚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罡风落我帽,
冷雹打散我衣裳,
似花花的蝴蝶,一片儿飘扬
歌哑了东君,惹恼了天狼,
天狼咬断了她们底翅膀!
独置此身于夜漫漫的,人间之上,
天荒地老,到了地老天荒!
赤条条的我,何苍茫?何苍茫?
作者:
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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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0:33
刘梦苇诗选
刘梦苇(1900—1926),原名刘同均,湖南安乡人,诗作收入《诗月诗选》。二十年代初,在湖南《大公报》副刊发表新诗。1923年夏,在南京组织“飞鸟社”,创办《飞鸟》季刊,发表成名诗作《吻的三部曲》。
铁路行 示娴 最后的坚决
铁路行
我们是铁路上面的行人,
爱情正如两条铁平行。
许多的枕木将它们牵连,
却又好象在将它们离间。
我们的前方象很有希望,
平行的爱轨可继续添长;
远远的看见前面已经交抱,
我们便努力向那儿奔跑。
我们奔跑到交抱的地方,
那铁轨还不是同前一样?
遥望前面又是相合未分,
便又勇猛的向那儿前进。
爱人只要前面还有希望,
只要爱情和希望样延长∶
誓与你永远的向前驰驱,
直达这平行的爱轨尽处。
示娴
请将你的心比一比我的心∶
看到底谁的狠,谁的硬,谁的冷?
为你我已经憔悴不成人形。
啊娴!到如今你才问我一声∶
你当真爱了我吗?人你当真?
但我终难相信爱人会爱成病,
你还在这般怀疑我的病深。
啊娴!你把世界看得太无情。
今后只有让我的墓草证明,
它们将一年一年为你发青。
最后的坚决
今天我才认识了命运的颜色,
——可爱的姑娘,请您用心听;
不再把我的话儿当风声! ——
今天我要表示这最后的坚决。
我的命运有一面颜色红如血;
——可爱的姑娘,请您看分明,
不跟瞧我的信般不留神! ——
我的命运有一面黑如墨。
那血色是人生的幸福的光泽;
——可爱的姑娘,请您为我鉴定,
莫谓这不干您什么事情! ——
那墨色是人生的悲惨的情节。
您的爱给了我才有生的喜悦;
——可爱的姑娘,请与我怜悯,
莫要把人命看同鹅绒轻! ——
您的爱不给我便是死的了结。
假使您心冷如铁地将我拒绝;
——可爱的姑娘,这您太无情,
但也算替我决定了命运! ——
假使您忍心见我命运的昏黑。
这倒强似有时待我夏日般热;
——可爱的姑娘,有什么定难?
倘上帝特令您来作弄人! ——
这倒强似有时待我如岭上雪。
作者:
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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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0:33
应修人诗选
应修人(1900-1933) 现代诗人,浙江慈溪人。二十年代初与潘漠华、冯雪峰、汪静之等组织湖畔诗社,合出新诗集《湖畔》、《春的歌集》。解放后,出版有《应修人潘漠华选集》。
到邮局去 妹妹你是水
到邮局去
异样闪眼的繁的灯。
异样醉心的轻的风。
我带着那封信,
那封紧紧的封了的信。
异样闪眼的繁的灯。
异样醉心的轻的风。
手指儿近了信箱时,
再仔细看看信面字。
妹妹你是水
妹妹你是水--
你是清溪里的水。
无愁地镇日流,
率真地长是笑,
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
妹妹你是水-
你是温泉里的水。
我底心儿他尽是爱游泳,
我想捞回来,
烫得我手心痛。
妹妹你是水-
你是荷塘里的水。
借荷叶做船儿,
借荷梗做篙儿,
妹妹我要到荷花深处来!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4
李金发诗选
李金发(1900-1976),原名李淑良,出版的诗集有《微雨》(1925)、《为幸福而歌》(1926)、《食客与凶年》(1927)等。
有感 弃妇 里昂车中 琴的哀 下午 题自写像 温柔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春城 夜之歌 故乡 时之表现 爱憎 迟我行道 风 心愿
有感
如残叶溅
血在我们
脚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边
的笑。
半死的月下,
载饮载歌,
裂喉的音
随北风飘散。
吁!
抚慰你所爱的去。
开你户牖
使其羞怯,
征尘蒙其
可爱之眼了。
此是生命
之羞怯
与愤怒么?
如残叶溅
血在我们
脚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边
的笑
弃妇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割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里昂车中
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编一切,
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
软帽的影儿,遮住她们的脸孔,
如同月在云里消失!
朦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远离了我们,
毫不思索。
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
和长条之摇曳,
使其深睡。
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
车轮的闹声,撕碎一切沉寂;
远市的灯光闪耀在小窗之口,
惟无力显露倦睡人的小颊,
和深沉在心之底的烦闷。
呵,无情之夜气,
卷伏了我的羽翼。
细流之鸣声,
与行云之漂泊,
长使我的金发退色么?
在不认识的远处,
月儿似钩心半角的编照,
万人欢笑,
万人悲哭,
同躲在一具儿,——模糊的黑影
辨不出是鲜血,
是流萤!
琴的哀
微雨溅湿帘幕,
正是溅湿我的心。
不相干的风,
踱过窗儿作响,
把我的琴声,
也震得不成音了!
奏到最高音的时候,
似乎预示人生的美满。
露不出日光的天空,
白云正摇荡着,
我的期望将太阳般露出来。
我的一切的忧愁,
无端的恐怖,
她们并不能了解呵。
我若走到原野上时,
琴声定是中止,或柔弱地继续着。
下午
击破沉寂的惟有枝头的春莺,
啼不上两声,隔树的同僚
亦一齐歌唱了,赞叹这妩媚的风光。
野愉的新枝如女郎般微笑,
斜阳在枝头留恋,
喷泉在池里呜咽,
一二阵不及数的游人,
统治在蔚蓝天之下。
吁!艳冶的春与荡漾之微波,
带来荒岛之暖气,
温我们冰冷的心
与既污损如污泥之灵魂。
借来的时光,
任如春华般消散么?
倦睡之眼,
不能认识一个普通的名字!
题自写像
即月眠江底,
还能与紫色之林微笑。
耶稣教徒之灵,
吁,太多情了。
感谢这手与足,
虽然尚少
但既觉够了。
昔日武士被着甲,
力能搏虎!
我么!害点羞。
热如皎日,
灰白如新月在云里。
我有草履,仅能走世界之一角,
生羽么,太多事了呵!
温柔
一
你明彻的笑来往在微风里,
并灿烂在园里的花枝上。
记取你所爱的裙裾般的草色,
现为忠实之春天的呼唤而憔悴了。
最欺人的,是一切过去。
她给我们心灵里一个震动,
从无真实的帮助与劝慰;
如四月的秋风,仅括去肌肤上的幽怨。
虽大自然与你一齐谄笑,
但我不可窥之命运的流,
如春泉般点滴,
到黄沙之漠而终消失!
我与你的灵魂,虽能产生上帝,
但在晨光里我总懊悔这情爱。
呵,你夜间之芳香与摸索。
销灭我一切生命之火焰。
你跣足行来,在神秘之门限上,
我们何时才能认识
你的力,爱,美丽与技巧,
将长潋滟在垂柳之堤下。
四
我以冒昧的指尖,
感到你肌肤的暖气,
小鹿在林里失路,
仅有死叶之声息。
你低微的声息,
叫喊在我荒凉的心里,
我,一切之征服者,
折毁了盾与矛。
你“眼角留情”,
像屠夫的宰杀之预示;
唇儿么?何消说!
我宁相信你的臂儿。
我相信神话的荒谬,
不信妇女多情。
(我本不惯比较)
但你确象小说里的牧人。
我奏尽音乐之声,
无以悦你耳;
染了一切颜色,
无以描你的美丽。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秋水长天,
人儿卧着,
草儿碍了簪儿
蚂蚁缘到臂上,
张惶了,
听!指儿一弹,
顿销失此小生命,
在宇宙里。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月亮照满村庄,
——星儿哪敢出来望望,——
另一块更射上我们的面。
谈着笑着,
犬儿吠了,
汽车发生神秘的闹声,
坟田的木架交叉
如魔鬼张着手。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你臂儿偶露着,
我说这是雕塑的珍品,
你羞赧着遮住了
给我一个斜视,
我答你一个抱歉的微笑,
空间静寂了好久。
若不是我们两个,
故事必不如此简单。
春城
可以说灰白的天色,
无意地挟来的思慕:
心房如行桨般跳荡,
笔儿流尽一部分的泪。
当我死了,你虽能读他,
但终不能明白那意义。
温柔和天真如你的,
必不会读而了解他。
在产柳子与芒果之乡,
我认识多少青年女人,
不但没有你清晨唤犊的歌喉,
就一样的名儿也少见。
我不懊恨一切寻求的失败,
但保存这诗人的傲气。
往昔在稀罕之荒岛里,
有笨重之木筏浮泛著:
他们行不上几里,
遂停止著歌唱──
一般女儿的歌唱。
末次还衬点舞蹈!
时代既迁移了,
惟剩下这可以说灰白的天色。
夜之歌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
粉红之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
遍布在小城里,
扰醒了无数甜睡。
我已破之心轮,
永转动在泥污下。
不可辨之辙迹,
惟温爱之影长印著。
噫吁!数千年如一日之月色,
终久明白我的想像,
任我在世界之一角,
你必把我的影儿倒映在无味之沙石上。
但这不变之反照,衬出屋後之深黑,
亦太机械而可笑了。
大神!起你的铁锚,
我烦厌诸生物之汗气。
疾步之足音,
扰乱之琴之悠扬。
神奇之年岁,
我将食园中,香草而了之;
彼人已失其心,
在混杂在行商之背而远走。
大家辜负,
留下静寂之仇视。
任「海誓山盟:」
「溪桥人语,」
你总把灵魂儿,
遮住可怖之岩穴,
或一齐老死於沟壑,
如落魄之豪士。
但我们之躯体
既偏染硝矿。
枯老之池沼里,
终能得一休息之藏所?
一九二二年Dijon
故乡
得家人影片,长林浅水,一如往昔。
余生长其间近二十年,但「牛羊下来」
之生涯,既非所好。
你淡白之面,
增长我青春之沈湎之梦。
我不再愿了,
为什 总伴著
莓苔之绿色与落叶之声息来!
记取晨光未散时,
──日光含羞在山後,
我们拉手疾跳著,
践过浅草与溪流,
耳语我不可信之忠告。
和风的七月天
红叶含泪,
新秋徐步在浅渚之荇藻,
沿岸的矮林──蛮野之女客
长留我们之足音,
啊,飘泊之年岁,
带去我们之嬉笑,痛哭,
独余剩这伤痕。
一九二二年
时之表现
一
风与雨在海洋里,
野鹿死在我心里。
看,秋梦展翼去了,
空存这委靡之魂。
二
我追寻抛弃之意欲,
我伤感变色之樱唇。
呵,阴黑之草地里,
明月收拾我们之沈静。
三
在爱情之故宫,
我们之Noces倒病了,
取残弃之短烛来,
黄昏太弥漫田野。
四
我此刻需要什 ?
如畏阳光曝死!
去,园门已开了栅,
游蜂穿翼鞋来了。
五
我等候梦儿醒来,
我等觉儿安睡,
你眼泪在我瞳里,
遂无力观察往昔。
六
你傍著雪儿思春,
我在衰草里听鸣蝉,
我们的生命太枯萎,
如牲口践踏之稻田。
七
我唱无韵的民歌,
但我心儿打著拍,
寄你的哀怨在我胸膛来,
将得到疗治的方法。
八
在阴处的睡莲,
不明白日月的光耀,
打桨到横塘去,
教他认识人间一点爱。
九
我们之Souvenirs,
在荒郊寻觅归路。
爱憎
Soyons Scandaleux Sans Plus Vous gener
─ P。 Verlaine。
我愿你孤立在斜阳里,
望见远海的变色,
用日的微光,
抵抗夜色之侵伐。
将我心放在你臂里,
使他稍得余暖,
我的记忆全死在枯叶上,
口儿满著山果之余核。
我们的心充满无音之乐,
如空间轻气的颤动。
无使情爱孤寂在黑暗,
任他进来如不速之客。
你看见 ,我的爱!
孤立而单调的铜柱,
关心瘦林落叶之声息,
因野菊之坟田里秋风唤人了。
如要生命里建立情爱,
即持这金钥开疑惑之门,
纵我折你陌上之条,
明日之静寂是在我们心里。
呵,不,你将永不回来,
警我在深睡里,
迨生命之钟声响了,
我心与四体已殭冷。
二
时间逃遁之迹
深印我们无光之额上,
但我的爱心永潜伏在你,
如平原上残冬之声响。
红夏偕著金秋,
每季来问讯我空谷之流,
我保住的祖先之故宫既颓废,
心头的爱憎之情消磨大半。
无用躇踌,留你最後之足印
在我曲径里,
呵,往昔生长在我臂膀之你,
应在生命之空泛里沉默。
夜儿深了,钟儿停敲,
什 一个阴黑笼罩我们;
我欲生活在睡梦里,
奈他恐怕日光与烦嚣。
蜘蛛在风前战栗,
无力织世界的情爱之网了
吁,知交多半死去,
无人获此秋实。
呵妇人,无散发在我庭院里,
你收尽了死者之灰,
还吟挽歌在广场之隅,
跳跃在玫瑰之丛。
我几忘却这听惯之音,
与往昔温柔之气息,
愿倩魔鬼助我魄力之长大,
准备回答你深夜之呼唤。
迟我行道
远处的风唤起橡林之呻吟,
枯涸之泉滴的单调。
但此地日光,嘻笑著在平原,
如老妇谈说远地的风光
低声带著羡慕。
我妒忌秋花长林了,
更怕新月依池塘深睡。
呵,老旧之锺情,
你欲使我们困顿流泪,
不!纵盛夏从芦苇中归来,
饱带稻草之香,
但我们仍是疾步著,
拂过清晨之雾,午後之斜晖。
白马带我们深夜逃遁,
──呵,黑鸦之群你无味地的呼噪了,……
直到有星光之岩石下,
可望见远海的呼啸,
吁,你发儿散乱,
额上满著露珠。
我杀了临歧的坏人,
──真理之从犯!──
血儿溅满草径,
用谁的名义呵。
风
欲寻高处倚危栏
闲看垂杨风里老
──沈尹默
尽在橡枝上嘶著,
欲用青白之手
收拾一切残叶,
以完成冷冬之工作;
至於人儿,
为老旧而辛酸之印象缠著,
颓委欲死,
尽在橡枝上嘶著,
总是愚人的揶揄,
不仁者的谄笑,
辽远的海岸里
慈母屈膝伸手狂呼,
泪儿随波远去
润其失掉的爱子之唇?
尽在橡枝上嘶著,
孟浪地挟归雁前来,
他们的羽在我故国里变换,
落下残败的在河干,
没有人留心此诗意,
因他们去了重来。
尽在橡枝上嘶著,
他重问我曾否再作童年之盛会!
我失去了温背的日光,
牲群缘登的曲径,
此地片片的雪花,
在我心头留下可数的斑痕。
尽在橡枝上嘶著,
你的呼声太单调而疏懒,
仅引我心头抱歉之狂噪,
而思想与欢乐之谐和,
光明与黑暗的消长,
惟上帝能给我一回答。
尽在橡枝上嘶著,
夜色终掩蔽我的眼帘,
深望此地的新月钟声,
与溪流之音,
给你一点临别之伤感,
然後永逃向无限──不可重来!
心愿
我愿你的掌心
变了船儿,
使我遍游名胜与远海
迨你臂膀稍曲,
我又在你的心房里。
我愿在你眼里
找寻诗人情爱的舍弃,
长林中狂风的微笑,
夕阳与晚霞掩映的色彩。
轻清之夜气,
带到秋虫的鸣声,
但你给我的只有眼泪。
我愿你的毛发化作玉兰之朵,
我长傍花片安睡,
游蜂来时平和地唱我的梦;
在青铜的酒杯里,
长印我们之唇影,
但青春的欢爱,
勿如昏醉一样销散。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4
冯乃超诗选
冯乃超(1901-1983),创造社后期重要成员,出版的诗集有《红纱灯》(1928)。
消沉的古伽蓝 红纱灯 残烛 外白渡桥
消沉的古伽蓝
一
树林的幽语,嗡嗡;
暮霭的氛氲,朦胧;
远寺的古塔,峙空;
沉潜的残照,暗红;
飘零的游心,哀痛;
片片的乡愁,晚钟。
二
消沉的情绪,苍苍;
天空的美丽,凄怆;
祷堂的幽寂,渺茫;
黄昏的气息,颓唐;
万籁的律动,衰亡;
消沉的古寺,深藏。
三
万古的飞翔,沉沦;
夜静的信仰,身殉;
无言的缄默,巡逡;
苍茫的怀古,无尽;
传奇的情热,灰烬;
墓坟的纪念,青春。
红纱灯
森严的黑暗的深奥的深奥的殿堂中央
红纱的古灯微明地玲珑地点在午夜
之心。
苦恼的沉默呻吟在夜影的睡眠之中
我听得魑魅魍魉的跫声舞蹈在半空
乌云丛簇地丛簇地盖着蛋白色的月亮
白练满河流若伏在夜边的裸体的尸体僵
红纱的古灯缓缓地渐渐地放大了
光晕
森严的黑暗的殿堂撒满了庄重的
黄金
愁寂地静悄地黑衣的尼姑踱过了长廊
一步一声怎的悠久又怎的消灭无踪
我看见在森严的黑暗的殿堂的神龛
明灭的惝恍地一盏红纱的灯光颤动
残烛
追求柔魅的死底陶醉
飞蛾扑向残烛的焰心
我看着奄奄垂灭的烛火
迫寻过去的褪色欢忻
焰光的背后有朦胧的情爱
焰光的核心有青色的悲哀
我愿效灯蛾的无智
委身作情热火化的尘埃
烛心的情热尽管燃
丝丝的泪绳任它缠
当我的身心疲瘁后
空台残柱缭绕着迷离的梦烟
我看着奄奄垂灭的烛火
梦幻的圆晕罩着金光的疲怠
焰光的背后有朦胧的情爱
焰光的核心有青色的悲哀
外白渡桥
钢铁的骨骼构成现代的体躯,
钢铁的精神提供我们的武器。
看吧,帝国主义的哨兵矗立若铜像,
守护着国际市场的人类屠杀的废墟。
我们有我们的悲哀、愤怒,和对于
人类的理想,
他们的皇帝,总统,独裁者不外是
矗立的铜像,
看吧,滔滔流去的永恒不息的黑色
的流水,
历史为潮流终竟要冲破他们压迫的防障。
这是历史的潮流,从中国心脏涌进
的悲哀的潮流,
现在得了钢铁般的现代精神的启诱,
桥下的有力的呼声哟,沉潜的原动力哟,
太平洋的中心正在酝酿着世界的同
胞最后的战斗!
钢铁的骨骼路构成现代的体躯,
钢铁的精神提供我们的武器。
沉潜的原动力哟,奔流,不息地奔流,
排去社会的不合理的多年壅积起来
的体垢!
太阳虽然闪烁着荣华的光芒,
上海的埠头染着民族的悲哀的苍黄。
听吧,生活被破坏的黄浦江头苦力
的叫号,
他们是背负人类的十字架的伟大的人豪。
极度的疲劳不能永远麻痹他们的感觉,
今日的忍从,忍耐构成明日的钢铁
的体格;
极度的悲哀不能永远破坏他们的人心,
今日的憎恶,愤怒构成明日的钢铁
的精神。
铁筋铁骨的架在黄浦江头的外白渡桥,
颓废地横在濛漠苍黄的夕阳的反照,
太阳是给他们落的;黄昏是给他们
来的。
汽笛的悲鸣迷茫的暮影中给他们哄笑。
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希望是日出的阳光,
这不是,这不是倏忽掩映的金色波浪,
这不是,这不是薄暗糊模的神秘的光芒,
它是确凿的必然的给我们来的阳光。
1928年6月2日
选自《中国新诗库第一辑——冯乃超卷》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5
静之诗选
汪静之(1902-1996),出版的诗集有《蕙的风》(1922)、《寂寞的国》(1927)、《诗二十一首》(1958)等。
蕙的风
蕙的风
是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
温馨的蕙花的风?
蕙花深锁在园里,
伊满怀着幽怨。
伊底幽香潜出园外,
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地飞着。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5
潘漠华诗选
潘漠华(1902—1934),学名训,宣平(今武义)人。1920年入一师求学。1921、1922年与同学冯雪峰、汪静之先后发起成立文学团体"晨光社"、"湖畔诗社",合出诗集《湖畔》、《春的歌集》。
再生 离家
再生
我想在我底心野,
再扌离拢荒草与枯枝,
寥廓苍茫的天宇下,
重新烧起几堆野火。
我想在将天明时我的生命,
再吹起我嘹亮的画角,
重招拢满天的星,
重画出满天的云彩。
我想停唱我底挽歌,
想在我底挽歌内,
完全消失去我自己,
也完全再生我自己。
离家
我底衫袖破了
我母亲坐着替我补缀
伊针针引着纱线
却将伊底悲苦也缝了进去
我底头发太散乱了
姊姊说这样出外去不太好看
也要惹人家底讨厌
伊拿了头梳来替我梳理
后来却也将伊底悲苦梳了进去
我们离家上了旅路
走到夕阳傍山红的时候
哥哥说我走得太迟迟了
将要走不尽预定的行程
他伸手牵头我走
但他的的悲苦
又从他微微颤跳的手掌心传给了我
现在就是碧草红云的现在啊
离家已有六百多里路
母亲底悲苦从衣缝里出来
姊姊的悲苦,从头发里出来
哥哥底悲苦,从手掌心里出来
他们结成一个缜密的悲苦的网
将我整个网着在那儿了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6
于赓虞诗选
于赓虞(1902—1963),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名舜卿,字赓虞,以字行世。河南西平人。1923年6月,与焦菊隐等人成立新文学社团,即北京文坛风云一时的“绿波社”。1924年4月,创办《绿波周报》,8月底又创办《绿波季刊》。《绿波周报》、《绿波季刊》、北京的《晨报副刊》、天津的《新民意报》是他发表诗作的主要园地。1935年月4月赴英国伦敦大学研究欧洲文学史。在英期间,着《诗论》、《雪莱的婚姻》、《雪莱的罗曼史》。1937年任河南大学文史系副教授。1963年8月14日病逝于开封家中。著有诗集《骷髅上的蔷薇》、《孤岛》等。
秋晨 影
秋晨
别了,星霜漫天的黑夜,
我受了圣水难洗的苦孽,
你方从我的背上踏过,
欢迎啊,东曙,你又已复活!
在这最后的瞬间,我睁眼
双手抱住太阳的脚,看
叶颤,花舞,听市声沉醉,
直到落下欢欣的眼泪!
影
看,那秋叶在明媚的星月下正飘零,
与你邂逅相逢于此残秋荒岸之夜中,
星月分外明,忽聚忽散的云影百媚生。
看,那秋叶在明媚的星月下正飘零,
我沦落海底之苦心在此寂寂的夜茔,
将随你久别的微笑从此欢快而光明。
苍空孤雁的生命深葬于孤泣之荒冢,
美丽的蔷薇开而后谢,残凋而复生,
告诉我,好人,什么才象是人的生命?
这依恋的故地将从荒冬回复青春,
海水与云影自原始以来即依依伴从,
告诉我,好人,什么才象是人的生命?
夜已深,霜雾透湿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
紧紧的相依,紧紧的相握,沉默,宁静,
仰首看孤月寂明,低头看苍波互拥。
夜已深,霜雾透湿了我的外衣,你的青裙,
寂迷中古寺的晚钟惊醒了不灭的爱情,
山海寂寂,你的影,我的影模糊不分明......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6
饶孟侃诗选
饶孟侃(1902—1967),原名饶子离。江西南昌市人。诗人、外国文学研究家。新月派成员之一,曾任四川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外交学院等教授。终年65岁。主要作品有诗集《泥人集》等。
招魂 呼唤
招魂
--吊亡友杨子惠
来,你不要迟疑,
趁此刻鸡还没有啼;
你瞧远远一点灯光,
渔火似的一暗一亮--
那灯下是我在等你。
来,你不要迟疑!
来,为什么徘徊?
我泡一壶茶等你来。
你看这一只只白鹤,
一只只在壶上飞着,
是不是往日的安排?
来,为什么徘徊?
来,用不着犹夷;
趁我在发愣没想起,
你只管轻轻的进来,
你落叶飘下了庭阶,
冷不防给我个惊喜。
来,用不着犹夷!
呼唤
有一次我在白杨林中,
听到亲切的一呼唤;
那时月光正望着翁仲,
翁仲正望着我看。
再听不到呼唤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四面寻找;--
翁仲只是对月光出神,
月光只对我冷笑。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7
冯雪峰诗选
冯雪峰(1903-1976),原名冯福春,1922年春与同学潘漠华、汪静之及诗友应修人结成湖畔诗社。从1930至1933年底,是左翼文化战线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诗集《湖畔》(与潘漠华、应修人、汪静之合著,1922)、《春的歌集》(与潘漠华、应修人合著,1923)、《真实之歌》(1943)和《雪峰的诗》(1979)。
孤独
孤独
哦,孤独,你嫉妒的烈性的女人!
你用你常穿的藏风的绿呢大衣
盖着我,
像一座森林
盖着一个独栖的豹。
但你的嘴唇滚烫,
你的胸膛灼热,
一碰着你,
我就嫉妒着世界,心如火炙。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7
梁宗岱诗选
梁宗岱(1903-1983),出版的诗集有《晚祷》(1925)。
晚祷
晚祷
——呈敏慧
之二
我独自地站在篱边。
主呵,在这暮霭的茫昧中。
温软的影儿恬静地来去,
牧羊儿正开始他野蔷薇的幽梦。
我独自地站在这里,
悔恨而沉思着我狂热的从前,
痴妄地采撷世界的花朵。
我只含泪地期待着——
期望有幽微的片红
给暮春阑珊的东风
不经意地吹到我的面前:
虔诚地,静谧地
在黄昏星忏悔的温光中
完成我感恩的晚祷。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8
冯至诗选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1923年夏参加林如稷等在上海主办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浅草社停止活动,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另组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出版的诗集有《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他》(1929)、《十四行集》(1942)、《冯至诗选》(1980)等。其他作品有散文集《东欧杂记》(1951)、传记《杜甫传》(1952)、译作集《海涅诗选》(1956)、诗集《西郊集》(1958)、诗集《十年诗抄》(1959)、论文集《诗与遗产》(1963)、译海涅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1978)等。
十四行诗集 蚕马 吹箫人 帷幔 蛇 南方的夜 赠之琳
十四行二十七首
1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2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5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等到了夜深静悄,
只看见窗儿关闭,
桥上也敛了人迹。
6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
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
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
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
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
正当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11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
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
13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14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15
看这一队队的骡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行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16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8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21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廿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个古代的人: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23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永生。
25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梦里可能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26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原载《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蚕马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 —1925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原载《昨日之秋》北新书局1927年版。
选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吹箫人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切莫悲伤,
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乐的收场!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内,洞宇森森;
一个壮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闲雅的长衫,
还带着一支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松间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哭泣?
谁将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箫声的杂复,
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着了疯狂,
他吹着,挟着长衫,
望喧杂的人间奔向。
箫离不开他的唇,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围尽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着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浓云却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说,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
早遗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间的风韵。
他穿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
古庙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
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呀!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红窗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女郎;
她对谁抒写幽思,
诉说她的衷肠?
他如梦如醉地
一似当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三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侯门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露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话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侧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尽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成两半──
煮成了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如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独自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
「假使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家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不医治的重病。
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圣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给他们的是空虚,
还有那空虚的惆怅──
缕缕的箫的余音,
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
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喨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綢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冲下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南方的夜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热情──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赠之琳
你组织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关的事物
组织得那样美,那样多情。
我的时间空间不会组织,
只听凭无情的岁月给我处理
我常漫不经心地说,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龄,
说得高龄竟像是
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
不料他们的年龄我如今已经超过,
回头看走过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们当年在昆明,没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从未觉得有什么距离;
如今同住在这现代化的城市,
古人却替我说一句话——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无情的岁月,
想召回已经逝去的年华,
无奈逝去的年华不听召唤,
只给我一些新的启发。
你斟酌两种语言的悬殊,
胜似灯光下检验分辨地区的泥土;
不管命运怎样戏弄你的盆舟。
你的诗是逆水迎风的樯橹。
大家谈论着你的《十年诗草》,
也谈论着你迻译的悲剧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载《沧桑》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独上高楼翻阅现代文学史,
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
[注]本诗是为祝贺卞之琳八十寿辰而做,
作者时年八十六岁。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8
孙大雨诗选
孙大雨(1905-1997),原名孙铭传,原籍浙江诸暨县,毕业于清华学校高等科。曾先后在美国达德穆文学院和耶鲁大学研究院学习英国文学,回国后历任武汉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暨南大学外文系教授,中央政治学校英语教授兼主任。1920年开始发表作品。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自己的写照》、《精神与爱的女神》等。
诀绝
诀绝
天地竟然老朽得这么不堪!
我怕世界就吐出他最后
一口气息,无怪老天要破旧,
唉,白云收尽了向来的灿烂,
太阳暗得象死亡的白眼一般,
肥圆的山岭变幻得象一列焦瘤,
没有了林木和林中啼绿的猿猴,
也不再有月泉对着好鸟清谈。
大风抱着几根石骨在摩娑,
海潮披散了满头满背的白发,
悄悄退到了沙滩下独自叹息
去了∶就此结束了她千古的喧哗,
就此开始天地和万有的永劫。
为的都是她向我道了一声诀绝!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39
韦丛芜诗选
韦丛芜(1905~1978),原名韦崇武,又名韦立人、韦若愚,1905年农历三月十六日生于安徽霍邱县。北京燕京大学毕业。曾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为鲁迅组织领导的未名社成员,《莽原》半月刊撰稿人之一。建国后曾任上海新文艺出版社英文编辑。主要作品∶着有诗集《君山》《冰块》等,译有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卡篇小说《穷人》、《罪与罚》、《长拉玛卓夫兄弟》、美国杰克—伦敦的《生命》等。1985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有《韦丛芜选集》。
绿绿的灼火 倘若能达底也罢! 诗人的心
绿绿的灼火
细雨纷纷的下着,阴风阵阵掠过野冢,我的骨骼在野冢上直挺地躺着。
光已经从世界上灭绝,我的骨骼已经不发白色。
我这样死着,——
在空虚里,在死寂里,在漆黑里死着。
唉唉,我的骨骼怎的又在微微叹息了!
唉唉,我的心火怎的还没有灭尽呢!
唉唉,它在里面又燃起了!
唉唉,又燃起了,绿绿的灼火又然起了!
司光的神不能灭熄我的心头的残烬,绿绿的灼火又照亮了我的心的王国。
在这王国里,好象初次幽会似的,我的灵魂紧紧地拥抱着我心爱地情人,她曾白白地葬送了我的青春;
在这王国里,我又觅得我空洒了的眼泪,我失却了的力量,我压死了的热情,我的幻梦,我的青春,我的诗歌,我的雄心,——
这一切都齐整的罗列在爱的祭坛上,下面架着浇过油的柴火,当中铺着一个蒲团,——我知道,这是专等着我的灵魂的到临。
我的灵魂到蒲团上虔诚的跪下,柴火在下面燃烧着,我的诗歌在坛上呜咽地奏着,我的情人在坛上轻盈的舞着,
我的眼泪,我的力量,我的热情,我的幻梦,我的青春,我的雄心,……同在这火光中举行了葬礼。
火焰烧遍了爱的祭坛,火焰烧遍了心的王国。……
但这只是绿绿的灼火。
——你又来了么,司光的神?我说。你这是第几次了?
——你知道,司光的神说,我并不是情愿这样的。
——灭不了的是我的心头的残烬,你何必使我的灵魂反复忍受烈焰燃烧的惨刑!
——你的罪孽太深了。
狂风吹灭了我的心头,急雨浇熄了它的残烬。
——它将不再燃起了,司光的神说。
——你这话说过几次了?我问。
我的心头暂得一阵莫名的清冷。
细雨纷纷的下着,阴风阵阵掠过野冢,我的骨骼在野冢上直挺地躺着。
光已经从世界上灭绝,我的骨骼已经不发白色了。
我这样死着,——
在空虚里,在死寂里,在漆黑里死着。
唉唉,但愿我的心火不再从骨骼中燃起了!
但愿我的心头的绿绿的灼火不再从骨骼中燃起了!
1926年2月17日晚
选自《莽原》一卷五期(1926/3/10)
倘若能达底也罢!
在无底的深渊和无涯的海洋中我意识地挣扎着;
这挣扎只限于前后左右,而且永远是向下沉去,
无停地向无底地深渊沉去,我意识着,
这心情还不如在地上从高处落下时的恐怖的着实。
我的双手在水中拨动,兴起波纹,
我发见面包,金钱,荣誉,势力在眼前杂沓的晃荡着,被人争抢着,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拥挤着。——冲突着或追逐着——
啊!我自己原来也在这群中混着,但是永远下沉着。
面,铜,粉,铁,混合一块生出一种难闻的嗅味,
狂笑和痛哭造成一种刺人耳鼓的噪声,
在拥挤中我觉得烦厌了,而且确实疲倦了
我双手无力的垂下,眼前一切均模糊了。
无停的向无底的深渊沉去,我意识着,
这心情还不如在地上从高处落下时的恐怖着实;
唉唉,倘若能达底也罢!
唉唉,倘若我的双手不再拨动也罢!
4月30日
选自《莽原》二卷九期(1927/5/10)
诗人的心
诗人的心好比是一片阴湿的土地,
在命运的巨石下有着爱的毒蛇栖息;
他歌吟着,轻松心头的苦楚,
毒蛇在吟声里吮取着他的血液。
在生之挣扎里更痛感着生之悲凄,
他踯躅于人间,却永味人间摒弃。
唉,何时啊,能爬出那血红的毒蛇,
从命运的巨石下,从阴湿的土地里!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0
方令孺诗选
方令孺(1897—1976)安徽桐城人。散文作家和女诗人。方苞的后代。1923年留学美国,在华盛顿州立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读书。1929年回国后,先后任青岛大学讲师和重庆国立剧专教授。1939年至1942年任重庆北碚国立编译馆编审。1943年后在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授。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写新诗,与林徽因被称为“新月派”仅有的两位女诗人。
诗一首 灵奇 枕江阁
诗一首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选自《诗刊》创刊号,1931年1月
灵奇
有一晚我乘着微茫的星光,
我一个人走上了惯熟的山道,
泉水依然细细的在石上交抱,
白露沾透了我的草履轻裳。
一炷磷火照亮纵横的榛棘,
一双朱冠的小蟒同前宛引领,
导我攀登一千层皑白的石磴,
为要寻找那镌着碑文的石壁。
你,镌在石上的字忽地化成
伶俐的白鸽,轻轻飞落又腾上——
小小的翅膀上系着我的希望,
信心的坚实和生命的永恒。
可是这灵奇的迹,灵奇的光,
在我的惊喜中我正想抱紧你,
我摸索到这黑夜,这黑夜的静,
神怪的寒风冷透我的胸膛。
选自《诗刊》第三期,1931年10月
枕江阁
我愿意永远在焦山上,
听江潮在山边昼夜跌宕,
象是江灵的声音盘问我∶
“几回了,我从你心上漾过?”
枕江阁,你系住我的魂,
古槐后的太阳做我的灵灯,
吩咐船夫下帆,江风你歇∶
我太爱这秋江的淡泊,
1920年8月29日登焦山枕江阁
选自《诗刊》第四期,1932年7月
作者:
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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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0:40
冯文炳诗选
冯文炳(1901-1967),曾用笔名废名,出版有诗集《水边》(与开元合著,1944)、诗文集《招隐集》(1945)。
灯 雪的原野 星 十二月十九夜 人类 鸡鸣 宇宙的衣裳 理发店 妆台 花盆 北平的街上 海 点灯 街头 喜悦是美 寄之琳
灯
深夜读书
释手一本老子《道德经》之后,
若抛却吉凶悔吝
相晤一室。
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鱼之与水,
猫不捕鱼,
又记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见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贩的叫卖声又做了宇宙的言语,
又想起一个年青人的诗句
“鱼乃水之花。”
灯光好象写了一首诗,
他寂寞我不读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灯又叫我听街上敲梆人。
雪的原野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明月不相识,
明日的朝阳不相识,——
今夜的足迹是野兽么?
树影不相识。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灵魂是那里人家的灯么?
灯火不相识。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未生的婴儿,
是宇宙的灵魂,
是雪夜一首诗。
星
满天的星,
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
东墙上海棠花影,
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
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
昨夜夜半的星,
清洁真如明丽的网,
疏而不失,
春花秋月也都是的,
子非鱼安知鱼。
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支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人类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面孔
彼此都是相识的。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思想
痛苦是不相关的。
鸡鸣
人类的灾难
止不住鸡鸣,
村子里非常之静,
大家唯恐大祸来临。
不久是逃亡,
不久是死亡,
鸡鸣狗吠是理想的世界了。
宇宙的衣裳
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
于是我离开一幅面目不去认识它,
我认得是人类的寂寞,
犹之乎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宇宙的衣裳,
你就做一盏灯吧,
做诞生的玩具送给一个小孩子,
且莫说这许多影子。
理发店
理发店的胰子沫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类的理解,
画得许多痕迹。
墙下等的无线电开了,
是灵魂之吐沫。
妆台
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
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将放上她的妆台。
因为此地是妆台,
不可有悲哀。
花盆
池塘生春草,
池上一棵树,
树言,
“我以前是一颗种子。”
草言,
“我们都是一个生命。”
植树的人走了来,
看树道,
“我的树真长得高,——
我不知那里将是我的墓?”
他仿佛想将一钵花端进去。
1931年5月18日
北平街上
诗人心中的巡警指挥汽车南行
出殡人家的马车拉车不走
街上的寂静古人的诗句萧萧马鸣
木匠的棺材花轿的杠夫交谈着三天前死去了认识的人
是很可能的万一着了火呢
不记得号码巡警手下的汽车诗人茫然的纳闷
空中的飞机说是日本人的
万一扔下炸弹呢
人类的理智街上都很安心
木匠的棺材花轿的杠夫路人交谈着三天前死去了认识的人
马车在走年龄尚青蓬头泪面岂说是死人的亲人
炸弹搬到学生实验室里去罢
诗人的心中宇宙的愚蠢
1936年5月3日
海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永不爱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
点灯
病中我起来点灯,
仿佛起来挂镜子,
象挂画似的。
我想我画一枝一叶之荷花?
我看见墙上我的影子。
街头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
乃有邮筒寂寞。
邮筒PO
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
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
汽车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
喜悦是美
梦里的光明
我知道这是假的,
因为不是善的。
我努力睁眼,
看见太阳的光线,
我喜悦这是真的,
因为知道是假的,
喜悦是美。
寄之琳
我说给江南诗人写一封信去,
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
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
我想写一首诗,
犹如日,犹如月,
犹如午阴,
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我的诗情没有两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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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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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0:41
胡风诗选
胡风(1902—1985),湖北蕲春人,原名张光人,曾用笔名谷丰、高荒、张果。著名评论家,诗人,翻译家。曾任左联宣传部长,与鲁迅交往较多。1934年开始专业写作生涯,“两个口号”论争中起重要作用。办《七月》等杂志,编丛书培养了一批诗人作家。50年代蒙冤受批判,后被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首要人物拘禁至1979年。一生主要致力于文学理论研究,有《文艺笔谈》等多种专着。临终前曾陆续完成《胡风回忆录》(1993年出版)等七十万字作品。
夕阳之歌 为祖国而歌
夕阳之歌
夕阳快要落下了,
夜雾也快要起了,
兄弟,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遥空里有一朵微醉的云,
慈慧地俯瞰着那座林顶,
林那边无语如镜的池中,
许在漾着恋梦似的倒影。
穿过那座忧郁的林,
走完这条荒萋的路,
兄弟,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林这边只有落叶底沙沙,
林那边夕阳还没有落下,
梦这边阴影黑发似地蔓延,
林那边夕阳正烧红了山巅。
连绵的山尽是连绵,
可以望个无穷的远,
夕阳是火犹是红红,
可以暖暖青春的梦。
去了青春似萎地的花瓣,
拾不起更穿不成一顶花冠,
且暖一暖凄凉的昨宵之梦,
趁着这夕阳的火犹是红红。
夕阳正照着林梢,
听着我底歌牵我的手,
兄弟,现在,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为祖国而歌
在黑暗里在重压下在侮辱中
苦痛着呻吟着挣扎着
是我底祖国
是我底受难的祖国!
在祖国
忍受着面色底痉挛
和呼吸喘促
以及茫茫的亚细亚的黑夜,
如暴风雨下的树群
我们成长了
为有明天
为了抖去苦痛和侮辱底重载
朝阳似地
绿草似地
生活会笑
祖国呵
你底儿女们
歌唱在你底大地上面
战斗在你底大地上面
喋血在你底大地上面
在卢沟桥
在南口
在黄浦江
在敌人底铁蹄所到的一切地方,
迎着枪声炮声炸弹声地呼啸声--
祖国呵
为了你
为了你底勇敢的儿女们
为有明天
我要尽情地歌唱∶
用我底感激
我底悲愤
我底热泪
我底也许迸溅在你底土壤上的活血!
人说∶无用的笔呵
把它扔掉好啦。
然而,祖国呵
就是当我拿着一把刀
或者一枝枪
在丛山茂林中出没有时候罢
依然要尽情地歌唱
依然要倾听兄弟们底赤诚的歌唱--
迎着铁底风暴
火底风暴
血底风暴
歌唱出郁积在心头上的仇火
歌唱出郁积在心头上的真爱
也歌唱盘结在你古老的灵魂
里的一切死渣和污秽
为了抖掉苦痛和侮辱重载
为了胜利
为了自由而幸福的明天
为了你呵,生我的养我的教给我什么是爱,什么
是恨的,使我在爱里恨里苦痛的,辗转于苦
痛里
但依然
能够给希望给我力量的
我底受难的祖国!
作者:
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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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0:41
林徽因诗选
林徽因(1904-1955),出版的诗集有《林徽因诗集》(1985)等。
笑 深夜里听到乐声 情愿 仍然 山中一个夏夜 激昂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深笑 记忆 题剔空菩提叶 黄昏过泰山 静坐 时间 哭三弟恒 展缓 八月的忧愁 雨后天 无题 秋天,这秋天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的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选自《新月诗选》(1931年9月)
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选自《新月诗选》(1931年9月)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班,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选自《新月诗选》(1931年9月)
仍然
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象个千辨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选自《新月诗选》(1931年9月)
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一个夏夜,深得
象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只一盏灯———两盏
象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
象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的在山谷上
石头的心,石头的口在唱。
均匀的一片静,罩下
象张软垂的幔帐。
疑问不见了,四角里
模糊,是梦在窥探?
夜象在祈祷,无声的在期望
幽郁的虔诚在无声里布漫。
1931年
选自《新月》四卷七期(1933年6月)
激昂
我要藉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象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静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5月,香山
选自《北斗》创刊号(1931年9月)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篇鹅黄,你象;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选自《学文》一卷一期(1934年4月5日)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1月5日)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象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1936年2月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3月22日)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1936年4月23日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5月17日)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7月19日)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1936年冬11月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7年1月31日)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7年3月14日)
哭三弟恒
——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瞭——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碾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理想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1934年,李庄
选自《文学杂志》二卷十二期(1948年5月)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洄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缭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选自《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年5月4日)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雨后天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香草,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象烟——
象烟。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象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象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凌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夜,这夜,这惨的变换!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2
钟鼎文诗选
钟鼎文(1904- ),三十年代开始发表诗作,1954年与覃子豪、余光中等发起成立“蓝星传社”。出版有诗集《行吟者》(1951年)、《山河诗抄》(1956年)、《白色的花束》等。
风雨黄山行 桥 留言
风雨黄山行
迎面的山风、飒飒,
迎面的山雨、蒙蒙,
迎面的山色,掺着曙色,
如梦的幽昧,苍翠而朦胧;
三十六峰,还在睡眠中。
冒着迎面的山雨,
顶着迎面的山风,
我在风雨的山岬间独步,
忽觉得这盘曲的山路,
通向米芾的画图中……
桥
在宽阔的灰白色的天后宫桥下,
疲倦了的苏州河在流着……
在我们寂寞的生命下
疲倦了的时间在流着……
日子是水一般地流去、流去,
问不了哪些是欢乐,哪些是苦恼:
剩下的,是这坚固的生命
立在时间的上面,如象是桥。
如象桥,在水面上映着阴影,
我们的生命,也有着黯淡的魂灵;
这生命底影啊,浮在时间的河流上,
随着河流的动荡而不住地变形。
让时间带去我们的往日底恋吧,
让时间带去我们的欢乐与苦恼吧……
在时间的上面,是这悠久的生命
立着,凭空地立着;如象是桥。
留言
让我将我不朽的爱,留给世界。
将我难忘的恨,带进坟茔。
一片浮云飘过大海,是我的生命,
一片微风吹过花丛,是我的感情。
我祈祷的手将变作树,伸向穹苍,
我含泪的眼将变作星,俯瞰大地。
亲爱的母亲、亲爱的故乡,我太困倦了,
让我回到你们的怀抱里久久地安息吧。
1976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2
朱湘诗选
朱湘(1904-1933),新月派成员,出版的诗集有《夏天》(1925)、《草莽集》(1927)、《石门集》(1934)、《永言集》(1936)等。译作有《路曼尼亚民歌一斑》(1924)、《英国近代小说集》(1929)、《番石榴集》(1936)。
葬我 昭君出塞 摇篮歌 残灰 雨景
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昭君出塞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趁着如今人马不喧哗,
只听得啼声得得,
我想凭着切肤的指甲
弹出心里的嗟呀。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这儿没有青草发新芽,
也没有花枝低桠;
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
只有冰树结琼花。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我不敢瞧落日照平沙,
雁飞过暮云之下,
不能为我传达一句话
到烟霭外的人家。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记得当初被选入京华,
常对着南天悲咤,
那知道如今去朝远嫁,
望昭阳又是天涯。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你瞧太阳落下了平沙,
夜风在荒野上发,
与一片马嘶声相应答,
远方响动了胡笳。
摇篮歌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
一阵阵温风拂上人身,
你瞧日光它移的多慢,
你听蜜蜂在窗子外哼:
睡呀,宝宝,
蜜蜂飞的真轻。
天上瞧不见一颗星星,
地上瞧不见一盏红灯;
什么声音也都听不到,
只有蚯蚓在天井里吟:
睡呀,宝宝,
蚯蚓都停了声。
一片片白云天空上行,
像是些小船飘过湖心,
一刻儿起,一刻儿又沉,
摇着船舱里安卧的人:
睡呀,宝宝,
你去跟那些云。
不怕它北风树枝上鸣,
放下窗子来关起房门;
不怕它结冰十分寒冷,
炭火生在那白铜的盆:
睡呀,宝宝,
挨着炭火的温。
残灰
炭火发出微红的光芒,
一个老人独坐在盆旁,
这堆将要熄灭的灰烬,
在他的胸里引起悲伤──
火灰一刻暗,
火灰一刻亮,
火灰暗亮着红光。
童年之内,是在这盆旁,
靠在妈妈的怀抱中央,
栗子在盆上哔吧的响,
一个,一个,她剥给儿尝──
妈那里去了?
热泪满眼眶,
盆中颤摇着红光。
到青年时,也是这盆旁,
一双人影并映上高墙,
火光的红晕与今一样,
照见他同心爱的女郎──
竟此分手了,
她在天那方,
如今也对着火光?
到中年时,也是这盆旁,
白天里面辛苦了一场,
眼巴巴的望到了晚上,
才能暖着火嗑口黄汤──
妻子不在了
儿女自家忙,
泪流瞧不见火光
如今老了,还是这盆旁,
一个人伴影住在空房,
他趁着残火没有全暗,
挑起炭火来想慰凄凉──
火终归熄了,
屋外一声梆,
这是起更的辰光。
雨景
我心爱的雨景也多着呀;
春夜春梦时窗前的淅沥;
急雨点打上蕉叶的声音;
雾一般拂着人脸的雨丝;
从电光中泼下来的雷雨──
但将雨时的天我最爱了。
它虽然是灰色的却透明;
它蕴着一种无声的期待。
并且从云气中,不知哪里,
飘来了一声清脆的鸟啼。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3
戴望舒诗选
戴望舒(1905-1950),1932年《现代》月刊创刊,他在上面发表许多著、译作。出版的诗集有《我底记忆》(1929)、《望舒草》(1933)、《望舒诗稿》(1937)、《灾难的岁月》(1937)、《戴望舒诗全编》(1989)。
古神祠前 秋夜思 印象 夜蛾 白蝴蝶 烦忧 秋天的梦 偶成 断指 我的记忆 游子谣 狱中题壁 我用残损的手掌 过旧居 八重子 在天晴的时候 致萤火 赠克木 夜行者 眼 我思想 乐园鸟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秋 夜 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印 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夜 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烦 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哦,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偶 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断 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时。
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
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
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
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
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
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
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
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
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八 重 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致萤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象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赠克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份,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眼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4
施蛰存诗选
施蛰存(1905-),原名施德普,新诗多发表于《现代》杂志。
桥洞 银鱼
桥洞
小小的乌蓬船,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要驶进古风的桥洞了。
桥洞是神秘的东西哪
经过了它,谁知道呢,
我们将看见些什么?
风波险恶的大江吗?
纯朴肃穆的小镇市吗?
还是美丽而荒芜的平原?
我们看见殷红的乌柏子了,
我们看见白雪的芦花了,
我们看见绿玉的翠鸟了,
感谢天,我们底旅程,
是在同样平静的水道中。
但是,当我们还在微笑的时候,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幻异地在庞大起来的,
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显现了,
于是,我们又给忧郁病侵入了。
银鱼
横陈在菜市里的银鱼,
土耳其风的女浴场,
银鱼,堆成了柔白的床巾,
魅人的小眼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
银鱼,初恋的少女,
连心都要袒露出来了。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4
臧克家诗选
臧克家(1905- ),出版的诗集有《烙印》(1933)、《罪恶的黑手》(1934)、《生命的零度》(1947)、《凯旋》(1962)、《放歌新岁月》(1991)。
老马 洋车夫 村夜
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洋车夫
一片风啸湍激在林梢,
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
车上一盏可怜的小灯,
照不破四周的黑影。
他的心是个古怪的谜,
这样的风雨全不在意,
呆着像一只水淋鸡,
夜深了,还等什么呢?
村夜
太阳刚落,
大人用恐怖的故事
把孩子关进了被窝,
(那个小心正梦想着
外面朦胧的树影
和无边的明月)
再捻小了灯,
强撑住万斤的眼皮,
把心和耳朵连起,
机警的听狗的动静。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5
李广田诗选
李广田(1906-1968),出版的诗集有《汉园集》、《春城集》(1958)、《李广田诗选》(1982)。
秋灯 窗 流星 秋的味 唢呐 笑的种子 地之子 秋的歌者 灯下
秋灯
是中年人重温的友情呢,
还是垂暮者偶然的忆恋?
轻轻地,我想去一吻那灯球了。
灰白的,淡黄的秋夜的灯,
是谁的和平的笑脸呢?
不说话,我认你是我的老相识。
叮,叮,一个金甲虫在灯上吻,
寂然地,他跌醉在灯下了:
一个温柔的最后的梦的开始。
静夜的秋灯是温暖的,
在孤寂中,我却是有一点寒冷。
咫尺的灯,觉得是遥遥了。
窗
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
是九年前的你的面影吗?
我的绿纱窗是褪成了苍白的,
九年前的却还是九年前。
随微飔和落叶的窸窣而来的
还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吗?
这埋在土里的旧哀怨
种下了今日的烦忧草,青青的。
你是正在旅行中的一只候鸟,
偶尔的,过访了我这座秋的园林,
(如今,我成了一座秋的园林)
毫无顾惜地,你又自遥远了。
遥远了,远到不可知的天边,
你去寻,寻另一座春的园林吗?
我则独对了苍白的窗纱,而沉默,
怅望向窗外:一点白云和一片青天。
流星
一颗流星,坠落了,
随着坠落的
有清泪。
想一个鸣蛙的夏夜,
在古老的乡村,
谁为你,流星正飞时,
以辫发的青缨作结,
说要系航海的明珠
作永好的投赠。
想一些辽远的日子,
辽远的,
沙上的足音……
泪落在夜里了,
象星陨,坠入林荫
古潭底。
秋的味
谁曾嗅到了秋的味,
坐在破幔子的窗下,
从远方的池沼里,
水滨腐了的落叶的——
从深深的森林里,
枯枝上熟了的木莓的——
被凉风送来了
秋的气息?
这气息
把我的旧梦醺醒了,
梦是这样迷离的,
象此刻的秋云似——
从窗上望出,
被西风吹来,
又被风吹去。
唢呐
卖鼠戏的人又走过了,
唔啦啦地吹着唢呐,
在肩上负着他小小的舞台。
我看见
远远的一个失了躯体的影子,
啼泣在长街,
作最后的徘徊。
今天是一个寂寞的日子,
连落叶的声息也没有了。
愈远,愈远,
只听到唢呐还在唔啦啦地,
我是沉入在苍白的梦里,
哑了的音乐似
停息在荒凉的琴弦上,
象火光样睡眠,
当火焰死时。
笑的种子
把一粒笑的种子
深深地种在心底,
纵是块忧郁的土地,
也滋长了这一粒种子。
笑的种子发了芽,
笑的种子又开了花,
花开在颤着的树叶里,
也开在道旁的浅草里。
尖塔的十字架上
开着笑的花,
飘在天空的白云里
也开着笑的花。
播种者现在何所呢,
那个流浪的小孩子?
永记得你那偶然的笑,
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地之子
我是生自土中,
来自田间的,
这大地,我的母亲,
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
我爱着这地面上的沙壤,湿软软的,
我的襁褓;
更爱着绿绒绒的田禾,野草,
保姆的怀抱。
我愿安息在这土地上,
在这人类的田野里生长,
生长又死亡。
我在地上,
昂了首,望着天上。
望着白的云,
彩色的虹,
也望着碧蓝的晴空。
但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
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
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
因为住在天国时,
便失去了天国,
且失掉了我的母亲,这土地。
秋的歌者
躲在幽暗的墙角,
在草丛里,
抱着小小的瑶琴,
弹奏着黄昏曲的,
是秋天的歌者。
这歌子我久已听过,
今番听了,
却这般异样,
莫不是“人”也到了秋天吗!
你的曲子使我沉思。
趁斜风细雨时节,
且把你的琴弦弄紧,
尽兴地弹唱吧。
当你葬身枯叶时,
世界便觉得寂寞了。
灯下
望青山而垂泪,
可惜已是岁晚了,
大漠中有倦行的骆驼
哀咽,空想象潭影而昂首。
乃自慰于一壁灯光之温柔,
要求卜于一册古老的卷帙,
想有人在远海的岛上
伫立,正仰叹一天星斗。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5
苏金伞诗选
苏金伞(1906-1997),1906年2月17日生,河南睢县人,曾任河南省文联第一届主席,是中国五四以来最杰出的诗人之一,1932年开始发表作品。194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地层厂》、《窗外》、《鹁鸪鸟》、《苏金伞诗选》、《苏金伞诗文集》等多种。
控诉太阳 无弦琴 埋葬了的爱情
控诉太阳
五点二十分,
这残暴的时间,
从世界上
拉走了我们的闻一多先生!
擦干眼泪
我要提起控诉。
——但控诉谁呢?
呵,太阳,我选定了你!
五点二十分,
正是你,太阳,
辉煌照耀的时刻,
为什么眼睁睁地
看着卑鄙的谋杀,
在大街上公开地进行!
你怎么不早点落下去,
或者索性不出来!
让那些暴徒们
把中国的人民杀光,
你都可以不作见证。
也或者,
七月十五日
又是下雨的日子,
跟李公朴先生死的那一天一样?
——哎哎,霪雨的昆明
霪雨的中国呵!
然而五点二十分,
究竟还是白天,
是应该由你管束的。
谁叫你带来与黑暗不分,
而又同样可怖的白天哪!
1946年7月
无弦琴
无弦琴
挂在贴满蛛窝的泥壁上
过着无声的岁月
虽然已习惯于无声
但当失去了温暖的衰风
象病后的妇人的脚步
来回地蹴着廊下的枯叶
或沉重的岁月
从檐射入
照在琴胸上
象一个被卖的婴儿
顷刻就要从怀里
被人携去
那时
也许会触动他无限的感慨
亟欲一吐积愫
尤其是
从山外传来的群众呼喊
象海的多足的远波
爬上了窗棂
它真的想剖开胸膛
大喝一声
在兴奋中破灭
然而
跟人无神经
不能思索一样
琴
无弦
是难以表白的
只巴着
有一天
霹雷在屋顶上打滚
闪电
刺得夜睁不开眼
而自己化一条火蛇
飞出户外
和雷电一同呼吸
一同咆哮
埋葬了的爱情
那时我们爱得正苦
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
她用手拢起了一个小小坟茔
插上几根枯草,说∶
这里埋葬了我们的爱情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这里
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
但什么也没有了
秋风在夜间已把它削平
第二年我又去凭吊
沙坡上雨水纵横,象她的泪痕
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
远远望去微微泛青
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
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
生了根
作者注∶几十年前的秋天,姑娘约我到一个小县城的效外。秋风阵阵。因为当时我出于羞怯没有亲她,一直遗恨至今!只有在暮乡的黄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爱情。
86岁作于1992年5月27日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6
阿垅诗选
阿垅(1907-1967),原名陈守梅,出版的诗集有《无弦的琴》(1942)。
无题 纤夫
无题
不要踏着露水——
因为有过人夜哭。……
哦,我底人啊,我记得极清楚,
在白鱼烛光里为你读过《雅歌》。
但是不要这样为我祷告,不要!
我无罪,我会赤裸着你这身体去见上帝。……
但是不要计算星和星间的空间吧
不要用光年;用万有引力,用相照的光。
要开做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纤夫
嘉陵江
风,顽固地逆吹着
江水,狂荡地逆流着,
而那大木船
衰弱而又懒惰
沉湎而又笨重,
而那纤夫们
正面着逆吹的风
正面着逆流的江水
在三百尺远的一条纤绳之前
又大大地——跨出了一寸的脚步!……
风,是一个绝望于街头的老人
伸出枯僵成生铁的老手随便拉住行人(不让
再走了)
要你听完那永不会完的破落的独白,
江水,是一支生吃活人的卐字旗麾下的钢甲
军队
集中攻袭一个据点
要给它尽兴的毁灭
而不让它有一步的移动!
但是纤夫们既逆着那
逆吹的风
更逆着那逆流的江水。
大木船
活够了两百岁了的样子,活够了的样子
污黑而又猥琐的,
灰黑的木头处处蛀蚀着
木板坼裂成黑而又黑的巨缝(里面像有阴谋
和臭虫在做窠的)
用石灰、竹丝、桐油捣制的膏深深地填嵌起来
(填嵌不好的),
在风和江水里
像那生根在江岸的大黄桷树,动也——真懒
得动呢
自己不动影子也不动(映着这影子的水波也
几乎不流动起来)
这个走天下的老江湖
快要在这宽阔的江面上躺下来睡觉了(毫不
在乎呢),
中国的船啊!
古老而又破漏的船啊!
而船仓里有
五百担米和谷
五百担粮食和种子
五百担,人底生活的资料
和大地底第二次的春底胚胎,酵母,
纤夫们底这长长的纤绳
和那更长更长的
道路,不过为的这个!
一绳之微
紧张地拽引着
作为人和那五百担粮食和种子之间的力的有
机联系,
紧张地——拽引着
前进啊;
一绳之微
用正确而坚强的脚步
给大木船以应有的方向(像走回家的路一样
有一个确信而又满意的方向):
向那炊烟直立的人类聚居的、繁殖之处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向那和天相接的迷茫一线的远方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向那
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偻伛着腰
匍匐着屁股
坚持而又强进!
四十五度倾斜
的铜赤的身体和鹅卵石滩所成的角度
动力和阻力之间的角度,
互相平行地向前的
天空和地面,和天空和地面之间的人底昂奋
的脊椎骨
昂奋的方向向
历史走的深远的方向,
动力一定要胜利
而阻力一定要消灭!
这动力是
创造的劳动力
和那一团风暴的大意志力。
脚步是艰辛的啊
有角的石子往往猛锐地楔入厚茧皮的脚底
多纹的沙滩是松陷的,走不到末梢的
鹅卵石底堆积总是不稳固地滑动着(滑头滑
脑地滑动着),
大大的岸岩权威地当路耸立(上面的小树和
草是它底一脸威严的大胡子)
——禁止通行!
走完一条路又是一条路
越过一个村落又是一个村落,
而到了水急滩险之处
哗噪的水浪强迫地夺住大木船
人半腰浸入洪怒的水沫飞漩的江水
去小山一样扛抬着
去鲸鱼一样拖拉着
用了
那最大的力和那最后的力
动也不动——几个纤夫徒然振奋地大张着两
臂(像斜插在地上的十字架了)
他们决不绝望而用背退着向前硬走,
而风又是这样逆向的
而江水又是这样逆向的啊!
而纤夫们,他们自己
骨头到处格格发响像会片片迸碎的他们自己
小腿胀重像木柱无法挪动
自己底辛劳和体重
和自己底偶然的一放手的松懈
那无聊的从愤怒来的绝望和可耻的从畏惧来
的冷淡
居然——也成为最严重的一个问题
但是他们——那人和群
那人底意志力
那坚凝而浑然一体的群
那群底坚凝成钢铁的集中力
——于是大木船又行动于绿波如笑的江面
了。
一条纤绳
整齐了脚步(像一队向召集令集合去的老
兵),
脚步是严肃的(严肃得有沙滩上的晨霜底那
种调子)
脚步是坚定的(坚定得几乎失去人性了的样
子)
脚步是沉默的(一个一个都沉默得像铁铸的
男子)
一条纤绳维系了一切
大木船和纤夫们
粮食和种子和纤夫们
力和方向和纤夫们
纤夫们自己——一个人,和一个集团,
一条纤绳组织了
脚步
组织了力
组织了群
组织了方向和道路,——
就是这一条细细的、长长的似乎很单薄的苎
麻的纤绳。
前进——
强进!
这前进的路
同志们!
并不是一里一里的
也不是一步一步的
而只是——一寸一寸那么的,
一寸一寸的一百里
一寸一寸的一千里啊!
一只乌龟底竞走的一寸
一只蜗牛底最高速度的一寸啊!
而且一寸有一寸的障碍的
或者一块以不成形状为形状的岩石
或者一块小讽刺一样的自己已经破碎的石子
或者一枚从三百年的古墓中偶然给兔子掘出
的锈烂钉子,……
但是一寸的强进终于是一寸的前进啊
一寸的前进是一寸的胜利啊,
以一寸的力
人底力和群底力
直迫近了一寸
那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1941年11月5日,方林公寓。
(选自诗集《无弦琴》)
作者:
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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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0:46
方玮德诗选
方玮德(1908—1935),安徽桐城人,新月派后期有影响的青年诗人。1929年在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读书时,就在《新月》《文艺》《诗刊》等刊物发表写诗,受到闻一多、徐志摩的赞赏。大学毕业后,于1933年赴厦门集美学校任教,并从事创作和翻译。1934年到北京,次年因患肺结核病去世。着有《玮德诗集》《秋夜荡歌》《丁香花诗集》以及陈梦家编的《玮德诗文集》。
海上的声音 丧裳 脱逃 幽子 我有 一只野歌 秋夜荡歌 我爱赤道 九龙壁
海上的声音
那一天我和她走海上过,
她给我一贯钥匙和一把锁,她说∶“开你心上的门,
让我放进去一颗心!
请你收存,
请你收存。”
今天她叫我再开那扇门,
我的钥匙早丢在海滨。
成天我来海上找寻,
我听到云里的声音——
“要我的心,
要我的心!”
丧裳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家门外,
我偷偷地踱进去又踱了出来;
一天的北风正带着雪花儿乱舞,
我抵住风抵住雪在你门外徘徊。
姑娘,我额上的雪花融成了冷汗下降,
我眼睑前的雪化成了热泪几行——
我发上,肩上,衣服上,满盖的是雪,
我好象穿了件缟素的丧裳。
姑娘,我想起十年前的曾为我阿娘穿上
凶惨的麻服映出了撕碎的心肠;
母亲的爱早断了我孤心的苦梦,
到如今只剩下父亲,还有——姑娘!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的门外,
雪上的足痕织成了怯懦的悲哀;
今早一阵雪化填满得无影无踪,
姑娘,你猜不到我曾在那里徘徊。
脱逃
女人,最好不用朝下讲,
话说出来也要有些分量;
你那心眼我早猜透一半,
含在肚里不比说出来强?
女人,这可不能怪我脸冷,
一阵雷便容易牵起秋风。
好在你还真是个聪明人,
难道我说的话你半分不懂?
女人,事情原要你看得平,
我不是一五一十地讲清。
就是变卦也要我自己肯,
单你流点二轻泪那就成?
女人,随你哭得怎样伤心,
可是我起誓半点不承情。
无须说出你高贵的贞信,
那一套闲话我最不爱听。
女人,尽管你披下发号啕,
指着月亮说出你的凶兆;
总是挖下眼睛说不看我,
那些罪孽只算你自己招。
女人,看那一边北斗横陈,
听着这猫儿在炉边打盹;
不要再发一点声音,一句问,
看我永远是这一副心情。
女人,这次让我好好的走,
不许惊动一扇门,一条狗,
闭上你的眼睛,握紧你的手,
睡吧,象一阵风吹过窗口。
幽子
每到夜晚我躺在床上,
一道天河在梦中流过,
河里有船,船上有灯光,
我向船夫呼唤——
“快摇幽子渡河。”
天亮我睁开两只眼睛,
太阳早爬起比树顶高,
老狄打开门催我起身,
我向自己发笑——
“幽子不来也好”。
选自《诗刊》季刊二期(1931.4.20.)
我有
我有一个心念,
当我走过你的身前;
象是一道山泉,
不是爱,也不是留恋。
我有一个思量,
在我走回家的路上;
象是一抹斜阳,
不是愁,也不是怅惘。
选自《新月》三卷七期(1931)
一只野歌
总有一夜我打你的门前过,
我忍着心,偷偷地放一把火;
让你们从火星子里向外窜,
让你们哭,你们在人堆里钻,
我一把抓住你,我的大眼睛∶
“你该认识我,
你该认识我!”
总有一天我领带着许多大兵,
一齐奔上你住的那所乡村;
五千匹白马摆起一道长阵,
要这村子里的人杀个干净,
我一把抓住你,我的大眼睛∶
“跪下,要你命,
跪下,要你命!”
选自《新月》三卷七期(1931)
秋夜荡歌
八月的天掉下一些忧伤,
雁子的翅膀停落在沙港,
看不见一颗夏天的星光,
让路草告诉我它的仓皇;
我摇荡,摇荡,
盖妮,你的影子在我心上。
我摇过无数幽暗的村庄,
岸上的虫子合拢来歌唱,
这四野罩满了一片凄凉,
露水也笑我心头的狂妄;
我摇荡,摇荡,
盖妮,你的影子在我嘴上。
东方招呼我大红的光亮,
看河水铺起云霞的衣裳,
落叶太息我模糊的疯狂,
雄鸡也停止了我的梦幻;
我摇荡,摇荡,
盖妮,你分明在我的身上。
1931年,秋天,南京
选自《新月》四卷二期(1932.9.1)
我爱赤道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上
烧热的砂子;我爱椰子,大橡树,
长藤萝,古怪的松树;我爱
金钱豹过水,大鳄鱼决斗,
响尾蛇爬;我爱百足虫,
大蜥蜴的巢穴,我爱
黑斑虎,犰狳,骆马,驼羊,
无知的相聚;我爱猿猴,
攀登千仞的山岩;我爱
老鹰在寂寥的苍空里
雄飞;我也爱火山口喷灰,
我爱坚硬的刚石变作铁水流。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上光身子的野人,
树皮是他们的衣服,叶子是他们的宝章;
我爱他们勇敢的流血,随便地
截去一只大拇指,或是左腿上一块
大皮;我爱他们容易
跳过一个地里的缺口,天真的飞;
我爱他们顽皮的口吻,
手臂交着手臂,腿交着腿,
在大海的边沿,他们放肆的
摆下一付热情的十字架;
我爱他们星子下的笑,水上的吐沫,
我爱他们敲下一付牙齿,
从血嘴里说出他们的真情;
我也爱他们在黑林里的幽怨,
他们的太息,他们落下几滴
坚强的泪水;我更爱他们
温柔的暗杀,我爱他们割过
野花也割过女人喉头的刀子;
我爱他们的摇头,他们象忘掉的死。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
在你的心里;我爱
你烧红的眼睛,炙热的嘴,
我爱你说不出的荒唐。
好,去吧,我的爱,
我们在赤道上相见。
1932年夏天,天大热似迟到,忧病相煎,愤而成此诗希梦家有以教我。玮德于无一是处写。
选自《新月》四卷五期(1932.11.1.)
九龙壁
第一条龙说∶“我要颜色!”
我交给他金色的鳞甲;
第二条龙说∶“我要光!”
我又交给它一双珠眼,
第三条龙说∶“我要气!”
我让云霞飞进它的嘴里;
第四条第五条龙要的是冠冕,
我吩咐他们戴肉角,挂上须鬓;
第六条龙要声音,第七条龙要夭矫,
我一齐交给它们,怒吟和惊啸;
第八条龙问它们的巢穴,
我定好大海洋,深山,大湖泊;
第九条龙走过来——象一阵风——
“让我们一起飞吧,飞上天庭,
南茜,交给我你的灵魂,交给我你的心!”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7
殷夫诗选
殷夫(1909-1931),原名徐柏庭,出版的诗集有《孩儿塔》(1958)。
孩儿塔
孩儿塔
孩儿塔哟,你是稚骨的故宫,
伫立于这漠茫的平旷,
倾听晚风无依的悲诉,
谐和着鸦队的合唱!
呵!你是幼弱灵魂的居处,
你是被遗忘者的故乡。
白荆花低开旁周,
灵芝草暗覆着幽幽私道,
地线上停凝着风车巨轮,
淡曼曼天空没有风暴;
这哟,这和平无奈的世界,
北欧的悲雾永久地笼罩。
你们为世遗忘的小幽魂,
天使的清泪洗涤心的创痕;
哟,你们有你们人生和情热,
也有生的歌颂,未来的花底憧憬。
只是你们已被世界遗忘,
你们的呼喊已无迹留,
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纯洁的哭泣只暗绕莽沟。
你们的小手空空,
指上只牵挂了你母亲的愁情,
夜静,月斜,风停了微嘘,
不睡的慈母暗送她的叹声。
幽灵哟,发扬你们没字的歌唱,
使那荆花悸颤,灵芝低回,
远的溪流凝住轻泣,
黑衣的先知者蓦然飞开。
幽灵哟,把黝绿的林火聚合,
照着死的平漠,暗的道路,
引主无辜的旅人伫足,
说:此处飞舞着一盏鬼火……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8
艾青诗选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出版的诗集有《大堰河》(1936)、《北方》(1939)、《向太阳》(1940)、《黎明的通知》(1943)、《归来的歌》(1980)、《雪莲》(1983)等。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北方 冬天的池沼 手推车 时代 大堰河——我的保姆 黎明的通知 给太阳 鱼化石 虎斑贝 互相被发现 失去的岁月 盆景 给女雕塑家张得蒂 我爱这土地 太阳 煤的对话 乞丐 桥 树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你土地一样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痫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小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枝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7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把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谨的大地
伸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痛苦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北方
那个珂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
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
古城呀,
山坡呀,
河岸呀,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孤单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脸颊,
在风沙里
困苦了呼吸,
一步一步地
挣扎着前进……
几只驴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载负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压,
它们厌倦的脚步,
徐缓地踏过
北国的
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巳枯干了
河底已画满了车撤,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与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
阴郁地
散布在
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见太阳,
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
惶乱的雁群,
击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
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万里的黄河
汹涌着浑浊的波涛,
给广大的北方
倾泻着灾难与不幸;
而年代的风霜,
刻画着
广大的北方的
贫穷与饥饿啊。
而我
——这来自南方的旅客,
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扑面的风沙
与入骨的冷气,
决不曾使我咒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一片无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见
我们的祖先
带领了羊群,
攻着笳笛,
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
我们踏着的
古老的
松软的黄土层里,
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
——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
几千年了
他们曾在这里
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
他们为保卫土地
从不曾屈辱过一次,·
他们死了
把土地遗留给我们——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
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
与宽阔的姿态,
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
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远不会灭亡;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古老的国土呀,
这国土养育了
那为我所爱的
世界上最艰苦
与最古老的种族。
冬天的池沼
给W。I。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芜得像老人的发——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
冬天的池沼,
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
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手推车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芽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时代
我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
出神地望着蛮野的山岗
和高远空阔的天空,
很久很久心里像感受了什么奇迹,
我看见一个闪光的东西
它像太阳一样鼓舞我的心,
在天边带着沉重的轰响,
带着暴风雨似的狂啸,
隆隆滚辗而来……
我向它神往而又欢呼! ‘
当我听见从阴云压着的雪山的那面
传来了不平的道路上巨轮颠簸的轧响
像那些奔赴婚扎的新郎
——纵然我知道由它所带给我的
并不是节日的狂欢
和什么杂耍场上的哄笑
却是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的景象,
而我却依然奔向它
带着一个生命所能发挥的热情。
我不是弱者——我不会沾沾自喜,
我不是自己能安慰或欺骗自己的人
我不满足那世界曾经给过我的
——无论是荣誉,无论是耻辱
也无论是阴沉沉的注视和黑夜似的仇恨
以及人们的目光因它而闪耀的幸福
我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感到空虚
给我生活的世界
我永远伸张着两臂
我要求攀登高山
我要求横跨大海
我要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
更不可解的怨,和更致命的打击——
都为了我想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
没有了个人的痛苦会比我更甚的——
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
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
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
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
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
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给它从我的内体直到我的灵魂
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檄
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
让它的脚像马路一样踩过我的胸膛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黎 明 的 通 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棚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他身边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和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他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给 太 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全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鱼化石
动作多么活泼,
精力多么旺盛,
在浪花里跳跃,
在大海里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理进了灰尘;
过了多少亿年,
地质勘探队员,
在岩层里发现你,
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连叹息也没有,
鳞和鳍都完整,
却不能动弹;
你绝对的静止,
对外界毫无反应,
看不见天和水,
听不见浪花的声音。
凝视着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训:
离开了运动,
就没有生命。
活着就要斗争,
在斗争中前进,
即使死亡,
能量也要发挥干净。
虎斑贝
美丽的虎斑
闪灼在你身上
是什么把你磨得这样光
是什么把你擦得这样亮
比最好的瓷器细腻
比洁白的宝石坚硬
像鹅蛋似的椭圆滑润
找不到针尖大的伤痕
在绝望的海底多少年
在万顷波涛中打滚
一身是玉石的盔甲_
保护着最易受伤的生命
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带到沙滩上
我从来没有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阳光
互相被发现
——题“常林钻石”
物华天宝
人杰地灵
——王勃
不知道有多少亿年
被深深地埋在地里
存在等于不存在,
连希望都被窒息
一个姑娘深翻土地
忽然看见它跳出来
姑娘的眼和钻石
同时闪出了光辉
像扭开一个开关
在一刹那的时间里
两种光互相照耀
惊叹对方的美丽
光彩夺目的金刚石
像一片淡黄色的阳光
照亮了祖国的大地
预告地下有无数宝藏
亮晶晶的金刚石
没有物质比它更坚硬
姑娘把它贡献给国家
用来叩开工业的大门
常林大队得到了钻石
钻石带着光辉来到人间
而比钻石更辉煌的
是姑娘热爱祖国的观念。
失去的岁月
不像丢失的包袱
可以到失物招领处找得回来,
失去的岁月
甚至不知丢失在什么地方——
有的是零零星星地消失的,。
有的丢失了十年二十年,
有的丢失在喧闹的城市,
有的丢失在遥远的荒原,
有的是人潮汹涌的车站,
有的是冷冷清清的小油灯下面;
丢失了的不像是纸片,可以拣起来
倒更像一碗水投到地面
被晒干了,看不到一点影子;
时间是流动的液体——
用筛子、用网,都打捞不起;
时间不可能变成固体,
要成了化石就好了,
即使几万年也能在岩层里找见i
时间也像是气体,
像急驰的列车头上冒出的烟!
失去了的岁月好像一个朋友,
断掉了联系,经受了一些苦难,
忽然得到了消息;说他
早已离开了人间
盆 景
好像都是古代的遗物
这儿的植物成了矿物
主干是青铜,技桠是铁丝
连叶子也是铜绿的颜色
在古色古香的庭院
冬不受寒,夏不受热
用紫檀和红木的架子
更显示它们地位的突出
其实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
受尽了压制和委屈
生长的每个过程
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摆布,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
以不平衡为标准
残缺不全的典型,
像一个个佝楼的老人,
夸耀的就是怪相畸形
有的挺出了腹部,
有的露出了块根
留下几条弯曲的细枝
芝麻大的叶子表示还有青春
像一群饱经战火的伤兵
支撑着一个个残废的生命
但是,所有的花木
都要有自己的天地
根须吸收土壤的营养
枝叶承受雨露和阳光
自由伸展发育正常
在天空下心情舒畅
接受大自然的爱抚
散发出各自的芬芳
如今却一切都颠倒
少的变老、老的变小
为了满足人的好奇
标榜养花人的技巧
柔可绕指而加以歪曲
草木无言而横加斧刀
或许这也是一种艺术
却写尽了对自由的讥嘲
给女雕塑家张得蒂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头发
像波浪起伏不平
前额留下岁月的艰辛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眼睛
有忧伤的眼神
嘴唇抿得紧紧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一个我
有我的呼吸
有我的体温
而我却沉默着
或许是不幸
我因你而延长了寿命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煤的对话
——A-Y。R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万年的深山里
我住在万年的岩石里
你的年纪——
我的年纪比山的更大
比岩石的更大
你从什么时候沉默的?
从恐龙统治了森林的年代
从地壳第一次震动的年代
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
死?不,不,我还活着——
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
乞丐
在北方
乞丐徘徊在黄河的两岸
徘徊在铁道的两旁
在北方
乞丐用最使人厌烦的声音
呐喊着痛苦
说他们来自灾区
来自战地
饥饿是可怕的
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
年幼的学会憎恨
在北方
乞丐用固执的眼
凝视着你
看你在吃任何食物
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在北方
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手
乌黑的手
要求施舍一个铜子
向任何人
甚至那掏不出一个铜子的兵士
桥
当土地与土地被水分割了的时候,
当道路与道路被水截断了的时候,
智慧的人类伫立在水边:
于是产生了桥。
苦于跋涉的人类,
应该感谢桥啊。
桥是土地与土地的连系;
桥是河流与道路的爱情;
桥是船只与车辆点头致敬的驿站;
桥是乘船与步行者挥手告别的地方。
树
一棵树,一棵树
彼此孤离地兀立着
风与空气
告诉着它们的距离
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
它们的根生长着
在看不见的深处
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8
卞之琳诗选
卞之琳(1910-2000),著有诗集《三秋草》(1933)、《鱼目集》(1935)、《慰劳信集》(1940)、《十年诗草》(1942)、《雕虫纪历1930-1958》(1979)等。
尺八 断章 寂寞 圆宝盒 音尘 距离的组织 旧元夜遐思 鱼化石 半岛 雨同我 隔江泪 灯虫 妆台(古意新拟) 白螺壳 无题(一) 无题(二) 无题(三) 无题(四) 无题(五) 归 倦 航海 淘气 投 记 录 入梦 中南海 墙头草 水成岩 望 傍晚 大车 水分 古镇的梦 道旁
尺八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一枝尺八,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寂寞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圆宝盒
我幻想在哪儿(天河里?)
捞到了一只圆宝盒,
装的是几颗珍珠:
一颗晶莹的水银
掩有全世界的色相,
一颗金黄的灯火
笼罩有一场华宴,
一颗新鲜的雨点
含有你昨夜的叹气……
别上什么钟表店
听你的青春被蚕食,
别上什么古董铺
买你家祖父的旧摆设。
你看我的圆宝盒
跟了我的船顺流
而行了,虽然舱里人
永远在蓝天的怀里,
虽然你们的握手
是桥!是桥!可是桥
也搭在我的圆宝盒里;
而我的圆宝盒在你们
或他们也许就是
好挂在耳边的一颗
珍珠——宝石?——星?
音尘
绿衣人熟稔的按门铃
就按在住户的心上:
是游过黄海来的鱼?
是飞过西伯利亚来的雁?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哪条虚线旁的那个小黑点。
如果那是金黄的一点,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顶,
在月夜,我要你猜你那儿
准是一个孤独的火车站。
然而我正对一本历史书。
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声。
距离的组织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旧元夜遐思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
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
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
鱼化石(一条鱼或一个女子说)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象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半岛
半岛是大陆的纤手,
遥指海上的三神山。
小楼已有了三面水
可看而不可饮的。
一脉泉乃涌到庭心,
人迹仍描到门前。
昨夜里一点宝石
你望见的就是这里。
用窗帘藏却大海吧
怕来客又遥望出帆。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从你走了。”
“自从你来了,天天下雨。”
两地友人雨,我乐意负责。
第三处没消息,寄一把伞去?
我的忧愁随草绿天涯:
鸟安于巢吗?人安于客枕?
想在天井里盛一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几寸。
隔江泪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一片轻喟,
今朝收两朵微笑,
付一枝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账。
灯虫
可怜以浮华为食品,
小蠓虫在灯下纷坠,
不甘淡如水,还要醉,
而抛下露养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一起发,
白帆蓬拜倒于风涛,
英雄们求的金羊毛,
终成了海伦的秀发。赞美吧。
芸芸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梦死地,
也画了佛顶的圆圈!
晓梦后看明窗净几,
待我来把你们吹空,
象风扫满阶的落红。
妆台(古意新拟)
世界丰富了我的妆台,
宛然水果店用水果包围我,
纵不废气力而俯拾即是,
可奈我睡起的胃口太弱?
游丝该系上左边的担角。
柳絮别掉下我的盆水。
镜子,镜子,你真是可憎,
让我先给你描两笔秀眉。
可是从每一片鸳瓦的欢喜
我了解了屋顶,我也明了
一张张绿叶一大棵碧梧——
看枝头一只弄喙的小鸟!
给那件新袍子一个风姿吧。
“装饰的意义在失却自己,”
谁写给我的话呢?别想了——
讨厌!“我完成我以完成你。”
白螺壳
空灵的白螺壳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这个洁癖啊,唉!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象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象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页给银鱼穿织,
从爱字到哀字——
出脱空华不就成!
玲珑吗,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盘桃。
怕给多思者拾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带起了我的愁潮!
我梦见你的阑珊:
檐溜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时间磨透于忍耐!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
还挂着你的宿泪。
无题(一)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无题(二)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
穿衣镜也怅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
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
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条皱纹,
这里就差你右脚─这一拍!
无题(三)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的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沾污你给我写的信面。
门荐有悲哀的印痕,渗墨纸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
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
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
无题(四)
隔江泥衔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怀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
你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出一片轻喟,
今朝收你两朵微笑,
付一支镜花,收一轮水月……
我为你记下流水帐。
无题(五)
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水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归
像一个天文家离开了望远镜,
从热闹中出来闻自己的足音。
莫非在自己圈子外的圈子外?
伸向黄昏去的路像一段灰心。
倦
忙碌的蚂蚁上树,
蜗牛寂寞的僵死在窗槛上
看厌了,看厌了;
知了,知了只叫人睡觉。
蟪蛄不知春秋,
可怜虫亦可以休矣!
华梦的开始吗?烟蒂头
在绿苔地上冒一下蓝烟吧?
航海
轮船向东方直航了一夜,
大摇大摆的拖着一条尾巴,
骄傲的请旅客对一对表——
“时间落后了,差一刻。”
说话的茶房大约是好胜的,
他也许还记得童心的失望——
从前院到后院和月亮赛跑。
这时候睡眼朦胧的多思者
想起在家乡认一夜的长途
于窗槛上一段蜗牛的银迹——
“可是这一夜却有二百浬?”
淘气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
叫游鱼啮你的素足,
叫黄鹂啄你的指甲,
野蔷薇牵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寻访你午睡的口胭。
我窥候你渴饮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这八阵图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点不妙,
我知道你还有花样——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下了“我真是淘气”。
投
独自在山坡上,
小孩儿,我见你
一边走一边唱,
都厌了,随地
捡一块小石头
向山谷一投。
说不定有人,
小孩儿,曾把你
(也不爱也不憎)
好玩地捡起,
像一块小石头
向尘世一投。
记录
现在又到了灯亮的时候,
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胧,
倒象清醒了, 伸一个懒腰,
挣脱了多么沉重的白日梦。
从远处送来了一声"晚报!"
我吃了一惊, 移乱了脚步,
丢开了一片皱折的白纸:
去吧, 我这个一天的记录!
入梦
设想你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
望着玻璃窗片上
灰灰的天与疏疏的树影,
枕着一个远去了的人
留下的旧枕,
想着枕上依稀认得清的
淡淡的湖山
仿佛旧主的旧梦的遗痕,
仿佛风流云散的
旧友的渺茫的行踪,
仿佛往事在褪色的素笺上
正如历史的陈迹在灯下
老人面前昏黄的古书中……
你不会迷失吗
在梦中的烟水
中南海
听市声远了,像江潮
环抱在孤山的脚下,
隐隐的,隐隐的,
比不上
满地的虫声像雨声
更比不上
满湖荷叶的雨声像风声,
——啊,轻轻的,轻轻的,
芦叶上涌来了秋风了!
我不学沉入回想的痴儿女
坐在长椅上
惋惜身旁空了的位置,
可是总觉得丢了什么了,
到底丢了什么呢,
丢了什么呢?
我要问你钟声啊,,
你彷佛微云,沉一沉,
荡过天边去。
墙头草
五点钟贴一角夕阳
六点钟挂半轮灯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过在做做梦,看看墙
墙头草长了又黄了
水成岩
水边人想在岩石上刻一点字迹:
大孩子见小孩子可爱,
问母亲“我从前也是这样吗?”
母亲想起了自己发黄的照片
堆在尘封的就桌子抽屉里,
想起了一架的瑰艳
藏在窗前干瘪的扁豆荚里,
叹一声“悲哀的种子!”——
“水哉,水哉!”沉思人忽叹
古代人的感情像流水
积下了层叠的悲哀。
望
小时候我总爱看夏日的晴空,
把它当作是一幅自然的地点:
蓝的一片是大洋,白云一朵朵
大的是洲,小的是岛屿在海中;
大陆上颜色深的是山岭山丛,
许多孔隙裂缝是冷落的江湖,
还有港湾像是望风帆的归途,
等它们报告发现新土的成功。
如今,正像是老话的苍海桑田,
满怀的花草换得了一把荒烟,
就是此刻我也得像一只迷羊
辗转在灰沙里,幸亏还有蔚蓝,
还有仿佛的云峰浮在缥渺间,
倒可以抬头望望这一个仙乡。
傍晚
倚着西山的夕阳,
和呆立着的庙墙
对望着:想要说什么呢?
怎又不说呢?
驮着老汉的瘦驴
匆忙的赶回家去,
忒忒的,足蹄敲道道儿──
枯涩的调儿!
半空里哇的一声
一只乌鸦从树顶
飞起来,可是没有话了,
依旧息下了。
大车
拖着一大车夕阳的黄金,
骡子摇摆着踉跄的脚步,
穿过无数的疏落的荒林,
无声的扬起一大阵黄土,
叫坐在远处的闲人梦想
古代传下来的神话里的英雄
腾云驾雾去不可知的远方──
古木间涌出了浩叹的长风!
水分
蕴藏了最多水分的,海绵,
容过我童年最大的崇拜,
好奇心浴在你每个隙间,
我记得我有握水的喜爱。
忽然我关怀出门的旅人:
水瓶!让骆驼再多喝几口!
愿你们海绵一样的雨云
来几朵,跟在他们的尘后!
云在天上,熟果子在树上!
仰头想吃的,凉雨先滴他!
谁敢挤一滴柠檬,然后尝
我这杯甜而无味的红茶?
我敬你一杯,酒吧?也许是。
昨晚我做了浇水的好梦:
不要说水分是柔的,花枝,
抬起了,抬起了,你的愁容!
古镇的梦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一样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锣,
夜里是梆子。
敲不破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姑娘有多大年纪。
敲沉了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门户关得最严密。
「三更了,你听哪,
毛儿的爸爸,
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觉,
老在梦里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过桥,
敲锣的又过桥,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1932
道旁
家驮在身上像一只蜗牛,
弓了背,弓了手杖,弓了腿,
倦行人挨近来问树下人
(闲看流水里流云的):
"请教北安村打哪儿走?"
骄傲于被问路于自己,
异乡人懂得水里的微笑,
又后悔不曾开倦行人的话匣
像家里的小弟弟检查
远方归来的哥哥的行箧。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49
林庚诗选
林庚(1910- ),出版的诗集有《夜》(1933)、《春野与窗》(1934)、《北平情歌》(1936)、《冬眠曲及其他》(1936)、《林庚诗选》(1985)等。
冰河 朦胧 活 广场
冰河
从一个村落到一个村落
这一条冰河小心的流着
人们看不见水的蓝颜色
今天是二九明天是什么
在长的路上人们来往着
这一个冬天在冰里度过
没有人看见水的蓝颜色
这一条冰河带走了日月
今天是二九明天是什么
这一条冰河带走了日月
朦胧
常听见有小孩的脚步声向我跑来
中止于一霎突然的寂寞里
春天如水的幽明
遂有一切之倒影
薄暮朦胧处
两排绿树下的路上
是有个不可知的希望在飞吗
是的,有一只黑色的蜻蜓
飞入冥冥的草中了
活
我们要活着都是为什么
我们说不出也没有想说
今年的冬天像是一把刀
我们在刀里就这样活着
明天的日子比今天更多
春天要来了像一条小河
流过这一家流过这一家
春天的日子像是一首歌
我们不用说大家都知道
我们的思想像一个广告
广场
阴天都是云看不见太阳
今天的日子跟每天一样
我们要说话要走出大门
这世界今天是一个广场
我说这世界是一个广场
这正是人们集聚的地方
我们把今天写在墙壁上
我们的话是公开的思想
一切明白的用不着多讲
我们原来是跟每天一样
阴天都是云看不见太阳
这世界今天是一个广场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0
陈梦家诗选
陈梦家(1911-1966),出版的诗集有《梦家诗集》(1931)、《铁马集》(1934)、《梦家存诗》(1936)等。
一朵野花 雁子 白俄老人 雨中过二十里铺 鸡鸣寺的野路 铁马的歌 小庙春景 过高台县往安西 当初
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雁子
我爱秋天的雁子,
终夜不知疲倦;
(像是嘱咐,像是答应,)
一边叫,一边飞远。
从来不问他的歌,
留在哪片云上,
只管唱过,只管飞扬──
黑的天,轻的翅膀。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记──
当我提起,当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欢喜。
白俄老人
他庄严依旧像秋天,
一柱静穆苍老的山尖。
有时候肺腑间块结
引起他咳嗽或是叹息──
那一阵痉挛轻轻摇下
他黄须上气凝的水滴,
只频频摇头,他不说话。
是沉默,他衔着烟斗,
眼光在报纸上来回走;
有什么打搅他的心思,
他停下来,把眼睛举起──
轻的一瞥,落在尼古拉
神武的遗像上。也许是
寒冷使他呛,他喊:「陀娜」!
1932
雨中过二十里铺
水车上停着的乌鸦,
什么事不飞呀?飞呀!
葫芦爬上茅顶不走了,
雨落在葫芦背上流。
静静的老牛不回家
在田塍上听雨下。
草屯后走来一群
白鹅,在菱塘里下碇。
小村姑荷叶做蓑衣,
采采红梦罢,云在飞呢!
雨,洗净了红菱,洗净
那一双藕白的雪胫。
鸡鸣寺的野路
这是座往天上的路
夹着两行撑天的古树;
烟样的乌鸦在高天飞,
钟声幽幽向着北风追;
我要去,到那白云层里,
那儿是苍空,不是平地。
大海,我望见你的边岸,
山,我登在你峰头呼喊……
劫风吹没千载的城廓,
何处再有凤毛与麟角?
我要去,到那白云层里,
那儿是苍空,不是平地。
1932
铁马的歌
天晴,又阴,
轻的像浮云,
隐逸在山林:
丁宁,丁宁,
不祈祷风,
不祈祷山灵。
风吹时我动,
风停,我停。
没有忧愁,
也没有欢欣;
我总是古旧,
总是清新。
有时低吟
清素的梵音,
有时我呼应
鬼的精灵。
我赞扬春,
地土上的青,
也祝福秋深,
绿的凋零。
我是古庙
一个小风铃,
太阳向我笑,
绣上了金。
也许有天
上帝教我静,
我飞上云边,
变一颗星。
天晴,天阴,
轻的像浮云,
隐逸在山林:
丁宁,丁宁。
小庙春景
要太阳光照到
我瓦上的三寸草,
要一年四季
雨顺风调。
让那根旗杆
倒在败墙上睡觉,
让爬山虎爬在
它背上,一条,一条,……
我想在百衲衣上
捉虱子,晒太阳;
我是菩萨的前身,
这辈子当了和尚。
1935
过高台县往安西
——高台多悲风
感谢两旁的白杨,
送我们到高台,
虽然没有风,
已经够苍凉。
感谢温和的太阳
送我们往西走,
面对着沙里的远山,
喝一杯暖酒。
1948
当初
当初那混沌不分的乳白色,
在没有颜色的当中,它是美。
从大地的无垠,与海,与穹苍;
是这白雪一片的雾气,在天地间
升起,弥满,它没有方向的圆妙,
它是单纯,又是所有一切的完全:
我母亲温柔的呼吸,是其中
微微的风,温柔是她的呼吸;
那亮光是我父亲在祈祷里
闭着的眼睛,他与主的神光相遇。
呵,我只是微小的一粒,在混沌间
没有我自己的颜色,没有分界;
那乳白色的一片,多么深远,
但我微小的在其中,也无有边缘,
我就是那渺渺乳白色间的一点──
他通到无穷去的周围,是乳白色,
他自己占到微小的一点,也是。
我有呼吸的从容,因为无一丝
阻碍我自由的伸舒,我从容的
在没遮搁的渺茫间浮沉,我又
借取了天使的翅膀,向空周旋。
不用辨识那完全清楚的一色,
天地与海的名称,不能妄称,
不能妄称神的世界间的神名,
不能喊出我自己的名,我原没有。
但是我和母亲的相合的呼吸,
它们全无分别的呼吸在一气,
融融如水乳的天籁;
我在那中间,吹一口气的泡沫
翻出那不受劝服的波浪,既然这样,
我便听自己无思想的飞射。……
到时候我清醒了,
那头上的天花板,摇篮的白
和陈旧的白窗帘,也使我混乱
究竟那和刚纔梦里有什么分别。
我没有智能去分别,梦和醒
在我是一样;母亲乳白的胸脯,
我埋在她的温柔里,我吞进
那一点紫红的星──是爱,是温,
是我生命的泉源,更是我
在乳白色间想到的日光。
母亲淡淡黄的白胸脯,她是
我醒来时唯一的颜色,
我闻到那从紫星中流出来
生命的芬芳,醒的芬芳;
那是淡而不浓的,它们原和
我梦里的光景一样,一样,一样,
它们就是这样引诱我去
那乳白色间的梦……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0
何其芳诗选
何其芳(1912-1977),原名何永芳,出版的诗集有《预言》(1945)、《夜歌》(1945)、《夜歌和白天的歌》(1952)、《何其芳诗全编》(1995)。
预言 季候病 脚步 慨叹 欢乐 罗衫 月下 休洗红 夏夜 赠人 再赠 圆月夜 声音 雨天 秋天 花环 河 黎明
预 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本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口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
1931年秋天
季候病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收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夭!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1932年
脚 步
你的脚步常低响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凄动,
有如虚阁悬琴,久失去了亲切的手指,
黄昏风过,弦弦犹颤着昔日的声息,
又如白杨的落叶飘在屋檐的荒郊,
片片互递的叹息犹是树上的萧萧。
呵,那是江南的秋夜!
深秋正梦得酣熟,
而又清澈,脆薄,如不胜你低抑之脚步!
你是怎样悄悄地扶上曲折的阑干,
怎样轻捷地跑来,楼上一灯守着夜寒,
带着幼稚的欢欣给我一张稿纸,
喊着你的新词,
那第一夜你知道我写诗!
慨 叹
我是丧失了多少清晨露珠的新鲜?
多少夜星空的静寂滴下绿阴的树间?
春与夏的笑语?花与叶的欢欣?
二十年华待唱出的青春的歌声?
我饮着不幸的爱情给我的苦泪,
日夜等待熟悉的梦来覆着我睡,
不管外面的呼唤草一样青青蔓延,
手指一样敲到我紧闭的门前。
如今我悼惜我丧失了的年华,
悼惜它如死在青条上的未开的花。
爱情虽在痛苦里结了红色的果实,
我知道最易落掉,最难捡拾。
欢 乐
告诉我,欢乐是什么颜色?
像白鸽的羽翅?鹦鹉的红嘴?
欢乐是什么声音?像一声芦笛?
还是从稷稷的松声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温情的手?
可看见的,如亮着爱怜的眼光?。
会不会使心灵微微地颤抖,
而且静静地流泪,如同悲伤?
欢乐是怎样来的?从什么地方?
萤火虫一样飞在朦胧的树阴?
香气一样散自蔷薇的花瓣上?
它来时脚上响不响着铃声?
对于欢乐,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爱的,如我的忧郁?
罗 衫
我是,曾装饰过你一夏季的罗衫,
如今柔柔地折叠着,和着幽怨。
襟上留着你促游时双桨打起的荷香,
袖间是你欢乐时的眼泪,慵困时的口脂
还有一枝月下锦葵花的影子
是在你合眼时偷偷映到胸前的。
眉眉,当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进你房里,
你不打开衣箱,检点你昔日的衣裳吗?
我想再听你的声音。再向我说
“日子又快要渐渐地暖和。”
我将忘记快来的是冰与雪的冬天,
永远不信你甜蜜的声音是欺骗。
月 下
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
如白鸽展开沐浴的双翅,
如素莲从水影里坠下的花瓣,
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
流到积霜的瓦上的秋声。
但眉眉,你那里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
即有,怕也结成玲珑的冰了。
梦纵如一只顺风的船,
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
休 洗 红
寂寞的砧声撒满寒塘,
澄清的古波如被捣而轻颤。
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
能从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
春的踪迹,欢笑的影子,
在罗衣的退色里无声偷逝。
频浣洗于日光与风雨,
粉红的梦不一样浅退吗?
我杵我石,冷的秋光来了。
它的足濯在冰样的水里,
而又践履着板桥上的白霜。
我的影子照得打寒噤了。
夏 夜
在六月槐花的微风里新沐过了,
你的鬓发流滴着凉滑的幽芬。
圆圆的绿阴作我们的天空,
你美目里有明星的微笑。
菊花悄睡在翠叶的梦间,
它淡香的呼吸如流萤的金翅
飞在湖畔,飞在迷离的草际,
扑到你裙衣轻覆着的膝头。
你柔柔的手臂如繁实的葡萄藤
围上我的颈,和着红熟的甜的私语。
你说你听见了我胸间的颤跳.
如树根在热的夏夜里震动泥土?
是的,一株新的奇树生长在我心里了,
且快在我的唇上开出红色的花。
赠 人
你青春的声音使我悲哀。
我嫉妒它如流水声睡在绿草里,
如群星坠落到秋天的湖滨,
更忌妒它产生从你圆滑的嘴唇。
你这颗有着成熟的香味的红色果实
不知将被啮于谁的幸福的嘴。
对于梦里的一枝花,
或者一角衣裳的爱恋是无希望的。
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
我害着更温柔的怀念病,
自从你遗下明珠似的声音,
触惊到我忧郁的思想。
再 赠
你裸露的双臂引起我
想念你家乡的海水,
那曾浴过你浅油黑的肤色,
和你更黑的发更黑的眼珠。
你如花一样无顾忌地开着,
南方的少女,我替你忧愁。
忧愁着你的骄矜,你的青春,
且替你度着迁谪的岁月。
蹁跹在这寒冷的地带,
你不知忧愁的裁子,
你愿意飞入我的梦里吗,
我梦里也也是一片黄色的尘土?
圆月夜
圆月散下银色的平静,
浸着青草的根如寒冷的水。
睡莲从梦里展开它处女的心,
羞涩的花瓣尖如被吻而红了。
夏夜的花蚊是不寐的,
它的双翅如粘满花蜜的黄蜂的足
窃带我们的私语去告诉芦苇。
说啊,是什么哀怨,什么寒冷摇撼,
你的心,如林叶颤抖于月光的摩抚,
摇坠了你眼里纯洁的珍珠,悲伤的露?
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触着每秒光阴都成了黄金。
你以为我是一个残忍的爱人吗?
若我的胸怀如蓝色海波一样柔媚,
枕你有海藻气息的头于我的心脉上。
它的颤跳如鱼嘴里吐出的珠沫,
一串银圈作眠歌之回旋。
迷人的梦已栖止在你的眉尖。
你的眼如含苞未放的并蒂二月兰,
蕴藏着神秘的夜之香麝。
你听见金色的星殒在林间吗?
是黄熟的槐花离开了解放的枝头。
你感到一片绿阴压上你的发际吗?
是从密叶间滑下的微风。
玲珑的栏干的影子已移到我们脚边了。
你沉默的朱唇期待的是什么回答?
是无声的落花一样的吻?
声 音
鱼没有声音。蟋蟀以翅长鸣。
人类的祖先直立行走后
还应庆幸能以呼喊和歌唱
吐出塞满咽喉的悲欢,
如红色的火焰能使他们温暖,
当他们在寒冷的森林中夜宴,
手掌上染着兽血
或者紧握着石斧,石剑。
但是谁制造出精巧的弓关,
射中了一只驯鹿
又转身来射他兄弟的头额?
于是有了十层洋楼高的巨炮
威胁着天空的和平,
轧轧的铁翅间激下火种
能烧毁一切城市的骨骼:钢铁和水门汀
不幸在人工制造的死亡的面前,
人类丧失了声音
像鱼
在黑色的网里。
当长长的阵亡者的名单继续传来,
后死者仍默默地在粮食恐慌中
找寻一片马铃薯,一个鸡蛋。
而那几个发狂的赌徒也是默默地
用他们肥大而白的手指
以人类的命运为孤注
压在结果全输的点子间。
雨天
北方的气候也变成南方的了;
今年是多雨的季节。
这如同我心里的气候的变化:
没有温暖,没有明霁。
是谁第一次窥见我寂寞的泪
用温存的手为我拭去?
是谁窃去了我十九岁的骄傲的心,
而又毫无顾念地遗弃?
呵,我曾用泪染湿过你的手的人,
爱情原如树叶一样,
在人忽视里绿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
在被忘记里红色的花瓣开放。
红色的花瓣上擅抖着过,成熟的香气,
这是我日与夜的相思,
而且飘散在这多雨水的夏季里,
过分地缠绵,更加一点润湿。
秋天
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
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
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
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
秋天栖息在农家里。
向江面的冷雾撒下圆圆的网,
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柏叶的影子。
芦蓬上满载着白霜,
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
秋天游戏在渔船上。
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
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洌了。
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
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
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花环(放在一个小坟上)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
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河
我散步时的侣伴,我的河,
你在歌唱著什麽?
我这是多麽无意识的话呵。
但是我知道没有水的地方就是沙漠。
你从我们居住的小市镇流过。
我们在你的水里洗衣服洗脚。
我们在沈默的群山中间听著你
像听著大地的脉搏。
我爱人的歌,也爱自然的歌,
我知道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
黎明
山谷中有雾。草上有露。
黎明开放著像花朵。
工人们打石头的声音
是如此打动了我的心,
我说,劳作最好的象徵是建筑
我们在地上看见了房屋,
我们可以搬进去居住。
呵,你们打石头的,砍树的,筑墙的,盖屋顶的,
我的心和你们的心是如此密切地相通,
我们像是在为著同一的建筑出力气的弟兄。
我无声地写出这个短歌献给你们,
献给所有一醒来就离开床,
一起来就开始劳作的人,
献给我们的被号声叫起来早操的兵士
我们的被钟声叫起来自习的学生,
我们的被鸡声叫到地里去的农夫。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1
金克木诗选
金克木(1912- )出版的诗集有《蝙蝠集》(1936)、《雨雪集》(1986)。
生命
生命
生命是一粒白点儿,
在悠悠碧落里,
神秘地展成云片了。
生命是在湖的烟波里,
在飘摇的小艇中。
生命是低气压的太息,
是伴着芦苇啜泣的呵欠。
生命是在被擎着的纸烟尾上了,
依着袅袅升去的青烟。
生命是九月里的蟋蟀声,
一丝丝一丝丝的随着西风消逝去。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1
辛笛诗选
辛笛(1912- ),原名王馨迪,出版的诗集有《手掌集》(1948)、《辛笛诗稿》(1983)、《印象·花束》(1986)。
航 风景 冬夜 夜别 秋思 再见,蓝马店 寂寞所自来 山中所见——一棵树
航
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处
明净与古老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明月照在当头
青色的蛇
弄着银色的明珠
桅上的人语
风吹过来
水手问起雨和星辰
从日到夜
从夜到日
我们航不出这圆圈
后一个圆
前一个圆
一个永恒
而无涯涘的圆圈
将生命的茫茫
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风景
列车轧在中国的肋骨上
一节接着一节社会问题
比邻而居的是茅屋和田野间的坟
生活距离终点这样近
夏天的土地绿得丰饶自然
兵士的新装黄得旧褪凄惨
惯爱想一路来行过的地方
说不出生疏却是一般的黯淡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
都是病,不是风景!
1948
冬夜
安坐在红火的炉前,
木器的光泽诳我说一个娇羞的脸;
抚摩着褪了色的花缎,
黑猫低微地呼唤。
百叶窗放进夜气的清新,
长廊柱下星近;
想念温暖外的风尘,
今夜的更声打着了多少行人。
夜别
再不须什么支离的耳语吧,
门外已是遥遥的夜了。
憔悴的杯卮里,
葡萄尝着橄榄的味了呢。
鞭起了的马蹄不可少留。
想收拾下铃辔的玎当么?
帷灯正摇落着无声的露而去呢,
心沉向苍茫的海了。
秋思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远天鸽的哨音
带来思念的话语;
瑟瑟的芦花白了头,
又一年的将去。
城下路是寂寞的,
猩红满树,
零落只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风中远了。
再见,蓝马店
走了
蓝马店的主人和我说
——送你送你
待我来举起灯火
看门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
看板桥一夜之多霜
飘落吧
这夜风 这星光的来路
马仰首而啮垂条
是白露的秋天
他不知是不是透明的葡萄
鸡啼了
但阳光并没有来
玛德里的蓝天久已在战斗翅下
七色变化三色
黑 红 紫
归结是一个风与火的世界
听隔壁的铁工手又拉起他的风箱了
他臂膀上筋肉的起伏
说出他制造的力量
痴痴的孩子你在玩你在等候
是夜的广大还是眼前的神奇
也令你守着这尽夜的黎明不睡?
来去辄欲与吉诃德先生同行
然而除了风车 除了巨人
森林里横生的藤蔓 魔鬼的笛声
我是已有多久了
竹杖与我独自的影子?
——年轻的 不是节日
你也该有一份欢喜
你不短新衣新帽
你为什么尽羡慕人家的孩子
多有一些骄傲地走吧
再见 平安地
再见 年轻的客人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
寂寞所自来
两堵矗立的大墙栏成去处
人似在涧中行走
方生未死之间上覆一线青天
果有自由给微风吹动真理的论争
空气随时都可象电子样予以回响
如今你落难的地方却是垃圾的五色海
惊心触目的只有城市的腐臭和死亡
数落着黑暗的时光在走向黎明
宇宙是庞大的灰色象
你站不开就看不清摸不完全
呼喊落在虚空的沙漠里
你象是打了自己一记空拳
1946
山中所见——一棵树
你锥形的影子遮满了圆圆的井口
你独立,承受各方的风向
你在宇宙的安置中生长
因了月光的点染,你最美也不孤单
风霜锻炼你,雨露润泽你,
季节交替着,你一年就那么添了一轮
不管有意无情,你默默无言
听夏蝉噪,秋虫鸣
1948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2
覃子豪诗选
覃子豪(1912-1963),原名覃基,一九五四年与钟鼎文、余光中、邓禹平、夏菁等发起创立“蓝星诗社”,主编《蓝星周刊》、《蓝星诗选》和《蓝星季刊》。出版的诗集有《自由的旗》(1939)、《海洋诗抄》(1953)、《向日葵》(1955)、《画廊》(1962)等。
过黑发桥 追求 独语 雪中 造访 距离 域外 画廊 瓶之存在 吹箫者
过黑发桥
佩腰的山地人走过黑发桥
海风吹乱他长长的黑发
黑色的闪烁
如蝙蝠窜入黄昏
黑发的山地人归去
白头的鹭鸶,满天飞翔
一片纯白的羽毛落下
我的一茎白发
落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黄昏是桥上的理发匠
以火焰烧我的青丝
我的一茎白发
溶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我独行
于山与海之间的无人之境
港在山外
春天系在黑发的林里
当蝙蝠目盲的时刻
黎明的海就飘动着
载满爱情的船舶
追求
大海中的落日
悲壮得像英雄的感叹
一颗心追过去
向遥远的天边
黑夜的海风
刮起了黄沙
在苍茫的夜里
一个健伟的灵魂
跨上了时间的骏马
独语
我向海洋说:我怀念你
海洋应我
以柔和的潮声
我想森林说:我怀念你
森林回我
以悦耳的鸟鸣
我向星空说:我怀念你
星空应我
以静夜的幽声
我向山谷说:我怀念你
山谷回我
以溪水的淙鸣
我向你倾吐思念
你如石像
沉默不应
如果沉默是你的悲抑
你知道这悲抑
最伤我心
雪中
感谢上帝呀,画出来这样的图画,
在这寂寞的路旁,画上了我们两个;
雪花儿是梦一样地缤纷,
中间更添上一道僵冻的小河。
我怀里是灰色的、岁暮的感伤,
你面上却浮荡着绯色的春光——
我暗自思量啊,如果画图中也有声音
我心里一定要迸出来:“亲爱的姑娘!”
你是深深地懂得我的深意,
你却淡淡地没有一言半语;
一任远远近近的有情无情,
都无主地飘蓬的风里雪里。
最后我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静默,
用我心里惟一的声音把画图撕破。
雪花儿还是梦一样的迷朦,
在迷朦中再也分不清楚你我。
造访
夜,梦一样的辽阔,梦一样的轻柔
梦,夜一样的甘美,夜一样的迷茫
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夜里
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殷殷地寻访
雨底街,是夜的点彩
雾里的树,是夜的印象
穿过未来派色彩的图案
溶入一幅古老而单调的水墨画里
无数发光的窗瞪著我,老远的
像藏匿在林中野猫的眼睛在闪烁
发著油光的石子路是鳄鱼的脊梁
我是蓦然的从鳄鱼的脊梁上走来
围墙里的花园是一个深邃的画苑
我茫然探索,深入又深入
在一个陌生的小门前停了足步
像是来过,因为我确知你曾在这里等我
距离
即使地球和月亮
有着不可衡量的距离
而地球能够亲睹月亮的光辉
他们有无数定期的约会
两岸的山峰,终日凝望
他们虽曾面对长河叹息
而有时也在空间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们似满足于永恒的遥远相对
我的梦想最绮丽
而我的现实最寂寞
是你,把它划开一个距离
失却了永恒的联系
假如,我有五千魔指
我将世界缩成一个地球仪
我寻你,如寻巴黎和伦敦
在一回转动中,就能寻着你
域外
域外的风景展示于
城市之外、陆地之外、海洋之外、
虹之外、云之外、青空之外
人们的视觉之外
超Vision和Vision
域外人的Vision
域外的人是一款步者
他来自域内
却常款步于地平线上
虽然那里无一株树、一匹草
而他总爱欣赏域外的风景
画廊
野花在画廊的窗外接着粉白的头
秋随落叶落下一曲挽歌
追思夏日残酷的午时
月球如一把黑团扇遮尽了太阳的光灿
而你此时亦隐没于画廊里黑色的帷幕
火柴的黄焰,染黄了黑暗
烧尽了生命,亦不见你的回光
你的未完成的半身像
毁于幽暗中错误的笔触
摩娜丽莎的微笑,我没有留着
留着了满廊的神秘
维娜斯的胴体仍然放射光华
贝多芬的死面,有死不去的苦恼
海伦噙着泪水回希腊去了
我不曾死于斯巴达土的利剑下
被赦免的留着
服永恒的苫役
在面廊里,无论我卧着,蹲着,立着
心神分裂过的躯体
苍白如一尊古希腊的石像
发怒而目盲
瓶之存在
净化官能的热情、升华为零,而灵于感应
吸纳万有的呼吸与音籁在体中,化为律动
自在自如的
挺圆圆的腹
挺圆圆的腹
似坐着,又似立着
禅禅寂然的静坐,佛之庄严的肃立
似背着,又似面着
背深渊而面虚无
背虚无而临深渊
无所不背,君临于无视
无所不面
面面的静观
不是平面,是一立体
不是四方,而是圆,照应万方
圆通的感应,圆通的能见度
是一轴心,具有引力与光的辐射
挺圆圆的腹
清醒于假寐,假寐于清醒
自我的静中之动,无我的无功无静
存在于肯定中,亦存在予否定中
不是偶然,没有眉目
不是神祗,没有教义
是一存在,静止的存在,美的存在
而美形于意象,可见可感而不可确定的意象
是另一世界之存在
是古典、象征、立体、超现实与抽象
所混合的秩序,梦的秩序
诞生于造物者感兴的设计
显示于混沌而清明,抽象而具象的形体
存在于思维的赤裸与明晰
假寐七日,醒一千年
假寐千年,聚万年的冥想
化浑噩为灵明,化清晰为朦胧
群星与太阳在宇宙的大气中
典雅,古朴如昔
光焕,新鲜如昔
静止如之,澄明如之,浑然如之
每一寸都是光
每一寸都是美
无需假借
无需装饰
繁星森然
闪烁于夜晚,隐藏于白昼
无一物存在的白昼
太阳是其主宰
青空渺渺,深邃
而有不可穷究的富饶深藏
空灵在你腹中
是不可穷究的虚无
蛹的蜕变,花的繁开与谢落
蝶展翅,向日葵挥洒种子
演进、嬗递、循环无尽?
或如笑声之迸发与逝去,是一个刹那?
刹那接连刹那
日出日落,时间在变,而时间依然
你握时间的整体
容一宇宙的寂寞
在永恒的静止中,吐纳虚无
自适如一,自如如一,自在如一
而定于一
寓定一于孤独的变化中
不容分割
无可腐朽
——彻悟之后的静止
——大觉之后的存在
自在自如的
挺圆圆的腹
宇宙包容你
你腹中却孕育着一个宇宙
宇宙因你而存在
吹箫者
吹箫者木立酒肆中
他脸上累集着太平洋上落日的余晖
而眼睛却储藏着黑森森的阴暗
神情是凝定而冷肃
他欲自长长的管中吹出
山地的橙花香
他有弄蛇者的姿态
尺八是一蛇窟
七头小小的蛇潜出
自玲咙的孔中
缠绕在他的指间
昂着头,饥饿的呻吟
是饥饿的呻吟,亦是悠然的吟哦
悠然的吟哦是为忘怀疲倦
柔软而圆熟的音调
混合着夜的凄凉与颤栗
是酩酊的时刻
所有的意志都在醉中
吹箫者木立
踩自己从不砷吟的影子于水门汀上
象一颗钉,把自己钉牢于十字架上
以七蛇吞噬要吞噬他灵魂的欲望
且欲饮尽酒肆欲埋葬他的喧哗
他以不茫然的茫然一瞥
从一局棋的开始到另一局棋的终结
所有的饮者鼓动着油腻的舌头
喧哗着,如众卒过河
一个不曾过河的卒子
是喧哗不能否定的存在
每个夜晚,以不茫然的茫然
向哓哓不休的夸示胜利的卒子们
吹一阙镇魂曲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2
光未然诗选
光未然(1913- ),原名张光年,出版的诗集有《雷》(1944)、《五月花》(1960)、《光未然诗存》(1998)等。
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四年,
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失掉自由也失掉了饭碗,
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
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啊!卑污的投降!
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愤怒,
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齐挥动拳头!
(副歌)
震天的吼声惊起这不幸的一群,
被压迫者一齐挥动拳头!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3
李白凤诗选
李白凤(1913-1978)原名李爱贤,又名李逢。祖籍北京,生于四川,定居开封。是我国现代学者、诗人、作家、书法篆刻家。先后任哈尔滨工业大学、山西大学、河南大学教授。有小说、诗歌集、散文集、剧本等数十部。主要诗集《北风辞》、《凤之歌》等。
小楼
小楼
山寺的长檐有好的馨声
江南的小楼多是临水的
水面的浮萍被晚风拂去
蓝天从水底跃出
小笛如一阵轻风
家家临水的楼窗开了
妻在点染着晚妆
眉间尽是春色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4
纪弦诗选
纪弦(1913- ),原名路逾,曾用笔名路易士。出版的诗集有《易士诗集》(1934)、《火灾的城》(1937)、《三十前集》(1945)、《摘星的少年》(1954)、《隐者诗抄》(1963)、《晚景》(1985)、《半岛之歌》(1993)。
火 海的意志 乌鸦 幻像 舷边吟 火灾的城 烦哀的日子 古城七月 狼之独步 在地球上散步 飞的意志 6与7 彗星 人间 不再唱的歌 吃板烟的精神分析法 狂人之歌 勋章 光明的追求者 在公园 黄昏 萧萧之歌 四十的狂徒 你的名字 火葬 一封信 火与婴孩 苍蝇 过程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沙漠故事 雕刻家 铜像篇 一小杯的快乐 海滨漫步 一片槐树叶 黄金的四行诗 梦终南山 夜记 连题目都没有 春雨 徐州路的黄昏 太鲁谷 七十自寿 读旧日友人书 槟榔树:我的同类 战马
火
开谢了蒲公英的花,
燃起了心头上的火。
火跑了。
追上去!
火是永远追不到的,
他只照着你。
或有一朝抓住了火,
他便烧死你。
海的意志
——天哪!天哪!
在梦的漩涡里,
我是时常做着
苦痛的呻吟的。
可是飓风袭来了。
我是一个浪。
这是海的意志。
不容你多想。
忘了自己,
不再垂短蜡之泪——
伟大的,海的意志呀!
伟大的,海的意志呀!
乌鸦
乌鸦来了,
唱黑色之歌;
投我的悲哀在地上,
碎如落叶。
片片落叶上,
驮着窒息的梦;
疲惫烦重的心,
乃乘鸦背以远飏。
幻像
幻像是一个难忘的
天长地久的情妇,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黄昏时分,
她来了。
我看见她着了一袭
雾色的轻衫,
而那一双馥郁的红唇,
遂益觉其魅人了。
她悄悄坐下,
在我身旁,
抚弄我长披之发,
以她多情的手。
我倾听着她之诉语,
而她也懂得我的凝眸。
她常播一粒种籽,
在我荒凉的心里,
而让花在笔尖上开,
结通红的果子在纸上。
若有庸俗的脚步闯入我幽静的书斋,
她乃迅速地奔避了。
舷边吟
说着永远的故事的浪的皓齿。
青青的海的无邪的梦。
遥远的地平线上,
寂寞得没有一个岛屿之飘浮。
凝看着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
因为离开故国是太久了。
迎着薄暮里的咸味的风,
我有了如烟的怀念,神往地。
火灾的城
从你的灵魂的窗子望进去,
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
我看见了无消防队的火灾的城
和赤裸着的疯人们的潮。
我听见了从那无垠的澎湃里
响彻着的我的名字,
爱者的名字,仇敌们的名字,
和无数生者与死者的名字。
而当我轻轻地应答者
说“唉,我在此”时,
我也成为一个
可怕的火灾的城了。
烦哀的日子
今天是烦哀的日子,
你突然做了天国的主人,
你说梦有圣洁的颜色,
如爱人天蓝的眸子。
于是你便去流浪,
学一只心爱的季候鸟。
涉过了无穷尽的川河,
越过了无穷进的山岭,
你终于找到了一片平原,
在一片不可知的天蓝之国土。
那里是自由的自由,
你可以高歌一曲以忘忧。
而你将不再做梦——
“如今的天国是我之所有。”
古城七月
七月的古城里
扬起了一天的风沙。
(末日写在人脸上)
如今的汽车里
载去了贵男贵女们的笑。
那管他火热的太阳
炙在赭黑的皮肤上。
嗟彼闲人们如醉如痴,
手摇着折纸扇
大街上步着悠然!
(天生就一颗奴隶的心)
终日价胡琴大鼓——
啊,这满城的后庭花!
狼之独步
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
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
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
这就是一种过瘾。
在地球上散步
在地球上散步,
独自踽踽地,
我扬起了我的黑手杖,
并把它沉重地点在
坚而冷了的地壳上,
让那边栖息着的人们
可以听见一声微响,
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飞的意志
一种飞的意志永远支配着我。我想飞!于是我长了
翅膀,我试着鼓动我的双翼,觉得它们的性能极强,
虽大鹏,鸿鹄,鹰隼,也不可同日而语。自信我的
速度,高度,和持久力,不仅是超越凡诸鸟类,抑
且是凌驾各种飞机。凭着这对翅膀,不飞则已,要
飞,起码是一飞冲天,二十四小时周游太阳系,啊,
多好,飞吧!哦,再见,丑陋的世界,
但是,我展开的双翼,刚刚使劲一扑,扑了一点点,
两足离开地面还不到半公尺的光景,就整个的跌下
来了。而且,多惨,连所谓强有力的翅膀也从此折
断了。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不知道。而我
知道的是,现在,我清楚地看见了:就在那边,站
着的,那家伙,名叫“现实”,他手里拿着一杆猎
枪,无声地狞笑着。
6与7
拿着手杖7.
咬着烟斗6.
数字7是具备了手杖的形态的。
数字6是具备了烟斗的形态的。
于是我来了。
手杖7+烟斗6=13之我。
一个诗人。一个天才。
一个天才中之天才。
一个最最不幸的数字!
唔,一个悲剧。
悲剧悲剧我来了。
于是你们鼓掌,你们喝彩。
彗 星
说吧,什么是自由自在的
是那急驰的,一去不复返的彗星吗?
对啦,彗星是自由自在的,
它有一根扫帚一般的光的尾巴。
太阳也许摇摇头,
轻轻地骂声:“小流氓!”
可是我却非常喜欢它,
而且作诗热烈地赞美它。
我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一跃而骑上了它的脊梁……
人 间
那些见不得阳光的,
给他一盏灯吧!
那些对着铜像吐唾沫的,
让他也成为铜像吧!
而凡是会说会笑的
洋囡囡似的可爱的小女孩,
请抱着丑小鸭米老鼠和狗熊
走进我的春天的园子来;
只要不是塑料不是尼龙
也不是赛璐珞做的,
都可以吃我树上的番石榴。
不再唱的歌
当我的与众不同
成为一种时髦,
而众人都和我差不多了,
我便不再唱这支歌了。
别问我为什么,亲爱的。
我的路是千山万水。
我的花是万紫千红。
吃板烟的精神分析学
从我的烟斗里冉冉上升的
是一朵蕈状的云,
一条蛇,
一只救生圈,
和一个女人的裸体。
她舞着,而且歌着;
她唱的是一道干涸了的河流的泛滥,
和一个梦的联队的覆灭。
狂人之歌
在我的生命的原野上,
大队的狂人们,
笑着,吠着,咒骂着,
而且来了。
他们击碎我灵魂的窗子,
然后又纵起火来了。
于是笑着,吠着,咒骂着,
我也成为狂人之一了。
勋 章
月亮是李白的勋章。
玫瑰是Rilke的勋章。
我的同时代人,
有挂着女人的三角裤或乳罩的;
也有挂着虚无主义之类的。
而我,没得什么可挂得了。
我就挂它一枚。
并不漂亮,
并不美丽,
而且一点也不香艳,
一点也不堂皇的
小小的螺丝钉吧。
因为我是一个零件,
我是一个零件小小的。
光明的追求者
好比一盏金黄的向日葵,
我是一个光明的追求者;
又如一羽扑灯的小青虫,
对于暗夜永不说出妥协。
太阳在哪里我就朝向哪里,
灯光在何处我就飞向何处,
因为我是一个光明的追求者,
对于黑暗怎么可以树起白旗?
一旦这世上的灯火完全熄灭,
我便鼓着小翅膀向着星丛飞;
要是太阳忽然冷却,不再燃烧,
我呀,我就点亮了我自己。
在公园
三岁的孩子在公园,
如小鱼游泳在大海。
他张着眼睛看,在萌芽的广袤的草地上,
如此迷茫,生疏,惊异而惊喜地。
他跑跑。他跳跳。他爬爬。
幼小的心脏发育着。幼小的心灵发展着。
他向一个正在学步中的比他小些的女孩招招手。
于是两个不相识的母亲,两个不相识的父亲都
微笑了。
黄 昏
又是黄昏时分了。
妻去买米,剩我独自守着
多云的窗。
兵营里的洋号,
吹的是五月的悲凉。
想着沉重的日子。
想着那些伤怀的,使人流泪
的远方。
唉,这破碎了的……
你教我唱些什么,和以什么
调子唱歌!
萧萧之歌
我对我的树说:我想
要是我是一棵树多好哩!槐树、榆树或者梧桐。
要是让我的两只脚和十个足趾深深地深入泥土
里去,那么我就也有了枝条也有了繁多的叶子。
当风来时
我就也有了摇曳之姿。也唱萧萧之歌
萧萧飒飒
萧萧飒飒
让人们听了心里难过,思乡
和把大衣的领子翻起来。而在冬天
我是全裸着的。因为我是落叶乔木
不属于松柏科。——凡众人叹赏的
就不免带几分俗气了。所以我的古铜色的
头发将飘向遥远的城市。我的金黄色的
头发将落在邻人的阶前。还有些琥珀般发红的
则被爱美的女孩子拣了去,夹在纪念册里
过些时日便遗忘了。于是当青绿的季节重来
她们将在我的荫盖下纳凉、喝汽水
和讲关于树的故事……然后
用别针,在我的苍老的躯干上
刻他们的情人的名字:诸如Y。H。啦
TY啦RM啦ST啦YD啦LP啦以及其他
等等,都是些个挺帅而又够古怪的家伙
——我对我的树说。我的树
是热带植物我手种的
四十的狂徒
狂徒——四十岁了的,
还怕饥饿与寒冷,嫉妒与毁谤吗?
叫全世界听着:
我在此。
我用铜像般的沉默,
注视着那些狐狸的笑,
穿道袍戴假面的魔鬼的跳舞,
下毒的杯,
冷箭与黑刀。
我沉默。
刚下了课,拍掉一身的粉笔灰,
就赶到印刷所去,拿起校对的红笔来,
卷筒机一般地快速,卷筒机一般地忙碌。
一面抽着劣等纸烟,喝着廉价的酒,
欣欣然。
仅仅凭了一块饼的发动力,
从黎明到午夜,不断地工作着,
毫无倦容,也无怨尤,
曾是你们看见了的;
而在风里,雨里,常常是
淋得周身湿透,冻得双手发紫,
这骑着脚踏车,风驰电掣,
出没于“现实”之千军万马,
所向无敌得生活上的勇士,
也是你们鼓掌叫过好的。
然而捕狮子的陷阱
就设在我的座椅下,
纸包的定时炸弹,
就藏在我的抽屉里:
你们好狠!
你们在我的户外窥伺;
你们在我的路上埋伏;
你们散布流言,到处讲我的坏话;
你们企图把我整个地毁灭:
你们好狠!
甚至还要寄匿名信来侮辱我,
画一只乌龟,写上我的名字;
还要打神秘的电话来恐吓我,
叫我小心点,否则挨揍:
你们好坏!
我既贫穷,又无权势,
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我既一无所求,而又与世无争,
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哦哦,我知道了:
原来我的灵魂善良,
而你们的丑恶;
我的声音响亮,
而你们的喑哑;
我的生命树是如此的高大,
而你们的低矮;
我是创造了诗千首的抹不掉的存在,
而你们是过一辈子就完了的。
那么,让我说宽恕吧。
我说:来吧!
一切肉体上的痛苦,
要来的都来吧!
我宽恕。
一切精神上的痛苦,
要来的都来吧!
我宽恕。
而这,就是一个人的尊严:
一个四十岁的狂徒的写照。
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
火 葬
如一张写满了的信笺,
躺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里,
人们把他钉入一具薄皮棺材;
复如一封信的投入邮筒,
人们把他塞进火葬场的炉门……。总之,象一封信,
贴了邮票,盖了邮戳,
寄到很远的国度去了。
一封信
象失手打错一张牌似地,
我寄出一封信。便输了全局啦:
输了这一辈子,这两撇很帅的小胡子,
连这些诗,也一股脑输掉。
别问她是谁了吧!我是输家。
不过,偶然,我也曾这样想:
要是把地名写漏掉几个字那多好……
总之,不该贴上邮票,投入邮筒。
火与婴孩
梦见火的婴孩笑了。
火是跳跃的。火是好的。
那火,是他看惯了的灯火吗?
炉火吗?
火柴的火吗?
也许是他从未见过的火灾吧?
正在爆发的大火山吧?
大森林,大草原的燃烧吧?
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他被他自己的笑声所惊醒,
在一个无边的黑夜里。
苍 蝇
苍蝇们从开着的窗子飞进来,
我的眼睛遂成为一个不愉快的巡逻者。
“讨厌的黑色的小魔鬼!
一切丑恶中之丑恶”
我明知道我这严重的诅咒是徒然的。
而当我怨恨着创造了它们的上帝时,
它们却齐声地唱起赞美诗来了。
过程
狼一般细的腿,投瘦瘦、长长的阴影,在龟裂的大地。
荒原上
不是连几株仙人掌、几颗野草也不生的;
但都干枯得、憔悴得不成其为植物之一种了。
据说,千年前,这儿本是一片沃土;
但久旱,灭绝了人烟。
他徘徊复徘徊,在这古帝国之废墟,
捧吻一小块的碎瓦,然后,黯然离去。
他从何处来?
他是何许人?
怕谁也不能给以正确的答案吧?
不过,垂死的仙人掌们和野草们
倒是确实见证了的:
多少年来,
这古怪的家伙,是唯一的过客;
他扬着手杖,缓缓地走向血红的落日,
而消失于有暮霭冉冉升起的弧形地平线,
那不再四顾的独步之姿
是那么的矜持。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的头发变成树叶;两腿变成树根;
两臂和十指成为枝条;十个足趾成为根须,
在泥土中伸延,吸收养料和水份。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也许开一些特别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
结几个红红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寿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种例外。
我也许徐徐地长高,比现在高些,和一般树差不多,
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树,也不是一棵参天的古木。
我将永远不被移植到伊甸园里去,
因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欢的树。
沙漠故事
已经成了木乃伊的帝王
仍嫌金字塔的内部怪难受的,
所以每当月明风清之夜,
便到外面去散散步,
呼吸点新鲜空气;
而留其不朽的足迹在沙漠上,
让那些戴着近视眼镜的考古学者们
殚毕生之精力去悉心地研究。
雕刻家
烦忧是一个不可见的
天才的雕刻家。
每个黄昏,他来了。
他用一柄无形的凿子
把我的额纹凿得更深一些;
又给添上了许多新的。
于是我日渐老去,
而他的艺术品日渐完成。
铜像篇
我已不再高兴雕塑我自己了:
想当然不会成为一座铜像。
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
始终立于一圆锥体之发光的顶点,
高歌、痛哭与狂笑。
睥睨一切,不可一世,历半个世纪之久
把少年和青年和中年的岁月挥霍殆尽。
而还打算扮演些什么呢,今天?
去照照镜子吧!多么的老而且丑!
不过,我确实地知道的是:
除了这身子的清清白白,
一颗童心犹在。
所以我是属于有灵魂的族类;
上帝之所喜爱的。然则,然则,
你们这些企图引诱我的魔鬼呀,
还不给我滚开?给我滚开!
一小杯的快乐
一小杯的快乐,两三滴的过瘾,
作为一个饮者,这便是一切了。
那些鸡尾酒会,我是不参加的;
那些假面跳舞,也没有我的份。
如今六十岁了,我已与世无争,
无所求,也无所动:
此之谓宁静。 但是我还
不够太纯,而且有欠沉默——
上他妈的什么电视镜头呢?
又让人家给录了音去广播!
倒不如躺在自己的太空床上,
看看云,做做梦好些。
如果成诗一首,颇有二三佳句,
我就首先向我的猫发表。
我的猫是正在谈着恋爱,
月光下,屋脊上,它有的是
唱不完的恋歌,怪腔怪调的。
为了争夺一匹牝的老而且丑,
去和那些牡的拼个你死我活,
而且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的事
也是常有的。 这使我
忽然间回忆起,当我们年少时,
把剑磨了又磨,去和情敌决斗,
亦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慨——
多么可笑!多傻!而又多么可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我是真想回到四十年前,
把当初摆错了的姿势重摆一遍。
而总之,错了,错了,错了,
那些台词与台步,都错了,
这样也错了,那样也错了,
一错就错到了今天的这种结论:
既无纱帽或勋章之足以光宗耀祖的,
而又不容许我去游山玩水说再见——
此之谓命运。
啊啊命运!命运!命运!
不是乐天知命,而是认了命的;
亦非安贫乐道,而是无道可乐。
所以我必须保持宁静,单纯与沉默,
不再主演什么,也不看人家的戏。
然则,让我浮一大白以自寿吧!
止了微醺而不及于乱,此之谓酒德。
海滨漫步
当那些至极恐怖的大风暴
一个接一个的来袭又远飏,
五月温煦的阳光下,
策杖作海滨之漫步。
忽觉这世界还算是美丽的,
还有不少的风景值得你欣赏,
虽然已不再有一整块
是可以入画可以写生的了。
除非这里剪一棵树,那里剪一座山,
再加上些房子、汽车和走路的人,
拼拼凑凑,剪剪贴帖,
来他个全新的构成派。
一片槐树叶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生,
最珍奇,最可贵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
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
细看时,还沾着那些故国的泥土哪。
故国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
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
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黄金的四行诗
——为纪弦夫人满六十岁的生日而歌
一
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寿,
你新烫的头发看来还很体面。
亲戚朋友赠你以各种名贵的礼物,
而我则献你以半打黄金的四行诗。
二
从十六岁到六十岁,
从昔日的相恋到今日的相伴,
我总是忘不了你家门口站着玩耍的
那蓝衫黑裙的姑娘最初之印象。
三
我们生逢乱世,饱经忧患,
而女子中却少有象你那样的坚强。
我当了一辈子的穷教员;
夫人啊,你也是够辛苦的。
四
每个早晨,老远的看见你,
拎着菜篮子缓缓地走回家来,
我一天的工作就无不顺利而快速,
——一路上亮着绿灯。
五
我们已不再谈情说爱了,
我们也不再相吵相骂了。
晚餐后,你看你的电视,我抽我的烟斗,
相对无言,一切平安,噢,这便是幸福。
六
几时年的狂风巨浪多可怕!
真不晓得是怎样熬了过来的。
我好比飘洋过海的三桅船,
你是我到达的安全的港口。
梦终南山
那不是秦岭的一部分么?
唉!正是。正是那最美的所在:
最令人流泪的。
而那是终南山的一块岩石。
我是坐于其上哼了几句秦腔
和喝了点故乡的酒的。
我曾以手抚之良久,
并能及其亘古的凉意。
而那些横着的云都停着不动了,
他们想看看我这“异乡人”的模样。
啊啊,可拥抱的,多么淳厚。
山下那冒着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
不就是我渴念着的故乡终南镇么?
而我是哪一天从哪儿回来的呢?
咦?梦婆婆呀,鸡怎么叫了的?
请让我留在这梦中不要哭醒才好……
夜 记
夜半醒来抽支烟。
月光下,小个便,
不也蛮富有诗意的吗?
忽然哼起儿时的几句歌,
怪苍凉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
将会以一种退休之姿
出现了吧?然则F 调的披头
和G 调的小咪,还有,
那些孤挺,那些昙花,
总该早点儿为它们
作一番安排才好。
于是有一流星划过天空,
自东南东而西北西。
连题目都没有
其实我是连月球之旅也不报名参加了的,
连木星上生三只乳房的女人也不再想念她了,
休说对于芳邻PROXIMA,
那些涡状的银河外星云,
宇宙深处之访问。
总得有个把保镖的,
才可以派他到泰西去——
怕他烂醉如泥,有失国体。
就算他是个有点儿才气的吧,
倘若搭错了飞机可怎么办呢?
春 雨
一连好几天的春雨,
给大地带来了以无限的生机:
所以我的那些玫瑰插枝。
也都相继萌芽而生根了。
日益稀疏的我的短发,
枯叶般一叶叶的飘坠;
我脸上很难看的皱纹,
也比去年更加深了。
但我确实感觉到了——
有一种新鲜而又奇妙的精力,
从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
发出了至极动人的歌声。
徐州路的黄昏
徐州路的黄昏
带三分古意:
几棵上了年纪的乔木
很可欣赏。
荧光灯的午睡方醒,
排着队,鞠躬如也,
正当我牵着爱犬散步,
打从这里经过。
灯是我们这一带的新客,
而树已成为多年之老友,
彼此间深深地默契。
太鲁谷
进入山中,乃得到一种静。
不是静谧,不是寂静,
或什么静悄悄的之类,
而就是一种东台湾的静。
高峰。瀑布。流泉。峭壁。峡谷。
在这里,应有猿啼,狼嗥与鹰呼。
但我所倾听良久而共鸣交响的
却是那些古老巨大岩石之沉默。
瞧!那边,苍翠中的土红:
供奉着许多开拓者之神位的
小小的长春祠,远远望去
是一件艺术品。
哦,太鲁阁。美哉!
就要象这个样子的一种结构
带几分神秘的,才叫做山。
而那些有花季的,
有香火的,都不算了。
七十自寿
既不是什么开始,亦尚未到达终点,
而就是一种停,停下来看看风景;今天
在这个美丽的半岛上作客,
我已不再贪杯,不再胡闹,
不再自以为很了不起如当年了。
让我独自徘徊,消磨岁月
在这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后院里
是好的:我乐意和十来棵
品种不同的玫瑰厮守者,默契着,
相看两不厌,无言以终老。
对于国家民族,我是问心无愧。
对于列祖列宗,子子孙孙,
以及毁我的誉我的同时代人,我想
我也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的了。——
然则,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今天?
咦,怎么搞的!难道你还想再爬一次天梯
去摘他几颗星星下来玩玩吗?纪老啊……
读旧日友人书
读旧日友人书,
乃有多管弦之音从心窝里升起:
首先是一组浏亮的喇叭,
象一群蓝色的小鸟扑着翅膀;
而各种乐器的和声,
则有如波斯地毯之华美。
然后是变奏复变奏
从徐州高粱到金门大曲到旧金山的红葡萄酒
——几十年的往事,如看一场电影。
啊,这人生!究竟是怎么搞了的呢?
忽听得大提琴的一弓,
似乎有睡在长叹,
竟是如此其悲凉啊……
槟榔树:我的同类
高高的槟榔树。
如此单纯而又神秘的槟榔树。
和我同类的槟榔树。
摇曳着的槟榔树。
沉思着的槟榔树。
使这海岛的黄昏富于情调了的槟榔树。
槟榔树啊,你姿态美好地站立着,
在生长你的土地上,终年不动。
而我却奔波复奔波,流浪复流浪,
拖着个修长的影子,沉重的影子,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永无休止。
如今,且让我靠着你的躯干,
坐在你的叶荫下,吟哦诗章。
让我放下我的行囊,
歇一会儿再走。
而在这多秋意的岛上,
我怀乡的调子,
终不免带有一些儿凄凉。
飒飒,萧萧。
萧萧,飒飒。
我掩卷倾听你的独语,
儿泪是徐徐地落下。
你的独语,有如我的单纯。
你的独语,有如我的神秘。
你在摇曳,你在沉思。
高高的槟榔树,
啊啊,我的同类,
你也是一个寂寞的,寂寞的生物。
战 马
在没有炮声的日子里,
不再长嘶引颈了的战马,
还是那么习惯地,
精力饱满地
跃跃欲试地,
举起前蹄来
做奔驰状。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5
鲁藜诗选
鲁藜(1914—1999),原名许度地,福建同安县人。七月派诗人之一。1932年开始发表作品,有诗集《醒来的时候》、《锻炼》、《时间的歌 》、《星的歌》、《鲁藜诗选》等。
泥土 一个深夜的记忆
泥土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一个深夜的记忆
月光流进门槛
我以为是阳光
开门,还是深夜
不久,有风从北边来
仿佛吹动了月亮的弓弦
于是我听见了黎明的音响
河岸被山影压着
有星流过旷野去
我感觉到,万物还在沉睡
只有我是最初醒来的人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6
徐迟诗选
徐迟(1914-1996),原名商寿,出版的诗集有《二十岁人》(1936)、《最强音》(1941)、《徐迟诗选》(1992)。
都会的满月
都会的满月
写着罗马字的
I II III IV V VI VII VIII IX X XI XII
代表的十二个星;
绕着一圈齿轮。
夜夜的满月,立体的平面的机体。
贴在摩天楼的塔上的满月。
另一座摩天楼低俯下的都会的满月。
短针一样的人,
长针一样的影子,
偶或望一望都会的满月的表面。
知道了都会的满月的浮载的哲理,
知道了时刻之分,
明月与灯与钟兼有了。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6
田间诗选
田间(1916-1985),原名童天鉴,出版的诗集有《未名集》(1935)、《给战斗者》(1943)、《她也要杀人》(1947)、《非洲游记》(1964)、《清明》(1978)等。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自由,向我们来了 给战斗者 义勇军 坚壁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
这是奴隶!”
自由,向我们来了
悲哀的
种族,
我们必需战争呵!
九月的窗外,
亚细亚的
田野上,
自由呵——
从血的那边,
从兄弟尸骸的那边,
向我们来了,
像暴风雨,
像海燕。
给战斗者
在没有灯光
没有热气的晚上
我们底敌人
来了,
从我们的
手里,
从我们的
怀抱里,
把无罪的伙伴,
关进强暴底栅栏。
他们身上
裸露着
伤疤,
他们永远
呼吸着
仇恨,
他们颠抖,
在大连,在满洲的
野营里,
让喝了酒的
吃了肉的
残忍的总管,
用它底刀,
嬉戏着——
荒芜的
生命,
饥饿的
血……
义勇军
在长白山一带的地方
中国的高粱
正在血里生长。
大风沙里
一个义勇军
骑马走过他的家乡,
他回来:
敌人的头,
挂在铁枪上……
坚壁
狗强盗,
你要问我么
“枪、弹药,
埋在哪儿?”
来,我告诉你:
“枪、弹药,
统埋在我的心里!”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6
邹荻帆诗选
邹荻帆(1917-1995),当代诗人和翻译家湖北天门人。193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1938年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发起人之一。后曾任《文艺报》编辑部主任,《世界文学》编委,《诗刊》主编等。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大风歌》、《颤抖的灵魂》,诗集《尘土集》、《意志的赌徒》、《布谷鸟与紫丁香》、《晴空与林》、《雪与村庄》、《走向北方》、《总攻击令》、《祖国抒情诗》、《金塔一样的麦穗》、《浪漫曲》等,长诗《没有翅膀的人们》、《在天安》、《木厂》等,译着长篇小说《克罗米长曲》,诗集《披着太阳的少女》,寓言集《鹰与鸡》等。
在天池的下面 蕾 走向北方 拒绝
在天池的下面
在天池的下面,
瀑布碰击岩石
粉身碎骨
化成亿万块碎玻璃
狂奔又呼号。
重压在山岩的地下泉
听到了
出迎了
含着热泪而纷纷拥抱,
那就是温泉!
在乱石的千百条石涧间
争先夺道。
啊
那是绝唱∶
山谷的键盘
带着生命的不同的脉温
交响着歌潮……
蕾
一个年轻的笑
一股蕴藏的爱
一坛原封的酒
一个未完成的理想
一颗正待燃烧的心
走向北方
穿过了滴绿的树林
与淡墨水的远山,
赭石色的大路上,
我们以沉重的脚步
走向北方。
北方是广阔的,
那些线条模糊的地
我们走近了,
更想望着
那更远的
萦在白云下
爬上青苔的古城,
以及插上瓦松的黑色的屋脊。……
每天,
我们跋涉在
灼热与尘封的大路上。
沙子与汗水填在耳根,
贴在背上的
是湿答答的汗衣,
沙子钻破了草履呵,
一天天
我们底脚掌磨得更粗粝了,
我们将以粗粝的脚趾
快乐而自由地行走在中国底每一条路上,
吻合着祖先们底足迹。
晚间,
我们投落在
墙壁霉湿的屋子里,
围着跳跃的烛光,
用生水吞着那走了味的麦饼,
草席上我们脱下沾着泥土的鞋,
“记忆”数着大路上的脚印∶
哦,那停住了呼吸的农场上底风车,
那悬在木门上的锈绿的铜锁,
它们底主人走了,
只留着黄犬叫着寂寞。……
烛火跳跃着,
灼热的心也随着烛光跳跃着呀!
祖国呵,
我们为着争求您底自由与光明,
灼热的心无时不是在追逐着遥远的风沙,
而不辞万里的行程啦。
烛火以微弱的光
剪破了黑暗,
我们微弱的力量
将也能如一星燎原的火
而递燃着四万万五千万支灯芯焰吗?
烛火跳跃着,
我们以红色的笔
勾写着明天的计划与行程,
在明天啊,
我们更将坚决勇敢地走向北方的北方。
1938年7月
拒绝
理想和爱情谱成少年的诗,
现实和搏斗也有苦痛的叹息,
为了理想而把爱情拒绝于门槛外,
搏斗的双手刺满荆棘,
门外有少女在哭泣。
嘉陵江的月色是那样暗淡,
山城的黑影是那样窒息呼吸,
理想在荆棘中燃烧,
爱情且随风而去……
想江边不复是那样月色,
思念之树带青——
你还是那少年的影子?
我知道波浪已卷上你的头额
浪花已溅上你的发丝。
但波浪没有吞没你,
胜利者的笑是把痛苦拒绝于门槛外,
江水有情,明月有意,
为我们歌难忘的真理之曲!
选自《邹荻帆抒情诗》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7
杜谷诗选
杜谷(1920—),原名刘锡荣,现名刘令蒙,江苏南京市人。1940年毕业于成都航空机械学校,后又毕业于四川大学文学院。有诗集《泥土的梦》等。
泥土的梦 春夜
泥土的梦
泥土的梦是黑腻的
当春天悄悄来到北温带的日子
泥土有最美丽的梦
泥土有绿郁的梦
灌木林的梦
繁花的梦
发散着果实的酒香的梦
金色的谷粒的梦
它在梦中听见了
孩子们的刈草镰
和风车水磨转动的声音
它在梦中听见了
潺潺的流水
和牝牛低沉的呜叫
和布谷鸟催耕的歌
和在温暖的池沼
划着橘色的桨的白鹅的恋曲
我们从南方回来的漂亮的旅客
太阳,正用它金色的修长的睫毛
搔痒着它
春风又吹着它隆起的乳房
它美丽的长发
它红润的裸足
吹卷着
它的宽大的印花布衫的衣角
一天夜里
旷野降下了滂沱的大雨
雨以它密密的柔和的小蹄
不停地吻着泥土
激动地摇拍着泥土
热情地抚摩着泥土
泥土从深沉的梦里醒来
慢慢睁开晶莹黑亮的大眼
它眼里充满了喜悦的泪
看,我们的泥土是怀孕了
1940.3
春夜
星光如此璀璨,
风也如此柔美。
夜是太静谧了,
风也如此柔美。
夜是太静谧了,
旷野也太岑寂。
今晚天上想有豪华的夜宴,
广庭密集着银色的灯烛。
今晚天上仿佛晶莹的花园,
海上开满洁白的水仙。
我愿倦怠的人慢慢入睡,
轻轻打开你梦的门扉。
愿弦月的微波流进你的梦,
让你困乏的心灵得到洗沐。
明天阳光将要燃烧你的窗帘,
你会看见原野到处长满花的树。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7
彭燕郊诗选
彭燕郊(1920-),原名陈德矩,1920年9月出生于福建省莆田县。1939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诗集《彭燕郊诗选》、散文集《高原行脚》、评论集《和亮亮谈诗》、《当代湖南作家作品选 彭燕郊》等10种。
殡仪 爱 小船 瀑布
殡仪
在冬天的郊外我遇到一队出殡的行列
凄凉地,悲哀地向着空漠的荒野移行
四个土夫抬着一部单薄的棺材
麻木地,冷淡地吆喝无感触的吆喝
好象抬的不是一个刚才消没的生命
而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段木料
跟随在那后面,一个女人絮絮地啼泣着
独自哭诉死者的苦难的生前和身后的萧条
一个披麻戴孝的孩子,恐怖地,慌乱地
用干黄的小手牵住了母亲的衣角
在那里等待死者的是冰冷的墓穴
在那里他将无主意地任别人摆布
那些土夫将在他的棺材下垫四块砖头
让他的脸朝向生前的住宅
而他的亲人--象两只悲哀的毛虫
匍匐着,那女人嘶哑的喉咙已顾不上号哭
将要忙乱地教教孩子跟着她一起
撒一把沙土在那黑色的永恒的床上
他将成为此地的生客,人世的过来人
残忍地撇下孱弱的母子俩
私自休息去了,
到不可知的土地上流浪
他已完成了一场噩梦
和一场无结果的挣扎......
今天晚上,他将化为一阵阴风
回到乍别了熟识的故居
象往日从田野里耕罢归来一样
他将用他那紫色的手
抚摸那还没有编好的篱笆
他将用那鱼肚白的眼珠审视
那菜畦里的菜是不是被夜霜打了蔫了菜心
他将用那寂灭了的耳朵谤听
畜棚里那条病了的老牛是否睡得安稳
那些老鼠是不是又在搜索瓮底的余粮
他将用他那比雨滴还要冰冷的嘴唇
去亲吻那蒙着被睡觉的孤儿
和在梦里呼唤他的小名的
那脸上被悲哀添刻了皱纹的妻子
他将向写着自己的名字的灵牌打恭
他将向灵堂上素白的莲花灯礼拜
他将感谢那对纸扎得很好看的金童玉女
--代替我,你们来热闹我的贫寒的家了
草叶之下的地阴里,我可爱的妻子和孩子呵
什么事都不象你们此刻安排的这样如意呢
但是,因为我是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许多你们无法知道的事情......
他将托梦给他的无法维生的家属
用神秘的、黑色的、哑哑声音说话∶
那边,在屋后的山坡上
古松树下,几十年前,曾经有一处行商
埋了一瓮银子在那里......
你们必须按照我的嘱咐行事
不要有半点迟疑∶
八月十五夜,子时
当月亮稍偏向西的时候
你从倒地的树影的梢头,挖下三尺深
你就可以得到那一瓮银子
此后的生活
就不用愁了......
爱
爱是人生理想的实体
--摘自手记
爱是这样的,是比憎还要锐利的,
以锐利的剑锋,刀刀见血地镂刻着,
雕凿着,为了想要完成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爱者的利刃是残酷的。
激荡的漩流,不安宁的浪涛,
比吸救的信号灯还要焦急,深情的双眼闪
烁着,
找寻那堤坝的缺口,急于进行一次爆炸式的溃决
爱者,用洪水淹没我吧,我要尝尝没顶的极乐!
去,站到吹刮着狂飙的旷野上去,
站到倾泻而下的哗哗大雨里面去,
爱者,狠起心不顾一切地冲刷我,
更加,更加猛烈地摇撼我,让我感到幸福!
而且执拗地纠缠我,盘曲的蛇一样
紧紧地,狂野地抓牢我,
以冲击一只小船的滔天巨浪的威力,
以那比大海还要粗暴的威力,震动我!
不是心灵休息的地方,不是的。
爱者呵,从你这里,我所取得的不止是鼓舞
和抚慰;
这里,往往少一点平静,多一点骚乱,
爱者,你的铁手的抚摸是使人战栗的。
心灵撞击心灵,于是火花迸射,
随着热泪而来的,是沉痛的倾诉。
爱是这样地在揪心的痛苦里进行的,
在那里,在爱者的伴随长叹的鞭挞里。
安宁吗!平静吗?不!池塘有一泓碧水
澄清地照出一天灿烂的云霞
但那只是云霞,云霞的绚丽,云霞的瑰奇,
而澄清的池塘失去了它自己。
而沐着阳光有晶莹的心灵
却以其结晶的多棱的闪动,
以千万道颤抖的光芒的跳跃,迎接着光和热,
爱者心辉的交映就应该是这样的。
多么苛刻,多么严峻而且固执,
只想成为彼此理想的体现,爱者和被爱者
是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
奔向对方,去为自己的理想找寻见证的。
而他们也都终于看到了并且得到了
捧在彼此手上的那个血淋淋的生命,
那突突地跳着的,暖烘烘的理想
赫然在目,这生和死都无法限量的爱的实体!
一九四八年春,桂林红庙狱中
小船
--赠一个饱经忧患的朋友
急箭般的台风里它跌撞过
狂热的九级浪里被抛掷过
可怜的小船,如今,惟一可以告慰的是∶
没有摔碎,裂缝不深,破处还未洞穿
若是被丢弃在沙滩上,那还好些
却被丢弃于暴风雨后凌乱的街头
满载着蹭蹬岁月的辛酸遭遇
和悠长又悠长的困顿生涯的印记
象一个不祥的展览品,这小船
向人们分发缤纷的痛苦
和一度使人眼花缭乱的灾难的回忆
已经过去的,但愿能象梦影般消失......
你呵,一只船,没有帆,没有桨,在陆地上
偏偏是这些风波迭起的日子
现在,连顽皮的孩子也不想理睬你了
没有兴致来摇动你曾经是轻盈的躯体
麻木了吗?小船,在大灾大难中
这一切真是不值一提了
旋风时起时落地吹刮,振振有词地叫啸
还在想使折磨无穷无尽,而且刁钻古怪
有时候,在你不及防备时,邪恶
居然那样声势浩大,真正要席卷一切......
谁还记得这只小船呢?
似乎,它将在混乱中渐渐隐没
陈列的地方是太不适合了
显得多么不顺眼,多么不讨人喜欢,叫人皱眉
在那停滞的时间里,已经耗尽了
人们的惋惜和遗憾,幸灾乐祸或鄙夷
作为冷酷事实的见证
大自然丧失理性和爆发野蛮冲动的
专横、任性造成的触目惊心的恶果
这标本,长久陈列着,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不,人间悲剧的苦涩产品
习惯于灾难的人们,已不屑理会了吗?
太多的牺牲者,太多的厄运的祭品
在人们的习惯里,不会成为
自己卑微的求生意志的辛辣嘲弄
在淡薄下去的冷漠和忘却之前
逐渐熄灭了的重返大海的愿望已逐渐复燃
谁能把新的责任、新的航程的预感压抑到零?
谁能把扬帆启碇的再生日子推迟到无限遥远?
谁能在这个胡里胡涂地重新蠕动起来的旋风前
退却?
在嚣张一时中,相形之下
不幸者似乎显得寂寞而且有些局促不安,
嘲弄我吧,伺机再起的旋风
你们有你们再度冒险一试的理由
但不管怎样,请记着∶这不是我的过错
只有绝望才是我唯一的过错
瀑布
没有高就没有低,没有低就没有高
有高有低,不是这样构成的
水是
要有自己的路的
高的路,低的路
不管高和低,一直向前流去
高和低之间,有悬崖峭壁,怎么办?
避开它,免得--
跌坏了,跌得粉身碎骨
转个弯就好了,干吗不转弯
曲曲折折地流,慢慢地往回流,照样是流
但是这里不行
这里不存在转弯,不存在回头
于是,奔腾而下了,呼啸而下了
因为收不住这个势头
因为只有一股劲地
向前跨出这一步,闯出这一步
那确实是
非常之自然,非常之自如,非常之合乎情理,
非常之称心如意的倾泻飞溅,散落
成为粉末了吗?
成为碎片了吗?
不,是展示。展示
这灿烂的洁白,洁白的灿烂
高高地飞扬起来,张挂起来,展示
生命的神奇的张力
壮丽的,一束束银丝般的神经和血管的
多么强韧的延伸,颤动,颤动中的延伸
能多长就多长,能有多宽就多宽
可以在平坦处流,也可以垂直地流
映出红霓的七彩的白波白浪直泻而下地流
这样痛快的跌落呵
这样痛快的跳跃呵
向深处跌下
向危险跃去
不能不跌落的跌落,不能不跳跃的跳跃
不跌落就是枯竭
不跳跃就是停滞
"跌落可悲
跳跃危险"
用不着议论了,议论就是害怕
害怕就会去寻找求平静
奔流的路上,存在平静吗?
当然
把瀑布当作画屏那样好看的摆设来欣赏
也是可以的
那么
你就站开些吧,站远点吧
用你的方式去"欣赏"吧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0:58
南星诗选
守墓人 遗失 遗忘 城中 河上 巡游人 石像辞 诉说 静息 壁虎 黎明 响尾蛇
守墓人
让我去做一个守墓人吧,
因为那坟园遥对着你的住处;
因为荆棘与不成形的杂树,
代替了耸立的墙壁与白杨之林;
因为它任我的双脚逡巡不前,
正如它不拒绝乌鸦的栖止。
你指引给我那独特的碑石了,
但我要一一去探视的。
我并不经意坟园与我之契合,
我更愿对过路人
喃喃地讲述落枝声与黄昏鸟语。
不说那坟园与我有了十载因缘,
也应说早住在记忆里吧,
我深信它是我的神秘的故居,
倘此时墓中有声,
必为我作真实之证语。
你在那儿寻找我的痕迹么?
我的气息留为墓地之风,
我的手泽是在每一方碑石上,
每一片枯叶上,每一棵树干上,
莫听你的眼睛虚妄的报告。
从此你称我为安定的守墓人吧,
你认识坟园前的老屋了,
我将在那儿鄙视着年华,
只替你夜夜私窥月色。
遗失
“你遗失了甚么呢?”
我不能回答这同情的问询,
让他且听院中的风夹雨,
听那互相交替的高呼与低唱,
再看一看这脸色异常的人,
他就可以知道我何以不回答了,
他就可以想象出我的遗失了。
莫作声,且封住自己的嘴唇吧。
只有我的心思是不听制止的,
他又开始初夏之夜的巡游了,
他认识那一条长街,
那儿有多少清爽,多少沉静,
多少安宁,舒适,柔和,
而且做了我的遗失之所在地。
我常常是一个痴人,
觉得仍会在那儿寻觅得到的,
我知道我完全错了,
一年后呢,两年后呢,三年后呢?
那时长街也改变形容了,
尘沙认得我么,列树认得我么,
两旁静立的房屋认得我么?
做不了一个勇壮的流浪人,
我的岁月会无新无旧吧。
但我遗失的如果是种子,
会长成多叶的小树了,
如果是虫儿,会留下幼小者而去了。
所以我的遗失是永久的,
在无踪迹中度过千载万载。
遗忘
你给我带来多少遗忘,
天空与星辰都是新生的。
我听见昨日未曾流的河水,
水边有辘辘而过的乐音,
是好走夜路的车轮么,
它们为甚么到世界上来呢?
说这屋子是今天造起来的吧,
不然墙上早应有藤蔓了。
窗子羞涩着不肯随手而开。
尘土没有到这儿巡行过。
谁是主人呢?我询问着,
且细听有谁来解答。
但这地方并不是生疏的,
象一个家,象你的或我的家。
家里有时稀时密的语声,
有可听的哭与秘密的笑,
也有自然而且美好的睡眠,
只要没有吹醒人的粗暴的风。
有一个人喜好坐下沉思,
喜好散步从黄昏到夜,
喜好因窗纸响而叹息,
喜好凝望树枝或天空。
他不象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他是我留不住的客人。
在不见你时我会开口而歌,
虽然是没有字也没有曲调的;
或者我折一条柳枝做鞭子,
或者到巷口去听热闹的故事。
因为岁月是不恼人的,
春若去了,夏为我们而来。
城中
商店之行列永远是年青的,
时时闪耀着孩子的眼睛
向每一个过路人作态,
若有意,若无意。
过路人永远是年青的,
它们在追逐迅疾的车轮,
没有疲乏,没有回转,
不知道是否星辰在天。
武装永远是年青的,
象一群人形的钟在街路上,
他们四双脚做了钟摆,
但时间是不会流动的。
且到有夜色的胡同里去吧,
叫卖声永远是年青的。
虽然有人听了十年九年,
他觉得他记错了岁月。
夜色遮不住老树的裂纹,
对面的墙壁也久已失修了,
但墙壁上的影子象花枝,
春风吹过了一个个季节。
只有几个人影静立在门外。
一夜如一年,一年如一夜。
永久与暂时混合了,
让他们怀疑自己年青或年老。
河上
河上,房舍的一面:
淡蓝色的墙壁,在远处,
如一片没有裂纹的天空。
但它的窗子是完全黑色的,
黑的窗格,黑的窗帘,
或者,窗子被黑的泥土封住了。
河上,房舍的一面。
河水已经干涸了,没有声音,
甚至带走了它往日的声音。
房舍不象是记得往日的,
或者它在专心地回想呢,
掀动着它的经历之堆积。
房舍默默地看着河床。
没有小船也没有渔网了,
没有持着钓竿的徘徊者,
也没有光腿赤足的孩子了,
没有浮萍,没有水草,
河床的面容是呆板而灰黑的。
房舍前面有一树枯枝。
这是树叶与草叶一同生长的时候,
行人应当走在覆荫之下了。
房舍不说那一树枯枝的历史,
也许它是在过无数花朵,
没有一朵至今留在它的身上。
房舍遥对着一户人家,
那片灯已经完全失去光辉的。
携带着笑语从门内出来的人们
想是到别处去做新的住客了。
让房舍毫不转动地倾听吧,
蝙蝠夜夜在门前飞舞。
黑色的窗子,永在。
枯涸的河床,永在。
一枝枯树,永在。
人家与蝙蝠,永在。
从此不会有过路人走来
冲破了这千百年寂寞之祝福。
巡游人
我是喜好在小巷里巡游的人,
我可以对你述说它们的数目,
述说那最庄严最古老的门,
那懒惰善睡的高树
和小巷中美好的声音,
我是说那水车和叫卖者的。
在深夜,在不见月亮的时候,
我并不去寻找可厌的灯光,
只去私听乡里行人的歌吟
或已成为自然之音乐的木柝声,
我觉得自己和小巷契合,
是它们的老住客或老行客了。
你从没有到过这些地方,
所以它们保守者单纯的历史。
但今夜我为甚么害怕呢,
怕着曾给我多少抚慰的黑暗,
而且第一次有了独行的自觉,
我爱的音乐也做出怪声了?
我疾走向那放出灯光的板窗,
我知道它是那卖杂货女人的居处,
我不是要做她的雇客,
只觉得你会正在那儿的,
或者她会告诉我你买了甚么,
如果她不嫌弃我唐突的讯问。
石像辞
你来过几次我记不清楚了,
但我记得你足迹的数目,
无论留在草叶上或土地上的,
因为当这园林欢迎你的时候
我就要用力地低头了。
你将怎样猜想我的经历呢?
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新客,
还不如一株赤枫或一株白杨,
也许你的思想或记忆
不会来到我的身上,永远地。
如果我对过去生出疑问了,
我回想一些连绵雨的日子,
一些沉重的雪花封住全地的日子。
我曾看见秋冬的转移,
曾听见风歌唱着象一个牧者。
莫近前来看我吧,
这全身上的斑痕
会为我上面的话作证。
你第一次已是来迟了,
如果这园里没有年青的花草。
我的希冀也许是非分的:
愿阳光以外的温暖
或一个生人的眼光
或虫儿们所不了解的声音
使我忘记自己的过去现在。
诉说
我将对负着白花的老树
或新上架的牵牛
或久居在我屋檐下的
叫过秋天和冬天的麻雀
或一只偶来的山鸟
诉说过我的烦忧和欢乐,
甚至是关于一件小事的:
一个小虫飞落在我的身上
或雨击打了我的窗子。
然后我向它问询,
如果有风吹它的细枝落地,
如果它的尖叶子偶然地
受了一个行人的催折,
如果它的旧巢倾颓了,
如果它从山中带来了
往昔的或今日的消息,
让它殷勤地对我讲述,
用对一个友人说话的声调。
静息
如一个稳重的中年妇人,
梨树负着将熟的果实。
马缨花象是画在墙上的,
虽然它正在光荣的季节里。
幼年的白杨是欲睡的孩子
携带着活泼入梦。
在这样晴朗的天日下
它们有秋之预感么,
或因严肃的主人而静息?
我深怨这庭院的沉寂之形容,
但这主人只能在窗前
守望着它们,默默地。
那一双手何能再来呢,
它们会让梨树投下它的果实,
让马缨花飘散在窗格上和屋顶上,
让幼年的白杨摇摆而歌,
然后这儿有了清锐的笑声,
墙外的行人也会愕然止步。
壁虎
门灯的光辉是诱人的么,
稳定的火焰,无声的火焰。
那支赤红的壁虎夜夜来,
灯罩上微薄的温暖
给它一些秘密的冬天的欢喜。
到我可望不可接的时候,
它就要因焦虑而褪色了。
门灯之熄灭是愉快的变更,
不然是何能制止自己呢,
可怜的孩子已惯于窥守。
黎明
隔壁的人,
雪天的报告者。
你的隔壁有什么声音呢?
你在北方,
我也在北方,
而你会做一个南方的孩子,
让我在这儿感受南方的天气,
于是雪的早晨的情调被遗失了。
三个音符的鹧鸪叫,
梦寐的,欢快的,跳动的。
鹧鸪会叫雪么,
我不相信。
随之而来的是早晨的叫卖,
那声音中有负着水珠的菜蔬,
暖湿的带着薄泥的街道。
谁想到雪呢?没有人。
你笑我早晨的听觉么,
我醒了,你来。
鹧鸪是你,叫卖是你,
你这双重的声音占据了我,
而我说我的隔壁人说谎了。
你走近了么,
我要起身,我要起身,
你的春天的衣襟之飘动是静静的。
响尾蛇
马铃薯的田野,
草棉的田野,
残梗和土块的田野。
狭长而柔软的草叶呢?
没有人看得见。
田边的草叶是低矮稀疏的,
夹着曲折无尽头的小道,
一些懒惰的行人走过去了;
广阔的静默伸展在天空之下,
微弱的虫声间歇着
然后沉下去,沉入土中了。
田野是这么虚空的,
但它占据了东西南北,
让人望不见那充实的院子,
这似乎远了,在远处,在远处,
草叶和声音都在远处,
那些狭长而柔软的绿纱巾
封蔽着一条宽广的路径,
风留下行回的低音
浮荡着,从白天到夜间,
于是草叶更清凉了,
美好的噼啪之声蜿蜒而来,
响尾蛇的游行是不肯静默的,
在有月有星的夏夜。
马铃薯的种子伏地不起,
草棉的果实成熟而落了,
一只拖着柴耙的牲畜走过田野。
有屈身在土块中间的人,
残梗便聚成堆了。
为甚么仍然没有声音呢?
枫突然地往来,
残梗是僵直而沉重的。
那在远处院里的草叶怎样了?
是的,是另一个季节了,
长久蛰伏着的响尾蛇
会到田野间来游行一次么?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04
王佐良诗选
王佐良(1916-1995),英国文学专家。
异体十四行诗八首 他 巴黎码头边 长夜行 1948年圣诞
异体十四行诗八首
之一
让我们扯乱头发,用冰冷的颊
证明我们的瘦削,你的梳双辫的日子
远了。让我们说:从前的眼睛,
从前的腰身曾经是怎样的细。
但是时间的把戏却使我们快乐:
应该是流泪却换来秘密的欣喜。
你,你是黄昏里太白的衣角,
嬉笑着,却又有异样的缄默。
我们已无需在树旁等候,
无需有不寐的街角的分别,
我们并合,我们看各自眼里的笑。
或者窘迫,我们上菜市去
任受同样的欺凌。我们回来
又同样地胜利——因为我们已经超越。
之二
今夜这野地惊吓了我。唯有
爱情象它一样的奇美,一样的
野蛮和原始。我要找着你,
让你的身子温暖了我的。
我们都不曾有太多的教养,
修建得如那私家的草地,给围墙
安全地拦住了。我们是河水,
在长林茂草,在乱石里回旋。
因此而我更痴心,你的眼睛更黑,
你的,也是我的,泪水更多更快乐。
我们任性而又骄傲,扬着头
走过这些拘束的羊群人群。
然而我们的单纯却已受染,
你看你的衣衫,我的尘土。
之三
我爱灭掉电灯,看烛光下
你脸上的平静和寂寞,还有
你的手势。那样要强,却又
异样地羞。这是你的真实。
我曾在所有的图书里看见你。
幻觉更纯净,加了你胸膛的热,
在我冷冷的饥饿里,安慰了
我在尘土里失去的一切。
但是我们都不愿走进这车马,
看那些粗脖子的母亲们,争吵
在菜市,或者高兴于多偷的洋芋。
我们想要唱歌,但是所有的老成
和眼镜喝止了你,让我规矩,并且
灰了心。你于是成了我的宗教。
之四
我们同要踏出这座门,
但同时踌躇。顾虑如蛇。
你抱了孩子无言地退回,
而我逡巡在陈腐的比喻里。
你的身体要粗要胖,而我
也要带上眼睛,贴近了火炉,
伤风又发脾气,在长长的下午
拉住客人,逼他温我五十次的过去。
但昨天我们还说海行和高山,
和青草地上的漫步和并坐,
还说在所有的行人里,没有一个
痴如我,或有美好的眉眼如你。
存在只是一个假日,来的还远,
去的却触目惊心地近。
之五
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却有
伤感的恋恋,自古就是懦弱,
忧郁却是一种颜色,你的
唇红,我的粗俗的领带和谎。
你看这些广告,灿烂而丰富,
那些白漆的船和灯下的躺椅,
还加上那妩媚的笑。于是我们
听着黑人的音乐而起舞。
烦腻是过分的敏感,那等于
都市将一切的商品和太太的脸,
用灯光照在大的窗里,让乞丐瞧。
而我们坠入了陷阱。我们却又拍手,
因为这片土地还是触鼻地臭,
我们要过去,而这依附却永在。
之六
你以变化惊讶了我。你笑,
你哭,你有转身的衣群曳地,
你又穿了我的长裤在马头前
拆着鞭子,或者系上围腰下厨房。
但我的格式却只有一个。我永远分心
在你和你的影子之间,因为你的
影子便是愚蠢的我。
批评家,你读进了你自己!
说红白的格子不衬出你的脸,
说你的笑声不在灯下格外甜,
说你的朋友们不叫我妒忌,
说你要说的。我站起来,
抚摸了丝样的黑发,将一朵
想象的红花燃在你的鬓边。
之七
我的三分虚假完成了你的爱娇,
完成了你的胜利。你却在
生长和春秋的回旋里,
张着痛苦的惊惧的眼。
所有的给予和损失都过去了,
而你恢复了痴情的笑。
五月的睡眠和九月的长天和水,
你转身,你的眉宇何其清朗!
所以最后的征服是我。我摔脱
尘土,但我仍有暗夜的心跳;
因为我喜欢拉开衣服,露出
白白的胸膛,让旷野的雨淋湿,
淋成病或死亡。但我们又贪图
这份新鲜,这无尽的欢欣。
之八
我们的爱情决不纯洁。天和地,
草木和雨露,在迷人的抒情过后,
就是那泥土的根。你如水的眼睛,
我却是鱼,流入了你生物学的课本。
但孩子并不算是惩罚。一种胜利,
我们在感官的哭泣里忽然亮了闪了。
过去的,要求的,交会在产床上,
但拒绝了不朽,我们拥抱在烦腻里。
为什么用手遮住脸,为什么不看
我那皱眉的忧郁,我那踌躇?
你的腰身拯救了我,我的无神的心。
然而你做着山山水水的梦!
让我们坐上马车,走出东郭的门,
看无尽无尽的绿草,而流下眼泪。
他
他有智慧的眼睛,正直的鼻子,
会说几种语言,也善于茶桌上的絮谈,
一慷慨,他会向你坦白他信仰什么,在半夜忏悔什么,
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十八世纪的文雅与节制,
女人与性,人与兽,时间与石雕,蜘蛛网,
派别与原子,全分裂了,只剩下跑马厅的报告与地缘政治的社论。
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在他的抽屉里藏着什么?
他暗中是吻还是打他的老婆?
在他那关了的门背后
有什么地图,什么山水的速写?
突然间他停住了,惯做姿势的手悬在半空,抓住了空洞的回声……
他看着你又越过你,一个未完成的笑凝固在嘴上。
诱人的城市,千万个明亮的窗子,一下子全黑了。
失去了安全,他听见撕裂的声音,
剥光、刺透、燃烧的声音,
震垮、压平、倒毁的声音,放弃和死亡的声音,
所有时代和所有恐惧的声音,在斗室之内,
他听到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的呼吸。
巴黎码头边
是这种桥头的凝神,
面对着烟雾里的白水,
听任身边千车万车过去,
沉默地注视桥下的流水,
是这种永恒的姿势
给了萨特快乐和绝望?
走路的个个是可敬的市民,
各自盼望着开胃酒和打盹的下午。
有一天凝神的眼睛忽然放了光:
她矮小而苍白,他不断抽着烟,
不说话,缓缓地走向码头边,
苦难使他们慷慨地温柔。
于是准备去做小妇人,
投降给菜市和杂货店,
开始有笑声,开始想锁门,
买了桌灯和窗帘布,
他却死在轮下。没有眼泪,
只有孩子和肺病在身体里生长。
也许得了救,她变成老驼背,
头上包一块黑巾,去服侍一个交际花,
看她在黑礼服上露出白胸膛,
又随手挂上钻石的项链。
你认为她看见了自己,或者
猛然迎面了三十年前的他?
她却只偎着小火炉,
打盹如无记忆的猫。
尸骨早已化泥,孩子长成了水手,
肺上的洞也结了壳,
只有这通往水边小小港尽头,
又看见别人在桥头凝神。
长夜行
他想望的不过是一个水彩盒,
想画出寒江上的寂寞,
然而让想象一渲染,
又涂上了热烈的红绿。
喜欢听教堂里管风琴的呜咽,
想追寻那幽暗的高穹下
彩玻璃的灿烂和甜蜜,
却涌起了都市的烦腻。
烦腻有动人的侧影,
那样懒散,轻轻地一转,
却像时装上的长裙,
拖曳着诱惑的灰色
沉重的是半夜雾里的脚步,
走不到天明,垂着头,
坐下在潮湿的台阶,
想起曾经有过的春天。
春天,哎,春天已不是大野的疾风,
或者黑发下红白的人脸。
四月的咳嗽最为痛苦,
五月只带来绞刑似的忌妒。
高热下,眼睛忽然可怕地明亮,
像是一切在燃烧,
像是一切在消耗,
像是世界已经衰老。
1948年圣诞
贺年片上有马车在雪地穿行,
一条路通向有炉火的小屋,
一条路通向河边的渡船,
船夫粗线条的木刻脸,
比那荒山的石头更古老。
翻过另一张来自巴黎,
黄领带,黑上衣,浅红的背心,
独行在郊外的大森林,
智慧和思辨,才情和诗意,
却寻不回闪耀而痛苦的昨天。
伦敦的阴雾笼罩了丝头巾,
巾下的人脸何等洁白!
眼眶下却有忧郁的青色,
心头涌起的不是太阳,
只想躲进更浓的黑暗。
人的声音比不上提琴甜,
人的皮肉比不上大理石坚,
闲暇是古老的罪,
变心是古老的痛苦,
羞辱是古老的感情。
今夜处处窗子都亮着,
却有寂寞从四面袭来,
像是那灰色城楼外的军队,
悄悄地逼近又逼近,
包围了一个无救的敌人。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05
陈敬容诗选
陈敬容(1917-1989),原名陈懿范,出版的诗集有《交响集》(1948)、《盈盈集》(1948)、《老去的是时间》(1983)。
雨后 力的前奏 划分 珠和觅珠人 出发 夜客 假如你走来 雕塑家 抗辩 山和海 船舶和我们 捐输 题罗丹作《春》
雨后
雨后的黄昏的天空,
静穆如祈祷女肩上的披巾;
树叶的碧意是一个流动的海,
烦热的躯体在那儿沐浴。
我们避雨到槐树底下,
坐着看雨后的云霞,
看黄昏退落,看黑夜行进,
看林梢闪出第一颗星星。
有什么在时间里沉睡,
带着假想的悲哀?
从岁月里常常有什么飞去,
又有什么悄悄地飞来?
我们手握着手、心靠着心,
溪水默默地向我们倾听;
当一只青蛙在草丛间跳跃,
我仿佛看见大地在眨着眼睛。
1946
力的前奏
歌者蓄满了声音
在一瞬的震颤中凝神
舞者为一个姿势
拼聚了一生的呼吸
天空的云、地上的海洋
在大风暴来到之前
有着可怕的寂静
全人类的热情汇合交融
在痛苦的挣扎里守候
一个共同的黎明
1947
划分
我常常停步于
偶然行过的一片风
我往往迷失于
偶然飘来的一声钟
无云的蓝空
也引起我的怅望
我啜饮同样的碧意
从一株草或是一棵松
待发的船只
待振的羽翅
箭呵,惑乱的弦上
埋藏着你的飞驰
火警之夜
有奔逃的影子
在熟悉的事物面前
突然感到的陌生
将宇宙和我们
断然地划分
1946
珠和觅珠人
珠在蚌里,它有一个期待
它知道最高的幸福就是
给予,不是苦苦的沉埋
许多天的阳光,许多夜的月光
还有不时的风雨掀起巨浪
这一切它早已收受
在它的成长中,变作了它的
所有。在密合的蚌壳里
它倾听四方的脚步
有的急促,有的踌躇
纷纷沓沓的那些脚步
走过了,它紧敛住自己的
光,不在适当的时候闪露
然而它有一个期待
它知道觅珠人正从哪一方向
带着怎样的真挚和热望
向它走来;那时它便要揭起
隐秘的纱网,庄严地向生命
展开,投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1948
出发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是什么在暗影中潜生?
什么火,什么光,
什么样的战栗的手?
哦,不要问;不要管道路
有多么陌生,不要记起身背后
蠕动着多少记忆的毒蛇,
欢乐和悲苦、期许和失望……
踏过一道道倾圮的城墙,
让那死的世纪梦沉沉地睡。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时间的陷害拦不住我们,
荒凉的远代不是早已经
有过那光明的第一盏灯?
残暴的文明,正在用虚伪和阴谋,
虐杀原始的人性,让我们首先
是我们自己,每一种蜕变
各自有不同的开始与完成。
当野草悄悄透青的时候,
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
从一个点引伸出无数条线。
一个点,一个小小的原点,
它通向无数个更大的圆。
呵,不能让狡猾的谎话
把我们欺骗!让我们出发,
在每一个抛弃了黑夜的早晨。
1948
夜客
炉火沉灭在残灰里,
是谁的手指敲落冷梦?
小门上还剩有一声剥啄。
听表声的答,暂作火车吧,
我枕下有长长的旅程
长长的孤独。
请进来,深夜的幽客,
你也许是一只猫,一个甲虫,
每夜来叩我寂寞的门。
全没有了:门上的剥啄,
屋上的风。我爱这梦中的山水;
谁呵,又在我梦里轻敲……
假如你走来
假如你走来;
在一个微温的夜晚,
轻轻地走来,
叩我寂寥的门窗;
假如你走来,
不说一句话,
将你战栗的肩膀,
依靠白色的墙。
我将从沉思的坐椅中
静静地立起
在书页中寻出来
一朵萎去的花
插在你的衣襟上。
我也将给你一个缄默,
一个最深的凝望;
而当你又踽踽地走去,
我将哭泣——
是因为幸福,
不是悲伤。
雕塑家
你手下有汩汩的河流
把生命灌进本无生命的泥土,
多少光、影、声、色、
终于凝定,
你叩开顽石千年的梦魂;
让形象各有一席:
美女的温柔,猛虎的力,
受难者眉间无声的控诉,
先知的睿智漾起
四周一圈圈波纹。
有时万物随着你一个姿势
突然静止;
在你的斧凿下,
空间缩小,时间踌躇,
而你永远保有原始的朴素。
1947
抗辩
是呵,我们应该闭着眼,
不问那不许问的是非;
我们知道我们的本分只有忍受
到最后;我们还得甘心地
交出一切我们的所有,
连同被砍杀后的一堆骨头。
当无情的刀斧企图斩尽
所有会发芽的草根,
可怜的人,你却还在痴心
想灌溉被诅咒的自由!
大地最善于藏污纳垢,
却容不下一粒倔强的种子,
尽管真理苦苦地哀求。
你愤怒、抗辩、咬碎你的牙齿——
那全是活该,你还得一样样挨过:
暴戾的风雨,惨毒的日头……
1948
山和海
"向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白
高飞
没有翅膀
远航
没有帆
小院外
一棵古槐
做了日夕相对的
敬亭山
但却有海水
日日夜夜
在心头翻起
汹涌的波澜
无形的海啊
它没有边岸
不论清晨或黄昏
一样的深
一样的蓝
一样的海啊
一样的山
你有你的孤傲
我有我的深蓝
船舶和我们
在热闹的港口,
船舶和船舶
载着不同的人群,
各自航去;
大街上人们漠然走过,
漠然地扬起尘灰,
让语音汇成一片喧嚷,
人们来来去去,
紧抱着各自的命运。
但是在风浪翻涌的海面,
船舶和船舶亲切地招手,
当他们偶然相遇;
而荒凉的深山或孤岛上,
人们的耳朵焦急地
等待着陌生的话语。
1945
捐输
只是平凡中的平凡,
象一望青空,没有虹彩,
那深厚的沉默里多少蕴藏,
永远将宇宙万象深深地覆盖。
从太初鸿蒙到我们这风云世纪,
(哎,别提!)历史翻不尽一堆堆污泥;
想学原始巨人,荷一把犁锄,
深深挖进这文明的中心。
当所有的虚饰层层剥落,
将听到真理在暗中哀哭。
疾风骤雨,短暂的时辰,
为了化开云雾把一切捐输。
1947
题罗丹作《春》
多少个寒冬、长夜,
岩石里锁住未知的春天,
旷野的风,旋动四方的
云彩,凝成血和肉,
等待,不断地等待……
应和着什么呼唤你终于
起来,跃出牢固的沉默,
扇起了久久埋藏的火焰?
一切声音战栗地
静息,都在凝神烦听——
生命,你最初和最后的语言。
原始的热情在这里停止了
叹息,渴意的嘴唇在这里才初次
密合;当生长的愿望
透过雨、透过雾,伴同着阳光
醒来,风不敢惊动,云也躲开。
哦,庄严宇宙的创造,本来
不是用矜持,而是用爱。
1948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05
杭约赫诗选
杭约赫(1917- ),原名曹辛之,出版的诗集有《撷星草》、《噩梦录》、《火烧的城》、长诗《复仇的土地》等。
知识分子 题照相册
知识分子
多向往旧日的世界,
你读破了名人传记:
一片月光、一瓶萤火
墙洞里搁一顶纱帽。
在鼻子前挂面镜子,
到街坊去买本相书。
谁安于这淡茶粗饭,
脱下布衣直上青云。
千担壮志,埋入书卷,
万年历史不会骗人。
但如今你齿落鬓白,
门前的秋夜没了路。
这件旧长衫拖累住
你,空守了半世窗子。
1946
题照相册
我们从平静的小河里,
从反光的玻璃上,看到
多少熟悉得陌生的脸,
那是你的、我的,有时象
他的。匆忙的闪过,闪过
这短促的一生:忧患和
安乐的交替,风雨袭来——
婴孩大了,年轻的老了……
记忆给我们带来慰藉,
把捉一线光,一团朦胧,
让它在这纸片上凝固。
凝固了你的笑,你的青
春。生命的步履从这里
再现,领你来会见自己。
1949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06
蔡其矫诗选
蔡其矫(1918- ),出版的诗集有《回声集》、《涛声集》、《双虹集》、《福建集》等。
也许 风中玫瑰 在西藏 别样温柔 客家妹子 夜涛 烽火岛
也许
在生活的艰险道路上
我们有如太空中两颗星
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
却也迎面相逢几回,无言握别几回
没有人知道我们今后的命运如何
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否会相互发现
时间的积雪,并不能冻坏
新生命的嫩芽,
绿色的梦,在每一个生冷的地方
都唤起青春。
在我们脚下,也许藏着长流的泉水
在我们心中,也许点亮不朽的灯
众树都未曾感到
众鸟也茫无所知
在生活中,我永远和你隔离
在灵魂里,我时时喊着你的名字
1974
风中玫瑰
一上,一下,一来,一往。
飞舞的焰火
跃动的霞光。
一道道的浪痕
一条条的虹影。
在狂欢的流泻中闪射。
看不真切的轮廓
无法辨认的眼波。
从中散发捉摸不到的笑声。
一高,一低,一起,一落。
1978
在西藏
一
洪荒的冰风在蓝天的回旋中怒吼
一切既清晰又朦胧
旷野和陋屋,展露与深藏
雪白与枯黄
大块色彩下蕴含沸腾的热情
熔岩般喷发
如焚的白昼,如炽的炎云
一切高远,一切柔静
生命的悲壮苍凉
因孤寂而变得沉重
命运进入新的夤缘
意识冲出肉体的束缚
飘向非现实的时空
也许这是一度有过的天堂
无边浩瀚的美丽使我迷惘
二
再也没有什么广袤大地
能有这种想象的自由浩淼
漠漠雪野,山在云下飞转
如梦的轻烟飘过不为人知的荒原
寺庙的金色高墙
印满牦牛足迹的杂花草场
以豪华的寂寞
粗犷的寂寞
向苍穹论证大地的悲伤
灵魂孤独
不可抑制地进入渺茫
苍凉的空旷溶汇我心底
有如命运那样不可抵抗
三
把意绪投寄无言的寂静
大自然的情人
获得从来没有的满足
心灵进入另一个彻底裸露的自我王国
生活在大地边缘
五彩缤纷的混沌在扩大,飞升,飘逸
诉说人世的无限压抑
自由只能沿着已有的道路
荒漠不可接近
一切旅途都在梦中
那条走过来的漫长道路
只有如雪的沉默到处富余
似乎永世洪荒的独语
已渗入了我的灵魂
成为生活的真正信号
四
无数的高峰撑起梦境
瀚海一亿金星中窥见女神
风餐露宿的道路
一尺尺侵入冥色
峰顶积雪是发光的忧思
高悬在命运的上空
通过使人憔悴的风尘
无人迹的空旷萌动渴望
大地的哀歌只有象征女性
已从内心苏醒
用最强烈的色彩包容万物
献给无人知晓的寂静
我永远不是单身
1987
别样温柔
午夜发光的玫瑰
和金星相交的手臂
把白雪的心
化成春日泉水
捧惯鸽子的手
接触轻细
呼气的眩晕
如在梦乡温柔处
尚未爆发的火山
不能停泊的湖
接近天使比接近魔
更为障碍所不许
生命存在许多神秘
瞬间引导我超越自己
秋天向你说声再见
聚会是为了分离
客家妹子
初试新舵的雏鸟
慌乱中如纸鸢斜飞
犹是殷勤笑意
杏子明眸向我举杯
浪花磨光的卵石
唇上月亮般光洁
散出槐花清香
秀发向未来飘垂
未曾出世的童心
一池春水贮满深情
也许是莲瓣痴痴绽放
也许是早星看望夕阳
不使世界寂寞
有你常在的涟漪
不使生活枯燥
有你火焰般水滴
夜涛
夜用星束扎起浓黑长发
散落到深沉水里
心头溢满幽暗
忧思不请自来
谛听寂静汹涌
心事难以表达
不如以沉默和星说话
眼睛印着夜海
有如遥远不可及的悲哀
生命航行在无声世界
惟有时发时止的涛声
一次比一次深沉
一次比一次凶猛
敲打心的琴弦
也许未说出的东西最真实
不需发音便做同一梦幻
美丽慌乱的夜
心扉久闭后敞开
一切虚饰扫净
诉出柔情
以涛声作信使
灼灼星芒抚头顶
晚潮安慰被遗弃的心
闪烁一颗颗同情泪
夜已到朦胧时刻
空茫的月天更加沉静
灵魂向永生的昏暗飞去
借幻想淡化了痛苦的现时
烽火岛
波浪穿着珠色衣衫
时时在海面上舞动
梦中钻石纷飞闪烁
水天一时照成辉煌
不经燃烧即无心的热焰
烽火岛举起焚烟的红光
四围排列沙滩礁石
海魂在风波上徘徊
如薄雾笼罩的晨星
空中缀满彩色玻璃
广阔之爱的无私给予者
烽火岛为你心灵创造美
坐观浪峰涛号起伏
回想青春迷惑岐路
心中激荡天体的风
急切盼望未知胜境
怀着乡愁到处寻找家园
烽火岛是爱的可靠联盟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06
杜运燮诗选
杜运燮(1918- ),出版的诗集有《诗四十首》(1946)、《晚稻集》(1988)、《你是我爱的第一个》(1993)等。
赠友 盲人 追物价的人 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 Narcissus 善诉苦者 秋 夜 山
赠友
我有眼泪给别人,但不愿
为自己痛哭;我没有使自己
适合于这世界,也没有美丽的
自辟的国土,就只好永远
渴望:为希望而生;在希望里
死去,终于承认了不知道
生命;接受了它又挥霍掉,
只是历史的工具,长路上的
一粒沙,所以拼命摆脱
那黑影,而他们因此讥笑我;
这就选择了寂寞,热闹的寂寞,
用笑声骗自己,飘浮在庸俗
生活的涡流里,而渐渐,我就说,
我是个庸俗主义者,无心痛哭。
盲人
只有我,能欣赏人类的脚步,
那无止尽的,如时间一般的匆促,
问他们往哪儿走,说就在前面,
而没有地方不听见脚步在踌躇。
成为盲人或竟是一种幸福;
在空虚与黑暗中行走不觉恐怖;
只有我,没有什么可以诱惑我,
量得出这空虚世界的尺度。
黑暗!这世界只有一个面目。
却也有人为这个面目痛哭!
只有我,能赏识手杖的智慧,
一步步为我敲出一片片乐土。
只有我,永远生活在他的恩惠里:
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追物价的人
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
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
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
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
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
他的身体便如灰一般轻,
飞。但我得赶上他,不能落伍,
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
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
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
但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
让物价在报纸上,陈列窗里,
统计家的笔下,随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还存有太多的肉,
还有菜色的妻子儿女,她们也有肉,
还有重重补丁的破衣,它们也太重,
这些都应该丢掉。为了抗战,
为了抗战,我们都应该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价在飞,赶快迎头赶上,
即使是轻如鸿毛的死,
也不要计较,就是不要落伍。
1945
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
给我一个墓,
黑馒头般的墓,
平的也可以,
像个小菜圃,
或者象一堆粪土,
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有个墓,
只要不暴露
像一堆牛骨,
因为我怕狗,
从小就怕狗,
我怕痒,最怕痒
我母亲最清楚,
我怕狗舐我,
舐了满身起疙瘩,
眼睛红,想哭;
我怕看狗打架,
那声音实在太可怕,
尤其为一根骨头打架,
尖白的牙齿太可怕,
假如是一只拖着肉,
一只拉着骨,
血在中间眼泪般流,
那我就要立刻晕吐;
我害怕旷野,
只有风和草的旷野,
野兽四处觅食:
它们都不怕血,
都笑得蹊跷,
尤其要是喝了血;
它们也嚼骨头,
用更尖的牙齿,
比狗是更大的威胁;
我害怕黑鸟,
那公鸡一般大的鸟,
除在夜里树上吓人,
它们的凿子也尖得巧妙……
我怕,我怕,
风跑掉了,
落叶也跑了,
尘土也跑了,
树木正摇头挣扎,
也要拔腿而跑,
啊,给我一个墓,
随便几颗土,
随便几颗土。
Narcissus
一切是镜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那就会有一片忧郁——
没有方向和希望,
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
无尽的噪音……
于是一切混乱。
生命在混乱中枯萎,自己的
影像成为毒药,染成忧郁,
染成灰色,渐渐发霉、发臭……
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
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
“能忘记自己的有福了。”然后
搅浑了水,打破镜子。
1942年
善诉苦者
他曾读过够多的书,
帮助他发现不满足;
曾花过父亲够多的钱,
使他对物质享受念念
不忘,也曾参加过游行,
烧掉一层薄薄的热情,
使他对革命表示“冷静”。
后来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礼,
对人对己总忘不了“自卑心理”;
又看过好莱坞“心理分析”的
影片,偷偷研究过犬儒主义,
对自己的姿态有绝大的信心,
嘲笑他成为鼓励他,劝告是愚蠢,
怜悯他只能引来更多的反怜悯。
母亲又给他足够的小聪明
装饰成“天才”,时时顾影自怜;
怨“阶级”“时代”不对,使他不幸,
竟也说得圆一套话使人捉摸不清,
他唯一的熟练技巧就是诉苦,
谈话中夹满受委曲的标点,
许多人还称赞他“很有风度”。
1948
秋
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芽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啊,
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
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1979年秋
夜
今夜我忽然发现
树有另一种美丽:
它为我撑起一面
蓝色纯净的天空;
零乱的叶与叶中间,
争长着玲珑星子,
落叶的秃枝挑着
最圆最圆的金月。
叶片飘然飞下来,
仿佛远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发出“杀”,
我才听见絮语的风。
风从远处村里来,
带着质朴的羞涩;
狗伤风了,人多仇恨,
午群相偎着颤栗。
两只幽默的黑鸟,
不绝地学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声,
飞入朦胧的深山。
多少热心的小虫
以为我是个知音,
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观得令我伤心。
夜深了,心沉得深,
深处究竟比较冷,
压力大,心觉得疼,
想变做雄鸡大叫几声。
1944 印度
山
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茫茫平原的升华,它幻梦的形象,
大家自豪有他,他却永远不满。
他向往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光热的太阳,博学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静冬日的安详。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质朴山歌;
或者孤独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钟单调地诉说某种饥饿,
或者一些怪人隐士,羡慕他,追随他,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
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
他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因为他只好离开他必需的,他永远寂寞。
1945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16
穆旦诗选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出版的诗集有《探险队》(1945)、《穆旦诗集》(1947)、《旗》(1948)、《穆旦诗全集》(1996)。感谢罗池先生精心制作的穆旦诗全集电子版,欢迎访问穆旦——新诗的终点网站。
早期作品(1934-1939):
[南开时期] 流浪人 神秘 两个世界 夏夜 一个老木匠 前夕 冬夜 哀国难
[清华时期] 更夫 玫瑰的故事 古墙 野兽
[联大初期] 我看 园 合唱二章 童年 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 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中期作品(1939-1948)
[1939年]: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劝友人 从空虚到充实 祭
[1940年]: 蛇的诱惑 玫瑰之歌 漫漫长夜 在旷野上 不幸的人们 悲观论者的画像
窗——寄敌后方某女士 还原作用 我 五月 智慧的来临
[1941年]: 潮汐 在寒冬的腊月里 夜晚的告别 我向自己说 鼠穴 华参先生的疲倦 中国在哪里
神魔之争 小镇一日 哀悼 摇篮歌 控诉 赞美 黄昏 洗衣妇 报贩
[1942年]: 春底降临 春 诗八章 出发 阻滞的路 自然底梦 幻想底乘客
[1943年]: 祈神二章 诗二章
[1944年]: 赠别 裂纹 寄—— 活下去
[1945年]: 线上 被围者 退伍 春天和蜜蜂 忆 海恋 旗 流吧,长江的水 风沙行 甘地
给战士 野外演习 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 七七 先导 农民兵 打出去
奉献 反攻基地 通货膨胀 良心颂 苦闷的象征 轰炸东京 森林之魅 云
[1947年]: 时感四首 他们死去了 荒村 三十诞辰有感 饥饿的中国 隐现 我想要走
暴力 胜利 牺牲 手 发现 我歌颂肉体
[1948年]: 甘地之死 世界 城市的舞 诗 绅士和淑女 诗四首
晚期作品(1951-1976)
[50年代]: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感恩节——可耻的债 妖女的歌 葬歌 问 我的叔父死了
去学习会 三门峡水利工程有感 “也许”和“一定” 九十九家争鸣记
[70年代]:苍蝇 智慧之歌 理智和感情 演出 城市的街心 诗 理想 听说我老了 冥想
春 夏 友谊 有别 自己 秋 秋(断章) 沉没 停电之后 好梦
“我”的形成 老年的梦呓 问 爱情 神的变形 面包 退稿信 黑笔杆颂 冬
流浪人
饿——
我底好友,
它老是缠着我
在这流浪的街头。
软软地,
是流浪人底两只沉重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天涯的什么地方?
没有目的。可老是
疲倦的两只脚运动着,
一步,一步……流浪人。
仿佛眼睛开了花
飞过了千万颗星点,像乌鸦。
昏沉着的头,苦的心;
火热般的身子,熔化了——
棉花似地堆成一团
可仍是带着软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1933年)4月15日晚
神秘
朋友,宇宙间本没有什么神秘,
要记住最秘的还是你自己。
你偏要编派那是什么高超玄妙,
这样真要使你想得发痴!
世界不过是人类的大赌场,朋友
好好的立住你的脚跟吧,什么都别想,
那么你会看到一片欺狂和愚痴,一个平常的把戏,
但这却尽够耍弄你半辈子。
或许一生都跳不出这里。
你要说,这世界太奇怪,
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子的安排?
我只好沉默,和微笑,
等世界完全毁灭的一天,那才是一个结果,
暂时谁也不会想得开。
1933年
两个世界
看她装得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五色羽毛镶着白边,
粉红纱裙拖在人群里面,
她快乐的心飘荡在半天。
美丽可以使她样子欢喜和发狂,
博得了喝彩,那是她的渴望;
“高贵,荣耀,体面砌成了她们的世界!
管它什么,那堆在四面的伤亡?”……
隐隐的一阵哭声,却不在这里;
孩子需要慈爱,哭嚷着,什么,“娘?”
但这声音谁都不知道,“太偏僻!”
哪知却惊碎了孩子的母亲的心肠?
三岁孩子也舍得离开,叫他嚎,
女人狠着心,“好孩子,不要哭——
妈去做工,回来给你吃个饱!”
丝缸里,女人的手泡了一整天,
肿的臂,昏的头,带着疲倦的身体,
摸黑回了家,便吐出一口长气……
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
美的世界仍在跳跃,眩目,
但她却惊呼,什么污迹染在那丝衣?
同时远处更迸出了孩子的哭——
“妈,怕啊,你的手上怎么满铺了血迹?”
1933年
夏夜
黑暗,寂静,
这是一切;
天上的几点稀星,
狗,更夫,都在远处响了。
前阶的青草仿佛在摇摆,
青蛙跳进泥塘的水中,
传出一个洪亮的响,
“夜风好!”
1933年6月24日
一个老木匠
我见到那么一个老木匠
从街上一条破板门。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着,
全然弯曲而苍老了;
看他挥动沉重的板斧
像是不胜其疲劳。
孤独的,寂寞的
老人只是一个老人。
伴着木头,铁钉,和板斧
春,夏,秋,冬……一年地,两年地,
老人的一生过去了;
牛马般的饥劳与苦辛,
像是没有教给他怎样去表情。
也会见:老人偶而吸着一支旱烟,
对着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
那是在感伤吧?但有谁
知道。也许这就是老人最舒适的一刹那
看着喷着的青烟缕缕往上飘。
沉夜,摆出一条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声音更为洪响。
从街头处吹过一阵严肃的夜风
卷起沙土。但却不曾摇曳过
那门板隙中透出来的微弱的烛影。
9月,29日,1934年
前夕
希望像一团热火,
尽量地烧
个不停。既然
世界上不需要一具僵尸,
一盆冷水,一把
死灰的余烬;
那么何不爽性就多诅咒一下,
让干柴树枝继续地
烧,用全身的热血
鼓舞起风的力量。
顶多,也不过就烧了
你的手,你的头,
即使是你的心,
要知道你已算放出了
燎野中一丝的光明;
如果人生比你的
理想更为严重,
苦痛是应该;
一点的放肆只不过
完成了你一点的责任。
不要想,
黑暗中会有什么平坦,
什么融合;脚下荆棘
扎得你还不够痛?——
我只记着那一把火,
那无尽处的一盏灯,
就是飘摇的野火也好;
这时,我将
永远凝视着目标
追寻,前进——
拿生命铺平这无边的路途,
我知道,虽然总有一天
血会干,身体要累倒!
1934年10月31日
冬夜
更声仿佛带来了夜的严肃,
寂寞笼罩在墙上凝静着的影子,
默然对着面前的一本书,疲倦了
树,也许正在凛风中瑟缩,
夜,不知在什么时候现出了死静,
风沙在院子里卷起来了;
脑中模糊地映过一片阴暗的往事,
远处,有凄恻而尖锐的叫卖声。
(1934年)11月3日偶作
哀国难
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
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麦场;
可是飞鸟飞过来也得惊呼:
呀!这哪里还是旧时的景象?
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
我们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
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
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
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
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
“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
你良善的子孙们哟,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
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
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
新的血涂着新的裂纹,
广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强暴的瓜分;
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臂膊,
我洒着一腔热血对鸟默然。
站在那里我像站在云端上,
碧蓝的天际不留人一丝凡想,
微风顽皮地腻在耳朵旁,
告诉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装;
可是太阳仍是和煦的灿烂,
野草柔顺地依附在我脚边,
半个树枝也会伸出这古墙,
青翠地,飘过一点香气在空中荡漾......
远处,青苗托住了几间泥房,
影绰的人影背靠在白云边峰。
流水吸着每一秒间的呼吸,波动着,
寂静——寂静——
蓦地几声巨响,
池塘里已冲出几只水鸟,飞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更夫
冬夜的街头失去了喧闹的
脚步和呼喊,人的愤怒和笑靥
如隔世的梦,一盏微弱的灯光
闪闪地摇曳着一付深沉的脸。
怀着寂寞,像山野里的幽灵,
他默默地从大街步进小巷;
生命在每一声里消失了,
化成声音,向辽远的虚空飘荡;
飘向温暖的睡乡,在迷茫里
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一阵寒风自街头刮上半空,
深巷里的狗吠出凄切的回响。
把天边的黑夜抛在身后,
一双脚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
期望日出如同期望无尽的路,
鸡鸣时他才能找寻着梦。
1936年11月
玫瑰的故事
英国现代散文家L.P.Smit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笔简洁可爱,内容也非常隽永,使人百读不厌,故事既有不少的美丽处,所以竟采取了大部分织进这一篇诗里,背景也一仍原篇,以收异域及远代的憧憬之趣。至于本诗能够把握住几许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断言的;因为,这诗对于我本来便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想起在一九三六年的最后三天里,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地把它完成了;现在看到,我虽然并不满意,但却也多少是有些喜欢的。
二十六年一月忙考时谨志
庭院里盛开着老妇人的玫瑰,
有如焰焰的火狮子雄踞在人前,
当老妇人讲起来玫瑰的故事,
回忆和喜悦就轻轻飘过她的脸。
……许多年前,还是我新婚以后,
我同我的丈夫在意大利周游,
那时还没有铁路,先生,一辆马车,
带我们穿过城堡又在草原上驰走。
在罗马南的山路上马车颠坏了,
它的修理给我们三天的停留:
第一晚我们在茫茫的荒野里,
找到路旁的一间房子,敝落而且破旧。
我怎能睡啊,那空旷的可怕的黑夜!
流水的淙淙和虫鸣嘘去了我的梦;
趁天色朦胧,我就悄悄爬起来,
倚立在窗前,听头发舞弄着晨风。
已经很多年了,我尚能依稀记得,
清凉的月光下那起伏的蓝峰;
渐渐儿白了,红了,一些远山的村落,
吻着晨曦,象是群星明耀地闪射。
小村烦嚣地栖息在高耸的山顶,
一所客栈逗留住我们两个客人。
几十户人家围在短墙里,像个小菜园,
但也有礼俗,交易,人生的悲哀和喜欢。
酒店里一些贵族医生和官员,
也同样用悠闲弹开了每天的时间,
在他们中间我看到一个清瘦的老人,
又美丽,又和蔼,有着雄健的话锋。
他的头发斑白,精神像个青年,
他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神光,
不住地向我们看,生疏里掺些惊异,
可是随即笑了,又像我们早已熟悉。
老人的温和引起来一阵微风,
轻轻地吹动了水面上的浮萍;
他向我们说陌生人不必客气,
他愿意邀请陌生的客人到他家里。
于是,在一个晴朗炎热的下午,
青青的峦峰上斜披夕阳的紫衫,
一辆小车辘辘地驰向老人的田园,
里面坐着我和我的丈夫。
这所田园里铺满了小小的碎石,
丛绿下闪动着池水的波影,
一棵紫红的玫瑰向天空高伸,
发散着甜香,又蔽下幽幽的静。
玫瑰的花朵展开了老人的青春,
每一阵香化成过去美丽的烟痕,
老人一面让酒一面向我们讲,
多样的回忆在他脸上散出了红光。
他坦然地微笑,带着老年的漠冷,
慢慢地讲起他不幸的爱情:
“……多少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
那隔河的山庄住着我爱的女郎,
“她年轻,美丽,有如春天的鸟,
她黄莺般的喉咙会给我歌唱,
我常常去找她,把马儿骑得飞快,
越过草坪,穿出小桥,又抛下寂寞的墓场。
“可是那女郎待我并不怎样仁慈,
她要故意让我等,啊,从日出到日中!
在她的园子里我只有急躁地徘徊,
激动的心中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园子里盛开着她喜爱的玫瑰,
清晨时她常殷殷地去浇水。
焦急中我无意地折下了一枝,
可是当我警觉时便把它藏进衣袋里。
“这小枝玫瑰从此便在泥土中成长,
洗过几十年春雨也耐过了风霜,
如今,啊,它已是这样大的一棵树……”
别时,老人折下一枝为我们祝福。
修理好的马车把我们载上路程,
铃声伴着孩子们欢快的追送;
终于渐渐儿静了,我回视那小村
已经高高地抛在远山的峰顶……
现在,那老人该早已去世了,
年轻的太太也斑白了头发!
她不但忘却了老人的名字,
并且也遗失了那个小镇的地址。
只有庭院的玫瑰在繁茂地滋长,
年年的六月里它鲜艳的苞蕾怒放。
好像那新芽里仍燃烧着老人的热情,
浓密的叶子里也勃动着老人的青春。
发表于《清华周刊》(1937年1月25日)
署名:慕旦
古墙
一团灰沙卷起一阵秋风,
奔旋地泻下了剥落的古墙,
一道晚霞斜挂在西天上,
古墙的高处映满了残红。
古墙寂静地弓着残老的腰,
驼着悠久的岁月望着前面。
一只手臂蜿蜒到百里远,
败落地守着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砖骨镌着一脸严肃,
默默地俯视着广阔的平原;
古代的楼阁吞满了荒凉,
古墙忍住了低沉的愤怒。
野花碎石死死挤着它的脚跟,
苍老的胸膛扎成了穴洞;
当憔悴的瓦块倾出了悲声,
古墙的脸上看不见泪痕。
暮野里睡了古代的豪杰,
古墙系过他们的战马,
轧轧地驰过他们凯旋的车驾,
欢腾的号鼓荡动了原野。
时光流过了古墙的光荣,
狂风折倒飘扬的大旗,
古代的英雄埋在黄土里,
如一缕浓烟消失在天空。
古墙蜿蜒出刚强的手臂,
曾教多年的风雨吹打;
层层的灰土便渐渐落下,
古墙回忆着,全没有惋惜。
怒号的暴风猛击着它巨大的身躯,
沙石交战出哭泣的声响;
野草由青绿褪到枯黄,
在肃杀的原野里它们战栗。
古墙施出了顽固的抵抗,
暴风冲过它的残阙!
苍老的腰身痛楚地倾斜,
它的颈项用力伸直,瞭望着夕阳。
晚霞在紫色里无声地死亡,
黑暗击杀了最后的光辉,
当一切伏身于残暴和淫威,
矗立在原野的是坚忍的古墙。
*原载北平《文学》杂志1937年1月诗歌专号。以上据李方《穆旦诗全集》本。曹元勇《蛇的诱惑》本有文字出入,如“奔旋”作“奔驰”、“严肃”作“严悚”、“肃杀”作“悚杀”等。
野兽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我看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O!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O,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园
从温馨的泥土里伸出来的
以嫩枝举在高空中的树丛,
沐浴着移转的金色的阳光。
水彩未干的深蓝的天穹
紧接着蔓绿的低矮的石墙,
静静兜住了一个凉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这小小的方园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云,
远栖于西山下的烦嚣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躲在密叶里的陌生的燕子
永远鸣啭着同样的歌声。
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
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
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
1938年8月
合唱二章 又题:Chorus二章
1
当夜神扑打古国的魂灵,
静静地,原野沉视着黑空,
O飞奔呵,旋转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
像大旗飘进宇宙的洪荒,
看怎样的勇敢,虔敬,坚忍,
辟出了华夏辽阔的神州。
O黄帝的子孙,疯狂!
一只魔手闭塞你们的胸膛,
万万精灵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里彷徨。
一阵暴风,波涛,急雨——潜伏,
等待强烈的一鞭投向深谷,
埃及,雅典,罗马,从这里陨落,
O这一刻你们在岩壁上抖索!
说不,说不,这不是古国的居处,
O庄严的盛典,以鲜血祭扫,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倾倒……
2
让我歌唱帕米尔的荒原,
用它峰顶静穆的声音,
混然的倾泻如远古的熔岩,
缓缓迸涌出坚强的骨干,
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
O让我歌唱,以欢愉的心情,
浑圆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着它倾跌的喃喃的波浪,
像嫩绿的树根伸进泥土里,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
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
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
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
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
多少欢欣,忧郁,澎湃的乐声,
随着红的,绿的,天蓝色的水,
向远方的山谷,森林,荒漠里消溶。
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
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
当人们痛苦,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
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
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
1939年2月
童年
秋晚灯下,我翻阅一页历史……
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间,
一条蔷薇花路伸向无尽远,
色彩缤纷,珍异的浓香扑散。
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脚
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
(呵,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
腐酵着,也许要酿成一盅古旧的
醇酒?一饮而丧失了本真。
也许他终于象一匹老迈的战马,
披戴无数的伤痕,木然嘶鸣。
而此刻我停伫在一页历史上,
摸索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
在荒莽的年代,当人类还是
一群淡淡的,从远方投来的影,
朦胧,可爱,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广阔无边,
一切都开始滋生,互相交溶。
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
(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
矫健而自由,嬉戏地泳进了
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
火热的熔岩,蕴藏着多少野力,
多少跳动着的雏形的山川,
这就是美丽的化石。而今那野兽
绝迹了,火山口经时日折磨
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黄的一页,
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讲说。
灯下,有谁听见在周身起伏的
那痛苦的,人世的喧声?
被冲击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
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沉默。
1939年
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两旁。
千里迢遥,春风吹拂,流过一个城脚,
在桃李纷飞的城外,它摄了一个影:
黄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岛上的鲁滨逊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
凶险的海浪澎湃,映红着往日的灰烬。
(哟!如果有Guitar,悄悄弹出我们的感情!)
一扬手,就这样走了,我们是年轻的一群。
在军山铺,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上
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
在太子庙,枯瘦的黄牛翻起泥土和粪香,
背上飞过双蝴蝶躲进了开花的菜田……
在石门桥,在桃源,在郑家驿,在毛家溪……
我们宿营地里住着广大的中国人民,
在一个节目里,他们流着汗挣扎,繁殖!
我们有不同的梦,浓雾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条明亮的道路,
不尽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里扎根!
哟,痛苦的黎明!让我们起来,让我们走过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河水两旁。
1940年10月21日发表于《大公报·重庆版》
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
不断地捞我们到绝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这片自由阔大的原野
从茫茫的天边把我们拥抱了,
我们简直可以在浓郁的绿海上浮游。
我们泳进了蓝色的海,橙黄的海,棕赤的海……
O!我们看见透明的大海拥抱着中国,
一面玻璃园镜对着鲜艳的水果;
一个半弧形的甘美的皮肤上憩息着村庄,
转动在阳光里,转动在一队蚂蚁的脚下,
到处他们走着,倾听着春天激动的歌唱!
听!他们的血液在和原野的心胸交谈,
(这从未有过的清新的声音说些什么呢?)
O!我们说不出是为什么(我们这样年青)
在我们的血里流泻着不尽的欢畅。
我们起伏在波动又波动的油绿的田野,
一条柔软的红色带子投进了另外一条
系着另外一片祖国土地的宽长道路,
圈圈风景把我们缓缓地簸进又簸出,
而我们总是以同一的进行的节奏,
把脚掌拍打着松软赤红的泥土。
我们走在热爱的祖先走过的道路上,
多少年来都是一样的无际的原野,
(O!蓝色的海,橙黄的海,棕赤的海……)
多少年来都澎湃着丰盛收获的原野呵,
如今是你,展开了同样的诱惑的图案
等待我们的野力来翻滚。所以我们走着
我们怎能抗拒呢?O!我们不能抗拒
那曾在无数代祖先心中燃烧着的希望。
这不可测知的希望是多么固执而悠久,
中国的道路又是多么自由和辽远呵……
1940年10月25日
注:本诗中的感叹词“O”,原文为“口欧”,缺字。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
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
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
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
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
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
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
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
像是蜂踊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地里?
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
寂静。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乏,
虽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观望着:
O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
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
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
炼丹的术士落下沉重的
眼睑,不觉坠入了梦里,
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
悄悄收摄了,火烧,剥皮,
听他号出极乐园的声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里,
那个渐渐冰冷了的僵尸!
我站起来,这里的空气太窒息,
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
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
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花挟在书里,
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
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
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
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
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
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
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
那个僵尸在痛苦的动转,
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
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
“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
“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
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
听你既乐得三资多么洪亮!”
谁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
我笑,是我。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
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1939年4月
劝友人
在一张白纸上描出个圆圈,
点个黑点,就算是城市吧,
你知道我画的正在天空上,
那儿呢,那颗闪耀的蓝色小星!
于是你想着你丢失的爱情,
独自走进卧室里踱来踱去。
朋友,天文台上有人用望远镜
正在寻索你千年后的光辉呢,
也许你招招手,也许你睡了?
1939年6月
从空虚到充实
1
饥饿,寒冷,寂静无声,
广漠如流沙,在你脚下……
让我们在岁月流逝的滴响中
固守着自己的孤岛。
无聊?可是让我们谈话,
我看见谁在客厅里一步一步地走,
播弄他的嘴,流出来无数火花。
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惧,
在无形的墙里等待着福音。
“来了!”然而当洪水
张开臂膊向我们呼喊,
这时候我碰见了Henry王,
他和家庭争吵了两三天,还带着
潮水上浪花的激动,
疲倦地,走进咖啡店里,
又舒适地靠在松软的皮椅上。
我该,我做什么好呢,他想。
对面是两颗梦幻的眼睛
沉没了,在圈圈的烟雾里,
我不能再迟疑了,烟雾又旋进
脂香里。一只递水果的手
握紧了沉思在眉梢:
我们谈谈吧,我们谈谈吧。
生命的意义和苦难,
朱古力,快乐的往日。
于是他看见了
海,那样平静,明亮的呵,
在自己的银杯里在一果敢后,
街上,成对的人们正歌唱,
起来,不愿做努力的……
他的血沸腾,他把头埋在手中。
2
呵,谁知道我曾怎样寻找
我的一些可怜的化身,
当一阵狂涛涌来了
扑打我, 流卷我,淹没我,
从东北到西南我不能
支持了。
这儿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我不能支持了援救我!”
然而她说得过多了,她旋转
转得太晕了,如今是
张公馆的少奶奶。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
对我说,你怕什么呢?
这不过是一场梦。这个人
流浪到太原,南京,西安,汉口,
写完《中国的新生》,放下笔,
唉,我多么渴望一间温暖的住房,
和明净的书几!这又是一个人,
他的家烧了,痛苦地喊,
战争,战争,在轰炸的时候,
(一片洪水又来把我们淹没,)
整个城市投进毁灭,卷进了
海涛里,海涛里有血
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然而这样不讲理的人我没有见过,
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请进我们得救的华宴吧我说,
这儿有硫磺的气味裂碎的神经。
他笑了,他不懂得忏悔,
也不会饮下这杯回忆,
彷徨,动摇的甜酒。
我想我也许可以得到他的同情,
可是我们的三段论法里,
我不知道他是谁。
3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
多久了,我们曾经沿着无形的墙
一块走路。暗暗地,温柔地,
(为了生活也为了幸福,)
再让我们交换冷笑,阴谋和残酷。
然而什么!
大风摇过树木,
从我们的日记里摇下露珠,
在旧报纸上汇成了一条细流,
(流不长久也不会流远,)
流过了残酷的两岸,在岸上
我坐着哭泣。
艳丽的歌声流过去了,
祖传的契据流过去了,
茶会后两点钟的雄辩,故园,
黄油面包,家谱,长指甲的手,
道德法规都流去了,无情地,
这样深的根它们向我诉苦。
枯寂的大地让我把住你
在泛滥以前,因为我曾是
你的灵魂,得到你的抚养,
我把一切在你的身上安置,
可是水来了,站脚的地方,
也许,不久你也要流去。
4
洪水越过了无声的原野,
漫过了山角,切割,暴击;
展开,带着庞大的黑色轮廓
和恐怖,和我们失去的自己。
死亡的符咒突然碎裂了
发出崩溃的巨响,在一瞬间
我看见了遍野的白骨
旋动,我听见了传开的笑声,
粗野,洪亮,不像我们嘴角上
疲乏地笑,(当世界在我们的
舌尖揉成一颗飞散的小球,
变成白雾吐出,)它张开像一个新的国家,
要从绝望的心里拔出花,拔出草,
我听见这样的笑声在矿山里,
在火线下永远不睡的眼里,
在各种勃发的组织里,
在一挥手里
谁知道一挥手后我们在哪儿?
我们是这样厚待了这些白骨!
德明太太对老张的儿子说,
(他一来到我家我就对他说,)
你爹爹一辈子忠厚老实人,
你好好的我们不会错待你。
可是小张跑了,他的哥哥
(他哥哥比他有出息多了,)
是庄稼人,天天抹黑走回家里,
我常常对他棉絮跟他说,
是这种年头你何必老打你的老婆。
昨天他来请安,带来他弟弟
战死的消息……
然而这不值得挂念,我知道
一个更静的死亡追在后头,
因为我听见了洪水,随着巨风,
从远而近,在我们的心里拍打,
吞噬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
5
于是我就病倒在游击区里,在原野上,
原野上丢失的自己正在滋长!
因为这时候你在日本人的面前,
必须教他们唱,我听见他们笑,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为了光明的新社会快把斗争来展开,
起来,起来,起来,
我梦见小王的阴魂向我走来,
(他拿着西天里一本生死簿)
你的头脑已经碎了,跟我走,
我会教你怎样爱怎样恨怎样生活。
不不,我说,我不愿意下地狱
只等在春天里缩小、溶化、消失。
海,无尽的波涛,在我的身上涌,
流不尽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
在我死去时让我听见海鸟的歌唱,
虽然我不会和,也不愿谁看见我的心胸。
1939年9月
注:《从空虚到充实》原发表于《大公报》(香港)1940年3月27日。后在作者本人收录入集时,删除其中第五节。以上选用的是最初发表版本。
祭
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厂里劳作了十年,
贫穷,枯槁。只因为还余下一点力量,
一九三八年他战死于台儿庄沙场。
在他瞑目的时候天空中涌起了彩霞,
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复仇的太阳。
昨天我碰见了年轻的厂主,我的朋友,
而感叹着报上的伤亡。我们跳了一点钟
狐步,又喝些酒。忽然他觉得自己身上
长了刚毛,脚下濡着血,门外起了大风。
他惊问我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又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蛇的诱惑
——小资产阶级的手势之一
创世以后,人住在伊甸乐园里,而撒旦变成了一条蛇来对人说,上帝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么?
人受了蛇的诱惑,吃了那棵树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来。
无数年来,我们还是住在这块地上。可是在我们生人群中,为什么有些人不见了呢?在惊异中,我就觉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现。
这条蛇诱惑我们。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这贫苦的土地以外去了。
夜晚是狂欢的季节,
带一阵疲乏,穿过污秽的小巷,
细长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箫,
当黑暗伏在巷口,缓缓吹完了
它的曲子:家家门前关着死寂。
而我也由啜泣而沉静。呵,光明
(电灯,红,蓝,绿,反射又反射,)
从大码头到中山北路现在
亮在我心上!一条街,一条街,
闹声翻滚着,狂欢的季节。
这时候我陪德明太太坐在汽车里
开往百货公司;
这时候天上亮着晚霞,
黯淡,紫红,是垂死人脸上
最后的希望,是一条鞭子
抽出的伤痕,(它扬起,落在
每条街道行人的脸上,)
太阳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却又打个转身,望着世界:
“你不要活吗?你不要活得
好些吗?”
我想要有一幅地图
指点我,在德明太太的汽车里,
经过无数“是的是的”无数的
痛楚的微笑,微笑里的阴谋,
一个廿世纪的哥伦布,走向他
探寻的墓地
在妒羡的目光交错里,垃圾堆,
脏水洼,死耗子,从二房东租来的
人同骡马的破烂旅居旁,在
哭喊,叫骂,粗野的笑的大海里,
(听!喋喋的海浪在拍击着岸沿。)
我终于来了——
老爷和太太站在玻璃柜旁
挑选着珠子,这颗配得上吗?
才二千元。无数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夹道里,
穿来,穿去,和英勇的宝宝
带领着飞机,大炮,和一队骑兵。
衣裙窸窣(注)地响着,混合了
细碎,嘈杂的话声,无目的地
随着虚晃的光影飘散,如透明的
灰尘,不能升起也不能落下。
“我一向就在你们这儿买鞋,
七八年了,那个老伙计呢?
这双样式还好,只是贵些。”
而店员打恭微笑,象块里程碑
从虚无到虚无
而我只是夏天的飞蛾,
凄迷无处。哪儿有我的一条路
又平稳又幸福?是不是我就
啜泣在光天化日下,或者,
飞,飞,跟在德明太太身后?
我要盼望黑夜,朝电灯光上扑。
虽然生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
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我,
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
自从撒旦歌唱的日子起,
我只想园当中那个智慧的果子:
阿谀,倾轧,慈善事业,
这是可喜爱的,如果我吃下,
我会微笑着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览,
带上遮阳光的墨镜,在雪天,
穿一件轻羊毛衫围着火炉,
用巴黎香水,培植着暖房的花朵。
那时候我就会离开了亚当后代的宿命地,
贫穷,卑贱,粗野,无穷的劳役和痛苦……
但是为什么在我看去的时候,
我总看见二次被逐的人们中,
另外一条鞭子在我们的身上扬起:
那是诉说不出的疲倦,灵魂的
哭泣——德明太太这么快的
失去的青春,无数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的夹道里,
穿来,穿去,带着陌生的亲切,
和亲切中永远的隔离。寂寞,
锁住每个人。生命树被剑守住了,
人们渐渐离开它,绕着圈子走。
而感情和理智,枯落的空壳,
播种在日用品上,也开了花,
“我是活着吗?我活着吗?我活着
为什么?”
为了第二条鞭子的抽击。
墙上有播音机,异域的乐声,
扣着脚步的节奏向着被逐的
“吉普西”,唱出了他们流荡的不幸。
呵,我觉得自己在两条鞭子的夹击中,
我将承受哪个?阴暗的生的命题……
1940年2月
注:窸窣(悉(穴字头)窣)。《蛇的诱惑》(曹元勇编)有一条注解,说:在诗集《探险队》中原文为“蟋蟀”,疑是印刷错误。
玫瑰之歌
1、一个青年人站在现实和梦的桥梁上
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
那儿有碧绿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
大野里永远散发着日炙的气息,使季节滋长,
那时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蓝的天空下酣睡。
谁说这儿是真实的?你带我在你的梳妆室里旋转,
告诉我这一样是爱情,这一样是希望,这一样是悲伤,
无尽的涡流飘荡你,你让我躺在你的胸怀,
当黄昏溶进了夜雾,吞蚀的黑影悄悄地爬来。
O让我离去,既然这儿一切都是枉然,
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飞扬的地方,
因为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初春的梅雨,现在就要放晴,
在云雾的裂纹里,我看见了一片腾起的,像梦。
2、现实的洪流冲毁了桥梁,他躲在真空里
什么都显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恹而虚空,
朵朵盛开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欲望里颤抖,
土壤的欲望是裸露而赤红的,但它已是我们的仇敌,
当生命化作了轻风,而风丝在百合忧郁的芬芳上飘流。
自然我可以跟着她走,走进一座诡秘的迷宫,
在那里像一头吐丝的蚕,抽出青春的汁液来团团地自缚;
散步,谈电影,吃馆子,组织体面的家庭,请来最懂礼貌的朋友茶会,
然而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无尽的乡愁里过活。
而溽暑是这么快地逝去了,那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
而我已经渐渐老了,你可以看见我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
梦昧似的喃喃着,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块石头,
当我想着回忆将是一片空白,对着炉火,感不到一点温热。
3、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了,他会健康起来吗
在昆明湖畔我闲踱着,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温暖,
莺燕在激动地歌唱,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
播种的季节——观念的突变——然而我们的爱情是太古老了,
一次颓废列车,沿着细碎之死的温柔,无限生之尝试的苦恼。
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
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
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
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
虽然我还没有为饥寒,残酷,绝望,鞭打出过信仰来,
没有热烈地喊过同志,没有流过同情泪,没有闻过血腥,
然而我有过多的无法表现的情感,一颗充满熔岩的心
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颗冬日的种子期待着新生。
1940年3月
漫漫长夜
我是一个老人。我默默地守着
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着,睡着又醒了,
然而总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
从远远的古京流过了无数小岛,
同一的陆沉的声音碎落在
我的耳岸:无数人活着,死了。
那些淫荡的游梦人,庄严的
幽灵,拖着僵尸在街上走的,
伏在女人耳边诉说着热情的
怀疑分子,冷血的悲观论者,
和臭虫似的,在饭店,商行,
剧院,汽车间爬行的吸血动物,
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个老人,失却了气力了,
只有躺在床上,静静等候。
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
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
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
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
葬礼。——是这样蜂拥的一群,
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
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
在墙根下,我可以听见那未来的
大使夫人,简任秘书,专家,厂主,
已得到热烈的喝采和掌声。
呵,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
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
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
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
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
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边上的
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壮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他们去杀死那比一切更恶毒的海盗,)
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
不断的血丝……
1940年4月
在旷野上
我从我心的旷野里呼喊,
为了我窥见的美丽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
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执拗和偏见!)
我们的世界是在遗忘里旋转,
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银色的光亮,
所有的人们生活而且幸福
快乐又繁茂,在各样的罪恶上,
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
那最寂寞的野兽一生的哭泣,
从古到今,他在遗害着他的子孙们。
在旷野上,我独自回忆和梦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纯净的电子
盛着小小的宇宙,闪着光亮,
穿射一切和别的电子化合,
当隐隐的春雷停伫在天边。
在旷野上,我是驾着铠车驰骋,
我的金轮在不断的旋风里急转,
我让碾碎的黄叶片片飞扬,
(回过头来,多少绿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击着快马,为了骄傲于
我所带来的胜利的冬天。
在旷野上,无边的肃杀里,
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
残酷的春天使它们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洁的泉水和崇高的阳光,
挽来绝望的彩色和无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岩层,
我久已深埋的光热的源泉,
却不断地迸裂,翻转,燃烧,
当旷野上掠过了诱惑的歌声,
O,仁慈的死神呵,给我宁静。
1940年8月
不幸的人们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们,
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
自从命运和神祗失去了主宰,
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
在遥远的古代里有野蛮的战争,
有春闺的怨女和自溺的诗人,
是谁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
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
我们也曾哭泣过为了自己的侵凌,
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
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是谁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我们共同的天国忍受着割分,
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
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
像一只逃奔的小鸟,我们的生活
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
如果这里集腋起一点温暖,
一定的,我们会在那里得到憎恨,
然而在漫长的梦魇惊破的地方,
一切的不幸汇合,像汹涌的海浪,
我们的大陆将被残酷来冲洗,
洗去人间多年山峦的图案——
是那里凝固着我们的血泪和阴影。
而海,这解救我们的猖狂的母亲,
永远地溶解,永远地向我们呼啸,
呼啸着山峦间隔离的儿女们,
无论在黄昏的路上,或从碎裂的心里,
我都听见了她的不可抗拒的声音,
低沉的,摇动在睡眠和睡眠之间,
当我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
1940年9月
悲观论者的画像
在以前,幽暗的佛殿里充满寂寞,
银白的香炉里早就熄灭了火星,
我们知道万有的只是些干燥的泥土,
虽然,塑在宝座里,他的眼睛
仍旧闪着理性的,怯懦的光芒,
算知过去和未来。而那些有罪的
以无数错误堆起历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着现出了神力的,
他们终于哭泣了,并且离去。
政论家们枉然呐喊:我们要自由!
负心人已去到了荒凉的冰岛,
伸出两手,向着肃杀的命运的天:
“给我热!为什么不给我热?
我沉思地期待着伟大的爱情!
都去掉吧:那些喧嚣,愤怒,血汗,
人间的尘土!我的身体多么洁净。
“然而却冻结在流转的冰川里,
每秒钟嘲笑我,每秒过去了,
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触及的希望;
给我安慰!让我知道
“我自己的恐惧,在欢快的时候,
和我的欢快,在恐惧的时候,
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生,
为什么太阳永在地平的远处绕走……”
1940年9月5日
窗
——寄敌后方某女士
是不是你又病了,请医生上楼,
指给他看那个窗,说你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你爱晚眺,在高倨的窗前,
你楼里的市声常吸有大野的绿色。
从前我在你的楼里和人下棋,
我的心灼热,你害怕我们输赢。
想着你的笑,我在前线受伤了,
然而我守住阵地,这儿是片好风景。
原来你的窗子是个美丽的装饰,
我下楼时就看见了坚厚的墙壁,
它诱惑别人却关住了自己。
还原作用
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
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
当他醒来时悲痛地呼喊。
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
跳蚤,耗子,在他身上粘着:
你爱我吗?我爱你,他说。
八小时工作,挖成一颗空壳,
荡在尘网里,害怕把丝弄断,
蜘蛛嗅过了,知道没有用处。
他的安慰是求学时的朋友,
三月的花园怎么样盛开,
通信联起了一大片荒原。
那里看出了变形的枉然,
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
一切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
1940年11月
我
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
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
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
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
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
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
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1940年11月
五月
五月里来菜花香
布谷留恋催人忙
万物滋长天明媚
浪子远游思家乡
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
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
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无尽的阴谋;生产的痛楚是你们的,
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
负心儿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订誓盟
而今独自倚栏想
落花飞絮漫天空
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
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春花秋月何时了
郊外墓草又一新
昔日前来痛苦者
已随轻风化灰尘
还有五月的黄昏轻网着银丝,
诱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记忆,
挂在柳梢头,一串光明的联想……
浮在空气的水溪里,把热情拉长……
于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
安心守住你们古老的监狱,
一个封建社会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里。
一叶扁舟碧江上
晚霞炊烟不分明
良辰美景共饮酒
你一杯来我一盅
而我是来飨宴五月的晚餐,
在炮火映出的影子里,
有我交换着敌视,大声谈笑,
我要在你们之上,做一个主人,
知道提审的钟声敲过了十二点。
因为你们知道的,在我的怀里
藏着一个黑色小东西,
流氓,骗子,匪棍,我们一起,
在混乱的街上走——
他们梦见铁拐李
丑陋乞丐是仙人
游遍天下厌尘世
一飞飞上九层云
1940年11月
智慧的来临
成熟的葵花朝着太阳移转,
太阳走去时他还有感情,
在被遗留的地方忽然是黑夜,
对着永恒的像片和来信,
破产者回忆到可爱的债主,
刹那的欢乐是他一生的偿付,
然而渐渐看到了运行的星体,
向自己微笑,为了旅行的兴趣,
和他们一一握手自己是主人,
从此便残酷地望着前面,
送人上车,掉回头来背弃了
动人的忠诚,不断分裂的个体
稍一沉思会听见失去的生命,
落在时间的激流里,向他呼救。
1940年11月
潮汐
1
当庄严的神殿充满了贵宾,
朝拜的山路成了天启的教条,
我们知道万有只是干燥的泥土,
虽然,塑在宝座里,他的容貌
仍旧闪着伟业的,降服的光芒,
已在谋害里贪生。而那些有罪的
以无数错误铸成历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着献出了神力的,
他们终于哭泣了,自动离去了,
放逐在正统的,传世的诅咒中,
有的以为是致命的,死在殿里,
有的则跋涉着漫长的路程,
看见到处的繁华原来是地域,
不能够挣脱,爱情将变做仇恨,
是在自己的废墟上,以卑贱的泥土,
他们匍匐着竖起了异教的神。
2
这时候在中原上,唪经的人
在无可挽留中送走了贵宾,
表现了正直。而对于那些有罪的,
从经典里引出来无穷的憎恨;
回忆起卖身后得到的恩惠,
他叹息,要为自杀的尸首招魂:
宇宙间是充满了太多的血泪,
你们该忏悔,存在一颗宽恕的心。
而愚昧不断地在迫害里伸展,
密集的暗云下不使人放心,
唪经人做了法事,回到鼠穴里,
庄严的神殿原不过一种猜想,
而雷终于说话了,自杀的尸首
虽然他们也歌唱而且欢欣,
却无奈地随着贵宾和唪经者,
(是)在一个星球上,向着西方移行。
1941年1月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风扫着北方的平原,
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大麦和谷子已经推进村庄,
岁月尽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冻结了,
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纵横里闪着一盏灯光,
一副厚重的,多纹的脸,
他想什么?他做什么?
在这亲切的,为吱哑的轮子压死的路上。
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
木格的窗子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
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
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
从屋顶传过屋顶,风
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
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
火熄了么?红的炭火拨灭了么?一个声音说,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了灰烬的遗留,
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
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
锄头,牛轭,石磨,大车,
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
1941年2月
夜晚的告别
她说再见,一笑带上了门,
她是活泼,美丽,而且多情的,
在门外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风在怒号,海上的舟子嘶声的喊:
什么是你认为真的,美的,善的?
什么是你的理想的探求?
一付毒剂。我们失去了欢乐。
风粗暴地吹打,海上这样凶险,
我听不见她的细弱的呼求了,
风粗暴的吹打,当我
在冷清的街道一上一下,
多少亲切的,可爱的,微笑的,
是这样的面孔让她向我说,
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
我是太爱,太爱那些面孔了,
他们谄媚我,耳语我,讥笑我,
鬼脸,阴谋,和纸糊的假人,
使我的一拳落空,使我想起
老年人将怎样枉然的太息。
因为青春是短促的。当她说,
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
一个活泼,美丽,多情的女郎,
她愿意知道海上的风光,
那些坦白后的激动和心跳,
热情的眼泪,互助,温暖……
谁知道,在海潮似的面孔中,
也许将多了她的动人的脸——
我不奇异。这样的世界没有边沿。
在冷清街道上,我独自
走回多少次了:多情的思索
是不好的,它要给我以伤害,
当我有了累赘的良心。
嘶声的舟子驾驶着船,
他不能倾覆和人去谈天,
在海底,一切是那样的安闲!
1941年3月
我向自己说
我不再祈求那不可能的了,上帝,
当可能还在不可能的时候,
生命的变质,爱的缺陷,纯洁的冷却
这些我都继承下来了,我所祈求的
因为越来越显出了你的威力,
从学校一步就跨进你的教堂里,
是在这里过去变成了罪恶,
而我匍匐着,在命定的绵羊的地位,
不不,虽然我已渐渐被你收回了,
虽然我已知道了学校的残酷
在无数的绝望以后,别让我
把那些课程在你的坛下忏悔,
虽然不断的暗笑在周身传开,
而恩赐我的人绝望的叹息,
不不,当可能还在不可能的时候,
我仅存的血正恶毒地澎湃。
1941年3月
鼠穴
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
多少古人借他们还魂,
多少个骷髅露齿冷笑,
当他们探进丰润的面孔,
计议,诋毁,或者祝福,
虽然现在他们是死了,
虽然他们从没有活过,
却已留下了不死的记忆,
当我们祈求自己的生活,
在形成我们的一把灰尘里,
我们是沉默,沉默,又沉默,
在祭祖的发霉的顶楼里,
用嗅觉摸索一定的途径,
有一点异味我们逃跑,
我们的话声说在背后,
有谁敢叫出不同的声音?
不甘于恐惧,他终要被放逐,
这个恩给我们的仇敌,
一切的繁华是我们做出,
我们被称为社会的砥柱,
因为,你知道,我们是
不败的英雄,有一条软骨,
我们也听过什么是对错,
虽然我们是在啃啮,啃啮
所有的新芽和旧果。
1941年3月
华参先生的疲倦
这位是杨小姐,这位是华参先生,
微笑着,公园树荫下静静的三杯茶
在试探空气变化自己的温度。
我像是个幽暗的洞口,虽然倾圮了,
她的美丽找出来我过去的一个女友,
“让我们远离吧”在蔚蓝的烟圈里消失。
谈着音乐,社会问题,和个人的历史,
顶喜欢的和顶讨厌的都趋向一个目的,
片刻的诙谐,突然的攻占和闪避,
就从杨小姐诱出可亲近的人,无疑地,
于是随便地拜访,专心于既定的策略,
像宣传的画报一页页给她展览。
我看过讨价还价,如果折衷成功,
是在丑角和装样中显露的聪明。
春天的疯狂是在花草,虫声,和蓝天里,
而我是理智的,我坐在公园里谈话,
虽然——
我曾经固执着像一架推草机,
曾经爱过,在山峦的起伏上奔走,
我的脸和心是平行的距离,
我曾经哭过笑过,里面没有一个目的,
我没有用脸的表情串成阴谋,
寻得她的欢喜,践踏在我的心上
让她回忆是在泥沼上软软的没有底……
天际之外,如果小河还是自在地流着,
那末就别让回忆的暗流使她凝滞。
我吸着烟,这样的思想使我欢喜。
在树荫下,成双的人们散着步子。
他们是怎样成功的?
他们要谈些什么?我爱你吗?
有谁终于献出了那一献身的勇气?
(我曾经让生命自在地流去了,
崇奉,牺牲,失败,这是容易的。)
而我和杨小姐,一个善良的人,
或许是我的姨妹,我是她的弟兄,
或许是负伤的鸟,可以倾心地抚慰,
在祝福里,人们会感到憩息和永恒。
然而我看见过去,推知了将来,
我必须机智,把这样的话声放低:
你爱吃樱桃吗?不。你爱黄昏吗?
不。
诱惑在远方,且不要忘记了自己,
在化合公式里,两种元素敌对地演习!
而事情开头了,就要没有结束,
风永远地吹去,无尽的波浪推走,
“让我们远离吧” 在蔚蓝的烟圈里消失。
我喝茶。在茶喝过了以后,
在我想横在祭坛上,又掉下来以后,
在被人欣羡的时刻度去了以后,
表现出一个强者,这不是很合宜吗?
我决定再会,拿起了帽子。
我还要去办事情,会见一些朋友,
和他们说请你……或者对不起,我要……
为了继续古老的战争,在人的爱情里。
孤独的时候,安闲在陌生的人群里,
在商店的窗前我整理一下衣襟,
我的精神是好的,没有机会放松。
原载重庆《大公报》1941年4月24日
中国在哪里
1
有新的声音要从心里迸出,
(他们说是春天的到来)
住在城市的人张开口,厌倦了,
他们去到天外的峰顶上觉得自由,
路上有孤独的苦力,零零落落,
下着不稳的脚步,在田野里,
粗黑的人忘记了城里的繁华,扬起
久已被扬起的尘土,
在河边,他们还是蹬着干燥的石子,
俯着身,当船只逆行着急水,
哎唷,——哎唷,——哎唷,——
多思的人替他们想到了在西北,
在一望无际的风沙之下,
正有一队骆驼“艰苦地”前进,
而他们是俯视着了,
静静,千古淘去了屹立的人,
不动的田垅却如不动的山岭,
在历史上,也就是在报纸上,
那里记载的是自己代代的父亲,
地主,商人,各式的老爷,
没有他们儿子那样的聪明,
他们是较为粗鲁的,
他们仔细地,短指头数着钱票,
把年轻女人搂紧,哈哈地笑,
躺下他们睡了,也不会想到
(每一代也许迟睡了三分钟),
因而他们的儿子渐渐学会了
自己的悲观的,复杂的命运。
2
那是母亲的痛苦?那里
母亲的悲哀?——春天?
在受孕的时期,
看进没有痛苦的悲哀,那沉默,
虽然孩子的队伍站在清晨的广场,
有节拍的歌唱,他们纯洁的高音
虽然使我激动而且流泪了,
虽然,堕入沉思里,我是怀疑的,
希望,系住我们。希望
在没有希望,没有怀疑
的力量里,
在永远被蔑视的,沉冤的床上,
在隐藏了欲念的,枯瘪的乳房里,
我们必需扶助母亲的生长
我们必需扶助母亲的生长
我们必需扶助母亲的生长
因为在史前,我们得不到永恒,
我们的痛苦永远地飞扬,
而我们的快乐
在她的母腹里,是继续着……
神魔之争(长诗)
——赠董庶
东风:
太阳出来了,海已经静止,
苏醒的大地朝向我转移。
O光明!O生命!O宇宙!
我是诞生者,在一拥抱间,
退却的繁星触我而流去,
来自虚无,我轻捷的飞跑,
哪里是方向?方向的脚步
迟疑的,正在随我而扬起。
在篱下有一枝新鲜的玫瑰。
为我燃烧着,寂寞的哭泣,
虽然我和她一样的古老,
恋语着,不知道多少年了,
虽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游荡着,穿过那看不见的地方,
重到这腐烂了一层的岩石上,
在山谷,河流,绿色的平原,
那最难说服的是人类的乐声,
因我的吹动,每一年更动听,
但我不过扬起古老的愚蠢:
正义,公理,和时代的纷争——
O旋转!虽然人类在毁灭
他们从腐烂得来的生命:
我愿站在年幼的风景前,
一个老人看着他的儿孙争闹,
憩息着,轻拂着枝叶微笑。
神:
一切和谐的顶点,这里
是我。
魔:
而我,永远的破坏者。
神:
不。它不能破坏,一如
爱的誓言。它不能破坏,
当远古的圣殿屹立在海岸,
承受风浪的吹打,拥抱着
多少英雄的血,多少歌声
流去了,留下了膜拜者,
当心心联起像一座山,
永远的生长,为幸福荫蔽
直耸到云霄,美德的天堂,
是弱者的渴慕,不屈的
恩赏。
你不能。
魔:
是的,我不能。
因为你有这样的力!你有
双翼的铜像,指挥在
大理石的街心。你有胜利的
博览会,古典的文物,
聪明,高贵,神圣的契约。
你有自由,正义,和一切
我不能有的。
O,我有什么!
在寒冷的山地,荒漠,和草原,
当东风耳语着树叶,当你
启示了你的子民,散播了
最快乐的一年中最快乐的季节,
他们有什么?那些轮回的
牛、马、和虫豸。我看见
空茫,一如在被你放逐的
凶险的海上,在那无法的
眼里,被你抛弃的渣滓,
他们枉然,向海上的波涛
倾泻着疯狂。O我有什么!
无言的机械按在你脚下,
充塞着煤烟,烈火,听从你
当毁灭每一天贪婪的等待,
他们是铁钉,木板。相互
磨出来你的营养。
O,天!
不,这样的呼喊有什么用?
因为就是在你的奖励下,
他们得到的,是耻辱,灭亡。
神:
仁义在哪里?责任,理性,
永远逝去了!反抗书写在
你的脸上。而你的话语,
那一锅滚沸的水泡下,
奔窜着烈火,是自负,
无知,地狱的花果。
你已铸出了自己的灭亡,
那爱你的将为你的忏悔
喜悦,为你的顽固悲伤。
我是谁?在时间的河流里,
一盏起伏的,永远的明灯。
我听过希腊诗人的歌颂,
浸过以色列的圣水,印度的
佛光。我在中原赐给了
智慧的诞生。在幽明的天空下,
我引导了多少游牧的民族,
从高原到海岸,从死到生,
无数帝国的吸力,千万个庙堂
因我的降临而欢乐。
现在,
我错了吗?当暴力,混乱,罪恶,
要来充塞时间的河流。一切
光辉的再不能流过,就是小草
也将在你的统治下呻吟。
我错了吗?所有的荣誉,
法律,美丽的传统,回答我!
魔:
黑色的风,如果你还有牙齿,
诅咒!
暴躁的波涛也别在深渊里
翻滚着你毒恶的泛滥,
让狡诈的,凶狠的,饥渴的死灵,
蟒蛇,刀叉,冰山的化身,
整个的泼去,
在错误和错误上,
凡是母亲的孩子,拿你的一份!
神:
畏惧是不当的,我所恐怕的
已经来临了。
O,纵横的山脉,
在我的威力下奔驰的,你们
拧起我的筋骨来!在我胸上,
让炸弹,炮火,混乱的城市,
喷出我洁净的,和谐的感情。
站在旋风的顶尖,我等待
你涌来的血的河流——沉落,
当我收束起暴风雨的天空,
而阴暗的重云再露出彩虹。
林妖合唱:
谁知道我们什么做成?
啄木鸟的回答:叮当!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树叶永远的红。
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
一半醒着,一半是梦,
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
呵,没有人过的更为聪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们说,
谁能够数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好摇头,
当太阳照耀着,我们能。
这里是红花,那里是绿草,
谁知道它们怎样生存?
呵没有,没有,没有一个,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林妖甲:
白日是长的,虽然生命
短得像一句叹息。我们怎样
消磨这光亮?亲爱的羊,
小鹿,鼹鼠,蚯蚓,告诉我。
深入羞怯的山谷,我们将
换上她的衣裳?还是追逐
嗡营里,蜜蜂的梦?或者,
钻入泥土听年老的树根
讲它的故事?
O谁在那儿?
那是什么?
林妖乙:
那是火!
从四面向我们扑来。
O看!树木已露出黑色的头发
向上飘扬,它的温柔的胸怀
也卷动着红色的舌头!
O火!火!
魔:
不要躲避我残酷的拥抱,
这空虚的心正期待着血的满足!
没有同情,没有一只温暖
的手,抚慰我的创痕。
但是,
为什么我要渴求这些?
为什么我要渴求茫昧的笑,
一句哄骗的话语,或者等待
成列的天使歌舞在墓前
掷洒着花朵?全世的繁华
不为我而生,当受苦,失败,
随我到每一个地方,张开口,
我的吞没是它的满足,渗合着
使我痛苦的冷笑。然而幸免,
诅咒又将在我头上,我不能
取悦又不能逃脱。因为我是
过去,现在,将来,死不悔悟的
天神的仇敌。
那些在乐园里
豢养的猫狗,鹦鹉,八哥,
为什么我不是?娱乐自己,
他们就得到了权力的恩宠,
当刀山,沸油,绝望,压出来
我终日终年的叹息,还有什么
我能期望的?天庭的和谐
关我在外面,让幽暗
向我讽笑,每一次愤怒
给我雕出更可憎的容颜。
而我的眼泪,O不!为什么
我要哭泣,那只会得到
他的厌恶。
我比他更坏吗?
全宇宙的生命,你们回答我,
当我领有了天国。
O,战争!
林妖:
他来了,一个永远的不,
走进白热的占有的网,
O他来了点起满天的火焰,
和刚刚平息的血肉的纷争。
O永明的太阳!你的温暖
枉然的在我们的心里旋转,
自然的爱情朝一处茁生,
而人世却把它不断的割分。
绿草上的露珠,O和平!
交给我们无边的扩展,
当晨光,树林,天空,飞鸟,
欢欣的,在一颗泪里团圆。
那给我们带来光亮的眼睛
还要向着地面的灰尘固定, < 一颗种子也不能够伸叶,开花,
为现实抱紧,它做着空虚的梦。
O回来吧,希望!你的辽阔
已给我们罩下更浓的幽暗,
诚实的爱情也不要走远,
它是危险的,给人以伤痛。
在那短暂的,稀薄的空间,
我们的家成了我们的死亡。
O,谁能够看见生命的尊严?
和我们去,和我们去,把一切遗忘!
东风:
我的孩子,虽然这一切
由我创造,我对我爱的
最为残忍。我知道,我给了你
过早的诞生,而你的死亡,
也没有血痕,因为你是
留存在每一个人的微笑中,
你是终止的,最后的完整。
当宇宙开始,岩石的热
拒绝雨水的侵蚀,所以长久
地球上凝皱着阴霾的面孔,
暴击,坚硬,于是有海,
海里翻动着交搏的生命,
弱者不见了,那些暗杀者
伸出水外,依旧侵蚀着
地层。历史还正年轻,
在泥土里,你可以看见
树根和树根的缠绕——
虽然它的枝叶,在轻闲的
摇摆,是胜利的骄傲。到处
微菌和微菌,力和力,
存在和虚无,无情的战斗。
没有地方你能够逃脱,
正如我把种子到处去播散,
让烈火烧遍,均衡着力量,
于是岩石上将会得到
温煦的老年。然而现在
既然在笑脸里,你看见
阴谋,在欢乐里,冷酷,
在至高的理想里隐藏着
彼此的杀伤。你所渴望的,
远不能来临。你只有死亡,
我的孩子,你只有死亡。
林妖合唱:
谁知道我们什么做成?
啄木鸟的回答:叮,当!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树叶永远的红。
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
一半醒着,一半是梦。
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
呵,没有谁过的更为聪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们说,
谁能够数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有摇头,
当太阳照耀着,我们能。
这里是红花,那里是绿草,
谁知道它们怎样生存?
呵没有,没有,没有一个,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1941年6月作
1947年3月重订
作者晚年曾对本诗做若干修改,主要是开头第一部分,如下:
东风:
太阳出来了,海已经静止,
苏醒的大地朝向我转移。
O光明!O生命!O宇宙!
我是诞生者,在一拥抱间,
无力的繁星触我而流去,
来自虚无,我轻捷的飞跑,
哪里是方向?方向的脚步
迟疑的,正在随我而扬起。
在篱下有一枝新鲜的玫瑰。
为我燃烧着,寂寞的哭泣,
虽然她和我一样的古老,
恋语着,不知道多少年了,
虽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游荡着,穿过那没有爱憎的地方,
重到这腐烂了一层的岩石上,
在山谷,河流,绿色的平原,
那最后诞生的是人类的乐声,
因我的吹动,每一年更动听,
但我不过扬起古老的愚蠢:
正义,公理,和时代的纷争——
O旋转!虽然人类在毁灭
他们从腐烂得来的生命:
我愿站在年幼的风景前,
一个老人看着他的儿孙争闹,
憩息着,轻拂着枝叶微笑。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17
小镇一日
在荒山里有一条公路,
公路扬起身,看见宇宙,
想忽然感到了无限的苍老;
在谷外的小平原上,有树,
有树荫下的茶摊,
在茶摊旁聚集的小孩,
这里它歇下来了,在长长的
绝望的叹息以后,
重又着绿,舒缓,生长。
可怜的渺小。凡是路过这里的
也暂时得到了世界的遗忘:
那幽暗屋檐下穿织的蝙蝠,
那染在水洼里的夕阳,
和那个杂货铺的老板,
一脸的智慧,慈祥,
他向我说“你先生好呵,”
我祝他好,他就要路过
从年轻的荒唐
到那小庙旁的山上,
和韦护,韩湘子,黄三姑,
同来拔去变成老树的妖精,
或者在夏夜,满天星,
故意隐约着,恫吓着行人。
现在他笑着,他说,
(指着一个流鼻涕的孩子,
一个煮饭的瘦小的姑娘,
和吊在背上的憨笑的婴孩,)
“咳,他们耗去了我整个的心!”
一个渐渐地学会插秧了,
就要成为最勤快的帮手,
就要代替,主宰,我想,
像是无纪录的帝室的更换。
一个,谁能够比她更为完美?
缝补,挑水,看见媒婆,
也会低头跑到邻家,
想一想,疑心每一个年轻人,
虽然命运是把她嫁给了
呵,城市人的蔑视?或者是
一如她未来的憨笑的婴孩,
永远被围在百年前的
梦里,不能够出来!
一个旅人从远方而来,
又走向远方而去了,
这儿,他只是站站脚,
看一看蔚蓝的天空
和天空中升起的炊烟,
他知道,这不过是时间的浪费,
仿佛是在办公室,他抬头
看一看壁上油画的远景,
值不得说起,也没有名字,
在他日渐繁复的地图上,
沉思着,互扭着,然而黄昏
来了,吸净了点和线,
当在城市和城市之间,
落下了广大的,甜静的黑暗。
没有观念,也没有轮廓,
在虫声里,田野,树林,
和石铺的村路有一个声音,
如果你走过,你知道,
朦胧的,郊野在诱唤
老婆婆的故事,——
很久了。异乡的客人
怎能够听见?那是讲给
迟归的胆怯的农人,
那是美丽的,信仰的化身。
他惊奇,心跳,或者奔回
从一个妖仙的王国
穿进了古堡似的村门,
在那里防护的,是微菌,
疾病,和生活的艰苦。
皱眉吗?他们更不幸吗,
比那些史前的穴居的人?
也许,因为正有歇晚的壮汉
是围在诅咒的话声中,
也许,一切的挣扎都休止了,
只有鸡,狗,和拱嘴的小猪,
从它们白日获得的印象,
迸出了一些零碎的
酣声和梦想。
所有的市集和嘈杂,
流汗,笑脸,叫骂,骚动,
当公路渐渐地向远山爬行,
别了,我们快乐地逃开
这旋转在贫穷和无知的人生。
我们叹息着,看着
在朝阳下,五光十色的
一抹白雾下笼罩的屋顶,
抗拒着荒凉,丛聚着,
就仿佛大海留下的贝壳,
是来自一个刚强的血统。
从一个小镇旅行到大城,先生,
变幻着年代,你走进了
文明的顶尖——
在同一的天空下也许
回忆起终年的斑鸠,
鸣啭在祖国的深心,
当你登楼,憩息,或者躺下
在一只巨大的黑手上,
这影子,是正朝向着那里爬行。
1941年7月
哀悼
是这样广大的病院,
O太阳一天的旅程!
我们为了防止着疲倦,
这里跪拜,那里去寻找,
我们的心哭泣着,枉然。
O,哪里是我们的医生?
躲远!他有他自己的病症,
一如我们每日的传染,
人世的幸福在于欺瞒
达到了一个和谐的顶尖。
O爱情,O希望,O勇敢,
你使我们拾起又唾弃,
唾弃了,我们自己受了伤!
我们躺下来没有救治,
我们走去,O无边的荒凉!
1941年7月
摇篮歌
——赠阿咪
流呵,流呵,
馨香的体温,
安静,安静,
流进宝宝小小的生命,
你的开始在我的心里,
当我和你的父亲
洋溢着爱情。
合起你的嘴来呵,
别学成人造作的声音,
让我的被时流冲去的面容
远远亲近着你的,乖乖!
去了,去了
我们多么羡慕你
柔和的声带。
摇呵,摇呵,
初生的火焰,
虽然我黑长的头发把你覆盖,
虽然我把你放进小小的身体,
你也就要来了,来到成人的世界里,
摇呵,摇呵,
我的忧郁,我的欢喜。
来呵,来呵,
无事的梦,
轻轻,轻轻,
落上宝宝微笑的眼睛,
等你长大了你就要带着罪名,
从四面八方的嘴里
笼罩来的批评。
但愿你有无数的黄金
使你享到美德的永存,
一半掩遮,一半认真,
睡呵,睡呵,
在你的隔离的世界里,
别让任何敏锐的感觉
使你迷惑,使你苦痛。
睡呵,睡呵,我心的化身,
恶意的命运已和你同行,
它就要和我一起抚养
你的一生,你的纯净。
去吧,去吧,
为了幸福,
宝宝,先不要苏醒。
1941年10月
本诗系为王佐良夫妇的第一个孩子诞生而作。“阿咪”即王佐良夫人徐序。诗中的“我”是一位母亲,她在对襁褓中的婴孩说话。
控诉
又名《寄后方的朋友》
1
冬天的寒冷聚集在这里,朋友,
对于孩子一个忧伤的季节,
因为他还笑着春天的笑容——
当叛逆者穿过落叶之中,
瑟缩,变小,骄傲于自己的血;
为什么世界剥落在遗忘里,
去了,去了,是彼此的招呼,
和那充满了浓郁信仰的空气。
而有些走在无家的土地上,
跋涉着经验,失迷的灵魂
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
的温暖,怀乡的痛苦枉然;
有些关起了心里的门窗,
逆着风,走上失败的路程,
虽然他们忠实在任何情况,
春天的花朵,落在时间的后面。
因为我们的背景是千万人民,
悲惨,热烈,或者愚昧的,
他们和恐惧并肩而战争,
自私的,是被保卫的那些个城;
我们看见无数的耗子,人——
避开了,计谋着,走出来,
支配了勇敢的,或者捐助
财产获得了荣名,社会的梁木。
我们看见,这样现实的态度
强过你任何的理想,只有它
不毁于战争。服从,喝彩,受苦,
是哭泣的良心唯一的责任——
无声。在这样的背景前,
冷风吹进了今天和明天,
冷风吹散了我们长住的
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
2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生命永远诱惑着我们
在苦难里,渴寻安乐的陷阱,
唉,为了它只一次,不再来临;
也是立意的复仇,终于合法地
自己的安乐践踏在别人心上
的蔑视,欺凌,和敌意里,
虽然陷下,彼此的损伤。
或者半死?每天侵来的欲望
隔离它,勉强在腐烂里寄生,
假定你的心里是有一座石像,
刻画它,刻画它,用省下的力量,
而每天的报纸将使它吃惊,
以恐吓来劝说他顺流而行,
也许它就要感到不支了,
倾倒,当世的讽笑;
但不能断定它就是未来的神,
这痛苦了我们整日,整夜,
零星的知识已使我们不再信任
血里的爱情,而它的残缺
我们为了补救,自动的流放,
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
阴霾的日子,在知识的期待中,
我们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
这是死。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
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
那些盲目的会发泄他们所想的,
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呵,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
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
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
1941年11月
赞美
走不尽的山峦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
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1年12月
黄昏
逆着太阳,我们一切影子就要告别了。
一天的侵蚀也停止了,象惊骇的鸟
欢笑从门口逃出来,从化学原料,
从电报条的紧张和它拼凑的意义,
从我们辩证的唯物的世界里,
欢笑悄悄地踱出在城市的路上
浮在时流上吸饮。O现实的主人,
来到神奇里歇一会吧,枉然的水手,
可以凝止了。我们的周身已是现实的倾覆,
突立的树和高山,淡蓝的空气和炊烟,
是上帝的建筑在刹那中显现,
这里,生命另有它的意义等你揉圆。
你没有抬头吗看那燃烧着的窗?
那满天的火舌就随一切归于黯淡,
O让欢笑跃出在灰尘外翱翔,
当太阳,月亮,星星,伏在燃烧的窗外,
在无边的夜空等我们一块儿旋转。
1941年12月
洗衣妇
一天又一天,你坐在这里,
重复着,你的工作终于
枉然,因为人们自己
是脏污的,分泌的奴隶!
飘在日光下的鲜明的衣裳,
你的慰藉和男孩女孩的
好的印象,多么快就要
暗中回到你的手里求援。
于是世界永远的光烫,
而你的报酬是无尽的日子
在痛苦的洗刷里
在永远不反悔里永远地循环。
你比你的主顾要洁净一点。
1941年12月
报贩
这样的职务是应该颂扬的:
我们小小的乞丐,宣传家,信差,
一清早就学会翻觔斗,争吵,期待——
只为了把“昨天”写来的公文
放到“今天”的生命里,燃烧,变灰。
而整个城市在早晨八点钟
摇摆着如同风雨摇过松林,
当我们吃着早点我们的心就
承受全世界踏来的脚步——沉落
在太阳刚刚上升的雾色之中。
这以后我们就忙着去沉睡,
一处又一处,我们的梦被集拢着
知道你们喊出来使我们吃惊。
1941年12月
注:李方编《穆旦诗全集》本中,“觔斗”作“斛斗”,诗末无标点,疑有误,以上按常识更正。
春底降临
现在野花从心底荒原里生长,
坟墓里再不是牢固的梦乡,
因为沉默和恐惧底季节已经过去,
所有凝固的岁月已经飘扬,
虽然这里,它留下了无边的空壳,
无边的天空和无尽的旋转;
过去底回忆已是悲哀底遗忘,
而金盅里装满了燕子底呢喃,
而和平底幻象重又在人间聚拢,
经过醉饮的爱人在树林底边缘,
他们只相会于较高的自己,
在该幻灭的地方痛楚地分离,
但是初生的爱情更浓于理想,
再一次相会他们怎能不奇异:
人性里的野兽已不能把我们吞食,
只要一跃,那里连续着梦神底足迹;
而命运溶解了在它古旧的旅途,
分流进两岸拭着疲弱的老根,
这样的圆珠!滋润,嬉笑,随它上升,
于是世界充满了千万个机缘,
桃树,李树,在消失的命运里吸饮,
是芬芳的花园围着到处的旅人。
因为我们是在新的星象下行走,
那些死难者,要在我们底身上复生;
而幸福存在着再不是罪恶,
小时候想象的,现在无愧地拚合,
牵引着它而我们牵引着一片风景:
谁是播种的?他底笑声追过了哭泣,
一如这收获着点首的,迅速的春风,
一如月亮在荒凉的黑暗里招手,
那起伏的大海是我们底感情,
再没有灾难:感激把我们吸引;
从田野到田野,从屋顶到屋顶,
一个绿色的秩序,我们底母亲,
带来自然底合音,不颠倒的感觉,
冬底谎,甜蜜的睡,怯弱的温存,
在她底心里是一个懒散的世界:
因为日,夜,将要溶进堇色的光里
永不停歇;而她底男女的仙子倦于
享受,和平底美德和适宜的欢欣。
1942年1月
春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迷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年2月
诗八章
又名:诗八首
1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2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3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4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5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的景物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6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7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8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1941年2月
出发
告诉我们和平又必需杀戮,
而那可厌的我们先得去喜欢。
知道了“人”不够,我们再学习
蹂躏它的方法,排成机械的阵式,
智力体力蠕动着像一群野兽,
告诉我们这是新的美。因为
我们吻过的已经失去了自由;
好的日子去了,可是接近未来,
给我们失望和希望,给我们死,
因为那死的制造必需摧毁。
给我们善感的心灵又要它歌唱
僵硬的声音。个人的哀喜
被大量制造又该被蔑视
被否定,被僵化,是人生的意义;
在你的计划里有毒害的一环,
就把我们囚进现在,呵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1942年2月
又名:诗
阻滞的路
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乡,
趁这次绝望给我引路,在泥淖里,
摸索那为时间遗落的一块精美的宝藏,
虽然它的轮廓生长,溶化,消失了,
在我的额际,它拍击污水的波纹,
你们知道正在绞痛着我的回忆和梦想,
我要回去,因为我还可以
孩子,在你们的脸上舐到甜蜜,
即使你们歧视我来自一个陌生的远方,
孩子,我要沿着你们望出的地方退回,
虽然我已曾鉴定不少异地的古玩:
为我憎恶的,狡猾,狠毒,虚伪,什么都有
这些是应付敌人的必需的勇敢,
保护你们的希望,实现你们的理想;
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乡,
因为我曾是和你们一样的,孩子,
我要向世界笑,再一次闪着幸福的光,
我是永远地,被时间冲向寒凛的地方。
1942年8月22日
自然底梦
我曾经迷误在自然底梦中,
我底身体由白云和花草做成,
我是吹过林木的叹息,早晨底颜色,
当太阳染给我刹那的年轻,
那不常在的是我们拥抱的情怀,
它让我甜甜的睡:一个少女底热情,
使我这样骄傲又这样的柔顺。
我们谈话,自然底朦胧的呓语,
美丽的呓语把它自己说醒,
而将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
我知道它醒了正无端地哭泣,
鸟底歌,水底歌,正绵绵地回忆,
因为我曾年青的一无所有,
施与者领向人世的智慧皈依,
而过多的忧思现在才刻露了
我是有过蓝色的血,星球底世系。
1942年11月
幻想底乘客
丛幻想底航线卸下的乘客,
永远走上了错误的一站,
而他,这个铁掌下的牺牲者,
当他意外地投进别人的愿望,
多么迅速他底光辉的概念
已化成琐碎的日子不忠而纡缓,
是巨轮的一环他渐渐旋进了
一个奴隶制度附带一个理想,
这里的恩惠是彼此的恐惧,
而温暖他的是自动的流亡,
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
秘密地回转,秘密的绝望。
亲爱的读者,你就会赞叹:
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关系间,
化无数的恶意为自己营养,
他已开始学习做主人底尊严。
1942年12月
祈神二章
1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不是这里或那里的茁生
也不是时间能够占领或者放弃的,
如果我们能够给出我们的爱情
不是射在物质和物资间把它自己消损,
如果我们能够洗涤
我们小小的恐惧我们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们能够挣脱
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
迎接他——
如果我们能够尝到
不是一层甜皮下的经验的苦心,
他是静止的生出动乱,
他是众力的一端生出他的违反。
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
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
原来的地方。
他是这样的喜爱我们
他让我们分离
他给我们一点权利等它自己变灰。
O他正等着我们以损耗的全热
投回他慈爱的胸怀。
2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我们的童年所不意拥有的
而后远离了,却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劳
同所寻求失败的,
如果人世各样的尊贵和华丽
不过是我们片面的窥见所赋予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在欢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
最后一层欢笑里,
在虚假的真实底下
那真实的灵活的源泉,
如果我们不是自禁于
我们费力与半真理的密约里
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
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
在这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
这条道路引导我们又隔离我们
走向那个目标,
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
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
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
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1943年3月
诗二章
又名《诗》
1
我们没有援助,每人在想着
他自己的危险,每人在渴求
荣誉,快乐,爱情的永固,
而失败永远在我们的身边埋伏,
它发掘真实,这生来的形象
我们畏惧从不敢显露;
站在不稳定的点上,各样机缘的
交错,是我们求来的可怜的
幸福,我们把握而没有勇气,
享受没有安宁,克服没有胜利,
我们永在扩大那既有的边沿,
才能隐藏一切,不为真实陷入。
这一片地区就是文明的社会
所开辟的。呵,这一片繁华
虽然给年青的血液充满野心,
在它的栋梁间却吹着疲倦的冷风!
2
永在的光呵,尽管我们扩大,
看出去,想在经验里追寻,
终于生活在可怕的梦魇里,
一切不真实,甚至我们的哭泣
也只能重造哭泣,自动的
被推动于紊乱中,我们的肃清
也成了紊乱,除了内心的爱情
虽然它永远随着错误而诞生,
是唯一的世界把我们溶和,
直到我们追悔,屈服,使它僵化,
它的光消殒。我常常看见
那永不甘心的刚强的英雄,
人子呵,弃绝了一个又一个谎,
你就弃绝了欢乐;还有什么
更能使你留恋的,除了走去
向着一片荒凉,和悲剧的命运!
1943年4月
赠别
1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
他们的自己失去了随着就遗忘,
多少次了你的园门开启,
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
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当无翼而来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2
每次相见你闪来的倒影
千万端机缘和你的火凝成,
已经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体
在我的心里碾碎无形,
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
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
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无望的追想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
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
1944年6月
裂纹
1
每一清早这安静的街市
不知道痛苦它就要来临,
每个孩子的啼哭,每个苦力
他的无可辩护的沉默的脚步,
和那投下阴影的高耸的楼基,
同向最初的阳光里混入脏污。
那比劳作高贵的女人的裙角,
还静静地拥有昨夜的世界,
从中心压下挤在边沿的人们
已准确地踏进八小时的房屋,
这些我都看见了是一个阴谋,
随着每日的阳光使我们成熟。
2
扭转又扭转,这一颗烙印
终于带着伤打上他全身,
有翅膀的飞翔,有阳光的
滋长,他追求而跌进黑暗,
四壁是传统,是有力的
白天,扶持一切它胜利的习惯。
新生的希望被压制,被扭转,
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
年轻的学得聪明,年老的
因此也继续他们的愚蠢,
睡顾惜未来?没有人心痛:
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
1944年6月
寄——
海波吐着沫溅在岩石上,
海鸥寂寞的翱翔,它宽大的翅膀
从岩石升起,拍击着,没入碧空。
无论在多雾的晨昏,或在日午,
姑娘,我们已听不见这亘古的乐声。
任脚步走向东,走向西,走向南,
我们已走不到那辽阔的青绿的草原;
林间仍有等你入睡的地方,蜜蜂
仍在嗡营,茅屋在流水的湾处静止,
姑娘,草原上的浓郁仍这样的向我们呼唤。
因为每日每夜,当我守在窗前,
姑娘,我看见我是失去了过去的日子像烟,
微风不断地扑面,但我已和它渐远;
我多么渴望和它一起,流过树顶
飞向你,把灵魂里的霉锈抛扬!
1944年8月
活下去
活下去,在这片危险的土地上,
活在成群死亡的降临中,
当所在的幻象已变狰狞,所有的力量已经
如同暴露的大海
凶残摧毁凶残,
如同你和我都渐渐强壮了却又死去。
那永恒的人。
弥留在生的烦忧里,
在淫荡的颓败的包围中,
看!那里已奔来了即将解救我们一切的
饥寒的主人;
而他已经鞭击,
而那无声的黑影已在苏醒和等待
午夜里的牺牲。
希望,幻灭,希望,再活下去
在无尽的波涛的淹没中,
谁知道时间的沉重的呻吟就要坠落在
于诅咒里成形的
日光闪耀的岸沿上;
孩子们呀,请看黑夜中的我们正怎样孕育
难产的圣洁的感情。
1944年9月
线上
人们说这是他所选择的,
自然的赐与太多太危险,
他捞起一支笔或是电话机,
八小时躲开阳光和泥土,
十年二十年在一件事的末梢上,
在人世的吝啬里,要找到安全,
学会了被统治才可以统治,
前人的榜样,忍耐和爬行,
长期的茫然后他得到奖章,
那无神的眼!那陷落的两肩!
痛苦的头脑现在已经安分!
那就要燃尽的蜡烛的火焰!
在摆着无数方向的原野上,
这时候,他一身担当过的事情
碾过他,却只碾出了一条细线。
1945年2月
被围者
1
这是什么地方?时间
每一秒白热而不能等待,
坠下来成了你不要的形状。
天空的流星和水,那灿烂的
焦躁,到这里就成了今天
一片砂砾。我们终于看见
过去的都已来就范,所有的暂时
相接起来是这平庸的永远。
呵,这是什么地方?不是少年
给我们预言的,也不是老年
在我们这样容忍又容忍以后,
就能采撷的果园。在阴影下
你终于生根,在不情愿里,
终于成形。如果我们能冲出,
勇士呵,如果有形竟能无形,
别让我们拖进在这里相见!
2
看,青色的路从这里引出
而又回归。那自由广大的面积,
风的横扫,海的跳跃,旋转着
我们的神智:一切的行程
都不过落在这敌意的地方。
在这渺小的一点上:最好的
露着空虚的眼,最快乐的
死去,死去但没有一座桥梁。
一个圈,多少年的人工,
我们的绝望将使它完整。
毁坏它,朋友!让我们自己
就是它的残缺,比平庸更坏:
闪电和雨,新的气温和泥土
才会来骚扰,也许更寒冷,
因为我们已是被围的一群,
我们消失,乃有一片“无人地带”。
1945年2月
退伍
城市的夷平者,回到城市来,
没有个性的兵,重新恢复一个人,
战争太给你寂寞,可是回想
那钢铁的伴侣曾给你欢乐,
这里却不成:陌生还是陌生,
没有燃烧的字,可以为它舍命,
也没有很快的亲切,孩子般的无耻,
那里全打破这里的平庸,
也没有从危险逼出的幻想,
习惯于取得,人们都近乎等待
而且茫然,没有办法生活,
城市的保卫者,回到母亲的胸怀:
过去是死,现在渴望再生,
过去是分离违反着感情,
但是我们的胜利者回来看见失败,
和平的赐与者,你也许不能
立刻回到和平,在和平里粉碎,
由不同的每天变为相同,
毫未准备,死难者生还的伙伴,
你未来的好日子还隐藏着敌人。
我们在摸索:没有什么可以并比,
当你们巨大的意义忽然结束;
要恢复自然,在行动后的空虚里,
要换下制服,热血的梦想者
虽然有点苍老,也许反不如穿上
那样容易;过去有牺牲的欢快,
现在则是日常生活,现在要拾起
过去遗弃的,虽然已回到我们当中!
辛苦的弟兄,你却有点隔膜,
想着年青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因为是在一次人类的错误里,包括你自己,
从战争回来的,你得到难忘的光荣。
1945年4月
注:本诗曾经作者修改,以上选用的是《蛇的诱惑》(曹元勇编)版本,下面是《穆旦诗全集》(李方编)版本中不同的部分,因无第一手资料,无法进一步校勘。
……
那钢铁的伴侣也给你欢乐,
…… ……
……
而且腐烂,没有办法生活,
城市的保护者,回到母亲的胸怀:
……
和平的给予者,你也许不能
…… ……
……
要换下制服,热血的梦醒者
……
过去遗弃的,虽然是回到我们当中——
辛苦过的弟兄,你那有点隔膜,
想着年轻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
春天和蜜蜂
春天是人间的保姆,
带领一切到秋天成熟,
劝服你用温暖的阳光,
用风和雨,使土地重复,
林间的群鸟于是欢叫,
村外的小河也开始忙碌。
我们知道它向东流,
那扎根水稻已经青青,
红色的花朵开出墙外,
因此燃着了路人的心,
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
说不得的只有我的爱情。
那是一片嗡营的树荫,
我的好姑娘居住在其中,
你过河找她并不容易,
因为她家有一窠蜜蜂,
你和她讲话,也许枉然,
因为她听着它们的嗡营。
好啦,你只有帮她喂养
那叮人的,有翅的小虫,
直到丁香和紫荆开花,
我的日子就这样断送:
我的话还一句没有出口,
蜜蜂的好梦却每天不同。
我的埋怨还没有说完,
秋风来了把一切变更,
春天的花朵你再也看不见,
乳和蜜降临,一切都安静,
只有我的说不得的爱情,
还在园里不断的嗡营。
直到好姑娘她忽然叹息,
那缓慢的蜗牛才又爬行,
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
你只有高兴,你只有等,
冬天已在我们的头发上,
是那时我得到她的应允。
1945年4月
忆
多少年的往事,当我静坐,
一起浮上我的心来,
一如这四月的黄昏,在窗外,
揉合着香味与烦扰,使我忽而凝住——
一朵白色的花,张开,在黑夜的
和生命一样刚强的侵袭里,
主呵,这一刹那间,吸取我的伤感和赞美。
在过去那些时候,我是沉默,
一如窗外这些排比成列的
都市的楼台,充满了罪过似的空虚,
我是沉默一如到处的繁华
的乐声,我的血追寻它跳动,
但是那沉默聚起的沉默忽然鸣响,
当华灯初上,我黑色的生命和主结合。
是更剧烈的骚扰,更深的
痛苦。那一切把握不住而却站在
我的中央的,没有时间哭,没有
时间笑的消失了,在幽暗里,
在一无所有里如今却见你隐现。
主呵!淹没了我爱的一切,你因而
放大光彩,你的笑刺过我的悲哀。
1945年4月
注:第四行,“揉合”或作“糅合”。
海恋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给我们鱼,给我们水,给我们
燃起夜星的,疯狂的先导,
我们已为沉重的现实闭紧。
自由一如无迹的歌声,博大
占领万物,是欢乐之欢乐,
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
我们却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比现实更真的梦,比水
更湿润的思想,在这里枯萎,
青色的魔,跳跃,从不休止,
路的创造者,无路的旅人。
从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美景,
我们却因忧郁而更忧郁,
踏在脚下的太阳,未成形的
力量,我们丰富的无有,歌颂:
日以继夜,那白色的鸟的翱翔,
在知识以外,那山外的群山,
那我们不能拥有的,你已站在中心,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1945年4月
旗
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
风是你的身体,你和太阳同行,
常想飞出物外,却为地面拉紧。
是写在天上的话,大家都认识,
又简单明确,又博大无形,
是英雄们的游魂活在今日。
你渺小的身体是战争的动力,
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
我们化成灰,光荣由你留存。
太肯负责任,我们有时茫然,
资本家和地主拉你来解释,
用你来取得众人的和平。
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聪明,
带着清晨来,随黑夜而受苦,
你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
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
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
1945年5月
流吧,长江的水
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
玛格丽就住在岸沿的高楼,
她看着你,当春天尚未消逝,
流吧,长江的水,我的歌喉。
多么久了,一季又一季,
玛格丽和我彼此的思念,
你是懂得的,虽然永远沉默,
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
这草色青青,今日一如往日,
还有鸟啼,霏雨,金黄的花香,
只是我们有过的已不能再有,
流吧,长江的水,我的烦忧。
玛格丽还要从楼窗外望,
那时她的心里已很不同,
那时我们的日子全已忘记,
流吧,长江的水,缓缓的流。
1945年5月
风沙行
男儿的雄心伸向远方,
但玛格丽却常在我的心头。
多少日子过去了,全已经模糊,
只有和玛格丽相约的一刻,
急驰的马儿,扬起四蹄的尘土,
飞速的奔向更飞速的欢乐,
如今却在苍茫的大野停留。
爱娇的是玛格丽的身体,
更为雅致的是她小小的局处,
但是我只有和风沙相恋,
夜落草木,那就是我今日的歇宿。
我渴望有一天能够回返,
再去看玛格丽在她的高楼,
这一只马儿,你再为我急驰,
虽然年轻的日子已经去远,
但玛格丽却常在我的心头。
1945年5月
甘地
1
行动是中心,于是投入错误的火焰中,
在此时此地的屈辱里,要叫真理成形,
一个巨大的良心承受四方的风暴,因爱
而遍受伤痕,受伤而自忏悔,
甘地,骄傲的灵魂,他站得最低。
2
左右都是懦弱:压制者的伪善
呼喊不出来,因为被压制者自己
就维护伪善,自古以奴役为榜样。
攻击前面的,罪恶自后面携手,
甘地唯有勇敢的和上帝同行,使众人忏悔。
3
把自己交给主,回到农村和土地,
饥饿的印度,无助的印度,是在那里包藏,
他把他们暴露出来,为了向他们求乞,
麻痹的印度,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人民得到了起点,
甘地以自己铺路,印度有了旅程,再也不能安息。
4
在“死的大厦”里,人们献给他荣耀的花冠,
他所来自的地方,甘地,他已经不再回去,
现代文明有千万诱惑,然而他只寻求贫穷,
第一个反抗者,没有沾上“死”,一点不肯牺牲。
我们看见他,无穷的热力,周流在自然的怀里。
5
面临崩溃,固守着良知而不转移,
每个起点终止于暴力,只好从不要的胜利中折回,
甘地撕开欺骗,他承认失败是因为不肯放弃:
痛苦已经够了,屈辱已经够了,历史再不容错误,
他是指挥被压迫的心,向无形而普在的物质征服。
6
成功不是他的,反复追求不过使悲剧更加庄严,
一切决定的朝他反抗,甘地因而得到了表现;
火焰已经投出,当一个世纪还在观望和犹疑,
当生命被敌视,走过而消失,在神魔之间,
甘地,他上下求索,在无底里凝固了人的形象。
7
你淹没在浪潮里的巨石,一座古代的神龛,
是无信仰里的信仰,当你的膜拜者已被奴役,
无可辩护的声音,在无声之中,要为奴隶举起。
甘地为奴隶筑屋,迷路者因而看到了巨石,
印度失而复得,在甘地的坚定里,向现代发出了声音!
8
是情感丰富的热带,繁茂的,人和自然的花园,
安详的土地,大河流贯,森林里游走着狮王和巨象,
在曙光中,那看见新大陆的人,他来了把十字架竖立,
他竖起的是谦卑美德,沉默牺牲,无治而治的人民,
在耕种和纺织声里,祈祷一个洁净的国家为神治理。
1945年4月(或5月)
给战士
——欧战胜利日
这样的日子,这样才叫生活,
再不必做牛,做马,坐办公室,
大家的身子都已直立,
再不必给压制者挤出一切,
累得半死,得到酬劳还要感激,
终不过给快乐的人们垫底,
还有你,几乎已经牺牲,
为了社会里大言不惭的爱情,
现在由危险渡入安全的和平,
还有你,从来得不到准许
这样充分的表现你自己,
社会只要你平庸,一直到死,
可是今天,所有的无力
都在新生,巨狮已经咆哮,
过去是奴隶,冷淡,和叹息,
这样的日子,这样才叫生活,
太阳晒着你,风吹着你,
和你对面的再不是恐惧,
人民的世纪,大家终于起来
为日常生活而战,为自己牺牲,
人民里有了自己的英雄。
有了自己的笑,有了志愿的死,
多么久了我们只是在梦想,
如今一切终于在我们手中,
有这么一天,不必再乞求,
为爱情生活,大家都放心,
大家的血里复旋起古代的英灵,
这是真正的力,为我们取得,
不可屈辱的力,如今得到证明,
在坦途前进,每一步都是欢欣,
别了,那寂寞而阴暗的小屋,
别了,那都市的霉烂的生活,
看看我们,这样的今天才是生!
1945年5月9日 欧战胜利日
野外演习
我们看见的是一片风景:
多姿的树,富有哲理的坟墓,
那风吹的草香也不能深入他们的匆忙,
他们由永恒躲入刹那的掩护。
事实上已承认了大地是母亲,
由把几码外的大地当作敌人,
用烟幕来掩蔽,用枪炮射击,
不过招来损伤:真正的敌人从未在这里。
人和人的距离却因而拉长,
人和人的距离才忽而缩短,
危险这样靠近,眼泪和微笑
合而为人生:这里是单纯的缩形。
也是最古老的职业,越来
我们越看到其中的利润,
从小就学起,残酷总嫌不够,
全世界的正义都这么要求。
1945年7月
注:本诗曾经作者修订,以上选用的是《蛇的诱惑》(曹元勇编)版本。《穆旦诗全集》(李方编)版本有2处异文:
……
用烟当掩蔽,用枪炮射击,
不过招来损伤,永恒的敌人从未在这里。
…………
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
你的多梦幻的青春,姑娘,
别让战争的泥脚把它踏碎,
那里才有真正的火焰,
而不是这里燃烧的寒冷,
当初生的太阳从海边上升,
林间的微风也刚刚苏醒。
别让那么多残忍的哲理,姑娘,
也织上你的锦绣的天空,
你的眼泪和微笑有更多的话,
更多的使我持枪的信仰,
当劳苦和死亡不断的绵延,
我宁愿它是南方的欺骗。
因为青草和花朵还在你心里,
开放着人间仅有的春天,
别让我们充满意义的糊涂,姑娘,
也把你的丰富变为荒原,
唯一的憩息只有由你安排,
当我们摧毁着这里的房屋。
你的年代在前或在后,姑娘,
你的每一个错觉都令我向往,
只不要堕入现在,它嫉妒
我们已得或未来的幸福;
等一个较好的世界能够出生,
姑娘,它会保留你纯洁的欢欣。
1945年7月
七七
你是我们请来的大神,
我们以为你最主持公平,
警棍,水龙,和示威请愿,
不过是为了你的来临。
你是我们最渴望的叔父,
我们吵着要听你讲话,
他们反对的,既然你已来到,
借用我们的话来向你欢迎。
谁知道等你长期住下来,
我们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你把礼品胡乱的分给,
而尽力使唤的却是我们。
你的产业将由谁承继,
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
他们显然是你得意的子孙,
而我们的苦衷将无迹可存。
1945年7月
先导
伟大的导师们,不死的苦痛,
你们的灰尘安息了,你们的时代却复生;
你们的牺牲已经忘却了,一向以欢乐崇奉,
而巨烈的东风吹来把我们摇醒;
当春日的火焰熏暗了今天,
明天是美丽的,而又容易把我们欺骗;
那醒来的我们知道是你们的灵魂,
那刺在我们心里的是你们永在的伤痕;
在无尽的斗争里,我们的一切已经赤裸,
那不情愿的,也被迫在反省或者背弃中,
我们最需要的,他们已经流血而去,
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给他们的子孙。
不灭的光辉!虽然不断的讽笑在伴随,
因为你们只曾给与,呵,至高的欢欣!
你们唯一的遗嘱是我们,这醒来的一群,
穿着你们燃烧的衣服,向着地面降临。
1945年7月
农民兵
1
不知道自己是最可爱的人,
可听长官说他们太愚笨,
当富人和猫狗正在用餐,
是长官派他们看守着大门。
不过到城里来出一出丑,
因而抛下家里的田地荒芜,
国家的法律要他们捐出自由:
同样是挑柴,挑米,修盖房屋。
也不知道新来了意义,
大家都焦急的向他们注目——
未来的世界他们听不懂,
还要做什么?倒比较清楚。
带着自己小小的天地:
已知的长官和未知的饥苦,
只要不死,他们还可以云游,
看各种新奇带一点糊涂。
2
他们是工人而没有劳资,
他们取得而无权享受,
他们是春天而没有种子,
他们被谋害从未曾控诉。
在这一片沉默的后面,
我们的城市才得以腐烂,
他们向前以我们遗弃的躯体
去迎受二十世纪的杀伤。
美丽的过去从不是他们的,
现在的不平更为显然,
而我们竟想以锁链和饥饿,
要他们集中相信一个诺言。
那一向都受他们培养的,(注)
如今已摇头要提倡慈善,
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
我们就都要丢光了脸面。
1945年7月
注:以上选用的是《蛇的诱惑》版本。在《穆旦诗全集》版本中,此句为:“那一向都受他们豢养的,”。
打出去
这场不意的全体的试验,
这毫无错误的一加一的计算,
我们由幻觉渐渐往里缩小
直到立定在现实的冷刺上显现:
那丑恶的全已疼过在我们心里,
那美丽的也重在我们的眼里燃烧,
现在,一个清晰的理想呼求出生,
最大的阻碍:要把你们击倒,
那被强占了身体的灵魂
每日每夜梦寐着归还,
它已经洗净,不死的意志更明亮,
它就要回来,你们再不能阻拦;
多么久了,我们情感的弱点
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转,
那不能补偿的如今已经起来,
最后的清算,就站在你们面前。
1945年7月
奉献
这从白云流下来的时间,
这充满鸟啼和露水的时间,
我们不留意的已经过去,
这一清早,他却抓住了献给美满,
他的身子倒在绿色的原野上,
一切的烦扰都同时放低,
最高的意志,在欢快中解放,
一颗子弹,把他的一生结为整体,
那做母亲的太阳,看他长大,
看他有时候为阴影所欺,
如今却全力的把他拥抱,
问题留下来:他唯一的回答升起,
其余的,都等着土地收回,
他精致的头已垂下来顺从,
然而他把自己的生命交还,
已较主所赐给的更为光荣。
1945年7月
反攻基地
日里夜里,飞机起来和降落
以三百里的速度增加着希望,
历史的这一步必须要踏出:
汽车穿流着如夏日的河谷,
这一个城市,拱卫在行动的中心,
太阳走下来向每个人歌唱:
我不辨是非,也不分种族,
我只要你向泥土扩张,和我一样。
过去的还想在这里停留,
“现在”却袭击如一场传染病,
各种饥渴全都要满足,
商人和毛虫欢快如美军,
将军们正聚起眺望着远方,
这里不过是朝“未来”的跳板,
凡有力量的都可以上来,
是你还是他暂时全不管。
1945年7月
通货膨胀
我们的敌人已不再可怕,
他们的残酷我们看得清,
我们以充血的心沉着地等待,
你的淫贱却把它弄昏。
长期的诱惑:意志已混乱,
你借此倾覆了社会的公平,
凡是敌人的敌人你一一谋害,
你的私生子却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无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变,最远的乡村都卷进,
我们的英雄还击而不见对手,
他们受辱而死:却由于你的阴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
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
如果我们要活,他们必须死去,
天气晴朗,你的统治先得肃清!
1945年7月
良心颂
虽然你的形象最不能确定,
就是九头鸟也做出你的面容,
背离的时候他们才最幸运,
秘密的,他们讥笑着你的无用,
虽然你从未向他们露面,
和你同来的,却使他们吃惊:
饥寒交迫,常不能随机应变,
不得意的官吏,和受苦的女人,
也不见报酬在未来的世界,
一条死胡同使人们退缩;
然而孤独者却挺身前行,
向着最终的欢快,逐渐取得,
因为你最能够分别美丑,
至高的感受,才不怕你的爱情,
他看见历史:只有真正的你
的事业,在一切的失败里成功。
1945年7月
苦闷的象征
我们都信仰背面的力量,
只看前面的他走向疯狂:
初次的爱情人们已经笑过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质的无望,
那自觉幸运的,他们逃向海外,
为了可免去困难的课程;
诚实的学生,教师未曾奖赐,
他们的消息也不再听闻,
常怀恐惧的,恐惧已经不在,
因为人生是这么短暂;
结婚和离婚,同样的好玩,
有的为了刺激,有的为了遗忘,
毁灭的女神,你脚下的死亡
已越来越在我们的心里滋长,
枯干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
有的则在不断的怀疑里丧生。
1945年7月
轰炸东京
我们漫长的梦魇,我们的混乱,
我们有毒的日子早该流去,
只是有一环它不肯放松,
炸毁它,我们的伤口才能以合拢。
唯一的不理解,在这里侵占,
我们的思想炽热已不能等待,
传开去,不用外交家和播音机,
那燃烧的大火是仅可能的语言。
由于我们的软弱,你们的美德,
利用无知,那天皇的光荣,
尽管你们发狂保卫至死:
我们的常识却布满你们可怜的天空。
因为一个合理的世界就要投下来,
我们要把你们长期的罪恶提醒,
种子已出芽:每个死亡的爆炸
都为我们受苦的父老爆开欢欣。
1945年7月
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开。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象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1945年9月
云
凝结在天边,在山顶,在草原,
幻想的船,西风爱你来自远方,
一团一团像我们的心绪,你移去
在无岸的海上,触没于柔和的太阳。
是暴风雨的种子,自由的家乡,
低视一切你就洒遍在泥土里,
然而常常向着更高处飞扬,
随着风,不留一点泪湿的痕迹。
1945年11月
时感四首
1
多谢你们的谋士的机智,先生,
我们已为你们的号召感动又感动,
我们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牺牲,
最后的获得原来是工具般的残忍。
你们的政治策略都很成功,
每一步自私和错误都涂上了人民,
我们从没有听过这么美丽的言语
先生,请快来领导,我们一定服从。
多谢你们飞来飞去在我们头顶,
在幕后高谈,折冲,策动;出来组织
用一挥手表示我们必须去死
而你们一丝不改:说这是历史和革命。
人民的世纪:多谢先知的你们,
但我们已倦于呼喊万岁和万岁;
常胜的将军们,一点不必犹疑,
战栗的是我们,越来越需要保卫。
正义,当然的,是燃烧在你们心中,
但我们只有冷冷地感到厌烦!
如果我们无力从谁的手里脱身,
先生,你们何妨稍吐露一点怜悯。
2
残酷从我们的心里走来,
它要有光,它创造了这个世界。
它是你的钱财,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养。
从小它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
我们屡次的哭泣才把它确定。
从此它像金币一样流通,
它写过历史,它是今日的伟人。
我们的事业全不过是它的事业,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庙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荣耀,动人的演说,和蔼的面孔。
虽然没有谁声张过它的名字,
我们一切的光亮都来自它的光亮;
当我们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尘之中,
呵,那灵魂的颤抖——是死也是生!
3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吁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忽的一跳跳到七个零的宝座,
是金价?是食粮?我们幸运地晒晒太阳,
00000000是我们的财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没到我们的颈项。
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
它飞快地抢救我们的性命一条条,
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
我们正要起来发威,一切又把我们吓倒。
一切都在飞,在跳,在笑,
只有我们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缩小,
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
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
4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的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1947年1月
他们死去了
可怜的人们!他们是死去了,
我们却活着享有现在和春天。
他们躺在苏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
毫无感觉,而我们有温暖的血,
明亮的眼,敏锐的鼻子,和
耳朵听见上帝在原野上
在树林和小鸟的喉咙里情话绵绵。
死去,在一个紧张的冬天,
象旋风,忽然在墙外停住——
他们再也看不见着树的美丽,
山的美丽,早晨的美丽,绿色的美丽,和一切
小小的生命,含着甜蜜的安宁,
到处茁生;而可怜的他们是死去了,
等不及投井上帝的痛切的孤独。
呵听!呵看!坐在窗前,
鸟飞,云流,和煦的风吹拂,
梦着梦,迎接自己的诞生在每一个
清晨,日斜,和轻轻掠过的黄昏——
这一切是属于上帝的;但可怜
他们是为无忧的上帝死去了,
他们死在那被遗忘的腐烂之中。
1947年2月
荒村
荒草,颓墙,空洞的茅屋,
无言倒下的树,凌乱的死寂……
流云在高空无意停伫,春归的乌鸦
用力的聒噪,绕着空场子飞翔,
象发见而满足于倔强的人间的
沉默的溃败。被遗弃的大地
是唯一的一句话,吐露给
春风和夕阳——
干燥的风,吹吧,当伤痕切进了你的心,
再没有一声叹息,再没有袅袅的炊烟,
再没有走来走去的脚步贯穿起
善良和忠实的辛劳终于枉然。
他们哪里去了?那稳固的根
为泥土固定着,为贫穷侮辱着,
为恶意压变了形,却从不破裂的,
象多年的问题被切割,他们仍旧滋生。
他们哪里去了?离开了最后一线,
那默默无言的父母妻儿和牧童?
当最熟悉的隅落也充满危险,看见
象一个广大的坟墓世界在等候,
求神,求人的援助,从不敢向前跑去的
竟然跑去了,斩断无尽的岁月
花叶连着根拔去,枯干,无声的,
从这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我只有乞求:
干燥的风,吹吧,旋起人们无用的回想。
春晓的斜阳和广大漠然的残酷
投下的征兆,当小小的丛聚的茅屋
象是幽暗的人生的尽途,呆立着。
也曾是血肉的丰富和希望,它们张着
空洞的眼,向着原野和城市的来客
留下决定。历史已把他们用完:
它的夸张和说谎和政治的伟业
终于沉入使自己也惊惶的风景。
干燥的风,吹吧,当伤痕切进了你的心,
吹着小河,吹过田垅,吹出眼泪,
去到奉献了一切的遥远的主人!
1947年3月
三十诞辰有感
1
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
不过是观测小兵,深入广大的敌人,
必须以双手拥抱,得到不断的伤痛。
多么快已踏过了清晨的无罪的门槛,
那晶莹寒冷的光线就快要冒烟,燃烧,
当太洁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
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
攻击和再攻击,不过是酝酿最后的叛变,
胜利和荣耀永远属于不见的主人。
然而暂刻就是诱惑,从无到有,
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之中。
2
时而巨烈,时而缓和,向这微尘里流注,
时间,它吝啬又嫉妒,创造同时毁灭,
接连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
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
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
枉然的挚爱和守卫,只有跟着向下碎落,
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
留恋它象长长的记忆,拒绝我们象冰,
是时间的旅程。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
一个沉默的同伴,反证我们句句温馨的耳语。
1947年3月
饥饿的中国
1
饥饿是这孩子们的灵魂。
从他们迟钝的目光里,古老的
土地向着年轻的远方搜寻,
伸出无力的小手向现在求乞。
他们鼓胀的肚皮充满嫌弃,
一如大地充满希望,却没有人来承继。
历史不曾饶恕他们,推出
这小小的空虚的躯壳,向着空虚的
四方挣扎,是谁的债要他们偿付:
他们于是履行它最终的错误。
在街头的一隅,一个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个倒下了,
在他的弱小的,绝望的身上,
缩短了你的,我的未来。
2
我看见饥饿在每一家门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恶;
没有一处我们能够逃脱,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们做人的教育,
渐渐他来到你我之间,爱,
善良从无法把他拒绝,
每一弱点都开始受考验,我也高兴,
直到恐惧把我们变成石头,
远远的,他原是我们不屈服的理想,
他来了却带着惩罚的面孔,
每天在报上讲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惊人,终于使我们漠不关心,
直到今天,爱,隔绝了一切,
他在摇撼我们疲弱的身体,
像是等待着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风
从我们的漂泊和孤独向外冲去。
3
昨天已经过去了,昨天是田园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样流畅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义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饥饿。
昨天是理想朝我们招手:父亲的诺言
得到保障,母亲安排适宜的家庭,孩子求学,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饥饿。
为了争取昨天,痛苦已经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乐的溢出:昨天把敌人击倒,
今天是果实谁都没有尝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脱线的风筝
在仰望中翻转,我们把握已经无用,
今天是混乱,疯狂,自渎,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们要活着:今天是饥饿。
荒年之王,搜寻在枯干的中国的土地上,
教给我们暂时和永远的聪明,
怎样得到狼的胜利:因为人太脆弱!
4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方向走,
于是才有这么多无耻的谎言,
和对浪漫的死我们一再的违抗,
世界是广大的然而现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们不知道怎样来俯顺,
创造各样的耻辱不过为了安全,
但最豪华的残害就在你我之间,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贫困
就使我们彼此扼住了喉咙,
终于小心而无望,纷争而又漠然
善良直趋毁灭:而又秘密的等待
一个更大的愚蠢把我们救援,
但那受难的农夫逃到城市里,
他的呼喊已变成机巧的学习,
把失恋的土地交给城市论辩,
纯熟得过期的革命理论在传观着,
充满活力的青年学会说不平,但却不如
默认一切的弟弟,一开头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大的恐慌,更多的聪明,
政治家成了公开的嘲笑,他的签字
却又严重的把我们推向一种决定,
我们是向着秘密的方向走,
饥饿领导中国进入一个潜流,
教给我们应有的爱情又把它毁掉。
5
残酷从我们的心里走来,
它要有光,它创造了这个世界。
它是你的钱财,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养。
从小它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
我们屡次的哭泣才把它确定。
从此它像金币一样流通,
它写过历史,它是今日的伟人。
我们的事业全不过是它的事业,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庙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荣耀,动人的演说,和蔼的面孔。
虽然没有谁声张过它的名字,
我们一切的光亮都来自它的光亮;
当我们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尘之中,
呵,那灵魂的颤抖——是死也是生!
6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吁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忽的一跳跳到七个零的宝座,
是金价?是食粮?我们幸运地晒晒太阳,
00000000是我们的财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没到我们的颈项。
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
它飞快地抢救我们的性命一条条,
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
我们正要起来发威,一切又把我们吓倒。
一切都在飞,在跳,在笑,
只有我们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缩小,
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
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
7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的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1947年8月
注1:本诗第5、6、7章与《时感四首》第2、3、4章相同,为求组诗完整,一并录入。
注2:本诗第4章最后三节曾经作者修订,现按《穆旦诗全集》(李方编)版本整理如下:
…… ……
痛苦的问题愈在手术台上堆积,
充满活力的青年学会说不平,但却不如
从里面出生的弟弟,一开头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聪明,
尽管我们用一切来建造一道围墙,
也终于给一个签字,或一只鼠推翻,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地方走,
饥饿领导着中国进入一个潜流
制造多少小小的爱情又把它毁掉。
…… ……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18
隐现(长诗)
让我们看见吧,我的救主。
1 宣道
现在,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我们来自一段完全失迷的路途上,
闪过一下星光或日光,就再也触摸不到了,
说不出名字,我们说我们是来自一段时间,
一串错综而零乱的,枯干的幻象,
使我们哭,使我们笑,使我们忧心
用同样错综而零乱的,血液里的纷争,
这一时的追求或那一时的满足,
但一切的诱惑不过是诱惑我们远离;
远远的,在那一切僵死的名称的下面,
在我们从不能安排的方向,你
给我们有一时候山峰,有一时候草原,
有一时候相聚,有一时候离散,
有一时候欺人,有一时候被欺,
有一时候密雨,有一时候燥风,
有一时候拥抱,有一时候厌倦,
有一时候开始,有一时候完成,
有一时候相信,有一时候绝望。
主呵,我们摆动于时间的两极,
但我们说,我们是向着前面进行,
因为我们认为真的,现在已经变假,
我们曾经哭泣过的,现在已被遗忘。
一切在天空,地面,和水里的生命我们都看见过了,
我们看见在所有的变中只有这个不变,
无论你成功或失败只有这个不变,
新奇的已经发生过了正在发生着或者将要发生,然而只有这个不变:
无尽的河水流向大海,但是大海永远没有溢满,海水又交还河流,
一世代的人们过去了,另一个世代来临,是在他们被毁的地方一个新的回转,
在日光下我们筑屋,筑路,筑桥:我们所有的劳役不过是祖业的重复。
或者我们使用大理石塑像,崇拜我们的英雄与美人,看他终竞归于模糊,
我们痛惜美丽的失去了,但失去的并不是它的火焰,
我们一切的发明不过为了——但我们从没有增加安适,也没有减少心伤。
我们和错误同在,可是我们厌倦了,我们追念自然,
以色列之王所罗门曾经这样说:
一切皆虚有,一切令人厌倦。
那曾经有过的将会再有,那曾经失去的将再被失去。
我们的心不断地扩张,我们的心不断地退缩,
我们将终止于我们的起始。
所以我们说:
我们能给出什么呢?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一切的原因迎接我们,又从我们流走,
所有古老的传统,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喜怒笑骂,所有的树木花草都在等待我们的降生,
有一个生命赋予了这所有的让他们等待:
智者让智慧流过去,青年让热情流过去,先知者让忧患流过去,农人让田野的五谷流过去,
少女让美的形象流过去,统治者让阴谋和残酷流过去,反抗者让新生的痛苦流过去,
大多数人让无知的罪恶流过去,
我们是我们的付与,在我们的付与中折磨,
一切完成它自己;一切奴役我们,流过我们使我们完成。
所以我们说
我们能给出什么呢?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在一条永远漠然的河流中,生从我们流过去,死从我们流过去,血汗和眼泪从我们流过去,
真理和谎言从我们流过去,
有一个生命这样地诱惑我们,又把我们这样地遗弃,
如果我们摇起一只手来:它是静止的,如果因此我们变动了光和影,如果因此花朵儿开放,
或者我们震动了另外一个星球,
主呵,这只是你的意图朝着它自己的方向完成。
2 历程
在自然里固定着人的命运
当人从自然的赤裸里诞生
他的努力是不断地获得
隔离了多的去获得那少的
当人从自然的赤裸里诞生
我要指出他的囚禁,他的回忆
成了他的快乐
情人自白:
全是不能站稳的
亲爱的,是我脚下的路程;
接受一切温暖的吸引在岩石上,
而岩石突然不见了。孩童的完整
在父母的约束里使我们前行:
那新鲜的知识,初见的
欢快,世界向我们不断扩充,
可是当我爬过了这一切而来临,
亲爱的,坐在崩溃上让我静静地哭泣。
一切都在战争,亲爱的,
那以真战胜的假,以假战胜的真,
一的多和少,使我们超过而又不足,
没有喜的内心不败于悲,也没有悲
能使我们凝固,接受那样甜蜜的吻
不过是谋害使我们立即归于消隐。
那每一伫足的胜利的光辉
虽然胜利,当我终于从战争归来,
当我把心的疲倦呈献你,亲爱的,
为什么一切发光的领我来到绝顶的黑暗,
坐在崩溃的峰顶让我静静地哭泣。
合唱: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我们的童年所不意拥有的
而后远离了,却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劳
同所寻求失败的,
如果人世各样的尊贵和华丽
不过是我们片面的窥见所赋予,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在欢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
最后一层欢笑里,
在虚假的真实底下
那真实的灵活的源泉,
如果我们不是自禁于
我们费力与半真理的蜜约里
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
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
在道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
这条道路指引我们又隔离我们
走向那个目标,
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
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
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
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爱情的发见:
活着是困难的,你必须打一扇门。
这世界充满了生,却不能动转
挤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
看见金钱的闪亮,或者强权的自由,
伸出脏污的手来把障碍屏除,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阴谋,欺诈,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黄金里看见什么呢?他从暴虐里获得什么呢?
宽恕他,为了追寻他所认为最美的,
他已变得这样丑恶,和孤独。
活着是困难的,你必须打一扇门。
那为人讥笑的偏见,狭窄的灵魂
使世界成为僵硬,残酷,令人诅咒的,
无限的小,固执地和我们的理想战斗,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挡住了我们,使历史停在这里受苦。
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呢?他为什么甘冒我们的怨怒呢?
宽恕他,因为他觉得他是拥抱了
真和善,虽然已是这样腐烂。
爱着是困难的,你必须打一扇门。
我们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离。
我曾经爱过,我的眼睛却未曾明朗,
一句无所归宿的话,使我不断悲伤:
她曾经说,我永远爱你,永不分离。
(在有路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虽然她的爱情限制在永变的事物里,
虽然她竟说了一句谎,重复过多少世纪,
为什么责备呢?为什么不宽恕她的失败呢?
宽恕她,因为那与永恒的结合
她也是这样渴求却不能求得!
合唱: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不是这里或那里的茁生
也不是时间能够占有或者放弃的,
如果我们能够给出我们的爱情
不是射在物质和物资间把它自己消损,
如果我们能够洗涤
我们小小的恐惧我们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们能够挣脱
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
迎接他,
如果我们能够尝到
不是一层甜皮下的经验的苦心
他是静止的生出动乱
他是众力的一端生出他的违反。
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
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
原来的地方。
他是这样地喜爱我们
他让我们分离
他给我们一点权力等它自己变灰,
O他正等我们以损耗的全热
投回他慈爱的胸怀。
3 祈神
在我们的来处和去处之间,
在我们的获得和丢失之间,
主呵,那目光的永恒的照耀季候的遥远的轮转和山河的无尽的丰富
枉然: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
我们是廿世纪的众生骚动在它的黑暗里,
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文明
我们又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的声音而没有真理
我们来自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
我们已经看见过了
那使我们沉迷的只能使我们厌倦,
那使我们厌倦的挑拨我们一生,
那使我们疯狂的
是我们生活里堆积的、无可发泄的感情
为我们所窥见的半真理利用,
主呵,让我们和穆罕穆德一样,在他沙漠的岁月里,
让我们在说这些假话做这些假事时
想到你,
在无法形容你的时候,让我们忍耐而且快乐,
让你的说不出的名字贴近我们焦灼的嘴唇,无所归宿的手和不稳的脚步,
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
我们各自失败了才更接近你的博大和完整,
我们绕过无数圈子才能在每个方向里与你结合,
让我们和耶苏一样,给我们你给他的欢乐,
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
在非我之中扩大我自己,
让我们体验我们朝你的飞扬,在不断连续的事物里,
让我们违反自己,拥抱一片广大的面积,
主呵,我们这样的欢乐失散到哪里去了
因为我们生活着却没有中心
我们有很多中心
我们的很多中心不断地冲突,
或者我们放弃
生活变为争取生活,我们一生永远在准备而没有生活,
三千年的丰富枯死在种子里而我们是在继续……
主呵,我们衷心的痛惜失散到哪里去了
每日每夜,我们计算增加一点钱财,
每日每夜,我们度量这人或那人对我们的态度,
每日每夜,我们创造社会给我们划定的一些前途,
主呵,我们生来的自由失散到哪里去了
等我们哭泣时已经没有眼泪
等我们欢笑时已经没有声音
等我们热爱时已经一无所有
一切已经晚了然而还没有太晚,当我们知道我们还不知道的时候,
主呵,因为我们看见了,在我们聪明的愚昧里,
我们已经有太多的战争,朝向别人和自己,
太多的不满,太多的生中之死,死中之生,
我们有太多的利害,分裂,阴谋,报复,
这一切把我们推到相反的极端,我们应该
忽然转身,看见你
这是时候了,这里是我们被曲解的生命
请你舒平,这里是我们枯竭的众心
请你揉合,
主呵,生命的源泉,让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
1947年8月
注:本诗曾经作者修订,改动若干文字和译名(耶苏-耶稣),主要更动在第二部(历程)《爱情的发见》一节,现据李方《穆旦诗全集》本照录入如下:
…………
爱情的发见:
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
这世界充满了生命,却不能动转
挤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
看见金钱的闪亮,或者强权的自由,
伸出脏污的手来把障碍摒除,
(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阴谋,欺诈,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黄金里看见什么呢?他从暴虐里获得什么呢?
宽恕他,为了追寻他所认为最美的,
他已变得这样丑恶,和孤独。
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
那为人讥笑的偏见,狭窄的灵魂
使世界成为僵硬,残酷,令人诅咒的,
无限的小,固执地和我们的理想战斗,
(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挡住了我们,使历史停在这里受苦。
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呢?他为什么甘冒我们的怨怒呢?
宽恕他,因为他觉得他是拥抱了
真和善,虽然已是这样腐烂。
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
我们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离。
我曾经爱过,我的眼睛却未曾明朗,
一句无所归宿的话,使我不断悲伤:
她曾经说,我永远爱你,永不分离。
(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虽然她的爱情限制在永变的事物里,
虽然她竟说了一句谎,重复过多少世纪,
为什么责备呢?为什么不宽恕她的失败呢?
宽恕她,因为那与永恒的结合
她也是这样渴求却不能求得!
…………
我想要走
我想要走,走出这曲折的地方,
曲折如同空中电波每日的谎言,
和神气十足的残酷一再的呼喊
从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
我想要离开这普遍而无望的模仿,
这八小时的旋转和空虚的眼,
因为当恐惧扬起它的鞭子,
这么多罪恶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这地方,然而却反抗;
一颗被绞痛的心当它知道脱逃,
它是买到了沉睡的敌情,
和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伤痕;
我想要走,但我的钱还没有花完,
有这么多高楼还拉着我赌博,
有这么多无耻,就要现原形,
我想要走,但等我花完我的心愿。
1947年10月
暴力
从一个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烬,
从历史的不公平的开始
到它反覆无终的终极: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从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们憎恨它是谎骗,
从爱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实的宣言:
每一开口都露出你的牙齿。
从强制的集体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计算,
从我们生命价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铁掌。
从我们今日的梦魇
到明日的难产的天堂,
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遗传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胜利
他是一个无限的骑士
在没有岸沿的海坡上,
他驰过而溅起有限的生命
虽然他去了海水重又合起,
在他后面留下一片空茫
一如前面他要划分的国土,
但人们会由血肉的炙热
追随他,他给变成海底的血骨。
每一次他有新的要挟,
每一次我们都绝对服从,
我们的泪已洒满在他心上,
于是他登高向我们宣称:
他的脸色是这么古老,
每条皱纹都是人们的梦想,
这一次终于被我们抓住:
一座沉默的,荣耀的石像。
1947年10月
牺牲
因为有太不情愿的负担
使我们疲倦,
因为已经出血的地球还要出血,
我们有全体的苍白,
任地图怎样变化它的颜色,
或是哪一个骗子的名字写在我们头上;
所有的炮灰堆起来
是今日的寒冷的善良,
所有的意义和荣耀堆起来
是我们今日无言的饥荒,
然而更为寒冷和饥荒的是那些灵魂,
陷在毁灭下面,想要跳出这跳不出的人群;
一切丑恶的掘出来
把我们钉住在现在,
一个全体的失望在生长
吸取明日做他的营养,
无论什么美丽的远景都不能把我们移动:
这苍白的世界正向我们索要屈辱的牺牲。
1947年10月
手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这由手控制而灼热的领土?
手在条约上画着一个名字,
手在建筑城市而又把它毁灭,
手掌握人的命运,它没有眼泪,
它以一秒的疏忽把地球的死亡加倍,
不放松手,牵着一个个的灵魂
它拿着公文皮包或者按一下门铃,
十个国王都由五指的手推出,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万能的手,一只手里的沉默
谋杀了我们所有的声音。
一万只粗壮的手举起来
可以谋害一双孤零的眼睛,
既然眼睛旋起像黑夜的雾,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既然五指的手可以随意伸开,
四方的风都由它吹来,
紧握着钱的手到处把我们拦住,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1947年10月
发现
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
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
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
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
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过是没有翅膀的喑哑的字句,
从没有张开它腋下的狂风,
当你以全身的笑声摇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异的充满又迅速关闭;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
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
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进,从你的太阳的升起
翻过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涛,
你走进而燃起一座灿烂的王宫:
由于你的大胆,就是你最遥远的边界:
我的皮肤也献出了心跳的虔诚。
1947年10月
我歌颂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
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我歌颂那被压迫的,和被蹂躏的,
有些人的吝啬和有些人的浪费:
那和神一样高,和蛆一样低的肉体。
我们从来没有触到它,
我们畏惧它而且给它封以一种律条,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
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掩蔽。
性别是我们给它的僵死的符咒,
我们幻化了它的实体而后伤害它,
我们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联系和一片大陆,
却又把它隔离。
那压制着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
(笛卡尔说: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是像不过是穿破的衣服越穿越薄弱越褪色
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
自由而又丰富的是那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大树的根,
摇吧,缤纷的树叶,这里是你坚实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令我困扰,
一切事物使我们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开始抛弃而又抛弃不开,
但肉体使我们已经得到的,这里。
这里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这个岩石上,成立我们和世界的距离,
是在这个岩石上,自然存放一点东西,
风雨和太阳,时间和空间,都由于它的大胆的
网罗而投进我们怀里。
但是我们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的生命认为是我们的生命,
还没有把它的发展纳入我们的历史,因为它的秘密
还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
我歌颂肉体,因为光明要从黑暗里出来:
你沉默而丰富的刹那,美的真实,我的肉体。
1947年11月
甘地之死
1
不用卫队,特务,或者黑色
的枪口,保卫你和人共有的光荣,
人民中的父亲,不用厚的墙壁,
把你的心隔绝像一座皇宫,
不用另一种想法,而只信仰
力和力的猜疑所放逐的和平,
不容忍借口或等待,拥抱它,
一如混乱的今日拥抱混乱的英雄,
于是被一颗子弹遗弃了,被
这充满火药的时代和我们的聪明,
甘地,累赘的善良,被挤出今日的大门,
一切向你挑战的从此可以歇手,
从此你是无害的名字,全世界都纪念
用流畅的演说,和遗忘你的行动。
2
恒河的水呵,接受着一点点灰烬,
接受举世暴乱中这寂灭的中心,
因为甘地已经死了,生命的微笑已经死了,
人类曾瞄准过多的伤害,倒不如
仍你的波涛给淹没于无形;
那不洁的曾是他的身体;不忠的,
是束缚他的欲念;像紧闭的门,
如今也已完全打开,让你流入,
他的祈祷从此安息为你流动的声音。
自然给出而又收回:但从没有
这样广大的它自己,容纳这样多人群,
恒河的水呵,接受它复归于一的灰烬,
甘地已经死了,虽然没有人死得这样少:
留下一片凝固的风景,一隅蓝天,阿门。
1948年2月4日
世界
小时候常爱骑一匹白马
走来走去在世界的外边,
那得甲的日记和绿色的草场
每一年保护使我们厌倦,
也常常望着大人神秘的嘴
或许能透出一线光亮,
在茫然中,学校帮助我们寻求
那关在世界里的一切心愿。
劳苦、忍耐、热望的眼泪,
正象是富有的人们在期待:
因为我们愚蠢而年轻,等一等
就可以踏入做美好的主人。
啊,为了寻求“生之途径”,
这颗心还在试探那看不见的门,
可是有一夜我们忽然醒悟:
年复一年,我们已踯躅在其中!
假如你还不能够改变,
你就会喊出是多大的欺骗,
你常常藐视的一切就是他,
你仅存的梦想就这样实现。
他把贫乏早已拿给你——
那被你尝过又呕出的东西,
逼着你回头再完全吞下:
过去、未来、陈旧和新奇。
他不能取悦你,就要你取悦他,
因为他是这么个无赖的东西,
你和他手拉着手象一对情人,
这才是人们都称羡的旅行。
直到他象潮水一样的退去,
留下一只手杖支持你全身,
等不及我们做最后的解说,
一如那已被辱尽的时代的人群。
1948年4月
城市的舞
为什么?为什么?然而我们已跳进这城市的回旋的舞,
它高速度的昏眩,街中心的郁热。
无数车辆都怂恿我们动,无尽的噪音,
请我们参加,手拉着手的巨厦教我们鞠躬:
呵,钢筋铁骨的神,我们不过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虫。
把我们这样切,那样切,等一会就磨成同一颜色的细粉,
死去了不同意的个体,和泥土里的生命;
阳光水分和智慧已不再能够滋养,使我们生长的
是写字间或服装上的努力,是一步挨一步的名义和头衔,
想着一条大街的思想,或者它灿烂整齐的空洞。
哪里是眼泪和微笑?工程师、企业家和钢铁水泥的文明
一手展开至高的愿望,我们以藐小、匆忙、挣扎来服从
许多重要而完备的欺骗,和高楼指挥的“动”的帝国。
不正常的是大家的轨道,生活向死追赶,虽然“静止”有时候高呼:
为什么?为什么?然而我们已跳进这城市的回旋的舞。
1948年4月
诗
1
在你我之间是永远的追寻:
你,一个不可知,横越在我的里面
和外面,在那儿上帝统治着
呵,渺无踪迹的丛林的秘密,
爱情探索着,像解开自己的睡眠
无限的弥漫四方但没有越过
我的边沿;不能够获得的
欢乐是在那合一的根里。
我们互吻,就以为抱住了——
呵,遥远而又遥远的。从何处浮来
耳、目、口、鼻和惊觉的刹那,
在时间的旋流上又向何处浮去。
你,安息的终点;我,一个开始,
我追寻于是展开这个世界。
但它是多么荒蛮,不断的失败
早就要把我们到处的抛弃。
2
当我们贴近,那黑色的浪潮,
我突然将我心灵的微光吹熄,
那多年的对立和万物的不安
都要从我温存的手指向外死去,
那至高的忧虑,凝固了多少个体的,
多少年凝固着我的形态,
也突然解开,再也不能抵住
你我的血液流向无形的大海,
脱净样样日光的安排,
我们一切的追求终于来到黑暗里,
世界正闪烁,急躁,在一个谎上,
而我们忠实沉没,与原始合一,
当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鸟
还在传递我们的情话绵绵,
但你我已解体,化为群星飞扬,
向着一个不可及的谜底,逐渐沉淀。
1948年4月
绅士和淑女
绅士和淑女,绅士和淑女,
走着高贵的脚步,有着轻松愉快的
谈吐,在家里教客人舒服,
或者出门,弄脏一尘不染的服装,
回来再洗洗修洁的皮肤。
绅士和淑女永远活在柔软的椅子上,
或者运动他们的双腿,摆动他们美丽的
臀部,像柳叶一样的飞翔;
不像你和我,每天想着想着就发愁,
见不得人,到了体面的地方就害羞!
哪能人比人,一条一条扬长的大街,
看我们这边或那边,躲闪又慌张,
汽车一停:多少眼睛向你们致敬,
高楼,灯火,酒肉:都欢迎呀,欢迎!
诸先生决定,会商,发起,主办,
夫人和小姐,你们来了也都是无限荣幸,
只等音乐奏起,谈话就可以停顿;
而我们在各自的黑角落等着,那不见的一群。
你们就任,我们才出现为下属,
你们办工厂,我们就挤破头去做工,
你们拿着礼帽和鲜花结婚,我们也能尽一份力,
可是亲爱的小宝宝,别学我们这么不长进。
呵呵,绅士和淑女,敬祝你们一代一代往下传,
千万小心伤风,和无法无天的共产党,
中国住着太危险,还可以搬出到外洋!
1948年4月
诗四首
1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
但世界还是只有一双遗传的手,
智慧来得很慢:我们还是用谎言、诅咒、术语,
翻译你不能获得的流动的文字,一如历史
在人类两手合抱的图案里
那永不移动的反复残杀,理想的
诞生的死亡,和双重人性:时间从两端流下来
带着今天的你:同样双绝,受伤,扭曲!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但不要
懒惰而放心,给它穿人名、运动或主义的僵死的外衣
不要愚昧一下抱住它继续思索的主体,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痛苦
而危险地,必须一再地选择死亡和蜕变,
一条条求生的源流,寻觅着自己向大海欢聚!
2
他们太需要信仰,人世的不平
突然一次把他们的意志锁紧,
从一本画像从夜晚的星空
他们摘下一个字,而要重新
排列世界用一串原始
的字句的切割,像小学生作算术
饥饿把人们交给他们做练习,
勇敢地求解答,“大家不满”给批了好分数,
用面包和抗议制造一致的欢呼
他们于是走进和恐惧并肩的权力,
推翻现状,成为现实,更要抹去未来的“不”,
爱情是太贵了:他们给出来
索去我们所有的知识和决定,
再向新全能看齐,划一人类像坟墓。
3
永未伸直的世纪,未痊愈的冤屈,
秩序底下的暗流,长期抵赖的债,
冰里冻结的热情现在要击开:
来吧,后台的一切出现在前台;
幻想,灯光,效果,都已集中,
“必然”已经登场,让我们听它的剧情——
呵人性不变的表格,虽然填上新名字,
行动的还占有行动,权力驻进迫害和不容忍,
善良的依旧善良,正义也仍旧流血而死,
谁是最后的胜利者?是那集体杀人的人?
这是历史令人心碎的导演?
因为一次又一次,美丽的话叫人相信,
我们必然心碎,他必然成功,
一次又一次,只有成功的技巧留存。
4
目前,为了坏的,向更坏争斗,
暴力,它正在兑现小小的成功,
政治说,美好的全在它脏污的手里,
跟它去吧,同志。阴谋,说谎,或者杀人。
做过了工具再来做工具,
所有受苦的人类都分别签字
制造更多的血泪,为了到达迂回的未来
对垒起“现在”:枪口,欢呼,和驾驶工具的
英雄:相信终点有爱在等待,
为爱所宽恕,于是错误又错误,
相信暴力的种子会开出和平,
逃跑的成功!一时间就在终点失败,
还要被吸进时间无数的角度,因为
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
1948年8月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专家的笑脸会有一套解答;
我只遇见过母亲,愁眉不展,
问我对她的孩子有什么办法?
小彼得,和他的邻居没有两样,
腰里怀着枪,走路摇摇摆摆,
每天在街上以杀人当游戏,
说话讲究狠,动手讲究快,
妈妈的规劝是耳边风,
姐妹看见他都害怕地躲开:
且不要相信他是个英雄,
谁打倒他,他便绝对地服从。
啊,小彼得,不念书,不吃饭,
每天跟着首领在街头转。
起初你也是个敏感的孩子,
为什么学得这么麻木,这么冷酷?
可是电影,无线电,连环图画,
指引了你作人的第一步?
杀人放火的好汉真吸引人,
明抢和暗骗才最可佩服:
害了别人,虽然不讲究良心,
他们可是快乐而又成功。
呵,成功!学校里的教科书
可不也说成功是多么光荣!
可怜的彼得,等你再长大一点,
就会看到你的手枪不够用。
报纸每天宣扬堕落和奸诈,
商业广告极力耻笑着贫穷。
你怎么活下去?怎样快掘金?
怎样使出手段去制服别人?
自私的欲望不得不增长,
你终于是满意还是绝望,
夸张的色情到处在表演,
使你年青的心更加不平衡。
疯人院?或者青少年改造所?
别让它为你打开黑色的大门!
呵,小彼得,逃吧;你逃不开;
屋角暗藏着各样的灾害。
黑衣牧师每星期向你招手,
让你厌弃世界和正当的追求;
各种悲观哲学等在书店里,
用各样的逻辑要给你忧愁;
只要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无论你多高或多低的胃口,
鬼魅似的阴影准保要遮丑,
你生命里的上升的太阳,
彼得呵,无怪你的母亲愁眉不展,
她忧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其实你安全冲过了这么多关口,
最后一只手要抓住你不放,
那只手呀,正在描绘战争的蓝图,
那图上就要涂满你的血肉!
1951年11月
感恩节——可耻的债
感谢上帝——贪婪的美国商人;
感谢上帝——腐臭的资产阶级!
感谢呵,把火鸡摆上餐桌,
十一月尾梢是美洲的大节期。
感谢什么?抢吃了一年好口粮;
感谢什么?希望再作一年好生意;
明抢暗夺全要向上帝谢恩,
无耻地,快乐的一家坐下吃火鸡。
感谢他们反压迫的祖先,三百年前,
流浪,逃亡,初到美国来开辟;
是谁教他们种的玉米,大麦和小麦?
在蛮荒里,谁给了他们珍贵的友谊?
感谢上帝?你们愚蠢的东西!
感谢上帝?原来是恶毒的诡计:
有谁可谢?原来那扶助他们的“土人”
早被他们的子孙杀绝又灭迹。
感谢上帝——自由已经卖光,
感谢上帝——枪杆和剥削的胜利!
银幕上不断表演红人的“野蛮”,
但真正野蛮的人却在家里吃火鸡。
感谢呀,呸!这一笔债怎么还?
肥头肥脑的家伙在家吃火鸡;
有多少人饿瘦,在你们的椅子下死亡?
快感谢你们腐臭的玩具——上帝!
1951年
妖女的歌
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
“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
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
这个妖女索要自由、安宁、财富,
我们就一把又一把地献出,
丧失的越多,她的歌声越婉转,
终至“丧失”变成了我们的幸福。
我们的脚步留下了一片野火,
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
那是爱情和梦想在荆棘中闪烁,
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
1956年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18
葬歌
1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在鸟的歌声中我想到了你。
我记得,也是同样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来,
我正想把印象对你讲说,
你却冷漠地只和我避开。
自从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难过;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辗转不眠,只要对你讲和。
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些书,
打开书,冒出了熊熊火焰,
这热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说是它摧毁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谊,关怀和现实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
好友来信说:“过过新生活!”
你从此失去了新鲜空气。
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
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
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
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
你还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连你的微笑都那么寒伧,
你的千言万语虽然曲折,
但是阴影怎能碰得阳光?
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
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
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
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
我走过我常走的街道,
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
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
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
2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对我呼喊:
“你看过去只是骷髅,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的七窍流着毒血,
沾一沾,我就会瘫痪。”
但“回忆”拉住我的手,
她是“希望”底仇敌;
她有数不清的女儿,
其中“骄矜”最为美丽;
“骄矜”本是我的眼睛,
我真能把她舍弃?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呼号: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
怎能再被她颠倒?
她会领你进入迷雾,
在雾中把我缩小。”
幸好“爱情”跑来援助,
“爱情”融化了“骄矜”:
一座古老的牢狱,
呵,转瞬间片瓦无存;
但我心上还有“恐惧”,
这是我慎重的母亲。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规劝:
“别看她的满面皱纹,
她对我最为阴险:
她紧保着你的私心,
又在你头上布满
使你自幸的阴云。”
但这回,我却害怕:
“希望”是不是骗我?
我怎能把一切抛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儿去找温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
这时泛来一只小船,
我遥见对面的世界
毫不似我的从前;
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为你还留恋这边!”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对自己呼喊:
在这死亡底一角,
我过久地漂泊,茫然;
让我以眼泪洗身,
先感到忏悔的喜欢。
3
就这样,像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
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
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
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
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
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
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1957年
问
生活呵,你握紧我这支笔
一直倾泻着你的悲哀,
可是如今,那婉转的夜莺
已经飞离了你的胸怀。
在晨曦下,你打开门窗,
室中流动着原野的风,
唉,叫我这支尖细的笔,
怎样聚敛起空中的笑声?
1957年
我的叔父死了
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
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
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
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
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小手
使我忆起了过去的荒凉,
我的欢欣总想落一滴泪,
但泪没落出,就碰到希望。
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
它的枝叶缓缓伸向春天,
从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
在明亮的叶片不断回旋。
1957年
去学习会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
一路默默地向着会议室走去。
是春天呵!吹来了一阵熏风,
人的心都跳跃,迷醉而又扩张。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阅读,谈话,争辩,微笑和焦急,
一屋子的烟雾出现在我的眼前。
多蓝的天呵!小鸟都在歌唱,
把爱情的欲望散播到心灵里。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
走过街道,走过草地,走过小桥,
对了,走过小桥,像所有的人那样……
对面迎过来爱情的笑脸,
影影绰绰,又没入一屋子的烟雾。
笔记要记什么?天空说些什么?
是不是说,这日子如此晴和,
这街道,这草地,都是为了你?
心里是太阳,脚步是阳光下的草,
向下午两点钟,向学习会走去。
1957年
三门峡水利工程有感
想起那携带泥沙的滚滚河水,
也必曾明媚,像我门前的小溪,
原来有花草生在它的两岸,
人来人往,谁都赞叹它的美丽。
只因为几千年受到了郁积,
它愤怒,咆哮,波浪朝天空澎湃,
但也终于没有出头,于是它
溢出两岸,给自己带来了灾害。
又像这古国的广阔的智慧,
几千年来受到了压抑、挫折,
于是泛滥为荒凉、忍耐和叹息,
有多少生之呼唤都被淹没!
虽然也给勇者生长了食粮,
死亡和毒草却暗藏在里面;
谁走过它,不为它的险恶惊惧?
泥沙滚滚,已不见昔日的欢颜!
呵,我欢呼你,“科学”加上“仁爱”!
如今,这长远的浊流由你引导,
将化为晴朗的笑,而它那心窝
还要迸出多少热电向生活祝祷!
1957年
“也许”和“一定”
也许,这儿的春天有一阵风沙,
不全像诗人所歌唱的那般美丽;
也许,热流的边沿伸入偏差
会凝为寒露:有些花瓣落在湖里;
数字的列车开得太快,把“优良”
和制度的守卫丢在路边叹息;
也许官僚主义还受到人们景仰,
因为它微笑,戴有“正确”底面幕;
也许还有多少爱情的错误
对女人和孩子发过暂时的威风,——
这些,岂非报纸天天都有记述?
敌人呵,快张开你的血口微笑,
对准我们,对准这火山口冷嘲。
就在这里,未来的时间在生长,
在沉默下面,光和热的岩流在上涨;
哈,崭新的时间,只要它迸发出来,
你们的“历史”能向哪儿躲藏?
你们的优越感,你们的凌人姿态,
你们的原子弹,盟约,无耻的谎,
还有奴隶主对奴役真诚的喝采,
还有金钱,暴虐,腐朽,联合的肯定:
这一切呵,岂不都要化为灰尘?
敌人呵,随你们的阴影在诽谤
因为,这最后的肯定就要出生;
它一开口,阴影必然就碰上光亮,
如今,先让你们写下自己的墓铭。
1957年
九十九家争鸣记
百家争鸣固然很好,
九十九家难道不行?
我这一家虽然也有话说,
现在可患着虚心的病。
我们的会议室济济一堂,
恰好是一百零一个人,
为什么偏多了一个?
他呀,是主席,单等作结论。
因此,我就有点心虚,
盘算好了要见机行事;
首先是小赵发了言,
句句都表示毫无见识。
但主席却给了一番奖励;
钱、孙两人接着讲话,
虽然条理分明,我知道
那内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过检讨,
这次他又开起大炮,
虽然火气没有以前旺盛,
可是句句都不满领导。
“怎么?这岂非人身攻击?
争鸣是为了学术问题!
应该好好研究文件,
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绪!”
周同志一向发言正确,
一向得到领导的支持;
因此他这一说开呀,
看,有谁敢说半个不是?
问题转到了原则性上,
最脑人的有三个名词:
这样一来,空气可热闹了,
发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绰号“应声虫”,
还有一位是“假前进”,
他们两人展开了舌战,
真是一刀一枪,难解难分。
有谁不幸提到一个事实,
和权威意见显然不同,
没发言的赶紧抓住机会,
在这一点上“左”了一通:
“这一点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场很有问题!”
主席说过不要扣帽子,
因此,后一句话说得很弯曲。
就这样,我挨到了散会时间,
我一直都没有发言,
主席非要我说两句话,
我就站起来讲了三点:
第一,今天的会我很兴奋,
第二,争鸣争得相当成功,
第三,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几次,
大家更可以开诚布公……
附记
读者,可别把我这篇记载
来比作文学上的典型,
因为,事实是,事过境迁,
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来发表?
我想编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
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
1957年
苍蝇
苍蝇呵,小小的苍蝇,
在阳光下飞来飞去,
谁知道一日三餐
你是怎样的寻觅?
谁知道你在哪儿
躲避昨夜的风雨?
世界是永远新鲜,
你永远这么好奇,
生活着,快乐地飞翔,
半饥半饱,活跃无比,
东闻一闻,西看一看,
也不管人们的厌腻,
我们掩鼻的地方
对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为平等的生命,
你也来歌唱夏季;
是一种幻觉,理想,
把你吸引到这里,
飞进门,又爬进窗,
来承受猛烈的拍击。
1975年
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
理智和感情
1 劝告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扰,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2 答复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悬着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
是易燃的天体,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1976年3月
演出
慷慨陈词,愤怒,赞美和欢笑
是暗处的眼睛早期待的表演,
只看按照这出戏的人物表,
演员如何配置精彩的情感。
终至台上下已习惯这种伪装,
而对天真和赤裸反倒奇怪:
怎么会有了不和谐的音响?
快把这削平,掩饰,造作,修改。
为反常的效果而费尽心机,
每一个形式都要求光洁,完美;
“这就是生活”,但违反自然的规律,
尽管演员已狡狯得毫不狡狯,
却不知背弃了多少黄金的心
而到处只看见赝币在流通,
它买到的不是珍贵的共鸣
而是热烈鼓掌下的无动于衷。
1976年4月
城市的街心
大街伸延着像乐曲的五线谱,
人的符号,车的符号,房子的符号
密密排列着在我的心上流过去,
起伏的欲望呵,唱一串什么曲调?——
不管我是悲哀,不管你是欢乐,
也不管谁明天再也不会走来了,
它只唱着超时间的冷漠的歌,
从早晨的匆忙,到午夜的寂寥,
一年又一年,使人生底过客
感到自己的心比街心更老。
只除了有时候,在雷电的闪射下
我见它对我发出抗议的大笑。
1976年4月
诗
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
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
诗,我要发出不平的呼声,
但你为难我说:不成!
诗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栋,
你可会从这里更登高一层?
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
你可会摆出形象底筵席,
一节节山珍海味的言语?
要紧的是能含泪强为言笑,
没有人要展读一串惊叹号!
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
印在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
等待后世的某个人来探视,
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的至高的见证。
1976年4月
理想
1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发,到秋日枯黄,
对于生活它做不出总结,
面对绝望它提不出希望。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为什么听不见它的歌唱?
原来它已为现实的泥沙
逐渐淤塞,变成污浊的池塘。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无主人,它紧紧闭着门窗,
生活的四壁堆积着灰尘,
外面在叩门,里面寂无音响。
那么打开吧,生命在呼喊:
让一个精灵从邪恶的远方
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够,
因为他在地面看见了天堂。
2
理想是个迷宫,按照它的逻辑
你越走越达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么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现实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丰富的心倾家荡产。
“我是一个最合理的设想,
我立足在坚实的土壤上,”
但现实是一片阴险的流沙,
只有泥污的脚才能通过它。
“我给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雾,”
别管有多少人为她献身,
我们的智慧终于来自疑问。
毫无疑问吗?那就跟着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扑到哪一头。
1976年4月
听说我老了
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
这么丑,我看着都觉得好笑,
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
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
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1976年4月
冥想
1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2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春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年5月
夏
绿色要说话,红色的血要说话,
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
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
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
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
但没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要写出我的苦恼的旅程,
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
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
他写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这我们从报纸上已经阅知)
只不过要证明自己的热炽。
冷静的冬天是个批评家,
把作品的许多话一笔抹杀,
却仍然给了它肯定的评价。
据说,作品一章章有其连贯,
从中可以看到构思的谨严,
因此还要拿给春天去出版。
1976年6月
友谊
1
我珍重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
被我从时间的浪沙中无意拾得,
挂在匆忙奔驰的生活驿车上,
有时几乎随风飘去,但并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屡次发掘,越久远越觉得可贵,
因为其中回荡着我失去的青春,
又赋予我亲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书信和共感的细致的雕塑,
摆在老年底窗口,不仅点缀寂寞,
而且象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
2
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
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
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
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
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
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
去寻觅你漫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
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
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
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
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有别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城,
在它的烟尘笼罩的一角,
像蜘蛛结网在山洞,
一些人的生活蛛丝相交。
我就镌结在那个网上,
左右绊住:不是这个烦恼,
就是那个空洞的希望,
或者熟稔堆成的苍老,
或者日久磨擦的僵硬,
使我的哲学愈来愈冷峭。
可是你的来去像春风
吹开了我的窗口的视野,
一场远方的缥缈的梦
使我看到花开和花谢,
一幕春的喜悦和刺疼
消融了我内心的冰雪。
如今我慢步巡游这个城,
再也追寻不到你的踪迹,
可是凝视着它的烟雾腾腾,
我顿感到这城市的魅力。
1976年6月
自己
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
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
他开始和事物作着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尔碰见一个偶像,
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
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
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辉煌而富丽: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
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
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
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
这都暗示一本未写成的传记: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1976年
秋
1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请,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2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3
经过了溶解冰雪的斗争,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术,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1976年9月
秋(断章)
2
才买回串串珠玉的葡萄,
又闻到苹果浅红的面颊,
多汁的梨,吃来甘美清凉,
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
长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颜色,
听一听树木摇曳的声音,
望一望大地的闲适与辽阔。
可是我紧闭的斗室
有时也溜进山野的来客:
当洁白的月光悄悄移动,
窗外就飘来秋虫的歌;
暂时放下自己的忧思,
我愿意倾听着凄凉的歌,
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鸣
把疲倦的心轻轻抚摸。
3
大自然在春天破土动工,
到秋天为美修建了住宅,
锄头在檐下静静靠着,
看白云悄悄地把她载来。
可是收割机以更快的步伐
轧轧轧轧地在田野收割,
刮来阵阵冷风,接着又下雨,
风风雨雨,一天天把她搜索;
她歇息的青纱帐被掀倒了,
又穿过树林,把叶子踏成泥,
搜呵,搜呵,大地吓得苍白,
水边的蛙尽力向土里隐蔽;
“变!”在追击,像溃败的大军,
美从自然,又从心里逃出,
呵,永远的流亡者,在你面前:
又是厌色的天空,厌色的雾!
沉没
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
首先生活的引诱,血液的欲望,
给空洞的青春描绘五色的理想。
接着努力开拓眼前的世界,
喜于自己的收获愈来愈丰满,
但你拥抱的不过是消融的冰山:
爱憎、情谊、蛛网的劳作,
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
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
曲折、繁复、连心灵都被吸引进
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
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
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
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1976年
停电之后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
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
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
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
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
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
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
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
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
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
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
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
这是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
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
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1976年10月
好梦
因为它曾经集中了我们的幻想,
它的降临有如雷电和五色的彩虹,
拥抱和接吻结束了长期的盼望,
它开始以魔杖指挥我们的爱情: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它是从历史的谬误中生长,
我们由于恨,才对它滋生感情,
但被现实所铸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过是谬误底另一个幻影: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热血不充溢,它便掺上水分,
于是大笔一挥画出一幅幅风景,
它的色调越浓,我们跌得越深,
终于使受骗的心粉碎而苏醒: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真实不够好,谎言变为真金,
它到处拿给人这种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为膜拜的一群,
只有仪式却越来越谨严而虔诚: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
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1976年
“我”的形成
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
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
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
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
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
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
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
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为泥土,
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
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
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1976年
老年的梦呓
1
这么多心爱的人迁出了
我的生活之温暖的茅舍,
有时我想和他们说一句话,
但他们已进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
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过千言万语,
就是它和我心连过心。
啊,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
2
生命短促得象朝露:
你的笑脸,他的愤怒,
还有她那少女的妩媚,
张眼竟被阳光燃成灰!
不,它们还活在我的心上,
等着我的心慢慢遗忘埋葬。
3
我和她谈过永远的爱情,
我们曾把生命饮得沉醉;
另一个使我怀有怨恨,
因为她给我冷冷的智慧;
还有一个我爱得最深,
虽然我们隔膜有如路人;
但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坟墓向我索要!
4
过去的生命已经丢失了,
你何必还要把它找回来?
打一个电话就能把她约到,
可是面对面再也没有华彩;
那年轻的太阳,年轻的草地,
灿烂的希望和无垠的天空
都已变成今天冷淡的言语,
使记忆的画面也遭霜冻。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寻找惆怅,
因为我们曾在那里无心游荡,
年轻的日子充满了欢乐,
呵,只为了给今天留下苦涩!
到那庭院里去看一间空屋,
因为它铭刻一段共同的旅途,
当时写的什么我尚无所知,
现在才读出一篇委婉的哀诗。
6
别动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着她的生命:
这一叠是亲友的来信,
来往琐事拼写着感情。
这是一些暗黄的戏单,
她度过的激动的夜晚。
这只花瓶并不出色,
但记载一次旅途之乐。
还有旧扇,破表,收据……
如今都失去了迷底,
自从她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似乎居住着她的灵魂。
1976年
问
我冲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长廊,
而不知长廊的尽头仍是黑暗;
我曾诅咒黑暗,歌颂它的一线光,
但现在,黑暗却受到光明的礼赞:
心呵,你可要追求天堂?
多少追求者享受了至高的欢欣,
因为他们播种于黑暗而看不见。
不幸的是:我们活到了睁开眼睛,
却看见收获的希望竟如此卑微:
心呵,你可要唾弃地狱?
我曾经为唾弃地狱而赢得光荣,
而今挣脱天堂却要受到诅咒;
我是否害怕诅咒而不敢求生?
我可要为天堂的绝望所拘留?
心呵,你竟要浪迹何方?
爱情
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
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
它雇用的是些美丽的谎,
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爱情总使用太冷酷的阴谋,
让狡狯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识破,
给她热情的大厦吹进冷风。
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热情;
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
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虽然她有一座石筑的银行,
但经不起心灵秘密的抖颤,
别看忠诚包围着笑容,
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
神的变形
神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腐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魔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
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
你击败的是什么?熄灭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决斗吧,就要来了决斗的时刻,
万众将推我继承历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丑陋的名称!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人
神在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魔,
魔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神祇;
我们既厌恶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们该首先击败无限的权力!
这神魔之争在我们头上进行,
我们已经旁观了多少个世纪!
不,不是旁观,而是被迫卷进来,
怀着热望,像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
总是绝对的权利得到了胜利!
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
而且都会把自己装扮得美丽。
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
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
魔
人呵,别顾你的真理,别犹疑!
只要看你们现在受谁的束缚!
我是在你们心里生长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们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统治,请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异常谐和。
我是代表未来和你们的理想,
难道你们甘心忍受神的压迫?
人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1976年
面包
清晨在桌上冒热气的面包
驱走了夜的怀疑之阴影,
它使我又感到了太阳的闪动
好似我自己额上跳动的脉搏。
呵,生之永恒的呼吸,黑夜的火光,
江河的广阔,家檐下的温暖,
被锁在钢铁或文字中的霹雷——
这一切都由劳动建立在大地上。
我们无需以贫困或饥饿的眼睛
去注视谁的松软的大面包,
并夜夜忍住自己的情绪,像呻吟
我们想到的是未来的丰收,
田野闪耀,欢快,好似多瑙河,
而清晨……
1976年,残稿
退稿信
您写的倒是一个典型的题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坏人不最坏,
黑的应该全黑,白的应该全白,
而且应该叫读者一眼看出来!
您写的故事倒能给人以鼓舞,
要列举优点,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够上错误,
这样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写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写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总之,对此我们有一套规定,
最好请您按照格式填写人名。
您的作品歌颂了某一个侧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点,
这在我们看来都不够全面,
您写的主题我们不熟捻。
百花园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独出一枝我们不便浇水,
我们要求作品必须十全十美,
您的来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黑笔杆颂
——赠别“大批判组”
多谢你,把一切治国策都“批倒”,
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设,你叫作“唯生产力论”,
认真工作,必是不抓阶级斗争;
你把按劳付酬叫作“物质刺激”,
一切奖罚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学外国先进技术是“洋奴哲学”,
但谁钻研业务,又是“只专不红”;
办学不准考试,造成一批次品,
你说那是质量高,大大地称颂。
连对外贸易,买进外国的机器,
你都喊“投降卖国”,不“自立更生”;
不从实际出发,你只乱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颠倒了使用:
到处唉声叹气,你说“莺歌燕舞”,
把失败叫胜利,把骗子叫英雄,
每天领着二元五角伙食津贴,
却要以最纯的马列主义自封;
吃得脑满肠肥,再革别人的命,
反正舆论都垄断在你的手中。
人民厌恶的,都得到你的吹呼,
只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龙;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彻底完蛋,
你做出了贡献,确应记你一功。
1976年
冬
1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2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3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4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注:本诗第一章,在初稿及《诗刊》1980年第2期刊载时,每节最后一行均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诗人曾将本诗寄给朋友,经杜运燮提议,认为如此复沓似乎“太悲观”,故改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属和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1986)收入的即为诗人的改定稿。这里选用的是《穆旦诗选》版本。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19
罗寄一诗选
罗寄一(1920- ),翻译家。
音乐的抒情诗 珍重 在中国的冬夜里 一月一日 角度之一 诗六首 月·火车(之二) 狂想 序 诗 五月风
音乐的抒情诗
——柴可夫斯基乐曲
水可以拯救这些窒息的粗粝,
水是忧愁的。她从冰冷的
月光下的岩石流来,她知道
地层温热的焦躁,银色的流
流向广阔的四方,让我们朗畅的
哭泣跟随午夜里她的抑扬。
白昼我们是可怕地愚昧和懦弱,
现在才勇敢,凝视着纯净的自我
在升起中战栗,他修长的肢体
伸展在绝望地温柔的梦里,喃喃地
诉说着坚决而庄严的一种抗议。
让她流过来,梳去我们的尘埃,
那变灰而归入泥土的只是一个惶惑的
命题,我要在飘去而终于沉落之前
十分清醒,流过来,让你甜蜜的
波纹溶入那美丽的“痛苦”的化身。
我存在了,在这一瞬,
银色的颗粒轻轻地填满我全部的空隙,
一点固执的惊愕,
它渐渐庞大而遮盖,
像一滴致命的药剂,
载我微笑地去一片宁静的大海。
珍重
——送别“群社”的朋友们
这样多被压抑的眼泪,
这样多被否定的怯懦,
忍受了一扬手的残酷,
在不能涂改的可悲的笑脸里
听任灵魂的抽搐,是温暖的记忆
排列在眼前,是徒然的春日
瞠目于生命的迷宫,是一种摄魂的召唤
来自土地,是醉酒的牧师
给自己以祈祷:却不曾忘记
春天的叶子是绿的,怜悯了生命
而终于要宣誓效忠,就不能不接受
各样的虐待,当我们被迫用沉默
来抚摸彼此的伤痕。
这里合法的秩序只配赞美
统御一切的迫害受命于金钱的指挥
流氓骗子阔步在辉煌的大街,
温良的子孙们,脱帽,低头,致敬……
这些金刚钻照亮黑夜的暗澹
这些Gasoline无休止地散步
诓人的兴奋,到处是扭结的灯光
映透暗色的荒淫奔波在僵硬的血管。
是脱节的列车倾倒在路旁,
认定历史是白痴,一脚踢开昨天和明天
“主人万岁!”你们营养不良的,
胸怀叵侧的,你们做梦的迷茫的
你们被践踏的弃妇,辉煌努力下被赈济的游民,
你们都要举起酒杯,
给天赐的“自由”以赞美。
而我们生活,在铜墙铁壁的保障里。
这就是无端飘落的花瓣,这就是
封锁在黄昏里的祈祷,这就是天亮以前
寂寞的寒战,这就是数不清的询问
在生命的榻前,因此有眼泪流进干涸的
白昼,土地的疼痛刻划在大理石的额头,
而我们不挣扎就要在叹息里死去,
一代又一代,注释了这古老的贞坚。
不幸的是没有被收买,献身于
战国的无常,没有匍伏于“偶然”的纷纭,
让自己朝拜这一刻的帝王
而我们就将站起,鄙弃这堕落的
市集,你们都走了,
相信人类的手足要廓清天地
安放自己在最好的角度,忍耐焦灼,
永远不能和土地脱离。
虽然是多少遍一扬手的残酷,
记起每一个笑着的嘴角,
每一次神圣的忧愁,每一片焦心
来自爱,每一节捐献给历史的生命,
终于确定了明天的行程,
不能让脚步停下——陋巷,垃圾场,
贩卖烟酒的行商,遮蔽天地的大谎,……
温柔的记念里树立了倔强,
因为是爱,我们永不凋谢的忠诚。
在中国的冬夜里
静默。北风强劲地扫过流血的战场,
那些不睡觉的眼睛安顿在古老大厦里,
冷笑地俯瞰那成堆的白骨
从诚实凄苦的土地的梦里破碎成灰。
城市满布着凌乱的感伤,
躲避在摇摇欲坠的阁楼里,
风吹打他们战栗,那无辜的血液
正泛滥在庞大历史中渺小而真实的课题。
饥饿死亡的交响透过冻裂的时间缓缓奏鸣,
那边的黄土、破庙、沟渠,这边空虚狠毒的
陷阱、舞台,它们在静夜里抱紧,
我们已不再能哭泣,反映这弥天的灾害。
当雪花悄悄盖变城市与乡村,
这寒冷的国度已埋葬好被绞死的人性。
只有黑暗的冬夜在积聚、凝缩、起雾,
那里面危险而沉重,是我们全部的痛苦。
一月一日
无组织的年月就这样流,
从睡梦到睡梦,
多少细胞伸了懒腰,虽然是
死亡到诞生,潜伏希望,
当列车穿过痛苦的山洞。
停一停:褪色的旗帜的世界,
浮在云雾里的笑,被动员的
传统的温情,婚礼的彩车
装载自动封锁的
幸福,向天空的灰色驰奔。
欺骗自己说开始的开始,
好心的灵魂却甘愿躲进
装作的无知,然而逃不了
见证,多少次艰难而笨拙地
描画圆圈,却总是开头到结尾
那一个点,羁押所有的眼泪和嗟叹。
不是否定,命定的
牺牲也点滴承受了
历史的启明,不用歌唱,
痛苦的行列终于望穿
自辟的里程,谁能说“这样远,这样远”,
就痛哭在阴险的街头,让垃圾车
匆匆载到霉烂的坟场?
寂寞教我们咬牙
嚼碎囚牢的闷热,
商品世界赠送廉价的
谄媚,红字金字的辉煌
正在黯淡的天气里萧缩。
角度之一
你瞧理智也终于是囚徒,
感情早腐烂了,当市场里
挤满人的商品,各色的小调
编好了噩梦的节目。
有炸弹使血肉开花,也有
赤裸的贫穷在冰冷里咽气,
人类幸福地摆脱
彼此间的眼泪,听候
死亡低低地传递信息。
我们是创世纪的子孙,
放逐不值价的灵魂,
到处是十字架,眼球,
灰色的和正在变灰的,钉死的门窗,
到处是生命膜拜,
是行列,捧着每一个“自己”
寂寞地向祭坛行进。
诗六首
1
阳光又一次给我慈爱的提携。
要是能用敏感多血的手掌,
抚摸一下皱折的山峦,起伏与光暗,
犹如人类全部波涛的凝固。
要是能摹拟鹏鸟的轻盈,
也将振翼而起,在无穷广远的
高空,凝视地球的整体,
它底欢笑与泪水的纵横;
如果能实现这不可能的距离,
我将更领悟血和肉的意义,
感官世界如一幅画里的烟云,
和我面对如我面对沉默的爱人,
怎么能不流下透明的眼泪,
呼吸她深沉的情热与悲哀,
我没入一朵凌空的叹息,
在静寂里缓缓地展开……
2
我们都是这般虔诚,
当风雨吹打,飞鸟来投影,
黄昏空留下零落的贝壳,
潮汐的遗迹融入一片空灵。
我们有一滴水的浑圆,
欢乐与忧愁在不时地旋转,
赞美上帝完整的成型,
突破它,唯有归诸大海的宁静。
这其间有无穷的焦灼,
渴求着烟雾中梦的颜色,
我只为年轻的莽撞叹息,
当宇宙沉入暗淡的明哲。
3
我们在悠久的轨道上盘旋,
呼唤的铃声充满驳杂的体腔,
无始无终滚过霉臭的泥土,
空有绝望的火星在夜空飞舞。
冲布破时空严酷的围困,
头上有繁星引来心碎,
岂不有无望的倾慕在寂寞里,
当我们包裹在寒冷中,褴褛而屈辱。
啊,多少次可怕的厌倦,
世间哀乐都如雪花点点,
消溶进一个朦胧的命运,
当列车匆忙地没入无边的阴暗。
上帝庄严地说:”你要承担。”
风正柔,夜色美丽而丰满,
哀痛自己透明而年青,
只留下喑哑的歌唱:“我赞美生命。”
4
如果我,我和你并合,
海上去,掠过成熟的波涛,
无往不在的整体,磅礴的
五月风,飘散开而沉落。
如果我,梦如一只小蜉蝣,
夜来昼去外有庞大的寂寞,
这些幻想都如白云的美丽丰满,
吹啊,高速率,占有与抛弃的电闪。
如果有匍伏的蜕化的躯壳,
伟大的祭坛正烟火缭绕,
五月风悲痛而轻盈,它渐渐
没入天与水无边的宁静……
5
告诉我水中倒影的我底颜色,
你底眼睛将为我设榻安卧,
监护我梦中陨落的怔忡,
倦而渴,虽然水不足以救我,
你底风姿绰约的形影,
直趋我燃烧而弥漫的灵魂,
最高的完美在一切成形之前,
让我底烟溶入水里。
在一瞬的狂喜中荡漾,
我们底拥抱吸引全宇宙的荣光,
纯洁的意志正起落奔腾,
你我渐消逝就完成半面信仰。
6
让我们时时承受人类的尊严,
我们底生命将是它不息的喷泉,
万有底荣光在我们形体外起落,
幸福与哀痛在永久的意义里激荡,
所有欠缺的爱情都完成在我们紧闭的唇边。
月·火车(之二)
你奇怪地亮,奇怪地亮,
汹涌的激情在驯服的大气里流荡,
强调了,绝望的隐密,悄悄流血的伤痕,
眼泪,倦怠而昏沉;光与暗,万物企待拥抱的
姿态,渴望着动起来,在一幕旋舞里发狂,
我忘记沁血的内伤,然而你太优美,
你太冷酷,千百万个疑问的脚步移过,
一寸寸黄土,为一个契约而牺牲,
你的苍白渗透被迫害的青春,沉重的
传统压下来,劫夺去这热血,这红润,
撕碎期待完成的美,我们有限的天真
就要在一个光影交织的夜里徘徊,
千百万个刻骨的意义射过来像利箭,
告诉我一场格杀是怎样的无情,
怨魂的哭泣,复仇与伸冤的巨灵
在招手,而诱惑,这样太芳香的
诱惑,使我无条件地把自己献出。
音乐从静谧的幻象里升起,
窒息的旋律要扭绞,贯穿……
我渺小,因而就搬出记忆,
但记忆是宫殿,已经倒塌的,然而
别像一个豪华的贵妇怜悯我,
我不会企求,也不需要获得,
钟情是可笑的欺骗,不能领略的。
你只有奇怪地亮,千万个世纪
有一种心情,是抱歉,沉醉,同情?
听,远处火车的笛声,割裂了
长夜的朦胧:一个寓言,一个暗讽,
然而我要怎样?在透明的自觉里疯狂?
飞翔又跌下,跌下来,粉碎地不再有悲伤,
还是封闭在艰涩的梦里,
你温柔的手指带来无奈的迷乱?
纤小的花朵,不甘寂寞的叶片
正在无声的狂歌里婆娑,
倦乏的钟声通报我时间来去,
否定与肯定交错,我要昏睡,
人类飘摇地向一个命运里坠落。
狂想
1
古国的幽灵,我和你在黄昏的狭路上
相逢,铁青的脸,吹原始的喇叭,
看不清你是衰老还是年青,朦胧的步武
是轻快还是沉重,喂,从哪儿来?
铅色的天,黄泥地,农民们褴褛的空架子里
想睡的肉体和灵魂?他们想撒手,
一伸腿,抓住那浑沌。
黑色的棺材通过,鸣锣开道的,
那躺着的,跟着的一群,那些母亲
怎么能不哭泣?她们养育着错误的子孙。
现在,傍晚的风低低地,掠过你家的茅屋,
——“生命要死亡,死亡,死亡……”
那婴儿就要夭折在怀抱里了,
啊,伸手,你的四周是你乳汁的果实,
无尽的果实,累累的黑色的果实。
(哈-哈-哈-哈)为母的,为子的,
空了,你的身体透明,骨骼也透明,
有一阵清风吹过它,像穿过垂老的
我看见几个世纪前你苍白的嘴唇,
你在我怀抱里战栗,“我要去,我要去,
生命太无常。”不,来吧,老祖父,
情人,一块儿,让我们在沉默中交融,
让我们一块儿欣赏那死去的阳光,
发霉的泥土,血渍的爱情,我的自觉说:
“我囊括一切生,一切死,一切受难”
啊,那姿态岂不因痛哭而屹立,
像乾坤运转外凝视的大神……
2
啊,月光如水,我要有冰冷的
冰冷的澄清,让我们的
怀抱都如水,溶解开
所有尖锐粗糙的定形。
要是能在飘起里放歌,
街道,茅舍,黑色田野,都飘起来,
你们在睡眠里婆娑,所有痛苦的
绝望都凝固而明亮,火焰消逝了,
一切都消溶于仲夏夜的清凉。
黄昏。不再用侧耳静听沙漠里的铃声了,
那缓缓抽出的生命的丝,牵扯许多寂寞的
方向,不用再看淡绿色的鬼火,华丽的鬼筵,
上帝说:“你们要在风蚀、水蚀、诸种蚀里
分解,你们诞生而腐烂,由有到无……”
喂,幽灵,别去骚扰那些梦里的情人,
来吧,来和我并肩,不爱也不恨,
我只沉迷于你喇叭悠长的音响,
环抱我的是绵绵记忆的忧愁的波纹。
喝酒去,老白干儿,或者进口的烈性威士忌,
让我们手挽手,跳奇异的舞,
在搁浅的腐朽了的大船上,看啊:
太阳和生命的幌子一齐跌进了
碧绿的死水,我们梦想的安乐幸福
正在脆弱易碎的劣等玻璃杯里
震响。啊,蓝色的烟已经升起了,
燃料的烟,血与肉的烟,那些
冷漠的祖先正在我们的影子里
漫步消闲,悲哀的白发,僵破的脸,
哦,还有你,亲爱的,后花园殉情,
让我们破碎的圆圈
都一个个并合,
时间,浸润着沉沉的默想,
当明月流过了重叠的忧伤。
我宁愿在银光里飘去,
用双手去拨动夜空醉人的湛蓝,
灿烂的流星跌进了长夜的寂寞,
天风正飘过我心胸的澎湃……
序
——为一个春天而作
1
死去的已经复活,那沐浴后的光彩,
新鲜的泥土的植物的气息,
一切都带着震惊,远山的翠绿,
叶片上招展的黄金,闪闪地,闪闪地
号召一个否定,一个新生,这里需要摆脱,
因此有发狂的兴奋,通过潺潺的流水,
肺结核复原的一朵朵浮云,
通过厌倦欲死的飞鸟,低头默想的鹰隼
一种攫取生命的欢叫,你听吧,
嘹亮地从地面直到云霄。
从昨天跨出一步的,我们终于要得到
幸福,即使是嘶哑的,含有昨夜的
叹气,我们也偷看了一角光明。
一切的存在溅满了泥污,这是一节不能逃避的
噩运:丑陋的眼睛——人的,兽的,
充血的,烟黄的,某一种饥渴的,失神的疯癫……
魔术棒指着东一点西一点的懊丧,
不知道呼吸的理由,迫害与被迫害的理由,
也茫然于狞笑着牵引我们的“死亡”,
可是爬起来了,从一只羔羊的哀怨里,
年青,而且在历史的夹缝里看见光,
每一个取火者都退隐到黑暗里,而我们
惊醒了,(从一个冬日的潮湿的恶梦)
实在褴褛的小屋里,为一个信号,
一个可祝福的使者照花了眼睛……
2
然而让我们走向市场,怀着景仰的心情。
检查一下被封锁的自己,准备好各色的
面具,在一个悲喜剧里保证安全,
就这样熟练地做了,每一次拜访以前。
一样的是是昨天的节目和装扮,
一样的是全副武装的行进,
一样的是维护一个可疑的存在,
一样的是法律,庄严而可笑的条文……
脚底下,永远不能平坦的道路,在伤害里沉默,
牌坊,门脸,狰狞的市招,一根坚固而冰冷的绳索,
我说,你好啊?渡过黑暗的黑暗的
海上的风涛,你瞧,春天给你们祝福!
我等待,等待,而终于得到“轻蔑”,
你们都轻蔑这个!已经树立的威权
从每一座高楼,每一辆轿车,每一扇
耀目的门窗炯炯地眨着眼,
不能够理解一个季节的转换。
而你们,你们为生活而喘息的,
压扁了自己,就在厌倦中听候凋零,
一阵轰炸像一段插曲,卷去一堆不知道的
姓名,一片瓦砾覆盖着“家”的痕迹,
透过失落了泪水的眼睑,让唯一的真理
投影:敌人,自己,和否定怜悯的世纪……
这里澎湃着一种势力,
汽油,血,汗,燃烧的脑浆,
都在华贵的躯体里跳荡,
要壮大自己,率领一切数字的队伍,
商品与金钱,贡献伟大的服役,
安放自己在每一个辉煌的角度,
显示出被尊敬的徽记,
弗吉尼亚烟雾装饰着富豪似的
笑容,女人,艳丽的,用一个不能忘却的姿态
挂在臂上,让一种也是虔诚的信仰,
雕塑每一座“市民”的自尊。
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个太长太长的
独幕剧,包罗有声有色的浮沉,
你听,美国来的爵士乐
使每一根筋肉,每一个细胞都脉脉含情,
威士忌在玲珑的杯子里,
把一个笑,渲染得红红的,
到处的气象是一片新兴,
我们勤勉而不腐败的。
3
开开窗,开开窗吧,
让风吹进来,让风吹进来!
这样多烟雾,闷塞的话声,
这样多恶毒,把我们囚禁,
在一个谋害里死去,死了不带一声惋惜,
市民音乐不停地吹奏,无边的笑谑,
躲在服饰里赤裸的癫狂,不是挽歌的
挽歌,给纯洁的美丽送葬,
葬在一个春天的将要成长的爱情里,
一个夭折,一个扑到在绿色怀抱里的死亡。
我们都理解必须承担的命运:
必须在发光的泪水里看见庄严,
看见一个巨灵的站起,
马赛歌激荡在流血的土地上,
这里却远远的,远远的,要求距离,
(你想,什么是距离的意义。)
坚持一个痿弱的传统,一杯
殖民地的咖啡,溅满了脱页的史篇。
就这样笑,这样耸一耸肩,这样
在干涩的舞台上践踏别人和自己,
仿佛在一片制造的祝福里
接近了巍峨的天堂。
4
可悲的天地里接待了黑暗,
离开灯火,在幻象里和自己相见,
白色槐花有静谧的芳香,
我的亲爱的,你鼻息里有病热的疯狂,
梦着一种没有梦过的温柔,
一朵笑,千万朵笑,像云彩开遍在天上,
春风带我到如锦的花园,
弟兄们,我和你们拥抱,
没有结果的爱情已经终结,
使我哭泣的是一种被解放的尊严。
冷冽的清晨洗涤尽狂乱的沉醉,
昨夜的呕吐,满是饥渴的酒精,
肮脏的街道,死亡奴役的生命,
被玷污的灵魂在酷刑下晕倒,
不幸的尖刀杀戮着各样的年龄。
然而一个希望已经诞生,
从死去的炮火,瓦砾与废墟,从被虐待过的
白骨,一个希望已经诞生,
繁殖了,繁殖了,是花的种子,果实的种子,
通过记忆,唤醒一片欢喜与虔诚……
然而我已经醒来,从一个梦里醒来
醒来在一个梦里。额头的血管别别地跑动,
这不是睡眠的时辰!我不要欺骗,不要欺骗,
尽管你当当地敲着,一点,两点,三点……
出去吧,出去!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夜里,
被遗弃的星星,要见证我的清醒,
是的,我的清醒,为一个春天所准许的清醒……
诗
阳光又给我慈爱的提携,
要是能用敏感多血的手掌,
抚摸皱褶的山峦,起伏与光暗
有如人类全部波涛的凝固;
要是能摹拟鹏鸟的轻盈
也将振翼而起,在无穷广远的
高空,凝视地球底整体,
它的欢笑与泪水的纵横;
要是能实现一个庞大的距离,
我将更领悟血和肉底意义,
感官世界如一幅画的烟云,
和她面对,如我面对沉默的爱人,
怎么能不流下透明的眼泪,
呼吸她深深的情热与悲哀,
我像一朵凌空的叹息,
在静寂里缓缓地展开。
五月风
如果我,我和你并合,
海上去,掠过成熟的波涛,
无往不在的整体,磅礴的
五月风,飘散开而沉落。
如果我,梦如一只小蜉蝣,
夜来昼去有庞大的寂寞,
幻象都如白云的美丽丰满,
吹啊,高速率,占有与抛弃底电闪。
如果有匍伏的蜕化的躯壳,
伟大的祭坛正烟火缭绕,
五月风悲痛而轻盈,它渐渐
没入天与水与无边的宁静。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0
唐祈诗选
唐祈(1920-1990),原名唐克蕃,出版的诗集有《诗第一册》(1948)、《唐祈诗选》(1990)。
旅行 游牧人 故事 十四行诗 严肃的时辰 女犯监狱 挖煤工人 老妓女 三弦琴 时间与旗
旅行
你,沙漠中的
圣者,请停留一下
分给我孤独的片刻。
游牧人
看啊,古代蒲昌海边的
羌女,你从草原的哪个方向来?
山坡上,你象一只纯白的羊呀,
你象一朵顶清净的云彩。
游牧人爱草原,爱阳光,爱水,
帐幕里你有先知一样遨游的智慧,
美妙的笛孔里热情是流不尽的乳汁,
月光下你比牝羊更爱温柔地睡。
牧歌里你唱;青春的头发上
很快会盖满了秋霜,
不欢乐生活啊,人很早会夭亡
哪儿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
美丽的羌女唱得忧愁;
官府的命令留下羊,驱逐人走。
1946
故事
湖水这样沉静,这样蓝,
一朵洁白的花闪在秋光里很阴暗;
早晨,一个少女来湖边叹气,
十六岁的影子比红宝石美丽。
青海省城有一个郡王,可怕的
欲念,象他满腮浓黑的胡须,
他是全城少女悲惨的命运;
他的话语是难以改变的法律。
我看见他的兵丁像牛羊一样地
豢养,抢掠了异域的珍宝跪在他座旁。
游牧人被他封建的城堡关起来,
他要什么,仿佛伸手到自己的口袋。
秋天,少女象忧郁的夜花投入湖底,
人们幽幽地指着湖面不散的雾气。
1940
十四行诗
——给沙合
虽说是最亲切的人,
一次离别,会划开两个人生;
在微明的曙色里,
想象不出更远的疏淡的黄昏。
虽然你的影子闪在记忆的
湖面,一棵树下我寻找你的声音,
你的形象幻作过一朵夕阳里的云;
但云和树都向我宣告了异乡的陌生。
别离,寓言里一次短暂的死亡;
为什么时间,这茫茫的
海水,不在眼前的都流得渐渐遗忘,
直流到再相见的泪水里……
愿远方彼此的静默和同在时一样,
象故乡的树守着门前的池塘。
1945
严肃的时辰
我看见:
许多男人,
深夜里低声哭泣。
许多温驯的
女人,突然
变成疯狂。
早晨,阴暗的
垃圾堆旁,
我将饿狗赶开,
拾起新生的婴孩。
沉思里:
他们向我走来。
1946
女犯监狱
我关心那座灰色的监狱,
死亡,鼓着盆大的腹,
在暗屋里孕育。
进来,一个女犯牵着自己的
小孩:走过黑暗的甬道里跌入
铁的栅栏,许多乌合前来的
女犯们,突出阴暗的眼球,
向你漠然险恶地注看——
她们的脸,是怎样饥饿、狂暴,
对着亡人突然嚎哭过,
而现在连寂寞都没有。
墙角里你听见撕裂的呼喊:
黑暗监狱的看守人也不能
用鞭打制止的;可怜的女犯在流产,
血泊中,世界是一个乞丐
向你伸手,
婴胎三个黑夜没有下来。
啊!让罪恶象子宫一样
割裂吧:为了我们哭泣着的
这个世界!
阴暗监狱的女烦们,
没有一点别的声响,
铁窗漏下几缕冰凉的月光;
她们都在长久地注视
死亡——
还有比它更恐怖的地方。
1946
挖煤工人
比树木更高大的
无数烟突,我看它们
是怪癖的钢骨的黑树林。
风和飞鸟都不敢贴近
粗暴的烟囱,疯狂地喷吐出
乌烟似的雾气,一团团乱云……
比地面更卑下,比泥土阴湿,
三百公尺的煤层,深藏着
比牲畜还赤裸的
夜一样污黑的一群男人;
我们来自穷苦僻远的乡镇,
矿穴里象小野兽匍匐爬行,
惨绿的安全灯下一条条弯脊背
在挖掘,黑暗才是无尽长的时刻,
阳光摒弃了我们在世界之外,
很快,生活只会剩下一副枯瘦的骨骼。
呵,呜嘟嘟的挖煤机、锅炉,
日夜不停地吞吃着
钟点,火车吐口气昂头驰向天边,
它们的歌都哭丧似的吓人,
当妻子小孩们每次注视
险恶的升降机把我们
扔下,穿过比黑色河床更深的地层,
这里:没人相信,没人相信,
地狱是在别处,或者很近。
我们一千,一万,十万个生命的
挖掘者,供养着三个五个大肚皮
战争贩子,他们还要剥削不停——
直到煤气浸得我们眼丝出血,
到死,一张淡黄的草纸
想盖住因愤怒而张开的嘴唇。
清算他们的日子该到了!
听!地下已经有了火种,
深沉的矿穴底层,
铁锤将响起雷霆的声音……
1946
老妓女
夜,在阴险地笑,
有比白昼更惨白的
都市浮肿的跳跃,叫嚣……
夜使你盲目,太多欢乐的窗
和屋,你走入闹市中央,
走进更大的孤独。
听,淫欲喧哗地从身上
践踏:你——肉体的挥霍者啊,罪恶的
黑夜,你笑得象一朵罂粟花。
无端的笑,无端的痛哭,
生命在生活前匍匐,残酷的
买卖,竟分成两种饥渴的世界。
最后,抛你在市场以外,唉,那个
衰斜的塔顶,一个老女人的象征
深凹的窗:你绝望了的眼睛。
你塌陷的鼻孔腐烂城一个洞,
却暴露了更多别人荒淫的语言,
不幸的名字啊,你比他们庄严。
1945
三弦琴
我是盲者的呼唤,引领他
走向黑暗的夜如一个辽远无光的
村落,微笑似的月光下没有一切支离残破,
我只寻找那些属于不幸的奇幻的处所。
市街消失了白日的丑恶,
路上的石头听我的歌声竖起它绊脚的
耳朵,门扇后面的妇女来谛听
命运,将来是一枚握得住的无花果吗!
在哪里坠落?或者幸福如一束灿烂的花朵。
但亡命的夜行人只能给我冷冷的一瞥,
他不能向我诉说什么,只从我这里
汲取些远了的故乡的音乐。忽现的
死亡隐退了,未知的疑虑,灾祸,
在三根发亮的弦上是一片旷野。
从他内心的黑暗听自我深长的喉管,
震颤着祝福象一个人讲着饱经的忧患。
1948
时间与旗
一
你听见钟响吗?
光线中震荡的,黑暗中震荡的,时常萦回在
这个空间前前后后
它把白日带走,黑夜带走,不是形象的
虚构,看,一片薄光中
日和夜在交替,耸立在上海市中心的高冈
资本社会的光阴,撒下来,
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
生活以外谁支配每一座
屋与屋,窗口与窗口,
精神世界最深的沉思像只哀愁的手。
人们忍受过多的现实,
有时并不能立刻想出意义。
冷风中一个个吹去的
希望,花朵般灿烂地枯萎,纸片般地
扯碎又被吹回来的那常是
时间,回应着那声钟的遗忘,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切
无论欢乐与分裂,阴谋与求援
可卑的政权,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
眼睛和心深处的希望,却不断
交织在生活内外,我们忍耐
像水星鱼的繁殖,鸟的潜伏,
许多次失败,走过清晨的市街,
人群中才发现自己的存在。
也知道罪恶早早埋伏在那里,
像从日蚀的时辰中回来,
太阳并没有披谁夺去,
却是一个冷酷无助的世界。
无穷的忍耐是火,在阴影的
角落,在空屋中,在严霜的后面
饥渴的经验告诉过大多的你我,
而取火的人在黑暗中已经走来,
他辩证地组织一切光与热的
新世界,无数新的事态
曾经在每个不同的火苗上
试验燃烧,大的火,强烈的火,
就要从闪光的河那边过来。
近五月的初梢日,石榴那般充溢的
火红色,时间中就要裂开,
然而不是现实中的现在。
二
寒意中的南方四月
中旬日,我走近一个内在黑暗的下关,
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冈
依然是殖民地界的梧桐叶掌下
犹太哈同花园的近旁, .
我的话,萦回在无数个人的
脑际,惊动那些公园中
垂垂的花球,将要来的消沉,已经是累累的
苦闷,不被允许公开发问——
我只能纯洁由衷地指着
时间,资本主义者的空虚的光阴
在寸寸转移,颠栗,预感着必然的消失
在这里,一切滚过的车 ‘
和轮轴,找不出它抛物线的轨迹
许多扇火车窗外,有了
田野中的青稞,稻,但没有麦啄鸟,
农人躲避成熟的青色
和它的烦扰,心里隐隐的恐惧,
像天空暗算的密雨,丰饶的
季节中,更多人饥饿了……
近一点,远一点,还看得
见,歪曲了颈的泥屋脊的
烟突,黄昏里没有一袅烟
快乐的象征,从茅草的破隙间
披风吹回来,陶缶里缺乏白盐,
股晴是两小块冰,被盆状的忧郁的
脸盛着,从有霜的冬至日开始——
一些枯渴无叶的树木下
可怜的死,顷刻间款要将它们溶化。
颤栗的秋天中,风讲着话:
究竟是谁的土?谁的田地?
佃农们太熟习绿色的
回忆;装进年岁中黑暗的茅屋,他却要走了
为了永久永久不减的担负,
满足长期战争的
政府,隔离农人被用于一只老弯了的
封建尺度,劳动在田埂的私有上
适应各种形式的地主,他们被驱遣
走近有城门的县城外,
在各自的惧怕中苦苦期待,
静静的土呵,并不空旷的地
农人输出高梁那般红熟的血液
流进去,流进去。他们青蒜似的习惯
一切生命变成烂泥,长久的
奉献,就是那极贫弱的肉体。
……颤栗的秋天呵
妇女们的纺织机杼,手摇在十月的
秋夜,蟋蟀荒凉的歌声里
停止了,日和夜在一片薄光中
互相背离,痛心的诉说是窗户前不完的
哭泣,饥困中的孩子群
不敢走近地主们的
花园,或去城里作一次冒险,
他们在太多的白杨和坟中间
坐下,坐在洋芋田里,像一把犁,
一只小犊牛,全然不知道的
命运,封建奴隶们的技术,
从过去的时间久久遗留在这里,
在冰的火焰中,在年岁暗澹的白日光中
又被雪的时间埋合在一起。
三
为了要通过必须到达的
那里,我们将走向迂曲的路,
所有的终极,都该从一个
起点分叉,离开原来的这里,各自的
坚定中决不逃避,无数条水都深沉流向
海底,所有的路只寻找它们既定的目的
各种人民路线为了觅取,试探于
一个斗争,我们将获致现实最深的惊喜。
四
冷清的下旬日,我走近
淡黄金色落日的上海高冈,一个眩眼的
资本家和机器占有的地方,
墨晶玉似的大理石,磨光的火岩石的建筑物
下面,成群的苦力手推着载重车,
男人和妇女们交叉的低音与次高音
被消失于无尘的喧扰,从不惊慌地紧张。 ·
使你惊讶干那群纷沓过街的黑羚羊!
我走下月台,经过宽路时忘记了
施高塔路附近英国教堂的夜晚
最有说教能力的古式灯光,
一个月亮和Neon Light(霓虹灯光)混合着的
虚华下面,白昼的天空不见了,
高速度的电车匆忙地奔驰
到底,虚伪的浮夸使人们集中注意
财产与名誉,墓园中发光的
名字,红罂栗似的丰采,多姿的
花根被深植于通阴沟的下水道
伸出黑色的手,运动,支持,通过上层
种种关系,挥霍着一切贪污的政治,
从无线电空虚的颤悸,从最高的
建筑物传达到灰暗的墙基下
奔忙的人们紧握着最稀薄的
冷淡,如一片片透明纸在冷风中
眼见一条污秽的苏州河流过心里。
孩子们并不惊异,最新的
灰色兵舰桅线上;躲闪着的星条旗
庞大地泊在港口,却机警眺望,
像眺望非洲有色的殖民地,
太平洋基地上备战的欲念,
网似的一根线伸向这里……
走回那座花园吧:
人们喜爱异邦情调的
花簇,妇女们鲜丽的衣服和
容貌,手臂上的每个绅士的倨傲,
他们有过太多黑暗的昨夜,
映着星期日的阳光,
水池的闪光,一只鸟
飞过去,树丛中沉思的霎那,
花园门口拥挤的霎那;
缘色洋房的窗口细铁柱上的霎那;
中午的阳光那样熠耀,
灿亮,没有理解和一切幻象,
消失你所有应该的思想。
而无数的病者,却昏睡在
火车站近旁,大街上没有被收容的
异乡口音,饱受畸形的苦痈,
迫害,生命不是生命,
灵魂与灵魂静止,黄昏的
长排灯柱下面,无穷的启示
和糜集在这里的暗淡,缺乏援助,申诉:
日日夜夜
在“死的栏栅”后面被阴影掩护。
这些都使我们激怒成无数
炸弹的冷酷,是沉寂的火药
弹指间就要向他们采取报复。
连同那座花园近旁;
交通区以外的草坪,
各种音乐的房屋,棱台与窗,
犹太人,英国人,和武装的
美军部队,水兵,巡行着
他们殖民地上的故乡。
International church(国际教堂)的圣歌
那样荡漾,洗涤他们的罪,
却如一个无光的浴室藏满了污秽。
宝石和花的贵妇人,和变种的
狗,幻象似地在欲念中行走。
时间并没有使他们学习宽恕,
遗忘,通过一切谎语,贪婪的手仍握着
最后的金钥匙,依然开放和锁闭
一切财产和建筑物,流通着
他们最准备的金币,精致的商品
货物,充斥在白痴似的殖民地上,
江海关的大钟的摆,
从剥夺和阴谋的两极间
计算每一秒钟的财富,
在最末的时辰装回到遥远
用于自己的国度,也看淆了
一次将要来的彻底结束——
财富不是财富,
占有不能长久,
武装却不能在殖民地上保护,
沉默的人民都饱和了愤怒,
少数人的契约是最可耻的历史,
我们第一个新的时间就将命令
他们与他们间最简单短促的死。
五
通过时间,通过鸟类洞察的
眼,(它看见了平凡人民伟大的预言——)
黑暗中最易发现对立着的光,
最接近的接近像忽然转到一个陌生地方,
勿促的喊声里有风和火,
最少的话包藏着无穷力量,
愈向下愈见广大,山峦外
无数山峦有了火烧的村庄,
村庄围绕着地主的县和乡,县城孤立了
一个个都市,迄至资本社会最后的上海高冈。
每次黑夜会看见火焰,延续到
明日红铜色的太阳。
六
看哪,战争的风:
暴凤的过程日渐短促可惊。
它吹醒了严冬伸手的树,冲突在泥土里的
种子,无数暴乱中的人民
觉醒的霎那就要投向斗争。
我们经过它
将欢笑,从未欢笑的张开嚼唇了
那是风,几千年的残酷,暴戾,专制
裂开于一次决定的时间中,
全部土地将改变,流血的闪出最强火焰
辉照着光荣的生和死。
七
斗争将高于一切意义,
未来发展于这个巨大过程里,残酷的
却又是仁慈的时间,完成于一面
人民底旗——
八
通过风,将使人们日渐看见新的
土地;花朵的美丽,鸟的欢叫:
一个人类的黎明。
从劳动的征服中,战争的警觉中握住了的
时间,人们虽还有着苦痛,
而狂欢节的风
要来的快乐日子它就会吹来。
过去的时间留在这里,这里
不完全是过去,现在也在内膨胀
又常是将来;包容了一致的
方向,一个巨大的历史形象完成于这面光辉的
人民底旗,炫耀的太阳光那样闪熠
映照在我们空间前前后后
从这里到那里。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1
唐湜诗选
唐湜(1920- ),原名唐扬和,出版的诗集有《骚动的城》、《飞扬的歌》和历史叙事诗《海陵王》等。
我的欢乐 背剑者
我的欢乐
——《交错》之十二
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风
风色的清新
我的欢乐是一片深渊
一片光景
芦笛吹不出它的声音
春天开不出它的颜色
它来自一个柔曼的少女的心
更大的闪烁,更多的含凝
它是一个五彩的贝壳
海滩上有它生命的修炼
日月的呼唤,水纹的轻柔
于是珍珠耀出夺目的光华
静寂里有常新的声音
袅袅地上升,象远山的风烟
将大千的永寂化作万树的摇红
群山在顶礼,千峰在跃动
深谷中丁丁的声音忽然停止
伐木人悄悄归去
时间的拘束
在一闪的光焰里消失
背剑者
一切的街,转向黎明
一切的窗,开向白日
声音起来又起来
手臂举起又举起
当黑夜掩起耳朵
宣判别人,就在他背后
时间吹起了审判的喇叭
舞蛇的臂给印上了
死的诅咒,蒙着耻辱的纹身人
拖起了犁,淮南幽暗的黄昏
列车翻转了身
哪里有笙管哭泣的吹奏?
我站在这里,这里是我的
岗哨,雾的光晕里有一幅
永恒的图画,江水壮阔地
向南方流去,渡头的腥红的
阳光、树影间,背剑的
复仇者兀然挺身,船桨
拨起了沉默的花朵
1948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2
郑敏诗选
郑敏(1920- ),出版的诗集有《诗集1942-1947》(1949)、《寻觅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91)和《郑敏诗选1979-1999》。
《早晨,我的雨里采花》:
卷一:金黄的稻束(1942-1947):怅怅 金黄的稻束 秘密 Fantasia 寂寞 树 舞蹈 小漆匠 村落的早春 池塘 荷花(观张大千氏画) Renoir少女的画像 白苍兰 永久的爱
卷二:心中的声音(未刊稿):心中的声音 当你看到和想到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你是幸运儿,荷花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流血的令箭荷花 愤怒的马匹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童年 狭长的西窗
卷三:诗呵,我又找到了你(1979-1989): 如有你在我身边 晓荷 假象 送别冬日 渴望:一只雄狮 成长 穿过波士顿雪郊 深秋的林地 成熟的寂寞 鸟影 根 对春阴的愤怒 破壳 和海的幽会 《戴项链的女人》 贝多芬的寻找
卷四:幽香的话(1989-1991):冬眠的树 莅临 遗忘 海底的石像 有什么能隔开 黎明 幽香的话 片刻 雨后的马鞍山 对自己的悼词 魔术师掌上的鸽子 早晨,我在雨里采花 发生在四月昏暗的黄昏 给M.L.罗森萨(Rosenthal)*的覆信
卷五:诗人与死:诗人与死(组诗十九首)
其它诗作:
1940-1949: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 人力车夫 来到 兽(一幅画) 雕刻者之歌 垂死的高卢人 一瞥
1980-2000:思与无(组诗)
卷一:金黄的稻束(1942-1947)
怅怅
我们俩同在一个阴影里,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早风真冷!
一回我低头的当儿
仿佛觉得太阳摸我的脸,
呵,我的颊像溶了的雪,
我的心像热了的酒,
我抬头向你喊道:
不,我们俩同在一片阳光里了?
抚着船栏儿说话,
这秋天的太阳真暖!
为什么你只招着手儿微笑呢?
原来一个岸上,一个船里,
那船慢慢朝着
那边有阳光的水上开去了。
金黄的稻束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是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秘密
天空好像一条解冻的冰河
当灰云崩裂奔飞;
灰云好像暴风的海上的帆,
风里鸟群自滚着云堆的天上跌没;
在这扇窗前猛地却献出一角蓝天,
仿佛从凿破的冰穴第一次窥见
那长久已静静等在那儿的流水;
镜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
一棵不落叶的高树,在它的尖顶上
冗长的冬天的忧郁如一只正举起翅膀的鸟;
一切,从混沌的合声里终于伸长出一句乐句。
有一个青年人推开窗门,
像是在梦里看见发光的白塔
他举起他的整个灵魂
但是他不和我们在一块儿
他在听:远远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处。
Fantasia
当早晨连续的在
光亮,色彩,和清洁里演进
伴同着整个宇宙的合唱的声音
他是一套舞蹈,一章音乐
自时间的消逝和剥落里
--这是一嶙嶙,一瓣瓣的--
取得最终的灿烂和成熟,
在那画着黑线的树枝上
留着去年的枯叶,
许多银色的小卷,在
一个再来的春天的阳光里
呵,是旋转入快乐里的悲哀!
青年人走着自己的路
--正是满散着花气的春天--
一步,一步,生命,你做了些
什么工作?不就是
这样:一滴,一滴将苦痛
的汁液搅入快乐里
那最初还是完整无知的吗?
一只鸟儿,扭着头而且眨眼睛
一条清冷的河水
我们都浸浴在它的冲洗里
当早晨率着她的鲜凉
她的草香,她的尖锐的欢乐游过
像一群无声的白鹅
在我的心里活着一种颤抖
呵,如果我是一个无阻的
伸开的树林拥抱了
整个向着我的美丽的天
是两扇突然落了锁的生锈的门
新和他的一切痛苦和快乐
那是第一线日光
照入阴湿的山谷里
第一只革命的脚
踏入荒废的古堡。
湍急的水绕过一百棵的古树
每一个分子在心里记着
大海的影像
银白无波而无喧噪
我是活在一座古怪的森林里
我的生命越过那些我熟悉的,
我不熟悉的,我爱的
我厌烦的人们
在我的身体里活着一个欲望
他日夜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
假如树叶,鸟儿,一切
正午的喧噪终于化入午睡的寂静
水的分子在暮晚以前
也到了海洋
我是不是最终找见
那棵优越而超出的乔木
他庄严而美貌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像在黄昏时走过一座教堂
虽然在我的衣服和合着的手上
只有无比的沉默和崇拜
在我的心里钟声却在乱敲着
唱出一个永恒的欢乐的歌
昨夜我散步在荒原上
那儿只有一株大树
当我进入他的下面而
踩着它的枝影跳舞
那仿佛是在一座
永远也走不出的迷宫里
当我抬起头而在他那
伸向缀着星星的
无际的暗蓝的天空的干枝,
他那无穷的细微的分叉里
找到一切充塞在我的胸里
的烦恼和迷惑时,
呵,爱情!它为什么
永远跟随着我
像一个被派来的使者,
像一个顽固的神灵
他变成一只神秘的野兔
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林里
他变成一只古怪的苍鹰
盘旋不肯飞去
他又变成一只歌唱
在远远林里的异鸟
引我疯狂的追随
直到一个奇异的境地
那里永远在夜的黑暗和晕眩里
我的心喷出血像决堤的猛水
我的生命,那即使被
割碎也还在空气里
留下永古的颤抖
当我卧倒在尘土里
夜莺在我的胸里歌唱
啄木鸟用它尖锐的嘴
剥啄我的心
而在我的身体里痛苦和
快乐得到一个结合的宇宙,
在林外,离我很远的世界上
这时是那比死更
静止的虚空在统治着
而我投身入我的感觉里
好像那在冬季的无声里
继续的被黑绿的海洋
吞食着的雪片。
寂寞
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
他是成年的都站在
这儿,我的门前吗?
我仿佛自一场闹宴上回来
当黄昏的天光
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
我突然跌回世界,
他的心的顶深处,
在这儿,我觉得
他静静的围在我的四周
像一个下沉着的池塘
我的眼睛,
好像在淡夜里睁开,
看见一切在他们
最秘密的情形里
我的耳朵,
好像突然醒来,
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
我是寂寞的。
当白日将没于黑暗,
我坐在屋门口,
在屋外的半天上
这时飞翔着那
在消灭着的笑声,
在远处有
河边的散步
和看见了:
那啄着水的胸膛的燕子,
刚刚覆着河水的
早春的大树。
我想起海里有两块岩石,
有人说它们是不寂寞的;
同晒着太阳,
同激起白沫
同守着海上的寂静,
但是对于我它们
只不过是种在庭院里
不能行走的两棵大树,
纵使手臂搭着手臂,
头发缠着头发;
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
永远的站在自己的位子上。
呵,人们是何等的
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
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
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 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言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吗?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见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黄莺的喜悦,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他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
为什么我常常希望
贴在一棵大树上如一枝软藤?
为什么我常常觉得
被推入一群陌生的人里?
我常常祈求道:
来吧,我们联合在一起
不是去游玩
不是去工作
我是说你也看见吗
在我心里那将要来到的一场大雨!
当寂寞挨近我,
世界无情而鲁莽的
直走入我的胸里,
我只有默望着那丰满的柏树,
想他会开开他那浑圆的身体,
完满的世界,
让我走进去躲躲吗?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
当我是一个玩玩具的孩童,
当我是一个恋爱着的青年,
我永远是寂寞的;
我们同走了许多路
直到最后看见
"死"在黄昏的微光里
穿着他的长衣裳
将你那可笑的盼望的眼光
自树木和岩石上取回来罢,
它们都是聋哑而不通信息的,
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
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
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
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因为它人们才无论
在冬季风雪的狂暴里,
在发怒的波浪上,
都不息的挣扎着
来吧,我的眼泪,
和我的痛苦的心,
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
撕裂,压挤我的心,
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
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
然后看见:
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树
我从来没有真正听见声音
像我听见树的声音,
当它悲伤,当它忧郁
当它鼓舞,当它多情
时的一切声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
你走过它也应当像
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听不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吗7
当春天来到时
它的每一只强壮的手臂里
埋藏着千百个啼扰的婴儿。
我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宁静
像我从树的姿态里
所感受到的那样深
无论自哪一个思想里醒来
我的眼睛遇见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态里。
在它的手臂间星斗转移
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
而它永远那么祈祷,沉思
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舞蹈
你愿意经过一个沉寂的空间
接受一个来自辽远的启示吗?
当黑暗和温柔的静默包围着你,
在那光亮的一角
好像在暮晚的天边
变异着神的亮翼,
好像秋日下午的果园
一个熟透的苹果无声的降落,
陷入转黄的软草里。
你愿意透过心的眼睛
看见神的肢体吗?
那圆润的手臂,
徐徐弯转的腰身
她的脚可以践在水上
而不被埋没,
她的眼光是不因
距离而淡弱的星光。
每一个缓和与敏捷的行动
都是沉默的一笔,
记下那不朽的言语
人们倾听着,倾听着,用他们的心
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
寻到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切灵魂之外,
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
小漆匠
他从围绕的灰暗里浮现
好像灰色天空的一片亮光
头微微向手倾斜,手
那宁静而勤谨的涂下;辉煌
的色彩,为了幸福的人们。
他的注意深深流向内心,
像静寂的海,当没有潮汐。
他不抛给自己的以外一瞥
阳光也不曾温暖过他的世界。
这使我记起一只永恒的手
它没有遗落,没有间歇
的绘着人物,原野
森林,阳光和风雪
我怀疑它有没有让欢喜
也在这个画幅上微微染下一笔?
一天他回答我的问题
将那天真的眼睛睁起。
那里没有欢喜,也没有忧虑
只像一片无知的淡漠的绿
野,点缀了稀疏的几颗希望的露珠
它的纯洁的光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村落的早春
我谛视着它:
蜷伏在城市的脚边,
用千百张暗褐的庐顶,
无数片飞舞的碎布
向宇宙描绘着自己
正如住在那里的人们
说着,画着,呼喊着生命
却用他们粗糙的肌肤。
知恩的舌尖从成熟的果实里
体味出:树木在经过
寒冬的坚忍,春天的迷惘
夏季的风雨后
所留下的一口生命的甘美;
同情的心透过
这阳光里微笑着的村落
重看见每一个久雨阴湿的黑夜
当茅顶颤抖着,墙摇晃着
保护着一群人们
贫穷在他们的后面
化成树丛里的恶犬。
但是,现在,瞧它如何骄傲的打开胸怀
像炎夏里的一口井,把同情的水掏给路人
它将柔和的景色展开为了
有些无端被认为愚笨的人,
他们的泥泞的赤足,疲倦的肩
憔悴的面容和被漠视的寂寞的心;
现在,女人在洗衣裳,孩童游戏,
犬在跑,轻烟跳上天空,
更像解冻的河流的是那久久闭锁着的欢欣,
开始缓缓的流了,当他们看见
树梢上,每一个夜晚添多几面
绿色的希望的旗帜。
池塘
吹散了又围集过来:
推开了又飘浮过来:
流散了又围集过来:
这些浮萍,这些忧愁
这些疑难,在人类的心头。
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
洗去旧衣上的垢污
理想的人们在会议的桌上
要洗净人性里的垢污
落粉的白墙围绕着没落的人家
没落的人家环绕着旧日的池塘
一块儿在朦胧里感觉着
破晓的就要来临;
一两个人来汲取清凉的水
就引起一纹一纹的破碎
(旧日的破碎!)
它愿意不断地给与,给与
伴同着轻微的同情和抚慰
当白昼里,
火车长鸣一声驰过
从旧日里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齐向着远方迷惘地瞩望。
荷花(观张大千氏画)
这一朵,用它仿佛永不会凋零
的杯,盛满了开花的快乐才立
在那里像耸直的山峰
载着人们忘言的永恒
那一卷,不急于舒展的稚叶
在纯净的心里保藏了期望
才穿过水上的朦胧,望着世界
拒绝也穿上陈旧而褪色的衣裳
但,什么才是那真正的主题
在这一场痛苦的演奏里?这弯着的
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
你们的根里,不是说风的催打
雨的痕迹,却因为它从创造者的
手里承受了更多的生,这严肃的负担。
Renoir少女的画像
追寻你的人,都从那半垂的眼睛走入你的深处,
它们虽然睁开却没有把光投射给外面的世界,
却像是灵魂的海洋的入口,从那里你的一切
思维又流返冷静的形体,像被地心吸回的海潮
现在我看见你的嘴唇,这样冷酷的紧闭,
使我想起岩岸封闭了一个深沉的自己
虽然丰稔的青春已经从你发光的长发泛出
但是你这样苍白,仍像一个暗澹的早春。
呵,你不是吐出光芒的星辰,也不是
散着芬芳的玫瑰,或是泛溢着成熟的果实
却是吐放前的紧闭,成熟前的苦涩
瞧,一个灵魂怎样紧紧把自己闭锁
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
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白苍兰
在你的幽香里闭锁着像蜂鸣的
我对于初春的记忆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种沉醉
被允许在这有朽的肉体里不朽长存?
在你的苍白里储存着更苍白的
是我的年青的颤栗,
那是造物的赐予,但哪里会有一首
歌被允许永远颤动在这终于要死于哑静的弦上?
当地上幽怨的绿草和我的揉合了
蓝天和苍鹰的遐想都没入冬天的寂寥
呵,突然,不知是你,还是神的意旨
让我宁静的心再一次为它燃烧,哭泣。
永久的爱
黑暗的暮晚的湖里,
微凉的光滑的鱼身
你感觉到它无声的逃脱
最后只轻轻将尾巴
击一下你的手指,带走了
整个世界,缄默的
在渐渐沉入夜雾的花园里。
凝视着园中的石像,
那清晰的头和美丽的肩
坚固开始溶解,退入
泛滥着的朦胧--
呵,只有神灵可以了解
那在一切苦痛中
滑过的片刻,它却孕有
那永远的默契。
卷二:心中的声音(未刊稿)
心中的声音
在这仲夏夜晚
心中的声音
好像那忽然飘来的白鹤
用它的翅膀从沉睡中
扇来浓郁的白玉簪芳香
呼唤着记忆中的名字
划出神秘的符号
它在我的天空翻飞,盘旋
留连,迟迟不肯离去
浓郁又洁白,从远古时代
转化成白鹤,占领了我的天空
我无法理解它的符号,无法理解
它为什么活得这么长,这么美
这么洁白,它藐视死亡
有一天会变成夜空的星星
也还是充满人们听不到的音乐
疯狂地旋转,向我飞来
你,我心中的声音在呼唤
永恒的宇宙,无际的黑暗深处
储藏着你的、我的、我们的声音
当你看到和想到
(一)
当你看到月亮时
你在想地球
当你看到地球时
你在想太阳
当你看到太阳时
你在想别的太阳
当你看到婴儿时
你在想老人
当你看到老人时
你看不见婴儿
就像看不见别的太阳
那距离得太远太远了。
无限是无法看到的,然而
你意识到它的存在
它的光和引力是一张
看不见的网
一切都在其中。
(二)
走在冬天下午的荷池边
桔红的冬日
开始隐入雾霭
寒光从冰面射出
看到了那遗忘繁花的荷池
想到的是夏日的荷叶
走在冬天下午的林园里
枯枝用有力的黑色线条
将蓝空划碎
看到那遗忘了夏季鸟声的树林
想到的却是婆娑的林影。
在看到和想到之间
人类延续着生的欲望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每当我走过这条小径
幽灵就缠住我的脚步
我全身战栗,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看到那灼热的目光
年轻的星辰不应如此迅速的冷却
你们那茂盛的黑发
难道已化成灰烬
那鲜红的嘴唇
难道已滴尽了血液
你们的肢体充满弹性
如今却已经随风飘散
没有骨灰,没有灵位
啊!上天赐给的生命
竟成一场狞笑的误会
即使有人的良心抽搐
谁又能将风雨摧落的苹果
重接上枝头,还给我们
那青春的嫩须,还给母亲们
那曾在腹中蠕动的胎儿?
今年这里的绿叶又已成荫
蔷薇疯狂地爬满篱墙
玫瑰的红,茉莉的白,
野花的娇黄和深紫
都照常来到
惟有你们的脚步声
只出现在黑黑的深夜
在想念你们的梦中
我怕走上这条小径
却又抵挡不住你们的召唤
从这里我曾走向疯狂了的你们
我的胸腔因此胀痛
现在血已流尽,只剩下
尸体上苍白的等待
只剩下等待,等待
将像黑暗中的蘑菇
悄悄的生长。
你是幸运儿,荷花
你是幸运儿,将
纯洁展示给世界
又被泱泱池水保护
即使被顽童践碎
你那肤色的粉白
你也是死于天真的摧毁
像地壳发怒埋葬了庞贝。
有人必须每天把自己涂上
乌鸦的玄色,又像蝙蝠,只在
昏黄的天幕下飞旋
白天躲在阴湿的岩洞
倒悬着自己的良知。
弓箭、子弹不会曲飞
因此并非致命的杀手
言语无孔不入
反弹在愚昧野蛮的意识之壁
从那扇荒芜的墙上飞溅向各方
直到死伤成片,成君,成山
而僵硬了的面孔
还挂着歌颂的笑容
感激的泪水已冻成冰
那没有来得及闭上的眼睛
映着水晶球内的梦想之国
垂幕放下,剧场已空
只余下混乱的回声
是怨魂们的嚎叫
和角色们的台词
疯狂了的乐队
在万古的宇宙间进行
不会消逝的演奏,迫使
我们一遍遍地聆听
不知如何才能将剧情扭转
打断角色的演说
噪音要滤去,寻求和谐
也许是人类的本能
然而只能是无数不和谐的和谐
希望没有熄灭
这也许是生存的另一个本能。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因此你神秘无边
你的美无穷
只像一缕幽香
渗透我的肺腑
当我散步在无人的花园里
你的无声的振波
像湖水转给我消息
我静静聆听那说给我的话
仍然,我没有看见你
也许在蔷薇篱外的影子。
不要求你留下
但你要一次次地显灵
让我感到你的存在
人们能从我沐着夕阳的脸上
知道我又遇到了你
听见你的呼吸
虽然我们从未相见
我知道有一刹那
一种奇异的存在在我身边
我们的聚会是无声的缄默
然而山也不够巍峨
海也不够盈溢。
流血的令箭荷花
只有花还在开
那被刀割过的令箭
在六月的黑夜里
喷出暗红的血,花朵
带来沙漠的愤怒
而这里的心
是汉白玉,是大理石的龙柱
不吸收血迹
在玉石的洁白下
多少呼嚎,多少呻吟
多少苍白的青春面颇
多少疑问,多少绝望
只有花还在开
吐血的令箭荷花
开在六月无声的
沉沉的,闷热的
看不透的夜的黑暗里
愤怒的马匹
每一匹愤怒的马
举起前蹄,长吟着
要奔驰向前
在灵魂的深处有它们的跑道
它们的广袤的草原
当你刚一抬头
看见对面的冷酷面孔
搜寻的目光
拿起的铅笔
捕捉的耳朵
你将缰绳摔出去
成了驯马的牛仔
你紧紧扣住那愤怒的马头
绊住那渴望的马蹄
直到它倒卧在地,和你的
影子一起
失去了纯真的愿望
可悲的是
你并没有牛仔的骄傲
你知道你用绳索绊倒了自己
现在只剩下被俘的悲哀和耻辱
愤怒的马匹冲出了你的身体
驰回辽远,它们诞生的地方。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死之哀悼
死之恋念
死之悬疑
死在春暮
死在黎明
死在生里
死的雕塑
死的沉寂
死的无穷
没有悔恨
没有犹疑
那最翠绿的枝
最纯白的小花
在死的祭坛上
等候无情的屠宰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世界的弥撒钟声
震惊了外空的星辰
惊问:
是人?神?天使?妖魔?
是嗜血的魔怪嚼碎了
开在五月的白蔷薇。
童年
只有浓雾
从深渊升起
有熟悉的面孔
笑的、哭的、愁苦的、欢乐的
记忆伸出它的长臂
捕捉
雾在改变形态
面孔在凹凸镜中变形
一个声音在深谷中说道:
捉住它,它能使你恍然大悟
但还是朦胧的好
童年是一只无言的黑天鹅
在秋天的湖里浮飘
然后起飞,忽扇着翅膀
永远不会回来
你又失去一次机会
认识自己。
狭长的西窗
当我偶然回头
狭长的西窗令我惊讶
修长的少女
带来今天的黄昏
蓝、紫、青、粉、红、黄
再一回头
都去了,只剩下土橙色
拖着黑绒的裙边
山的腰这样柔软
少女已经入睡
只剩下微光,橙黄色
从她侧卧的身后射出
梦已开始--以后
只有山和她知道,
对窗内人
一个秘密。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3
卷三:诗呵,我又找到了你(1979-1989)
如有你在我身边
--诗呵,我又找到了你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绿了,绿了,柳丝在颤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过枝头。
为什么人们看不见她,
这轻盈的精灵,你在哪儿?哪儿?
"在这儿,就在你心头。"她轻声回答。
呵,我不是埋葬了你?!诗,当秋风萧瑟,
草枯了,叶落了,我的笔被催折,
我把你抱到荒野,山坡,
那里我把我心爱的人埋葬,
回头,抹泪,我只看见野狗的饥饿。
他们在你的坟头上堆上垃圾,发霉,恶臭,
日晒雨淋,但大地把你拥抱,消化,吸收。
一阵狂风吹散冬云,春雨绵绵,
绿了,绿了,柳丝在颤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过枝头。
我的四肢被春寒浸透,踏着细雨茫茫,
穿过田野,来到她的墓旁,
忽然一声轻软,这样温柔,
呵你在哪里?哪里?我四处张望,
"就在这里,亲爱的,你的心头。"
从垃圾堆、从废墟、从黑色的沃土里,
苏醒了,从沉睡中醒来,春天把你唤起,
轻软着,我的爱人,伸着懒腰,打着呵欠,
葬礼留下的悲痛,像水川的遗迹,
水雪消融,云雀欢唱,它沉入人们的记忆。
呵,我又找到了你,我的爱人,泪珠满面,
当我飞奔向前,把你拥抱,只见轻烟,
一缕,袅袅上升,顷刻消失在晴空。
什么?!什么?!你……我再也看不见,
你多智的眼睛,欢乐在顷刻间,
化成悲痛,难道我们不能团聚?
哀乐,再奏起吧,人们来哭泣。
但是地上的草儿轻声问道:
难道她不在这里?不在春天的绿色里?
柳丝的淡绿,苍松的翠绿……
我吻着你坟头的泥土,充满了欢喜。
让我的心变绿吧,我又找到了你,
哪里有绿色的春天,
哪儿就有你,
就在我的心里,你永远在我心里。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如有你在我身边,我将幸福地前去……
一九七九年写于北京
晓荷
八月的破晓
陪伴着新开的荷花,
时间在犹疑中
回顾、停留、又移步向前,
地球在不断地旋转着,
花瓣在看不见地运动着,
含苞而又开放,
风微微地摆弄着荷花
雪白中泛出红晕,
在那微红的尖端
平衡着理想和静穆,
只有水珠
在铺着银绒的绿叶上滚动
碧玉的盘子上银色的流动
有时
被风带到另一个碧玉盘上,
在沉寂中发出雨滴声。
脚步的声音
都被小径上的长草吸没,
但一片微黄的杨树叶
在悄悄地飞舞、旋转,
飘下来了
大地蓦地经历了
一次无声的寒颤,
时间并没有停止,
秋天
已经到了树梢,但
荷花
仍在慢慢地伸展,
悠悠地打开,
仿佛说
让每个生命完成自己的历程,
这就是美。
在盛夏消逝时
结束了一个乐章
虽然夏天绿色的衣袂
已经从草地上拂过,走远了,
为什么不能在画幅上
留下秋天的色彩斑斓,
和萧疏而笔直的树林,
生命里有多少
遗忘时间的荷花,
尽管已是入秋了,
仍从容地舒展开花瓣,
走完自己的历程。
最终将残败的荷叶
低垂在水中,
那里有雪白的藕节。
一九八二年早秋
假象
灰色的风摇撼着窗子
将几千年的怨恨都倒在我的窗前
我像一个母亲容忍着哭嚎
若是嚎叫能咬开心灵的捆缚
让它继续
墓穴有多老
怨恨就有多沉
风是"能"
疯狂的推动风车
今早太阳来说
昨天都错了,你看
天有多蓝,别理睬
从今天起,我们只有晴天
我奇怪地瞪着它
心里的风刮得让我发晕
送别冬日
冬天在勤劳地织着蚕茧。
透明的丝宫笼罩了城市。
我们在灰白的天空下,
紧张地进行着生命的创造。
立交桥上时间带着漩涡流过,
蠕动的生命慢慢在睡眼里
寻找春天的窗户。
夜降临,
整个蚕茧透明,
深色的炉火
烧在草原般的胸膛里,
游戏在大地多纹的额上
搓着冻僵的手脚,
我们将从那扇茧壁,
打开窥视春天的窗户?
呵,想到扑扇着翅膀的日子,
北风的呼啸变得可爱了,
是婴孩在啼哭,
人们听着:
期望、焦急、痛苦地等待
最终被啃透的茧壁。
护城河的冰融化了,
微皱的河面
映现稀疏的春天的树影。
一双窥视的眼睛
凝注着流动的河水。
渴望:一只雄狮
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张张得大大的嘴
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狮
它冲到大江的桥头
看着桥下的湍流
那静静滑过桥洞的轮船
它听见时代在吼叫
好像森林里象在吼叫
它回头看着我
又走回我身体的笼子里
那狮子的金毛像日光
那象的吼声像鼓鸣
开花样的活力回到我的体内
狮子带我去桥头
那里,我去赴一个约会
成长
这河水
像铅一样黑
向铅一样沉
一条白色的鱼
在挣扎,在翻滚
她的浑圆的臂膀
高高托起
托出凶险的铅河
掌心朝上
透明的翅膀在忽扇
歇息着的精灵
荷梗碧绿
雪白的荷花在微摇
银珠滚在长有
银茸的肥大荷叶上
整个背景是墨黑的
沉重中的飞翔
油黑中碧绿:成长。
穿过波士顿雪郊
雪,
挤进来
又被风
扫出去
这样渴望遮住
� 穿过冬林的灰蛇长路,
它的铅色的脸,
焦虑的车擦过
� 雾中的冬林
牋� 它只剩下
大张着的嘴
拧着的手臂
祈求的姿态
无声的呼喊
刺痛耳朵
这些沉寂的
牋� 黑色的树林
我们谈到童年
雪地上的痕迹
迤逦追随
前面的轨迹,
加上我们的,
加上
我们后面的。
偶尔说几句话
今天的,以前的
这儿的,那儿的。
灰蛇蜿蜒进出树林
雪在挤进来
车在梦中开回家
对话浮出混沌的水面
又沉入海洋
鲸鱼的灰背的浮沉
童年,波士顿,雪
活过来的树林
更真实的部分
却没有发出声音。
深秋的林地
篝火
从浓烟到欢腾的火舌
在别人的生命里
找到复活的青春
天上的星斗
不再揭示生命的神奇
墨蓝的夜空里
不再出现
航向未来的小船
深秋了
每一片叶子都有过绿色
又在寂静的破晓里
染上红、棕、褐、赭
溶化在深山的起伏中
焚烧着自己的躯体
懂得爱落叶的人
早已不再是睡莲样洁白
成熟的寂寞
秋天成熟的果实,寂寞,
若是有人翻开这块巨石
他将找到的不是空虚和荒漠
而是强烈的愿望,不可实现的
愿望,那地壳下的沸腾
在带着白雪帽子的火山额头下。
成熟的寂寞,它不是
那婆娑的绿叶,那不肯让绿流
走入金色的裂谷的嫩叶。
灿烂的熔岩
在我们之间
是深渊中的湍流
手虽是桥,却
不能伸向那滚动的意识。
飞转的昏暗气流
也用死的纱布缠住你的喉头
哪里是那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另一个他!
宇宙的实质被卷走
没有打紧绳扣
她滑开了,松落了
在某次黎明的红霞里
有过神秘的一瞥
在隐现的光
立即消失在早晨的无情中
流散的云块
由桔红到暗红到灰白
神圣不长驻
永恒是碎了的玻璃
在流动的云片中闪光
也许在这个角落
也许在那个角落
如此擅长游戏
月亮变得真的冰冷了
当然没有露水和年轻的眼泪
只有寂寞是存在着的不存在
或者,不存在的真正存在
它弥漫在风和翻动的云中
追寻着未发生的
而人们的足迹只留在
没有风的月尘中,死亡中。
在镜子里寻找自己和别人
瞧见许多声音,却没有容貌
镜子昏暗了,灭了
没有找见形体,只有许多回声
流动在树丛里,在海上,在天空
你打开屋门,却看见那坐在室里的是
久已逝去的亲人,少女和孩童
你走在闹市,却听见身后寂寞的脚步
即你曾经在树林的小径中等待的脚步
当你旋转过身子,都市的噪音像黑浪
吞没了你,和已逝者的目光。
像潮水涨落
和意外的远客的访问
像深夜的叩门
因为当你用谨慎的手
卡答一声关紧屋门
你知道有一种什么被关在门外
现在她在敲门,一声,又一声
她没有变老,更没有死
因此不需要再生
她拿着秋天成熟的果实
当我合上眼睛,门就开了
山谷里充满寂寞的雾
像幽灵样飘荡
雾、雾、雾
成熟的寂寞长着翅膀
她诅咒月球的尘埃
想埋没她的脚踝
那是一个没有生命
没有变异的荒凉世界
成熟的寂寞喜爱变异的世界
我带着成熟的寂寞
走向人群,在喧嚣的存在中
听着她轻轻的呼吸
那不存在的使你充满想象和信心
假如你翻开那寂寞的巨石
你窥见永远存在的不存在
像赤红的熔岩
在带着白雪帽子的额头下
翻腾,旋转,思考着的湍流。
门外锁着一种什么
她会进来的,只要
你闭上眼睛,门就自己开了。
我在口袋里揣着
成熟的寂寞
走在世界,一个托钵僧。
(发于一九八九《诗刊》第一期)
鸟影
一群飞鸟掠过窗外
只看见它们的影子
被耀眼的寒冷的太阳
抹在咖啡色大楼的墙上
塞北的大风吹弯
槐树被剥去衣服的枝条
虽然今夏它发出肉体的芳香
雪白的肌肤,串串丰盈
压满了枝条,垂向地面
但现在已是冬天
谁愿意锁在冰冻的大地上?
在黑冷的冬天,死亡就是火炬
不少人是这样想的。
根
根从很远处伸来
走过了几千年的地下通道
当我想去除掉它
好种上光辉的花朵
我追踪着,挖掘着
直到,猛抬头
看见一棵美丽的大树
我用带血的手指
画着避邪的符号
我知道我挖不了它
它是我们的坟墓的母亲
对春阴的愤怒
春天的赤脚在门外闪过
然而她是不自由的
小草们在地下哼哼着
我门前的合欢树冠像黑丝网
把自己的影子投向天空
然而天是灰冷淡漠的
欺骗和真实
同样的发光
春天的脸
半边哭泣,半边欢笑
有人陷入沼泽
手臂化成黑枯枝
有人登上耀眼的雪山
失踪在雪山的悬崖下
对春阴的愤怒
招来一场雪崩
埋葬了虚假的等待,
死亡可能是最富生命的。
破壳
沉浮在混沌的液体里
内脏在痛苦中发展
嘴喙感到进攻的欲望
翅膀像没有水划的桨
佝偻的爪子没有泥刨
突然光像原子爆炸
它瘫软在泥地上
粉红色无毛的身体
接受着生命的粗暴冲击
曲折的围墙
剥落的漆门
不肯走上大街
枣树回过头来向乡村呼喊
扭曲的黑枝
将金黄的碎花伸向小胡同
沉醉的香气阻挡着城市的侵犯
迷茫的古城之夜
仍在人们心灵深处回荡
然而母亲的结婚照片已经褪色
第一个男孩的赤裸身体也已消失
风暴、狂乱、扭斗
在教育着柔情和微笑
嘴喙感到进攻的欲望
啄穿小胡同的大门
破壳而出
在颤抖的腿上
站起来,又跌倒
用半睁着的眼睛
看着那充满了爆炸的世界
和海的幽会
正午寂静像午夜
人们都睡去了
太阳
在自己的光芒中失去轮廓
正午是声音的黑夜。
挤在石墙间的小巷
分离开海和我的楼房
转过这些,突然
你的身体伸展在我的眼前
一块微微颤抖的墨蓝的绸缎
你的雪白的手指抚摸着沙滩
低低的喘息声
只有幸福的母兽
这样舔着自己的四肢
我走进你
你又逃向远处
却摆动那蓬松的发卷
回头向我召唤
海底的吸力牵引着你
你想让我在催眠中
走入你不可知的深处
太阳像金色的雨
洒在你颤动的长袍上
蓝缎子的长袍上
谁会想到
那深处的阴冷幽暗?
一九八四年秋在烟台
《戴项链的女人》
(意画家莫迪里阿尼一九一七年作)
火红的头发
一朵燃烧着的大理花
长在黑色的土地上
那黑丝绒长袍裹着
秋天的身体,下溜的
半露的肩,微胖的臂膀
和那连接着思维和躯体的
细长、棕色的脖子
腰仍在留连着少女的年月。
深隽的一双黑眸子
醒悟了的意识又被
世纪初西方的迷惘催眠
怔怔地半垂着的视线
然而眼睑却没有松弛
时间的脱节引起了肌理的失调。
仿佛感到法国梧桐的大叶子
在变硬,
太阳是午夜后的舞会
大理花和月季
这不知疲倦的舞伴还在
拼命地唱、跳和呼喊
然而夏天终于是被摔弃的火箭
项链断断续续地挂在胸前
珠子、希望、眼泪、多情的凝视
都从这胸前滴下
当黑色的丝绒长袍裹住
秋天的身体,而大理花仍在
燃烧、火红的头发。
从粉红色的婴儿走向
长着鹰爪样关节的风湿老年
她正瞧着一扇半开的时间的门
从那里通向
晚霞消逝后冷静的晚空。
贝多芬的寻找
--记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三乐章》
"啊,不要这些噪音!"贝多芬这样说*
寻找,寻找,他的心灵在寻找
聋了的音乐被压在
深深的底层
它要冲出冷酷的岩层
它要把整个被禁锢的心灵
爆发出来,在太阳下
在悬崖下,在大海上
要探入亿万人的心窝里
阳光在树梢盘旋
要伸入
幽深的黑色湖底
月光在天空颤抖
要进入
昏沉的熟睡的躯体
黑暗塞满他的耳朵
聋了的心灵在寻找,寻找
寻找一个喷吐的山口
无能的器乐捶打着聋哑的门
没有能解放
桎梏的熔岩,熔岩
要倾吐,要喷发,要那
赤红的液柱
从黑暗的灵魂的地壳下喷出。
曾经,土地让乐器生长
像春笋,要把人类的期望
一句句对命运申诉
然而,不!
"不要这些噪音!"
这不过是教堂外的风声
并没有吹到人们心灵深处
是墓石后的呼喊
没有能震撼踏着墓草的脚步!
那远山上的闷雷
没有带来大雨倾盆
他仍然寻找,寻找,寻找……
用什么能拥抱亿万人们?
伸出多瑙河的手臂
点燃北斗的眼睛
用像海蚌一样闭合的坚硬的嘴唇
申诉他对人们的爱,对黑暗的恨
对未来的祈求,对血腥的愤怒。
找到了,找到了:
只有歌声,只有字,字,字
用电光织成心灵的锦缎
倾斜在人们的耳朵里
听觉的大厅充满了欢乐
《欢乐颂》的洪流流过每一颗心
只有歌声能
引出高山下的血浆
解放了的火柱,将深渊抛在后面
无法阻拦的火的河流
琥珀色的长河映着白雪
吞噬了绿树和村庄
把肥沃的灰尘洒满土地
赤马的火蹄在绿野上奔驰
在时间里消耗了自己
死了,寂静了
剩下长得大大的嘴的火山
朝着天空,等待
等待
寂静的,温柔的蓝天
在几个世纪后
看见在一次诞生的
郁郁葱葱的林海
雪山下,埋藏的是
聋了的音乐,
聋了的乐圣的呼喊
他的寻找,找到了等待。
*注:贝多芬在完全聋后写出他的最伟大的《第九交响曲》。当音乐进入第三乐章时,据贝多芬说,他觉得任何乐器都不能表达他心中的激情,因为让一位男中音唱到:"不要这些噪音了!"并接着用合唱唱出席勒的《欢乐颂》。在声乐开始以前,贝多芬用弦乐奏出一个充满徘徊、寻找的旋律,仿佛贝多芬在寻找一个更能表达他的因为耳聋而痛苦的心灵的途径。
卷四:幽香的话
冬眠的树
谁说是黑色的?
眼睛在欺骗
它们透明的躯干循环着
春天的血液,红色。
谁说它们光秃?
街角的老人蹒跚
它们充满婴儿的咿呀
藏满绿色,秒秒在涌出
鸟儿的兴奋,弹动地旋转着头
突然起飞,勤劳地磨着嘴喙
人们为什么都在摇头?
只有孩子和诗人看见这一切
当树还没有从冬眠中醒来。
莅临
涌上胸前的不是黄土
海潮在收回空的贝壳
终夜黑色的海
和苍白的月亮
将夜航引向
不会到达的彼方
我在等待什么?
还没有松开手掌
放走等待:
一条鱼,一只信鸽
贪婪令我恼怒
不知道还应当换上什么衣裳
沏上什么茶,迎接
主人、命运、和召唤者
他的莅临无需多说
也许最美
总是沉默。
遗忘
遗忘,意识的埋葬
她在春天走出墓穴
被劫走的波赛芬
浮出海面
重见陆地
今天,当半醒
寝室弥漫迟暮的朦胧
她来访
我触到
灵魂深处的寂寞
我的鬼魂追出
她已飘然去远
带走那时的一切
云、鸟、树、花和嬉笑
那时我有的还是青涩的
灵魂和肉体
海底的石像
在空寂的屋里
天花板下流动
晚霞、金色夕阳
喷出缆车和游客
猛瞥见镜中的人像
无数几何形的头部
从深海处被打捞出
还带着古时
偶然留下的神态。
火山已经熄灭。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于沙田
有什么能隔开
当蒙耐的晚霞
� 和被它撕碎的
� 片片蓝空
从狭长的西窗
进入昏暗的小屋
有什么能隔开
我和那
被霞光淹没的
� 无边无涯无底的
宇宙?
昨天的小野花
又开了一朵
深鹅黄的六瓣
围着棕黑的心
心的深陷增添
多少神秘
有什么能隔开
我和它,
它那深陷
不愿显示的花心?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于沙田
黎明
黎明走过窗外,脚步声
惊醒无数鸟儿在四肢中
河面静静地流过水纹
在沐浴
仰卧柔软的水面
蔚蓝的深处
有人?没有人?
幻影流过另一个河面
只显现给那双特殊的眼睛。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于沙田
幽香的话
瓶里的夜百合告诉我
黄昏正在走近
阵阵的幽香
和着暗下去的天光
让我停下倾听
百合的话
夜夜在重复愿望
明知不过是短暂的幽香
却总邀来黄昏的脚步
接着黑暗将她围绕
当月亮照见他们时
已是夜深寂静
只有受启示的夜空
洒下滋润的露水
黎明一再告别
脚步声渐渐走远
雪白的百合在微风中摇曳
不再计算时间
不再等待,不再焦虑
沉入不会醒来的深睡
和梦一样没有体积
在缥缈中离开世界
片刻
今天,山走出来了
� 格外的青
� 格外的近
就在我的长窗前
显示每一条竖褶和横纹
我似乎能抚摸它的脊背
像一只亲热的猫
雨后不情愿的天空
在画布上涂抹着
灰、橙、黄色的光
海水突然变绿。
想象守候窗口
等待朋友的古人
望尽那两山间的海面
只等着远处渺小的舢板
沉浮、飘现
在浪中
许诺着
一个宝贵的午后
倚枕闲酌
听峡口的风声
虽然,也只是
擦身而过的片刻
在闹市里
相互投掷会意的一瞥
又重新消失在烟雨迷茫中。
一九九一年一月八日于沙田
雨后的马鞍山
若没有云的否定
哪里有山的苍葱?
几天烟雨、迷雾
消散了。云团、云片
长着长长短短的脚
从马鞍背后爬上来
一步、一团、一片在行走
征服着山的高昂
云过后,山隐消
队伍过后,山
夺回阵地
带着惊人的曲线
显示苍绿的尖峰
重占灰色的天空
否定只织成飘逸
围着长长的白纱
缥缈变幻的裙衫
若没有云的嬉戏
哪里有山的凝聚
苍劲,
翠昂……
一九九一年于沙田
对自己的悼词
一个阴郁闷热的八月清晨
亡者从园子里走进来
拿着黄色、橙红、暗紫、雪白的月季
和潇洒自如的金银花枝条
它说
在生活七十年后悟到
真的宝石似假
假的宝石似真
一场真假难辨的游戏
即将结束。
你一直挣扎在两个漩涡之间
两块相撞的地壳板间
那海啸,地震,
都发生在平静的躯壳里。
宇宙提供黑色的空间
星群在黑暗中放光
旋转自如
历史用肉体和死亡填充时间
两个漩涡在相切时相冲撞
在相背时互相遗弃
一个要像飞鸟样自在
像爱情样芬芳四溢
像闪电样随意挥起刻刀
将天空也切成碎片
另一个要用自己为圆心
圈出自己的王国
用自己的秤称量人们的灵魂
设计着兴衰、存亡
审视着蚂蚁王国的法律
向往着长乐的世纪之到来
又抛弃不了现实的脚手架
挣扎在两个漩涡之间
你在一个早晨悟到
人类的繁衍之地是孩童的天真
不断重复着天真的谬误
直到知识后悔自己的聪明
因为真的宝石似假
假的宝石似真
安息吧
聪明的愚笨
灵魂将得到
它应有的自由
一但走出这真假的谜团
时间是那高速铁轨
开出真假游乐园。
从此在那变幻莫测的云端里
你沐浴着夕阳的微光
缥缈而自由地翱翔
在太空的黑暗中
你的羽毛也像星辰样发光
一九九零年夏,时在读《书写与歧异》
魔术师掌上的鸽子
愤怒:
因为纯真、和平
沦为欺骗的工具
低下头看见
自己在魔术师的掌上
展开翅膀
只有飞翔的姿态
他终于让你飞开
但只在
下场演出之前。
早晨,我在雨里采花
(在梦中字被当成物:Words are often treated as things in dreams……--弗洛伊德)
丝丝的,绵绵的
像是穿过半个世纪的爱情
青春在灰暗的晨空下
不停地,停停又下下
混在白玉簪的浓郁中
黑绸子的裤脚和月季枝相缠
黑尼龙伞发出压抑的感觉
在伞下昆明一望无际的蓝空
和它的寂寞的苍鹰的盘旋
不会离去。从月季走向金银藤
采集来的各种芳香和雨珠
我不忍将它们和自己一同
送入那陌生的幽暗,那里
无人知晓的空虚浸沉,虽然外面
绵绵的,丝丝的雨
仍会下下,停停,再下下……
一九九零年八月于清华园,时正在读德里达的《书写与歧异》遇到弗洛伊德的话,有所触动,写此诗。
发生在四月昏暗的黄昏
从玻璃窗,紧闭的,渗透进来
一片乌云,在房间里,天花板下流动
树叶像雨落下,淅淅漓漓
埋葬我的肉体,和它的没有熄灭的火焰
一只洁白的鸽子从尸体里飞出
它在高空望着残缺了的丑恶的墙
它飞行了几千里,落下在
菩提树下
饥渴地想到:有没有一家屋顶
一处广场,一个教堂的尖顶,能接受
漂流的雨云。
一个儿童伸出鲜嫩的手掌
让它啄食玉米粒
它想着那埋在落叶下的尸体。
一九九零年四月二十五日
给M.L.罗森萨(Rosenthal)*的覆信
尽管天空见到各种飞翔的奇迹
真正能飞,从昨天到明天的
只有想象和记忆
它们的翅膀比羽毛轻,比钢铁硬
当我在一九八九年底收到你的贺卡
我看见一九八六的你
站在一个公寓的电梯里
我们的晚餐是流浪者的薄宴
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
我们告别,你有着迷惘的表情
我有着只有中国人能有的苦涩
和坚强的等待,希望、友情
外面是黑暗、寒冷、纽约的不安全区
今年秋天没有让人们感到透明
虽然树叶一样的金黄
我们送走了又一个记忆中的美丽
冬天的干燥侵入我们的思想
沙漠还有威吓性的美
我们已经结束了对伟大的承担
而来到冬天的荒漠
动物们悄悄地躲在洞穴里
忍受饥饿的胃肠蠕动
只有勇敢的麻雀
飞出来刺探
找到雪地中的一些杂谷
没有人知道明年的收成
去读诗时我为这样的诗行所震动
"像一位老年的盲者,撩起窗帏,意识到早晨
我知道变化:
在沉寂的一面没有笑容
但当我和鸟儿一同呼吸
愤怒的精神转化成祝福
死者们开始从黑暗中向我的睡眠歌唱。"**
他还说:
"我让我的叹息延长成歌声
但像一棵树承受了事物的转变。"***
没有什么能比下面的诗行
更使我愿意告诉你:
"衰老了,我有时哭泣
但在梦中仍然大笑"****
像被但丁送往深渊的人们
我们有时浮出浓雾
向诗人和朋友
说出浸满浓雾的话
我们的飘浮使我们的只言片语
随风吹向你们,我的远方的朋友们
再见,请记住我们曾有过的机遇
再见,我们已被浓雾吞没,再见
* 罗森萨,美国著名诗歌理论家,纽约大学教授诗人,曾访华。
** 瑞德克《内陆之旅》。
*** 瑞德克《变新》。
**** 瑞德克《另外一位》。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4
卷五:诗人与死
诗人与死(组诗十九首)
一
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手指
折断这冬日的水仙
让白色的汁液溢出
翠绿的,葱白的茎条?
是谁,是谁
是谁的有力的拳头
把这典雅的古瓶砸碎
让生命的汁液
喷出他的胸膛
水仙枯萎
新娘幻灭
是那创造生命的手掌
又将没有唱完的歌索回。
二
没有唱出的歌
没有做完的梦
在云端向我俯窥
候鸟样飞向迷茫
这里洪荒正在开始
却没有恐龙的气概
历史在纷忙中走失
春天不会轻易到来
带走吧你没有唱出的音符
带走吧你没有画完的梦境
天的那边,地的那面
已经有长长的队伍
带着早已洗净的真情
把我们的故事续编。
三
严冬在嘲笑我们的悲痛
血腥的风要吞食我们的希望
死者长已矣,生者的脚跟
试探着道路的漫长
伊卡拉斯们乘风而去
母亲们回忆中的苦笑
是固体的泪水在云层中凝聚
从摇篮的无邪到梦中惊叫
没有蜜糖离得开蜂刺
你衰老、孤独、飘摇
正像你那夜半的灯光
你的笔没有写完苦涩的字
伴着你的是沙漠的狂飙
黄沙淹没了早春的门窗。
四
那双疑虑的眼睛
看着云团后面的夕阳
满怀着幻想和天真
不情愿地被死亡蒙上
那双疑虑的眼睛
总不愿承认黑暗
即使曾穿过死亡的黑影
把怀中难友的尸体陪伴
不知为什么总不肯
从云端走下
承认生活的残酷
不知为什么总不肯
承认幻想的虚假
生活的无法宽恕
五
我宁愿那是一阵暴雨和雷鸣
在世人都惊呼哭泣时
将这片叶子卷走、撕裂、飞扬入冥冥
而不是这冷漠的误会和过失
让一片仍装满生意的绿叶
被无意中顺手摘下丢进
路边的乱草水沟而消灭
无踪,甚至连水鸟也没有颤惊
命运的荒诞作弄
选中了这一片热情
写下它残酷的幽默
冬树的黑网在雨雪中
迷惘、冷漠、沉静
对春天信仰、虔诚而盲目。
六
打开你的幻想吧,朋友
那边如浩瀚的大海迷茫
你脱去褪色的衣服,变皱
的皮肤,浸入深蓝色的死亡
这里不值得你依恋,忙碌嘈杂
伸向你的手只想将你推搡
眼睛中的愤怒无法喷发
紧闭的嘴唇,春天也忘记歌唱
狭窄、狭窄的天地
我们在瞎眼的甬道里
踱来踱去,打不开囚窗
黄昏的鸟儿飞回树林去歇栖
等待着的心灵垂下双翼
催眠从天空洒下死亡的月光
七
右手轻抚左手
异样的感觉,叫做寂寞
有一位诗人挣扎地看守
他心灵的花园在春天的卷末。
时间卷去画幅步步逼近
只剩下右手轻抚左手
一切都突然消失、死寂
生命的退潮不听你的挽留
像风一样旋转为了扫些落叶
却被冬天嘲讽讥笑
那追在身后的咒骂
如今仍在尸体上紧贴
据说不是仇恨,没有吼叫
漂亮的回答:只是工作太忙。
八
冬天是欣赏枯树的季节
它们用墨笔将蔚蓝切成块块
再多的几何图也不能肢解
那伟大的蓝色只为了艺术的欢快
美妙的碎裂,无数的枝梢
你毕生在体会生命的震撼
你的身影曾在尸堆中晃摇
歌手的死亡拧断你的哀叹
最终的沉默又一次的断裂
从你脆了的黑枝梢
那伟大的蓝色将你压倒
它的浪花是生命纷纷的落叶
在你消失的生命身后只有海潮
你在蓝色的拥抱中向虚无奔跑
九
从我们脚下涌起的不是黄土
是万顷潋滟的碧绿
海水殷勤地洗净珊瑚
它那雪白的骸骨无忧无虑
你的第六十九个冬天已经过去
你在耐心地等待一场电火
来把你毕生思考着的最终诗句
在你的洁白的骸骨上铭刻
不管天边再出现什么翻滚的乌云
它们也无能伤害你
你已经带走所有肉体的脆弱
盛开的火焰将用舞蹈把你吸吮
一切美丽的瓷器
因此留下那不谢的奇异花朵
十
我们都是火烈鸟
终生踩着赤色的火焰
穿过地狱,烧断了天桥
没有发出失去身分的呻吟
然而我们羡慕火烈鸟
在草丛中找到甘甜的清水
在草丛上有无边的天空邈邈
它们会突然起飞,鲜红的细脚后垂
狂想的懒熊也曾在梦中
起飞
翻身
却像一个蹩脚的杂技英雄
殒坠
无声
十一
冬天已经过去,幸福真的不远吗
你的死结束了你的第六十九个冬天
疯狂的雪莱曾妄想西风把
残酷的现实赶走,吹远。
在冬夭之后仍然是冬天,仍然
是冬天,无穷尽的冬天
今早你这样使我相信,纠缠
不清的索债人,每天在我的门前
我们焚烧了你的残余
然而那还远远不足
几千年的债务
倾家荡产,也许
还要烧去你的诗束
填满贪婪的焚尸炉
十二
没有奥菲亚斯拿着他的弦琴
去那里寻找你
他以为应当是你用你的诗情
来这里找他呢
你的白天是这里的黑夜
你的痛苦在那里消失得
无影无踪,树叶
幸福地轻语,夜莺不需要藏躲
你不再睁开眼睛
却看到从来不曾看到
的神奇光景
情人的口袋不装爱情
法官的小槌被盗
因此无限期延迟开庭。
十三
在这奥菲亚斯走过的地道
你拿到这第十三首诗,你
痛苦而愤怒,憎恨这朕兆
意味着通行的不祥痕迹
然而这实在是通行证的底片
若将它对淮阳光
黑的是你的睑庞
你的头发透明通亮
你茫然考虑是不是这里的一切
和世间颠倒
你的行囊要重新过秤
然而鬼们告诉你不要自欺
现在你正将颠倒的再颠倒
世间从未认真地给你过秤
十四
你走过那山阴小道
忽然来到一片林地
世界立即成了被黑洞
吸收的一颗沙砾
掌管天秤的女神曾
向你出示新的图表
天文数的计量词
令你惊愕地抛弃狭小
人间原来只是一条鸡肠
绕绕曲曲臭臭烘烘
塞满泥沙和掠来的不消化
只有在你被完全逐出鸡肠
来到洗净污染的遗忘湖
才能走近天体的耀眼光华
十五
那为你哭泣的人们应当
哭泣他们自己,那为你的死
愤怒的人们不能责怪上帝
死亡跟在身后,一个鬼祟的影子
你有许多未了的心愿像蚕丝
如果能织成一片晴空……
但黑云不会放过你的默想
雷爆从天空驰下击中
你的理想只是飘摇的蛛网
几千年没有人织成
几千年的一场美梦
只有走出祭坛的广场
离开雅典和埃及的古城
别忘记带着你的夜行时的马灯。
十六
五月,肌肤告诉我太阳的存在
很温存,还没有开始暴虐
我闭上眼睛,假装不知道谁在主宰
拖延,是所有这儿的大脑的策略
尸骨正在感觉生的潮气
离开火葬场已经两个月
污染的大气甚至不放弃
那从炉中拾回的残缺
也许应当一次又一次地洗涤
用火焰,
用焚烧
这里没有檀木建成的葬堆
也没有洒上玫瑰、月季、兰花的娇艳
只有沉默的送葬者洒上乌云般的困恼。
十七
眼睛是冰冻的荷塘
流水已经枯干,我的第69个冬天
站在死亡的边卡送走死亡
天边有驼队向无人熟悉的国度迁移
欢乐的葡萄不会急着追问下场
香醇的红酒也忘记了根由
一个个音符才联成合唱
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温柔
整体不过是碎片的组成
碎片改组,又产生新的整体
短视的匠人以为到了终极
围上眼睛,任肢体在大地横陈
蚕与蛹,毛虫和蝴蝶的交替
洒在湖山上,像雨的是这个“自己”
十八
他们用时间的极光刀
在我们的身体上切割
白色的脑纹是抹不掉
的录像带,我们的录音盒
被击碎,逃出刺耳的歌
疯狂的诗人捧着淤血的心
去见上帝或者魔鬼
反正他们都是球星
将一颗心踢给中锋
用它来射门
好记上那致命的一分
欢呼像野外的风
穿过血滴飞奔
诗人的心入网,那是坟。
十九
当古老化装成新生
遮盖着头上的天空
依恋着丑恶的老皮层层
畏惧新生的痛苦
今天,抽去空气的汽球
老皮紧紧贴在我的身上
它昔日的生命已经偷偷逃走
水生的它是我的痛苦的死亡
将我尚未闭上的眼睛
投射向远方
那里有北极光的瑰丽
诗人,你的最后沉寂
像无声的极光
比我们更自由地嬉戏。
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
剥啄,剥啄,剥啄,�
你是那古树上的啄木鸟,
在我沉默的心上不住的旋绕
你知道这里藏躲有懦怯的虫子
请瞧我多么顺从的展开了四肢
冲击,冲击,冲击,
海啸飞似的挟卷起海涛
朝向高竖的绝壁下奔跑
每一个冷漠的拒绝
更搅动大海的血液
沉默,沉默,沉默,
像树木无言地把茂绿合弃
在地壳下忍受黑暗和压挤
只有当痛苦深深浸透了身体
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
人力车夫
举起,永远地举起,他的腿
在这痛苦的世界上奔跑,好像不会停留的水
用那没有痛苦的姿态,痛苦早已经昏睡,
在时间里,仍能屹立的人
他是这古老土地的坚忍的化身。
是谁在和他赛跑?
死亡,死亡,它想拥抱
这生命的马拉松赛者。
若是他输了,就为死亡所掳
若是他赢了,也听不见凯歌
海洋上飘起微风,在说
这是可耻的奇迹
就这样,古老的光荣
变成了:科学的耻辱.
对于
天空的风云,地上的不平
早出的方向,夜归的路径
他不能预知,也不能设计
他的回答只是颠扑不破的沉默
路人的希望支配着他
他的希望被掷在赂旁
一个失去目的者为他人的目的生活
只有当每一次终止的时候
他喘息地伸出污秽的手
(反省吧,反省吧,我向你们请求:
这些污秽的肌肤下流着清洁的血
那些请洁的手指里流着污秽的血
什么才是我们的羞耻?
那污秽的血,还是那污秽的手?)
他用那饥俄的双足为你们描绘
通向千万个不同的目标的路径
(在千万个目的满足后,你们可合
也为那窒息的他的目的想出一条路径?)
(那不是没有,不是没有
它已成为所有人的祈求
现在在遥远的朦胧里等侯
它需要我们全体的手,全体的足
无论饥饿的或是满足的,去拔除
蔓生的野草,踏出一条坦途。)
举起,永远地举起,他的腿
奔跑,一条与生命同始终的漫长道路
寒冷的风,饥饿的雨,死亡的雷电里
举起,永远地举起,他的腿。
来到
那轻轻来到他们心里的
不是一根箭,
那太鲁莽了;
也不是一艘帆船,
那太迟缓了,
却是一口温暖的吹嘘,
好像在雪天里
一个老人吹着他将熄的灰烬;
在春天的夜里
上帝吹着沉黑的大地;
在幸福来到之前。
所需要的是
那么一种严肃与仁慈。
于是才能像幻境的泄露,
他们为赞美所惊愕,
你想象一座建筑那样
凝结在月夜的神秘里,
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心的声音
好像互相挽着手
站在一片倾逝的瀑布前
只透过那细微的雾珠
看见彼此模糊了的面影。
兽(一幅画)
在它们身后森林是荒漠的城市
用那特殊的风度饲养着居民
贯穿它的阴沉是风的呼吸
那里的夜没有光来撕裂,它们
是忍受一个生命,更其寒冷恐惧
这渗透坚韧的脉管,循环在咸涩
的鲜血里直到它们忧郁
的眼睛映出整个荒野的寂寞
使你羞耻的是你的狭窄和多变,
言语只遗漏了思想,知识带来了
偏见,还不如让粗犷的风吹遍
和不怜悯的寒冷来鞭策
而后注入拙笨的形态里
一个生命的新鲜强烈。
雕刻者之歌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不要知晓那飞跃的鸟,和它的鸣声,
还有那繁盛的花木和其间的微风
我的石头向我低语:宁静,宁静,宁静
我錾着,凿着,碰着,磨着
在黎明的朦胧里
在黄昏的阴影里
我默视着石面上光影游戏的白足
沉思着石头纹路的微妙地起伏
于是一天,我用我的智慧照见
一尊美丽的造像,她在睡眠,
阖上她的眼睛,等待一双谦逊的手
一颗虔诚的心,来打开大理石的封锁
将她从幽冷的潜藏世界里迎接
到这阳光照耀下的你们的面前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多少次我掩起我的耳朵,遮着我的眼睛
为了我的石头在向我说:宁静,宁静
开始工作时,我退入孤寂的世界
那里没有会凋谢的花,没有有终止的歌唱
完成工作时,我重新回到你们之间
这里我的造像将使你们的生命增长
这不是遗弃,
是暂时的分离
说从无生命里唤醒生命
他所需要的专诚和寂静
使他暂时忘记他自己的生命
那在有限时间里回旋沸腾的河流
我对于你们没有遗弃,假如有
只是因为我要在你们之间永远停留。
垂死的高卢人
(The Dying Gaul)
他好像突然地跌到了,在
死亡的拱门前,犹自用一只手臂
支撑那山样倾颓的身体,
生命的强烈的知觉正涌集
像为阴郁的云翳遮盖的前额,
啊,这里,垂死的高卢人在想着
生命里最后的一个思想,喝
着苦酒,独自地向死亡之杯呷啜
虽然你看见在他微俯的头额上
生命犹在闪动着明亮的双翼翱翔
但是已经开始的必会不断增长
落日放出最后的灿烂
但,远处绵延的峰峦
他的四肢,已沉入阴暗。
一瞥
Rembrandt: Young Girl at an Open Half-door*
优美的是那消失入阴影的双肩,
和闭锁着丰富如果园的胸膛
只有光辉的脸庞像一个梦的骤现
遥遥的呼应着歇在矮门上的手,纤长。
从日历的树上,时间的河又载走一片落叶
半垂的眸子,谜样,流露出昏眩的静默
不变的从容对于有限的生命也正是匆忙
在一个偶然的黄昏,她抛入多变的世界这长住的一瞥。
注:此诗是关于荷兰画家伦伯朗的一幅叫《门口的年轻女子》的画的。
思与无(组诗)
埋在金宇塔中的期望
从我朦胧的心里:走出来,走出来吧
柳芽在探头,鹅黄色
为什么你将时间锁在金字塔内
让烛光照入那死寂之国
金色的书
页页记载着计划
但何尝实现
只是抚慰了我的心
我将这扇门掩上
轻轻,不惊动灰尘
只是,墓
早已被盗空。
未知
我们每天去游泳
游向未知 那已知的
如哥伦布的大陆和岛屿
我们每天去游泳
一部无法全解的书
那已解的开始落尘埃
生命正是那本书
它的无法全解
让我们不能满足
未来永远无解
我们每天游向它
只是绘下自己的航线。
历史是无数的航海日记
有一句相同的话:
生之欢乐在无解中。
窗内窗外
窗外的紫丁香
发狂地喷着香雾
花影剪碎了窗户
窗内的君子兰
悠悠地抽出
墨绿的长叶,凝思。
前天的童年
洒满了一河细水
金色的闪光
今天的暮年
带着它的星光
流向远远的明天
痕迹
黄色的沙发上留下坐痕
白蓝花的杯上留下茶渍
唯有时间的脚步没有留下足印
它已经走出这间静寂的客厅
消失在门外,划上句号
我呆呆地听着,竟没有一声门响。
离去
是钢骨、铁架 树干不动
才有碎叶细羽的婆娑
鸟儿飞来 飞去
用炭笔画下踪迹
谁不曾有过这样的年华?
只是没有凫鸟能饮尽蓝色的海水
那喝饱了的
静静离去,没有人知道它飞到哪里。
问题
有多少 乘鹤入云寻找你
有多少 凝眸远山等侯你
你的隐隐显显 超出了多少
心灵的追逐 梦里的寻觅
从吸入第一口尘世的气息
到疯狂地奔驰在公路上
直至夕阳徐徐踏过峰巅
松树显出它不会衰老的躯干
你的葡萄酿出紫红的浆液
月季不再争先送来芬芳
一个宁谧的夜晚我听见
泥土的呼唤。问题找到了答案
不允许占有的梦
欢笑 惊呼 像风样来去
那里冬天已经忘记自己在
盛开的海棠丛中 高大的棕榈
变得孩子样纯真 摇摆着羽毛
写完说来就来了 拖着黑白的礼服
飞进树顶的宫殿 也有海浪声
撩起银发 围着诗人的小屋
有人在这写下诗篇 也许海浪还记得
在空旷的海面上 看不见的是
那鼓起风帆的灵魂 不要相信这
摸触得到的岩石 它们封存着无数的
秘密 已经过去的 都溶在风声浪色里。
赠诗友D君
纵有半天的赤霞
也没能温暖西山苍茫
纵有彻夜的星辰
也没能照亮山径的崎岖
如今已是那霜前
半倒的荷塘,却仍
将婴儿般的水珠
托在
不愿辞去的
圆叶上,依然
滚动着的是那颗
听得见鬼哭的诗心。*
*注:D诗人曾写“林间鬼哭”。
十四行诗
——给LT
一
玄奥的理论,德里达的奇想
曾经如此吸引我 只是今天
你的身影不断走进我的书房
我不由己地沉入深思,渐渐……
一幅深紫的帐幔落了下来
一件旧的染过的黑色短衣
一条不太整洁的红领巾在
胸前 委屈 平淡无奇
只有母亲知道你的抑郁
为了不让亲友邻里的称赞
种植出一片傲慢的空虚
你的玩具满负伤残
早晨的过份灿烂并不保证
夕阳用坚强的脚步走完日程
二
有一个永远的你在我的记忆之园
童年不能盛开如我的玫瑰
过长的深蓝色裤腿 并不损伤尊严
你踢着路边的石子和冥冥的未来相会
迷茫不曾离开你的眼神
微笑少得像森林里的阳光
你的等待是如此严肃认真
在岁月中吸取你那份成长
忙碌中我突然发现小树长高
它的长长的手臂伸向我的窗前
坚强地用树干和绿叶轻敲
宣布一个顽强的小小心灵已出现
终于听到海洋的呼唤 没有犹豫
你转身、招手、匆匆消失,一条回海的鲸鱼
三
命运赐给重逢 在最繁忙的
空港——纽约。开车回家的路上
你屡次迷失 转错了湾 记
错了路 是什么使你神伤?
时间长着牙齿 时间是涂改液
它啃去了你的童年嫩枝
在迷惘的眼神里 孩童的亲切
朦胧中一片天真的真挚
已是午夜 来到你的堡垒
她是一株依恋河边的垂杨
臂弯里轻轻呼吸幼小的熟睡
我知道你如何运行在一个磁场上
这一切让我们忘记种植之苦辛
登上山顶眺望 只见一片绿色欣欣。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5
袁可嘉诗选
袁可嘉(1921- ),新诗作品收入《半个世纪的脚印》(1994)。
沉钟 难民 出航 母亲 孕妇 旅店 上海 走近你 冬夜
沉钟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1946
难民
要拯救你们必先毁灭你们,
这是实际政治的传统秘密;
死也好,活也好,都只是为了别的,
逃难却成了你们的世代专业;
太多的信任把你们拖到城市,
向贪婪者乞求原是一种讽刺;
饥饿的疯狂掩不住本质的诚恳,
慧黠者却轻轻把诚恳变作资本。
像脚下的土地,你们是必须的多余,
重重的存在只为轻轻的死去;
深恨现实,你们缺乏必须的语言,
到死也说不明白这被人捉弄的苦难。
出航
航行者离开陆地而怀念陆地,
送行的视线如纤线在后追踪,
人们恐怕从来都不曾想起,
一个多奇妙的时刻,分散又集中。
年青的闭上眼描摹远方的面孔,
远行的开始担心身边的积蓄;
老年人不安地看着钟,听听风,
普遍泛滥的是绿得像海的忧郁;
只有小孩们了解大海的欢跃,
破坏以驯顺对抗风浪的嘱咐,
船像摇篮,喜悦得令人惶惑;
大海迎接人们以不安的国度:
像被移植空中的断枝残叶,
航行者夜夜梦着绿色的泥土。
母亲
迎上门来堆一脸感激,
仿佛我的到来是太多的赐予;
探问旅途如顽童探问奇迹,
一双老花眼总充满疑惧。
从不提自己,五十年谦虚,
超越恩怨,你建立绝对的良心;
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紧挨你的却是全人类的母亲。
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孕妇
撕裂的痛苦使你在深夜惊醒,
疲劳从眼睛流向窗外的星星,
跋涉者,又一次来到分路的中心,
身前后展开了葱郁蓬勃的森林。
人们接待你如不曾证实的新闻,
温存里跳动着奇里古怪的感情;
丈夫的欢喜充满不安的叮咛,
老婆子把你当磨练机智的中心。
是成人,我们寄未来的希望于小孩,
是小孩,我们把过去信托给成人,
哦,你此刻垂手沉思的创造者,
(当四周升起的尽是动物的龌龊),
反复的经验可使你寂寞深深,
而分担创造者的疑惑:还能添什么?
旅店
对于贴近身边的无所祈求,
你的眼睛永远注视着远方;
风来过,雨来过,你要伸手抢救
远方的慌乱,黑夜的彷徨;
你一手接过来城市村庄,
拼拼凑凑够你编一张地图,
图形多变,不变的是深夜一星灯光,
和投奔而来的同一种痛苦。
我们惭愧总辜负你的好意,
不安像警铃响彻四方的天空,
无情的现实迫我们从从来去,
留下的不过是一串又一串噩梦。
上海
不问多少人预言它的陆沉,
说它每年都要下陷几寸,
新的建筑仍如魔掌般上伸,
攫取属于地面的阳光、水分
而撒落魔影。贪婪在高空进行;
一场绝望的战争扯响了电话铃,
陈列窗的数字如一串错乱的神经,
散步地面的是饥馑群真空的眼睛。
到处是不平。日子可过得轻盈,
从办公房到酒吧间铺一条单轨线,
人们花十小时赚钱,花十小时荒淫。
绅士们捧着大肚子走进写字间,
迎面是打字小姐红色的呵欠,
拿张报,遮住脸:等待南京的谣言。
走近你
走近你,才发现比例尺的实际距离,
旅行家的脚步从图面移回土地;
如高塔升起,你控一传统寂寞,
见了你,狭隘者始恍然身前后的幽远辽阔;
原始林的丰实,热带夜的蒸郁,
今夜我已无所舍弃,存在是一切;
火辣,坚定,如应付尊重次序的仇敌,
你进入方位比星座更确定、明晰;
划清相对位置变创造了真实,
星与星间一片无垠,透明而有力;
我像一绫山脉涌上来对抗明净空间,
降伏于蓝色,再度接受训练;
你站起如祷辞:无所接受亦无所拒绝,
一个圆润的独立整体,“我即是现实”;
凝视远方恰如凝视悲剧——
浪漫得美丽,你决心献身奇迹。
冬夜
冬夜的城市空虚得失去重心,
街道伸展如爪牙勉力捺定城门;
为远距离打标点,炮声砰砰,
急剧跳动如犯罪的良心;
谣言从四面八方赶来,
像乡下大姑娘进城赶庙会,
大红大绿一身色彩,
招招摇摇也不问你爱不爱;
说忧伤也真忧伤,
狗多噩梦,人多沮丧,
想多了,人就若痴若呆地张望,
活像开在三层楼上的玻璃窗;
身边天边都无以安慰,
这阵子见面都叹见鬼;
阿狗阿毛都像临危者抓空气,
东一把,西一把,却越抓越稀。
这儿争时间无异争空间,
聪明人却都不爱走直线;
东西两座圆城门伏地如括弧,
括尽无耻,荒唐与欺骗;
起初觉得来往的行人个个不同,
像每一户人家墙上的时辰钟;
猛然发现他们竟一如时钟的类似,
上紧发条就滴滴答答过日子;
测字摊要为我定终身,
十字架决定于方向加时辰;
老先生,我真感动于你的天真,
测人者怎不曾测准自己的命运?
商店伙计的手势拥一海距离,
“我只是看看”,读书人沉得住气;
十分自谦里倒也真觉希奇,
走过半条街,这几文钱简直用不出去;
哭笑不得想学无线电撒谎,
但撒谎者有撒谎者的哀伤;
夜深心沉,也就不再想说什么,
恍惚听见隔池的青蛙叫得真寂寞。
1947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5
绿原诗选
绿原(1922- ),原名刘仁甫,出版的诗集有《又是一个起点》(1948)、《集合》(1951)、《人之诗》(1983)、《我们走向海》(1990)、《绿原自选诗》(1998)。
小时候 重读《圣经》 母亲为儿子请罪 憎恨 萤 过景山正门 访贝多芬故居,波恩 人淡如菊
小时候
小时候
我不认识字,
妈妈就是图书馆。
我读着妈妈——
有一天,
这世界太平了:
人会飞……
小麦从雪地里出来……
钱都没有用……
金子用来做房屋的砖,
钞票用来糊纸鹞,
银币用来飘水纹……
我要做一个流浪的少年,
带着一只镀金的苹果,
一只银发的蜡烛
和一只从埃及国飞来的红鹤,
旅行童话王国,
去向糖果城的公主求婚……
但是,妈妈说:
“你现在必须工作。”
重读《圣经》
——“牛棚”诗抄第n篇
儿时我认识一位基督徒,
他送给我一本小小的“福音”,
劝我用刚认识的生字读它:
读着读着,可以望见天堂的门。
青年时期又认识一位诗人,
他案头摆着一本厚厚的《圣经》,
说是里面没有一点科学道理,
但不乏文学艺术最好的味精。
我一生不相信任何宗教,
也不擅长有滋味的诗人。
惭愧从没认真读过一遍,
尽管赶时髦,手头也有它一本。
不幸“贯索犯文昌”:又一次沉沦,
沉沦,沉沦到了人生的底层。
所有书稿一古脑儿被查抄,
单漏下那本异端的《圣经》。
常常是夜深人静,倍感凄清,
辗转反侧,好梦难成,
于是披衣下床,摊开禁书,
点起了公园初年的一盏油灯。
不是对譬喻和词藻有所偏好,
也不是要把命运的奥秘探寻,
纯粹是为了派遣愁绪:一下子
忘乎所以,仿佛变成了但丁。
里面见不到什么灵光和奇迹,
只见蠕动着一个个的活人。
论世道,和我们的今天几乎相仿,
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
我敬重为人民立法的摩西,
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
一个引领受难的同胞出了埃及,
一个赤手空拳,与敌人同归于尽。
但不懂为什么丹尼尔竟能
单凭信仰在狮穴中走出走进;
还有那彩衣斑斓的约瑟夫
被兄弟出卖后又交上了好运。
大卫血战到底,仍然充满人性:
《诗篇》的作者不愧是人中之鹰;
所罗门毕竟比常人聪明,
可惜到头来难免老年痴呆症。
但我更爱赤脚的拿撒勒人:
他忧郁,他悲伤,他有颗赤子之心:
他抚慰,他援助一切流泪者,
他宽恕、他拯救一切痛苦的灵魂。
他明明是个可爱的傻角,
幻想移民天国,好让人人平等。
他却从来只以“人之子”自居,
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半边天。
可谁记得那个千古的哑谜,
他临刑前一句低沉的呻吟:
“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为什么对我的祈祷充耳不闻?”
我还像马丽娅·玛格达莲致敬:
她误落风尘,心比钻石更坚贞,
她用眼泪为耶稣洗过脚,
她恨不能代替恩人去受刑。
我当然佩服罗马总督彼拉多:
尽管他嘲笑“真理几文钱一斤?”
尽管他不得已才处决了耶稣,
她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
我甚至同情那倒霉的犹大:
须知他向长老退还了三十两血银,
最后还勇于悄悄自缢以谢天下,
只因他愧对十字架的巨大阴影……
读着读着,我再也读不下去,
再读便会进一步堕入迷津……
且看淡月疏星,且听鸡鸣荒村,
我不禁浮想联翩,惘然期待着黎明……
今天,耶稣不只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马丽娅·马格达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
这时“牛棚”万籁俱寂,
四周起伏着难友们的鼾声。
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待,
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
“到了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弃。”
无论如何,人贵有一点精神。
我始终信奉无神论:
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
1970
母亲为儿子请罪
——为安慰孩子们而作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打破人为的界限
在冰冻的窗玻璃上
画出了一株沉吟的水仙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添一点天然的色调
在万籁俱寂时分
吹出了两声嫩绿色的口哨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改造这心灵的寒带
在风雪交加的圣诞夜
划亮了一根照见天堂的火柴
对不起,他错了,他糊涂到
在污泥和阴霾里幻想云彩和星星
更不懂得你们正需要
一个无光、无声、无色的混沌
请饶恕我啊,是我有罪——
把他诞生到人间就不应该
我哪知道在这可悲的世界
他的罪证就是他的存在
1970
憎恨
不问红花是怎样请红雀欢呼著繁星开了
不问月光是怎样敲著我的窗
不问风和野火是怎样向远夜唱起歌……
好久好久
这日子
没有诗。
不是没有诗呵
是诗人的竖琴
被谁敲碎在桥边
五线谱被谁揉成草发了。
杀死那些专门虐待青色谷粒的蝗虫吧
没有晚祷!
愈不流泪的
愈不需要十字架;
血流得愈多
颜色愈是深沉的。
不是要写诗
要写一部革命史啊!
萤
蛾是死在烛边的
烛是熄在风边的
青的光
雾的光和冷的光
永不殡葬于雨夜
呵,我真该为你歌唱
自己的灯塔
自己的路
过景山正门
——想起了那株老槐树
你真运气
眼见了一个皇帝的颤栗
你真达观
忍看一个皇帝投环
你真罪大恶极
胆敢吊死一个皇帝
你真是敢作敢为的好汉
一名决不逃跑的钦犯
访贝多芬故居,波恩
踏着咯吱咯吱的地板,
走进一间坡顶的小阁楼,
就会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啼哭是恼怒的,
它在以生命抗议
光太暗,
空间太小,
周围太嘈杂。
于是它饱含着热泪
在室内回旋,回旋……
穿过一座古旧低哑的小钢琴,
变成一个个音符,一阕阕乐章
冲出了窗口,向四方飞翔;
飞到花园,教玫瑰低头,
飞到街头,教马车停步,
飞到维也纳,教绅士淑女惶惑,
飞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教一切受难的心得到抚慰……
但它的最后一个音符
仍然是恼怒,仍然是抗议
光太暗,
空间太小,
周围太嘈杂。
人淡如菊
1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望得见吗?它在
哪里?咳,慢说那个
港口望不见,连明天也
远在天地。明天的太阳
又亮又暖,可惜现在
照不到我们,我们必须
等待它,甚至没有时间
来等待。我们只看得见
今天,我们只有
今天。我们只能为
今天而发愁而喘息
而存在而狂欢——
今天就在眼前,我们必须
先对付它,那么,让我们
先到八塘去——
唱着歌,一支灵魂之鸟的歌
先到八塘去!
你说那里有——
可别骗我,是不是真有
一顿丰盛的晚餐?
2
紧紧抓住了今天
我们不过是诗人:
诗人不过是昆虫,二者
最懂实用主义。
昆虫有千种万类
诗人的种类还要
多得多:让我们两个
且做两个
除了自己别无同类的
会写诗的昆虫吧,
靠露水
活着,否则
吃自己的尾巴
活着,再不济
吃诗活着——
我们边写边吃
一首首像一颗颗
从天上掉下来的诗
一首首像一粒粒
比冰凌更甜的诗
一首首像一枚枚
五颜六色如毒菌
好看不好吃的诗
于是我们饥饿
我们恐怖
并在饥饿与恐怖的
交迫中玩着
诗人的游戏:
要从
火坑里栽出
一盆水仙来!
3
刚学过三次
拿大顶,就变成
一个荒诞派;
刚听过两回
十面埋伏
就自以为懂得
人生的险恶和
拼搏的悲壮;
就急于去
实现幽默命运
用以诱人又
不许人有的
梦想——
可笑我更幼稚到
骄傲生活如
风景:第一,
走在阳光的踪迹里;第二,
大声讲话;第三,
写着诗……
想不到转眼风景
一块块破裂
如彩色的玻璃
一股股凉下来
如热的血
一串串醒来远不是早晨
如噩梦……
4
难怪昨夜
落星如雨
荆棘在燃烧
呼啸的火光照出
人心一颗颗蹲着,如一座座
饰彩的地狱
天真的歌手昏厥
于温柔的冰窟
迷途的候鸟退飞而
撞死在透明的岩壁上
冤魂在沸水中
如鸡蛋在哭泣……
我不得不和你
分手,从咫尺一步走到
天涯,天涯就是
天之涯,我才知道
什么叫做
别离;两颗曾经
以Y字形光痕邂逅
于太空的陨石而今
呈V字形流散
然后是黑暗——
我如一个盲人
凝视空洞而坚实的黑暗
达二十年……
5
……你终于从黑暗中
浮现出来,如几亿光年以远
越远越暗越恒久的
一颗重新被发现的彗星
恍如隔世又
风采依然
还是那样凝重
那样潇洒,那样富于
令人燃烧的大笑
从你身上找不到
一粒昨日的尘埃
然而,情更真
诗更纯,文则
脱尽铅华,素净如
白云,透明如
秋水,严谨如
落日下的孤城——
你为自己设计一个城徽:
悬崖边的一株树,一株俯览
深渊万丈,又仰望
霜天万里,经雷殛而
未倒的神木,你就是……
咦,剑风又起,是你的
剑?你又找到从你(手边)
飞走多年的剑?
——握着剑
站在悬崖边
作为百年痛苦的征服者
你不就是那株
令人惊诧
令人成熟
令人充满活力的
神木么,上面正刻着
芝麻 的秘诀好为
命运之门 ?
6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唉,真不信一生如此短暂
既然一天如彼漫长
你浑然依旧
除了几处泄密的创伤
故乡就在你心里
又何须回头遥望
可记得
在八塘路上
我们一无所有
除了那颗青色的心
我们还不满足
总想用最简便的手法
把自己打扮得
与众不同
才到处拾
荒——
而今依然
一无所有
除了还是那颗
虽然已经苍老的心
我们却够了够了
只因我们学会
抛弃,抛弃
一张张废纸
一枚枚伪币
一件件不合身的春装
连同越写越晦涩的诗
和当年穷得白手做不出一个
还得靠人施舍的
梦……
抛弃!
抛弃就是遗忘:
只有遗忘才回得了
故乡
7
于是你又大笑起来
又把我燃烧成
一支跟着你大笑的火把
你说:没有诗
你会匮乏
没有梦
你会孤独
何况怎么少得了
本来属于你而
你竟想抛弃的
这两项天赋
我说:不
我不怕匮乏
我不怕孤独
——只要
八塘路上的
灵魂之鸟和
它的歌还在,只要
故乡还在,只要
故乡还在我心里
亲爱的朋友
即使我一贫如洗
我仍觉富垺王侯
8
一天如彼漫长
一生如此短暂
故乡在哪里?
故乡在你的心里
原来不过是
两条清浅的小溪
从荒凉的山脊流出
在细窄的流程里
快乐地流着,流着又
唱着,唱着
远大的海和它
壮美的波——
不料前面是陡坡
陡坡变成绝壁
绝壁下面是深谷
于是歌声跌得粉碎
飞溅到半空
化为被透析的泪雾
又徐徐坠落而汇成
一片缄默的深邃的湖
我们终于重逢
不是在大海而是
在湖边,我们终于发现
宁静,那一阵战栗之后的
宁静,像沸腾自昼之余的
斜阳一样清醒的
宁静,最深幽也最昂贵的
宁静——正是它才使
惨淡的回忆生光,才使
漫漶的苦难移情,才使
人乐于抛弃,善于遗忘而
变得美丽,变得充足
我们不再唱
不再奔跑
不再寻找
不再讲昆虫的实用主义——
故乡就在我们的心里
我们流连忘返于湖边
湖水粼粼,隐约回响起
那支久已失落的
灵魂之鸟的歌
歌浓如酒而
人淡如菊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6
马逢华诗选
马逢华(1922- ),经济学家。
诀别 春 猫 哭泣 无题
诀别
——给死难者
我们每天穿行过同一座大门,
像出入于一个温暖的家庭;
这里多少副生疏的面孔,
分别时都显得那么可亲。
但今天我只能忍泪凝视
你们苍白如蜡的脸皮,
涂染着紫黑的血迹;
我无言,却感到美丽。
一如平日,度过了最后的夜晚,
你们还带着祝福的心看见
一个新的早晨,再也不信
死亡就要迫临,如一朵灰云。
你们是羊,不是豺狼,
在混乱的烟雾里你们献上
无辜的身体;却使突然的浪费
也滋生了丰富的意义。
我看到一个永恒的质问,
艰涩地出自你们青色的口唇;
也为我们留下了沉重的课题:
去叩问人类的明日。
呵朋友,请忘记抚育者底叹息。
和远方停着你底摇篮的土地;
虽然你们满怀的纯洁
与理想,为人亵渎而毁灭,
但谁也不能闭着眼,不看
从你们血泊中燃起的火焰;
我们将从此认识更多的事物,
胜过多少部无用的书。
你们底兄弟已许下沉重的心愿:
“我们也要一死。”既然
你们替众人死去,谁活着
就再也不该囿于自己底哀乐。
何况你们并没有死去,
你们必将复活,永生;
当自由幸福和正义
像春草般怒茁于大地,
举世都将浸浴于爱的光辉,
再没有仇恨,再没有眼泪,
那时到处将重见你们再生的
面容,一如今日:美丽,坚定。
春
你底仪仗队成了议论底中心:
来得太快,一点也没有声响,
把守住所有的寒冷底洞穴;
为了表示豪贵,每半天换一套衣裳。
那些年青的树林子,那些草地
都成了竞赛销路的报纸,
每天早晨,争着用最动人的花叶
刊载你底消息在第一行标题。
你底到临,每次都带来欢欣,
人们一如往年,耐心的揣测着你底颜色底名称
还想要捕捉住发自泥土和蓝天的声音,
就像是从火星刚来到的旅人。
然而一如那些无辜的真理,
你也被不同的人渲染出不同的意义:
有的迷惑,有的激动;有的人却变得
像个犬儒,把白眼投向你一切的意义。
你也要蜕变,像一个可悲的儿童
挣扎着,被社会揉造为成人;
终于也翕动焦渴的口唇,承认
必须要先毁弃自己,才能把自己完成。
猫
(我们底大园子空有草色凄迷,你底莅临
象是碧波千顷中驶来一只小帆船,
完成画幅的美丽,也为我们载来了欢喜。)
有什么东西的飘坠像这样轻、软,
落地缓缓?你底步履是暮春的
花朵,你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有时候却又像淘气的小姑娘,
你发愣,皱眉,为了一只蝴蝶底逃脱;
忽然又追绕着自己底尾巴捉迷藏。
阳光下你底身体像水的倾注,舒展
得那么没有保留。你困慵的姿态
也这般好看;还眯着眼,学老太婆参禅。
女性的一切美德你都拥有,
有时也像一个谜,在无邪的游戏里
毫无预告,突然抓破我底手。
有人说你是伪善,我想你是出于
疑心或顽皮,但若这样够多么好:
没有疑心,顽皮也顽皮得合理。
哭泣
每天深夜,窗外有一个
孩童在那里哭泣。呜呜地,
把些浓浓地悲哀的汁液
灌进每个人底梦里。
这个幼小者底哭声,使我
感到新鲜,感到稀奇。
这里的人们很少哭泣。也许是
因为痛苦太多,反而忘记。
也许是眼泪已经干涸,力竭声嘶。
他们的生活里没有欢笑,
也没有哭泣。正像平静的水面
把一涡激流隐蔽。可是我知道
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痛苦,
我们不容人心这样锈闭。但愿
这个哭泣,能像一把钥匙,
把人们的灵魂一一开启。
无题
从年龄的手里接到了试题
我们才发觉自己底渺小无依
像初上学的孩子,显得惶惑、笨拙。
过多的聪明和自信,总像
临时遗忘的答案,走出了
教室以后,才又霍然忆起。
然而没有回避。我们景仰
那些探测星球的科学家,
而把自己年青的生命倾注在
时间的河水里。流出去,流出去,
要为自己写下的谜语,去寻觅
那最最珍奇的谜底。
于是我们在长期的痛苦里扩展,
奉献我们底所有,体认,再扩展。渐渐
失去自己,而开始懂得更多。恰像
生命转入了风平浪静的溪岸,
从一片明净里,我们明白什么是
最真的真实,最美的美丽。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7
曾卓诗选
曾卓(1922- ),原名曾庆冠,出版的诗集有《门》(1944)、《悬崖边的树》(1981)、《老水手的歌》(1983)。
大森林有个大神秘 断弦的琴 花瓶 黄昏的歌 老水手的歌 青春 抒情两章 我遥望 谢谢你,上帝 悬崖边的树 夜色中的村庄 一个少女的回答 英雄 狱 祝福
大森林有一个大神秘
踏着枯枝、落叶、青苔走进一个原始大森林
我的心轻轻颤栗起来
——呵,走进了一个大神秘高高树梢上流动的风声烘托出沉重的寂静
浓荫中漏下的闪闪烁烁的光点衬显出幽深的黑黝
参天的粗壮的大树
低矮的交错的小树
狰狞的怪石
野兽的足迹
偶尔一滴水珠落在头上忽然一声巨鹰的长唳
……惊愕中,又陶醉于树木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满目杂乱
又多么和谐
时间凝固
又处处充满生机
它古老而又年轻
经历过多少世纪
经历过多少风雪雷电
它永远屹立
我走着,不知道
是在走向原始还是走向未来我站住,不敢走进
森林的海的漩涡深处
一切浮躁被洗净
一切哀乐被抛置
肃穆、宁静、庄严……种种感觉从胸中升起
我却难以表达
那使我的心颤栗的大神秘
断弦的琴
将我的断弦的琴送你
从此不愿再弹奏着它
在你明月照着的绿窗前唱一支小夜曲
因为我不愿
让时代的洪流滔滔远去却将我的生命的小船
系在你的柔手上
搁浅于爱情的沙滩
我知道要来的
是怎样难忍的痛苦
但我仍以手
扼窒爱情的呼吸
花 瓶
是什么力量驱使着
这与根分离的花苞
在这花瓶中开放?
可正是这力量敦促我们
开放在这从永恒的大树上
砍下的历史的枝桠上?
黄昏的歌
时光短暂地徘徊
接着小鸟张开翅膀
平稳地向地平线翱翔。
那渐渐变淡的绯红的朦胧正要隐去,
突然那颗星闪闪发光,
“逝去了吗,时光?”
夜自己的音乐
弥漫在天空。
老水手的歌
老水手坐在岩石上
敞开衣襟,像敞开他的心面向大海
他的银发在海风中飘动他呼吸着海的气息
他倾听着海的涛声
他凝望:
无际的远天
灿烂的晚霞
点点的帆影
飞翔的海燕……
他的昏花的眼中
渐渐浮闪着泪光
他低声地唱起了
一支古老的水手的歌
“……海风使我心伤
波涛使我愁
看晚星引来乡梦上心头……”
当年漂泊在大海上
在星光下
他在歌声中听到了
故乡的小溪潺潺流
而今,老年在故乡
他却又路远迢迢地
来看望大海
他怀念大海,向往大海:风暴、巨浪、暗礁,漩涡和死亡搏斗而战胜死亡……壮丽
的日出日落
黑暗中灯塔的光芒
新的港口新的梦想……——呵,闪光的青春
无畏的斗争
生死同心的伙伴
梦境似的大海
“……看晚星引来乡梦上心头”像老战马悲壮地长啸着怀念旧战场
老水手在歌声中
怀念他真正的故乡
夜来了
海上星星闪烁
涛声应和着歌声
白发的老水手坐在岩石上面向大海,敞开衣襟
像敞开他的心
青 春
让我寂寞地
踱到寂静的河岸去。
不问是玫瑰生了刺,
还是荆棘中却开出了美丽的花,
——我折一支,为你。
被刺伤的手指滴下的血珠,
揩上衣襟:
让玫瑰装饰你的青春,血渍装饰我的青春。
抒情两章
一
一个小女孩告诉我春天来了她不说话。顽皮地
指一指手上的
河边带来的青色的柳条,窗外跳动在融雪上的阳光。“去不去?到化雪的山峰上去?
”啊,又来了在我年轻时候的春天。在黄昏时,看见那边林荫道上走过来了期待着的少
女那样地我欢喜。
早就等待着一声号令的温暖的脉流泛滥了,
脱下了需要晒一晒的衣裳。心像白云那样温暖、明亮。心像海鸥那样
轻快地、矫健地、无羁地那样音乐性的击扑着翅翼地在蓝色的天与蓝色的海的空间
飞翔……
二
无风的月夜的海
一首没有题目的诗
久久鸣响在心中的音乐——春天的,春天的晴空呵!蓝
蓝得这样的深邃
这样的与紫色的山峰接近与我们举起的手接近
却又那样的高了又高。无法解释,不可捉摸
不能自已地
就要溶解在你透明的怀抱里了——蓝色的、蓝色的晴空呵!滚荡的血液在我周身加
速地奔流睁大了眼,屏住呼吸,一时说不出话。——如十七岁时一个神圣的晚上又一次,
我经验到生命的大喜悦。让我在解冻的山峰上
尽情地欢唱、蹦跳吧,再让我静坐下来,撑住腮像哲学家那样困惑地思考:怎么能
够容许污秽、贪婪、残暴……蔓延生长在你无瑕的胸膛下呢——春天的,蓝色的晴空啊!
1943年3月,海子街附记:在贵州过了一个严寒的冬季,经历了漫长的阴日和大雪,
心情的阴暗更甚于这个季节。在春天来了的第一个有太阳的早晨,我怀着最大的喜悦写
了这首诗。
我遥望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
偶尔抬头遥望六十岁,
像遥望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
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候,
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谢谢你,上帝
上帝来了
在呼啸着的风里。
谢谢你,上帝
感谢你的来访不拘礼仪:非常欢迎你
有朝一日
我也将来访,
同样不期而至
甚至是
默默无声地。
悬崖边的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夜色中的村庄
蝉的催眠曲
已使村庄入睡;
此刻,一条条白色烟柱像摇篮
缓缓地晃动着家家户户。
一个少女的回答
不要向我夸耀你的才能
浅浅的溪流高声喧哗
而我爱大海——
那样辽阔而又深沉
不要向我急于倾吐你的感情
让你漂亮的言词
投入时间的熔炉去燃烧
看看是砂石还是真金
一个古老而又常青的谜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爱情
我将庄严地沉默
因为我太幼稚,也还年轻
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神圣的字
说出它时,要有诚恳的心
而为了得到它
必需用烈焰焚冶自己的灵魂
英 雄
……倒下了,
在自己的岗位上。
向着在血泊中流来的
呵,每一个人都凝泪期望着的明天,
用不再站起来的虔诚说出感激。
狱
伸出了削瘦的手
从冰凉的铁栏格。
投出了激愤的眼光
从阴森的小屋。
负着苦难的祖国,
又负着祖国给你的苦难,你年轻的生命的力
被抛置在黑暗里。
不是为受苦而伤心,而愤怒,愤怒而且伤心的是: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受苦?
祝 福
——怀念一个人
风暴要随黑夜来……
落日从乌云与乌云之间放射的金线如凝固的闪电。
嘶啸着,击扑着,
疯狂的海。
动荡着,挣扎着,
疯狂的海上的渔舟。
白帆承负黑夜与风暴的重压,猎猎飘响如求援的旗。舵要掌稳,
有灯塔,有路。
夜好黑,风好大,浪好险恶。未归的海航者的平安呵。燃着灯亮的海岸茅屋中,披
发的少妇倚站在颤栗的窗前,守着未用的晚餐
凝望着大海。
焦灼而虔诚的祝福……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8
牛汉诗选
牛汉(1923- ),原名史成汉,出版的诗集有《彩色的生活》(1951)、《爱与歌》(1954)、《温泉》(1984)、《海上蝴蝶》(1985)、《沉默的悬崖》(1986)、《牛汉诗选》(1998)。
鹰的诞生 汗血马 落雪的夜 华南虎 根 悼念一棵枫树 海上蝴蝶 我是一棵早熟的枣子 巨大的根块 蚯蚓的血 爱 夜 无题 抄诗和背诗 青春 血和泪 生与死 改不掉的习惯 复仇的刺 半棵树
鹰的诞生
啊,谁见过,
鹰怎样诞生?
在高山峡谷,
鹰的窠,
筑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
它深深地隐藏在云雾里。
仰望着鹰窠,
象瞅着夜天上渺茫的星星。
虎豹望着它叹息,
毒蛇休想爬上去,
猎人的枪火也射不了那么高!
江南的平原和丘陵地带,
鹰的家筑在最高的大树上
(哪棵最高就筑在哪棵上)
树尖刺破天,
风暴刮不弯。
鹰的窠,
简简单单,十分粗陋,
没有羽绒或茅草,
没有树叶和细泥,
全是些污黑污黑的枯树枝
还夹杂了许多荆棘芒刺。
它不挡风,不遮雨,
没一点儿温暖和安适!
鹰的蛋,
颜色蓝得象晴空,
上面飘浮着星云般的花纹
它们在鹰窠里闪闪发光。
鹰的蛋,
是在暴风雨里催化的,
隆隆的炸雷
唤醒蛋壳里沉睡的胚胎,
满天闪电
给了雏鹰明锐的眼瞳,
飓风十次百次地
激励它们长出坚硬的翅膀,
炎炎的阳光
铸炼成它们一颗颗暴烈的心。
啊,有谁看见过,
雏鹰在旷野上学步?
又有谁看见过,
雏鹰在屋檐下面歇翅?
雏鹰不是在平地和草丛里行走的禽类
它们的翅羽还很短小的时候,
就扇动着,鸣叫着
钻进高空密云里学飞。
风暴来临的时刻,
让我们打开门窗,
向茫茫天地之间谛听,
在雷鸣电闪的交响乐中,
可以听见雏鹰激越而悠长的歌声。
鹰群在云层上面飞翔,
当人间沉在昏黑之中,
它们那黑亮的翅膀上,
镀着金色的阳光。
啊,鹰就是这样诞生的。
汗血马
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
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
无风的七月八月天
戈壁是火的领地
只有飞奔
四脚腾空的飞奔
胸前才感觉有风
才能穿过几百里闷热的浮尘
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舐光
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
汗水流尽了
胆汁流尽了
向空旷冲刺的目光
宽阔的抽搐的胸肌
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
从肩脚和臀股
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
世界上
只有汗血马
血管与汗腺相通
肩脚上并没有翅翼
四蹄也不会生风
汗血马不知道人间美妙的神话
它只向前飞奔
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
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
和凝冻的云天
生命不停地自燃
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
汗血马
扑倒在生命的顶点
焚化成了一朵
雪白的花
落雪的夜
北方,
落雪的夜里
一个伙伴
给我送来一包木炭。
他知道我寒冷,我贫穷
我没有火。
祖国呵,
你是不是也寒冷?
我可以为你的温暖,
将自己当作一束木炭
燃烧起来……
华南虎
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喝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碎……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象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
滴血的趾爪!
根
我是根,
一生一世在地下
默默地生长,
向下,向下……
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
听不见枝头鸟鸣,
感觉不到柔软的微风,
但是我坦然
并不觉得委屈烦闷。
开花的季节,
我跟枝叶同样幸福
沉甸甸的果实,
注满了我的全部心血。
悼念一棵枫树
我想写几页小诗,把你最后
的绿叶保留下几片来
——摘自日记
湖边山丘上
那棵最高大的枫树
被伐倒了……
在秋天的一个早晨
几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
都听到了,感觉到了
枫树倒下的声响
家家的门窗和屋瓦
每棵树,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树上的鸟,花上的蜂
湖边停泊的小船
都颤颤地哆嗦起来……
是由于悲哀吗?
这一天
整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上
飘着浓郁的清香
清香
落在人的心灵上
比秋雨还要阴冷
想不到
一棵枫树
表皮灰暗而粗犷
发着苦涩气息
但它的生命内部
却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
芬芳
使人悲伤
枫树直挺挺的
躺在草丛和荆棘上
那么庞大,那么青翠
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
还要雄伟和美丽
伐倒三天之后
枝叶还在微风中
簌簌地摇动
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
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
向大自然告别
哦,湖边的白鹤
哦,远方来的老鹰
还朝着枫树这里飞翔呢
枫树
被解成宽阔的木板
一圈圈年轮
涌出了一圈圈的
凝固的泪珠
泪珠
也发着芬芳
不是泪珠吧
它是枫树的生命
还没有死亡的血球
村边的山丘
缩小了许多
仿佛低下了头颅
伐倒了
一棵枫树
伐倒了
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
海上蝴蝶
几十年来,我遇到过不少无法解释的奇迹
——题记
人们都会说:
能在海上飞翔的,
一定有坚硬的翅膀,
敢于跟风暴雷雨搏击。
可是,我看见过,
(千真万确)
几只黄色小蝴蝶
在渤海湾茫茫的浪涛上
不是贴着岸边飞,
是朝远远的大海飞去,飞去!
它们忽上忽下
很象矫健的海属。
黄色小蝴蝶,
火苗一般闪烁,
不象迷路,
也显不出一点儿惊慌;
它们越飞越远,
海岸渐渐地消失。
小小的蝴蝶
你们为什么不回头?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
祖母说:“那是虫咬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
——题记
人们
老远老远
一眼就望见了我
满树的枣子
一色青青
只有我一颗通红
红得刺眼
红得伤心
一条小虫
钻进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
噬咬着我的心灵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间由青变红
仓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
不要赞美我……
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树母亲绿色的胸前
凝结的一滴
受伤的血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很红很红
但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
巨大的根块
村庄背后
起伏的山丘上
每年,每年
长满密密的灌木丛
一到深秋时节
孩子们挥着柴刀
咔嚓,咔嚓
斫光了它们
只留下短秃秃的树桩
灌木丛
年年长,年年被斫
挣扎了几十年
没有长成一棵大树
灌木丛每年有半年的时光
只靠短秃秃的树桩呼吸
它们虽然感到憋闷和痛苦
但却不甘心被闷死
灌木丛顽强的生命
在深深的地底下
凝聚成一个个巨大的根块
比大树的根
还要巨大
还要坚硬
江南阴冷的冬夜
人们把珍贵的根块
架在火塘上面
一天一夜烧不完
报块是最耐久的燃料
因为它凝聚了几十年的热力
几十年的光焰
蚯蚓的血
我原以为
蚯蚓的血
是泥土的颜色
不对
蚯蚓的血
鲜红鲜红
跟人类的血一样
一条蚯蚓的生命里
只有一滴两滴血
然而为了种子发芽
为了阳光下面的大地丰收
蚯蚓默默地
在地下耕耘一生
我的身高近两米
浑身的血
何止几万滴
但是,我多么希望
在我的粗大的脉管里
注进一些蚯蚓的血
哪怕只是一滴
爱
小时候
妈妈抱着我,
问我:
给你娶一个媳妇,
你要咱村哪个好姑娘?
我说:
我要妈妈这个模样的。
妈妈摇着我
幸福地笑了……
我长大之后
村里的人说:
妈妈是个贫穷的女人
一个寒冷的冬夜,
她怀里揣一把菜刀,
没有向家人告别,
(那年我只有五岁,
弟弟还没有断奶)
她坐着拉炭的马车,
悄悄到了四十里外的河边村。
村里的人说:
妈妈闯进一座花园,
想要谋杀那个罪大恶极的省长,
被卫兵抓住,吊在树上,三天三夜
当作白痴和疯子……
从此,远村近邻
都说妈妈是个可怕的女人,
但是,我爱她,
比小时候还要爱她。
夜
关死门窗
觉得黑暗不会再进来
我点起了灯
但黑暗是一群狼
还伏在我的门口
听见有千万只爪子
不停地撕袭着我的窗户
灯在颤抖
在不安的灯光下我写诗
诗不颤抖!
无题
我和诗,一生一世相依为命,
从不懊悔,更没有一句怨言。
六十年来,在遥远而虚幻的
美梦里,甘心承受现世的苦难。
经历了一次苦过一次的厄运,终于
在苦根里咂出了一点未来的甜蜜
未来的甜蜜本是为下一世人生酿的,
尽管眼下还尝不到一滴,却已经
神奇地甜透了我已逝和未逝的人生,
写诗,还不就是为了这点尝不到的甜蜜吗?
2000
抄诗和背诗
我的个子很高
眼睛近视,
深深地弯着腰,
观看贴在泥墙上的诗。
没有打招呼,
有人把笔记本,
也许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轻轻地放在我的背上。
我的背部很厚很宽,
扛过沉重的屈辱和苦难,
可从来没有背负过一行诗。
虔诚地弯着腰身,
耐心地屏住呼吸,
一动不动,我觉得
抄诗人的手在微微颤抖
很烫很烫
诗,很沉很沉……
抄诗的人一定哭了,
有热泪滴在我的背上。
真想回过头来
看一眼抄诗的人!
写于80年代,
2000年春改定。
青春
——读蒙克的画
摒弃了一切装饰
生命赤裸裸的透亮
通体闪射着斑斓的色彩
心灵飞向无边无际的梦境
从眼神到手指,还有颤动的嘴角
迸发出待燃的企望
只等那一星火苗扑来
突然间向她点燃
她将升华成一个人形的太阳
愈燃愈烈,愈升愈高大
1994
血和泪
生命在荆棘中燃烧……
皮肉被深深地刺伤了一千处
血在流,流,血在诉说悲痛
泪比血隐藏得深
泪全部凝聚在心里
默默地卫护着灵魂
没有一滴逃亡
血流尽了,身躯倒下
仍觅寻不到一滴泪
刽子手们猎取到的只是血和尸骨
坚贞的泪他们休想捕猎到一滴
写于80年代
1996年改定
生与死
年轻时信奉莎士比亚的一句箴言:
懦弱的人一生死一千次,
勇敢的人一生只死一回。
可有人一生岂止死过一千次,
一次次地死去,又一次次复活,
生命像一首诗越写越清纯。
勇敢的人死一千次仍勇敢地活着,
而懦弱的人仅仅死一回就懦弱地死去了。
哦,莎翁的这句箴言是不是应当修改?
死过一千次仍庄严神奇地活着的人,我见过,
懦弱的人经不住一次死亡的威胁,我见得更多。
写于80年代
2000年秋改定
改不掉的习惯
聂鲁达伤心地讲过
有一个多年遭难的诗人
改不了许多悲伤的习惯——
出门时
常常忘记带钥匙
多少年
他没有自己的门
睡觉时
常常忘记关灯
多少年他没有摸过开关
夜里总睡在燥热的灯光下
遇到朋友
常常想不到伸出自己的手
多少年
他没有握过别人的手
他想写的诗
总忘记写在稿纸上
多少年来他没有纸没有笔
每一行诗
只默默地
刻记在心里
我认识这个诗人
复仇的刺
我家的阳台上
一盆仙人掌
在严寒的冬天
被活活冻死……
仙人掌垂下荆棘的头颅
渐渐地出现冻伤的伤疤
它由墨绿变成了灰白
最后成为一片薄薄的枯叶
春天来了
我用手拔除它
哎哟,哎哟
数不清的尖刺
扎得我满手淌出鲜血
我中了埋伏
死去的仙人掌
留下了复仇的刺
半棵树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
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
像一个人
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侧着身子挺立着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
从树尖到树根
齐楂楂劈掉了半边
春天来到的时候
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
长满了青青的枝叶
半棵树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
还是一整棵那样伟岸
人们说
雷电还要来劈它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8
屠岸诗选
屠岸(1923- ),出版的诗集有《屠岸十四行诗》、《哑歌人的自白》等。
纸船 城楼图铭 狭弄 潮水湾里的倒影 写于安科雷季机场
纸船
那一年我和你曾到废园的池塘,
把蚂蚁放进一群纸褶的小船,
让它们漂过绿荫下广阔的海洋,
被阵阵西风从此岸猛吹到彼岸。
你还说组成了小人国无敌舰队,
在港口举行隆重的出征典礼。
我们为胜利的战士唱凯歌助威,
我们为牺牲的水手洒哀悼的泪滴。
把这些美丽的话语留在我心上,
你凭着孩子的好奇亲自去航海了。
当纸船在我的心浪上颠簸的时光,
作为失败者你从海上归来了。
世界上常有失败和胜利的交替,
幻象却永远保持着不败的魅力!
城楼图铭
欲圮的敌楼,风雨剥蚀的城墙,
破败的岗亭,土山之间的泥路,
被画笔揉成一团。混茫的中央:
载双人的独轮车伸向迢遥的远处……
冬日的风,凄厉而肃杀,吹去
每一段回忆,以至每一片凄清,
这小城呈现出一个伟大的裸体——
在令人颤栗的洁净中向天横陈。
一切都已是昨日的汪洋中的点滴,
但我将面对这幅画,以我的心祭:
没眼泪,连心的跳动也几乎要止息,
因为岩石的悲悼是如死的静寂。
耳语如彗星,划破了阴冷的画面:
亡友的哀容如峻峰在星云里突现。
狭弄
我常常梦见我走向一条路径——
那样狭窄,那样细长的小巷,
地上铺着尖尖的碎石,一棱棱,
在一线斜阳下泛起惨白的鳞光。
小路的一边是监狱,高墙陡立;
另一边是教堂,看得见钟楼和墓园。
我在狭弄中行走着,孤独而凄迷,
长长的甬道好象永远走不完。
猛地,囚徒的嚎叫搅拌着钟声
撞击着黄昏给心灵带来的落寞,
我惊异,疑惧而止步,仔细倾听:
天使和撒旦翻了个,在半空拚搏。
呵,童年时常去游荡的狭弄,
也是我永远挣脱不掉的噩梦!
潮水湾里的倒影
潮水湾南岸耸峙着圆形廊柱厅,
圆厅的中央是杰弗逊的青铜雕像。
他右手握着独立宣言的文本;
站立着,严肃的目光正射向前方。
绕厅内穹庐形屋顶四周的铭文
标明他反对一切形式的暴虐;
铭文如大桂冠高悬在他的头顶,
或一圈灵光,使得他无限圣洁。
清风穿越过圆柱从四面吹进来,
他手中的文告仿佛要随风飞扬;
圆柱外四面挂斑斓萧索的云彩;
他的额上漫移着日影和星光。
我看见这一切映入澄澈的潮水湾,
成美丽空灵的影子,在水中倒悬……
写于安科雷季机场
天光如浑圆的蓝宝石包围着银鸟。
越蓝点连成的虚线,跨阿留申群岛。
太平洋匆匆隐退,白令海涌到。
追赶时间呀——你这太阳的轨道。
你好,阿拉斯加!你好,北极圈!
你好,安科雷季!你好,麦金利山!
混沌的丝绒黑取代透明的宝石蓝,
艳阳天退到繁星夜——转瞬之间!
从今天清晨直追到昨天深夜——
北极圈外是一片灿烂的星野。
爱斯基摩兄弟迎来了,面带笑靥。
明天同今天建交,情真意切。
我想:有一天,人类乘超光速漫游,
看无穷的未来同无穷的过去握手。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9
张志民诗选
张志民(1926—1998),河北宛平县人。有诗集《张志民诗选》、《张志民叙事诗选》等。
冷却了的钟声
冷却了的钟声
凉下来的
是槐树上的
那口古钟
热起来的
是田野上
每颗心灵
听人说
没有心灵的喷火
便没有古钟的冷却。
又听说
没有它的冷却
就没有心灵的沸腾。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29
公刘诗选
公刘(1927--2003)江西南昌人。本名刘耿直。1946年正式使用公刘的笔名。1948年加入中华全国文艺家协会。195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上海夜歌(一) 上海夜歌(二) 夜半车过黄河
上海夜歌(一)
上海关。钟楼。时针和分针
像一把巨剪,
一圈,又一圈,
铰碎了白天。
夜色从二十四层高楼上挂下来,
如同一幅垂帘;
上海立刻打开她的百宝箱,
到处珠光闪闪。
灯的峡谷,灯的河流,灯的山,
六百万人民写下了壮丽的诗篇:
纵横的街道是诗行,
灯是标点。
上海夜歌(二)
上海的夜是奇幻的;
淡红色的天,淡红色的云,
多少个窗子啊多少盏灯,
甜蜜,朦胧,宛如爱人欲睡的眼睛。
我站在高耸的楼台上,
细数着地上的繁星,
我本想从繁星中寻找牧歌,
得到的却是钢铁的轰鸣。
轮船,火车,工厂,全都在对我叫喊:
抛开你的牧歌吧,诗人!
在这里,你应该学会蘸着煤烟写诗,
用汽笛和你的都市谈心……
夜半车过黄河
夜半车过黄河,黄河已经睡着,
透过朦胧的夜雾,我俯视那滚滚浊波,
哦,黄河,我们固执而暴躁的父亲,
快改一改你的脾气吧,你应该慈祥而谦和!
哎,我真想把你摇醒,我真想对你劝说:
你应该有一双充满智慧的明亮的眸子呀,
至少,你也应该有一双聪明的耳朵,
你听听,三门峡工地上,钻探机在为谁唱歌?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30
文晓村诗选
文晓村,河南偃师人,1928年生,国立台湾师范大学毕业。美国加州世界艺术文化学院荣誉文学博士。现任葡萄园诗刊社长,中国诗歌艺术学会理事长,中国文艺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民国新诗学会理事,世界华文诗人协会常务理事。着有诗集多种。
文房四宝 牛 随想 木讷的灵魂 一盏小灯 攀登 回响 中国宫殿
文房四宝
笔
剑不能及的地方
我受命出征
与诗人画家终身为友
偶而 也会
变成情人的舌头
墨
为闺中画眉
为大千渲染长卷
让仁人烈士留名千古
生命走到末端 便
飘然为一缕云烟
纸
宁愿被挂在墙上
或是与书蠹为伍
也不甘充当美丽的包装
参与骗局
制造垃圾
砚
来自石头的族群
虽然被骚人墨客
请入书斋 视为上宾
始终 还是
不改其石头的本性
牛
没有华丽的装饰
没有动听的歌喉
无所谓雄心
无所谓壮志
让花族在春天齐放
让歌鸟在林间争鸣
让狮子在旷野 称王
让猴子在动物园 表演
我只是守着一方土地
一步一步
默默耕耘
随想
之一
分不清
走过了第几重门
总是晨曦与月辉
不停地交替
总是想把微弱的光能
变成热变成力
把骨肉同胞心上的冰
化作欢笑的眼泪
之二
不管一九九六的门上
贴了多少种预言
有一扇门
必须敞开
你必须走出户外
才能呼吸新鲜的空气
才能看到春夏秋冬的
风景
之三
兄弟阋墙
说得再动听再有理
杀与被杀的
都是自己的家人
在死亡与哭泣的土地上
结不出胜利的果子
在走向杀戮之前
兄弟,让我们止步
木讷的灵魂
一尊木讷的灵魂
被置于十字架下 审判台前
等候审判者降临
神只在上 手握律令
木讷者在下 静聆命运的判决
证人和律师席上坐着旁听者
因此 罪 是确定了的
没有辩护
没有怨怼
且不闻哭泣之声
心灵是一束白色的檀木
这是冬季
冬在此树起它的权威
皑皑的白雪 冷冷地
禁锢着荒漠的原野
旷野 没有一只兔子的足迹
蝙蝙和蛇的氏族们 如僵尸一般
在黑暗的洞穴中寂然冬眠
森林凋零 音乐鸟全部遁逸
满目尽是鹿族吊丧的长角
伤感的太阳 脸色苍白
风的哭声凄凄
在木讷的深处
不死的灵魂 恒然存在
一如大戈壁的沙漠之下
隐藏着一条塔里木河
幽幽地 微微地
奏着神秘的音乐
一盏小灯
在荒漠的旷野
野狼的嗥叫 令人毛发耸动
远方 那一闪
荧荧的亮光
可是一盏小小的灯?
在深夜的海上
黑色的风浪 撞击着水手的心
远方 那一闪
淡淡的亮光
可是一盏小小的灯?
在浓雾的岛上
风平浪静 星儿也跌入梦境
远方 那一闪
蒙蒙的亮光
可是一盏小小的灯?
纵然是白昼
都市和乡村欢笑般的
炫耀着春花秋月的风景
我的心灵啊 依然渴望
那一盏小小的灯
而我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
那一盏梦幻的小灯
是永远无法接近的
便只有默默地
把心贴了上去
攀登
就如拥有一座山
和一颗闪烁的星座
你向高处攀登
你的目光凝视着远方
任眼前的风景 片片凋落
如一季褪色的春
在那崎岖的道路上
你的步履艰辛
多少次 从峻峭的高处
跌向死亡的山涧
你的伤痕累累 血泪斑斑
也不曾停止你的脚步
常常 你紧咬着寂寞
就象紧紧地咬着伟大
咬着骄傲与自尊
纵然一旦把寂寞咬碎
必须吞下一胆紧裹的苦水
你仍然不放弃
从生命的深处仰望世界
也许那是另一条恒长的窄路
在那攀登的途中 也许
有一天 你会倒下来
那也不是你的错
只因那是一种神圣的抉择
回响
我听到一种声音
从我的窗外
轻轻地叩唤
便悄悄地推开小窗
向外张望
但见一只小小的翠鸟
掠过杜鹃花丛
飞向山前
那一片想思林间
当我关上小窗
怅然而寂寞地阖上眼睑
那轻柔的声音啊
却依然在我的窗前回响
中国宫殿
你端端庄庄地 立在东方
立成五千年中国传统的象征
不必以万里长城
去压垮古夫沙漠的金字塔
也不必担心孔子的学生
会去参加掠夺西亚的战争
你只是端端庄庄地
立在东方 看
古埃及的法老们
把名字刻在加纳神庙的石柱上
炫耀他们的战功
让怀思古之幽情的观光客们
到希腊的雅典城外
去叹息巴尔特农的废墟
到罗马竞技场的残垣断壁中
去凭吊古罗马的贵族和公民们
观赏嗜血的人兽之斗的笑容
你端端庄庄地 立在东方
立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上
任世界在惊涛骇浪中
一柱擎天 不为所动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1:31
本帖最后由 尖峰存在 于 2014-6-10 11:38 编辑
宋颖豪诗选
宋颖豪(本名宋广仁)一九三○年生,河南襄城人。文学硕士;早于四○年代后期即以念汝、白圭、襄人、殷嗣等笔名发表诗作。于五○年代中期转注于英美诗的译介,卓有优绩。著有《麦帅传》、海明威研究。
五行诗五首 我是拜月的人 神木 驻立雪暮林畔 窗前树 下午之歌 那人来自中原 未走过的路 我是夜熟知的人 小白球传奇
五行诗五首
一、
曙光挞窗而入
扈从的小岛连番嚷嚷
一睁眼,赫见
东山俨然肃立在窗前
幡然醒来 振衣而起
二、
窗户率性而爽朗
不怕黑暗,喜见光明
瞧见什么总是说个明白痛快
却有人执拗忌疑
拉下帷幕 蒙上眼睛 图个清静
三、
提起人生方向 真教人茫茫然
昨天的昨天是前天
明天的明天是后天
有人惶惶于身后,有人忮忮于生前
你说 该在乎事前?或留芳或遗臭?
四、
说什么也无法堵住
悠悠之口,或风或雨
时晴时雾,团团的疑云依旧
君不见 衮衮的涎沫肆意飞溅
频频浸泡着望晴的期盼
五、
不是这样说定了的吗
狐疑却发酵在杜撰的前夕
花非花 雾非雾 本来有此一说
雪山上聚落有云的逍遥
每每中意的竟然是劫后的庆幸
我是拜月的人
久久深埋在心灵的底层
遂而染上嗜苦的好癖 一杯一杯
总爱独饮 在月下
在咖啡的醇香之中
我是拜月的人
咖啡的芳芬袅袅漫升
我用小匙轻轻搅动
氲氤中 总是会想起
门儿是怎样开启
门口怎样绽开一朵玫瑰
蓦的 艳红的花瓣点燃了
春青的彩灯
焕然是夜的绚烂 缤纷似锦
已是暮春
温馨的花径 嫣红翠绿
又是枫叶沥血的季节
月亮圆得格外出色
那铃声回响着风的消息
风行吟在我的慕盼里
只是月亮莞尔不语
我知道 你将伴月起舞
凌水波之涟漪
而在零乱的婆娑影中
翩然来迟 还是那般诗趣
月亮嫣然笑了∶
'这就好了 圆满如是。'
对月举杯
仰首吞下冷冷的黑咖啡
神木
千手佛抖开曙曦
为我披一袭金光袈裟
晨雾涌至,滚滚然
见证群峦乃远古的岛屿
而我了知云是升华的海洋
怡然
或濯缨,或洗耳
抬徕二三童子
看日出 听松涛
且风且舞
我非智者
虽然历史如年轮
我非逸者
只是乐山而已
驻立雪暮林畔
我知道这是谁的树林。
晓得这是谁家树林。
虽然他家住那个庄村;
他就住在那个庄村;
他看不见我在此稍待
他不知我在此稍待(注)
观赏雪花被覆着树林。
观赏雪花被覆树林。
马儿一定会觉得奇怪
马儿一定感到奇怪
为何停驻在无村郊外,
干么停在无村郊外;
而于冻湖和树林当中
而冻湖和树林当中,
正是一年最暗的暮霭。
一年最苍茫的暮霭。
它将佩铃轻轻的摇动
探问有没有差错事情。
探问有无差错事情,
只一丝声音隐约听见
一丝回声隐约听见
乃雪花飞舞柔细的风。
乃雪花舞柔细的风。
树林恁是邃美幽暗,
但我必须信守诺言;
但我必须信守诺言;
再赶一程我才歇店,
再赶一程我才歇店。
再赶一程我才歇店。
窗前树
窗前有一株树,窗前树,
夜来时,我拉下窗帘;
且莫在你我之间
拉下帏幕。
梦首自地面漫升迷雾
飘忽几如天上的白云,
而轻妙的巧舌低吟
渺深依然不足。
树啊,我看见你被摧打摇曳,
如果你看见我沉睡在梦中,
你也会看见我被袭击晃动
全然消逸。
当初,命运将我俩的头
并列,但有她的幻想,
你的头悬念窗外的天象,
而我却关怀室内的气候。
下午之歌
坐在宁静之中
握拥一杯清淡
任喧嚣自四面八方围来
汹涌澎湃
车辚辚、马萧萧
呼啸而过
仿佛往昔的岁月
有风、有雨
风雨中,依然故我
把整个下午斟得满满的
一口一口的品尝
饮尽苦涩之后
正是霞光
清风和明月
来,下一盘棋
楚汉河界分明
只是一个过河的卒子
依旧踏着方步,一路喊着
'将军!'
那人来自中原
——赠诗人周梦蝶
那人来自中原,
来自刘子骥的南阳府
当年刘高士桃源之行未果,不复有问津者
而那人
凄然欣往
寻向茫茫
顺流而下
夹岸爆发繁华的火花
轰轰隆隆咆啸的滚石
而那人
乘桴浮于海上
宁困于陈蔡 蔬食饮水
一屁股坐在武昌街上
冰冷的水门汀
一坐便是四十个年头
十个叶落萧萧的肃秋
十个裹不住体温的寒冬
十个花开不香的早春
又十个阴影遮住通道的炎暑
那人依然趺坐在那儿
把武昌街孵出一个名字
把冰冷暖成馨郁的小诗
把默讷搦捏就一颗明星
那人依然跌坐在那儿
塑自己为一行清★的瘦金
恬澹的禅定
禅定于一种执着
执着如金刚似地
翻开就是诗的乐土
那人依然趺坐在那儿
如今明星也打烊了
而那人的孤独国
该升段到几千了呢
但在三千大千世界之中
那人自有一片天空
庄周梦蝴蝶
蝴蝶梦庄周
那人依然那样趺坐在那儿
坐成了一尊诗的雕象
坐成了杖于国的古稀寿星
嗨,那人
何以寿康,无需杖?
那人笑拈还魂草
语焉不语
漫天飘落缤纷的宁静
未走过的路
两条路分叉在黄树林,
恨不得同时走两条;
我是旅行,良久立临,
顺着其中一条,极目凝神
直看到它在林丛中折没了。
也许是我作了较好的选择,
我走上一条,美好一样,
因为路上青草绵绵,未被践踹,
一旦经人践踹
路的状况必然是一样。
那天早上,两条路都埋在
枯叶下,尚未被踏黑;
对罗,我改日再走另一条,
我知道是路都会引人入胜,
独自迟疑我是否该走回。
在若干年以后
我将喟叹地说∶
两条路分叉在黄树林,而我
走了人迹稀少的一条,
于是便有了不同的结果。
我是夜熟知的人
我是夜熟知的人。
我曾投身雨中,归自雨中。
我曾走出灯火 煌的市镇。
我曾俯视过最凄清的街衢。
我曾越过巡行的知更人。
我低抑眼神,不愿吭声。
我伫立,戛止跫音
当远处断续的呼唤
传自另一道街的家门,
不是唤我回,或道声再见;
而于此无边静谧的超尘,
只有发光的时钟在夜空明闪
宣告时间并无是非之分。
我是夜熟知的人。
小白球传奇
砰然一击
嗖—小白球腾空
飞上天
呼啸过处 所向披靡
狂飙烧起 夷为平地
所谓原始 所谓原野
所谓野生 尽成废墟
所谓环保 所谓教育
所谓务实 悉予平整
草色无垠 一望无际
可以养眼 可以精神
所谓一桩大工程 于焉完成
恰是一个天朗气清
车似流水 马如龙
商旅啸聚 冠盖翔集
攀肩搭背 交头接耳
临风把酒 上下其手
觥筹交错 杯盘狼藉
轻轻的风 淡淡的云
便便的腹 浪浪的笑
震铄每一个家庭的晚七点
萤光亮处
那人奋力击出前倾的趋势
遂以金属的杆子撑住
游目骋怀 放眼傲视
一颗一白球
飞扬
于是他翘起长长的下巴
笑了!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6:24
郭小川诗选
郭小川(1919——1976),先后出版《投入火热的斗争》、《致青年公民》、《雪与山谷》、《将军三部曲》、《甘蔗林——青纱帐》、《郭小川诗选》等十余本诗集。
团泊洼的秋天 向困难进军 山中 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 祝酒歌 乡村大道 甘蔗林--青纱帐 望星空
团泊洼的秋天
秋风象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苍绿的叶子抚摸着快熟的庄稼;
密集的芦苇,细心地护卫着脚下偷偷开放的野花。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
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
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象在香矩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全世界都在喧腾,哪里没有雷霆怒吼,风去变化!
是的,团泊洼的呼喊之声,也和别处一样洪大;
听听人们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闹市一样嘈杂。
这里没有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人人都在枪炮齐发;
谁的心灵深处——没有奔腾咆哮的千军万马!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火阵,但日夜都在攻打厮杀;
谁的大小动脉里——没有炽热的鲜血流响哗哗!
这里的《共产党宣言》,并没有掩盖在尘埃之下;
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在这里照样有最真挚的回答。
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在战士的心头放射光华;
反对修正主义的浪潮,正惊退了贼头贼脑的鱼虾。
解放军兵营门口的跑道上,随时都有马蹄踏踏;
五·七干校的校舍里,荧光屏上不时出现《创业》和《海霞》。
在明朗的阳光下,随时都有对修正主义的口诛笔伐;
在一排排红房之间,常常听见同志式温存的夜话。
……至于战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团泊洼怎能包容得下!
不能用声音,只能用没有声音的“声音”加以表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
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永远改造,从零出发;
一切可耻的衰退,只能使人视若仇敌,踏成泥沙。
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期诈;
一切无稽的罪名,只会使人神志清醒,头脑发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一切额外的贪欲,只能使人感到厌烦,感到肉麻。
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
战士的明眼,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不会昏瞎。
请听听吧,这就是战士一句句从心中掏出的话。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是的,团泊洼是静静的,但那里时刻都会轰轰爆炸!
不,团泊洼是喧腾的,这首诗篇里就充满着嘈杂。
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
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1975年9月于团泊洼干校初稿的初稿,还需要做多次多次的修改,属于《参考消息》一类,万勿外传。(——作者原注)
向困难进军
——再致青年公民
骏马
在平地上如飞地奔走
有时却不敢越过
湍急的河流;
大雁
在春天爱唱豪迈的进行曲,
一到严厉的冬天
歌声里就满含着哀愁;
公民们!
你们
在祖国的热烘烘的胸脯上长大
会不会
在困难面前低下了头?
不会的,
我信任你们
甚至超过我自己,
不过
我要问一问
你们做好了准备没有?
我
比你们年长几岁
而且光荣地成了你们的朋友,
禁不住
要把你们的心
带回到那变乱的年头。
当我的少年时代
生活
决不象现在这样
自由而温暖,
我过早地同我们的祖国在一起
负担着巨大的忧患,
可是我仍然是稚气的,
人生的道路
在我看来是如此地一目了然,
仿佛
只要报晓的钟声一响,
神话般的奇迹
就象彩霞似地出现在天边,
一切
都会是不可思议地美满。……
呵,就在这个时候
严峻的考验来了!
抗日战争的炮火
在我寄居的城市中
卷起浓烟,
我带着泪痕
投入红色士兵的行列
走上前线。
……真正的生活开始了!
可惜
它开始得过于突然!
我呀
几乎是毫无准备地
遭遇到一场风险。
在一个雨夜的行军的路上,
我慌张地跑到
最初接待我的将军的面前,
诉说了
我的烦恼和不安:
打仗嘛
我还不能自如地往枪膛里装子弹,
动员人民嘛
我嘴上只有书本上的枯燥的语言。
我说:
“同志,
请允许我到后方再学几年!”
于是
将军的沉重的声音
在我的耳边震响了:
“问题很简单——
不勇敢的
在斗争中学会勇敢,
怕困难的
去顽强地熟悉困难。”
呵呵
这闪光的话
象雨点似地打在我的心间,
我情着感激
回到我们的队伍中
继续向前……。
现在
十八年已经过去了,
时间
锻炼了我们
并且为我们的祖国带来荣耀,
不是我们
被困难所征服,
而是那些似乎很吓人的困难
一个个
在我们的面前跪倒。
黑暗永远地消亡了,
随太阳一起
滚滚而来的
是胜利和欢乐的高潮。
公民们
我羡慕你们,
你们的青年时代
就这样好!
你们再不要
赤手空拳
去夺敌人手中的三八枪了。
而是怎样
去建造
保卫祖国的远射程的海防炮;
你们再不要
趁着黑夜
去挖隐蔽身体的地洞了,
而是怎样
寻根追底地
到深山去探宝;
你们再不要
越过地堡群
偷袭敌人控制的城市了。
而是怎样
把从工厂中伸出的烟囱
筑得直上云霄;
你们再不要
打着小旗
到地主庭院去减租减息子。
而是怎样
把农业生产合作社
办得又多又好。……
是呵
连你们遭遇的困难
都使我感到骄傲,
可是我要说
它的威风
决不会比从前小。
社会主义的道路上
并非
平安无事,
就在阳光四射的早晨
也时常
有风雨来袭,
帝国主义者
对着我们
每天都要咬碎几颗吃人的牙齿,
生活的河流里,
随处都可能
埋伏着坚硬的礁石,
旧世界的苍蝇们
在每个阳光不曾照进的角落
生着蛆……。
新生的事物
每时每刻都遇到
没落者的抗拒……。
然而我要告诉你们
凭着我所体味的生活的真理:
困难
这是一种愚蠢而又懦怯的东西,
它
惯于对着惊恐的眼睛
卖弄它的威力,
而只要听见刚健的脚步声
就象老鼠似地
悄悄向后缩去,
它从来不能战胜
人们的英雄的意志。
那么,同志们!
让我们
以百倍的勇气和毅力
向困难进军!
不仅用言词
而且用行动
说明我们是真正的公民!
在我们的祖国中
困难减一分
幸福就要长几寸,
困难的背后
伟大的社会主义世界
正向我们飞奔
1955年11月草成 1956年1月9日定稿
山中
一
我要下去啦——
这儿不是战士长久住居的地方,
我要下去啦——
我的思想的翼翅不能在这儿飞翔,
我要下去啦——
在这儿呆久了,我的心将不免忧伤,
我要下去啦——
简直来不及收拾我一小卷行装。……
二
冷漠、寂静、安详,
一切都似乎是这样怪诞和反常。
那轻捷的蝴蝶般的落叶
跌在地上,竟也发出惊心的巨响,
秋风像撒野的妇人的手
急剧地敲打着寺院的红墙,
小河如同闷坏了的孩子
喧闹着,要到广阔的野地去游荡。
三
而我,曾是一个道地的山民,
多少个年头呵在山中驰奔。
就是那一场又一场的急雨呀,
刷去了我生命的青春;
那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树丛里,
也隐藏过我这颗暴跳的心。
可是我一次也没有
听过这样的风声,看过这样的流云……
四
在那些严峻的日子里,
每个山头都在炮火中颤动。
而那无数个颤动着的山头上,
日夜都驻扎着我们的百万雄兵。
而每个精壮精壮的兵士,
都有长枪在手、怒火在胸,
那闪着逼人的光辉的枪刺呵,
每一支都刺进郁结着雾气的天空。
五
我也是这些兵士中的一个呀,
我的心总是和他们的心息息相通。
行军时,我们走着同一的步伐,
宿营了,我们做着相似的好梦,
一个伙伴在身旁倒下了,
我们的喉咙里响起复仇的歌声,
一个新兵入伍了,
我们很快就把他引进战斗的人生。
六
现在,那样的日子早已过去,
这个山区也不再是那个山区。
我住的是一个已故资本家留下的别墅,
在我手中的是一支迟滞的笔,
我的枪呢,我的枪呢,
不知在哪一座仓库里烂成枯枝,
我的马呢,我的马呢,
怕早在哪一个合作社里拉上了犁。
七
是我眷恋那残忍的战斗吗?
不,在战争中我每天都盼望着胜利。
是我不喜欢这和平的国土吗?
不,我喜欢,我爱,我感激。
是我讨厌这山中的景色吗?
不,初来的时候我也有很好的兴致。
只是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
我曾经而且今天还是一个战士。
八
我的习性还没有多少变移,
沸腾的生活对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我爱在那繁杂的事务中冲撞,
为公共利益的争吵也使我入迷,
我爱在那激动的会议里发言,
就是在嘈杂的人群中也能生产诗。
而那机器轰隆着的工地和扬着尘土的田野呀,
我的心没有一天不向你们飞驰……
九
我要下去啦——
树叶呀我不能让你载着金色的时光轻轻跌落!
我要下去啦——
秋风呀你不要这样把我折磨!
我要下去啦——
小河呀我要同你一起走向喧闹的生活!
我要下去啦——
人们需要我像作战般地工作!
1956年8月初稿
11月9日改成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6:25
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
继承下去吧,我们后代的子孙!
这是一笔永恒的财产----千秋万古长新;
耕耘下去吧,未来世界的主人!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
这片土地哟,头枕边山、面向国门,
风急路又远啊,连古代的旅行家都难以问津;
这片土地哟,背靠林海,脚踏湖心,
水深雪又厚啊,连驿站的千里马都不便扬尘.
这片土地哟,一直如大梦沉沉!
几百里没有人声,但听狼嚎、熊吼、猛虎长吟,
这片土地哟,一直是荒草森森!
几十天没有人影,但见蓝天、绿水、红日如轮。
这片土地哟,过去好似被遗忘的母亲!
那清澈的湖水啊,像她的眼睛一样望尽黄昏;
这片土地哟,过去犹如被放逐的黎民!
那空静的山谷啊,像他的耳朵一样听候足音。
永远记住这个时间吧:1954年隆冬时分,
北风早已吹裂大地,冰雪正封闭着古老的柴门;
永远记住这些战士吧:一批转业的革命军人,
他们刚刚告别前线,心头还回荡着战斗的烟云。
野火却烧起来了!它用红色的光焰昭告世人:
从现在起,北大荒开始了第一次伟大的进军!
松明都点起来了!它向狼熊虎豹发出檄文:
从现在起,北大荒不再容忍你们这些暴君!
谁去疗治脚底的血泡呀,谁去抚摸身上的伤痕!
马上出发吧,到草原的深处去勘察土质水文;
谁去清理腮边的胡须呀,谁去涤荡眼中的红云!
继续前进吧,用满身的热气冲开弥天的雪阵。
还是吹起军号啊!横扫自然界的各色“敌人”,
放一把大火烧开通路,用雪亮的刺刀斩草除根!
还是唱起战歌呵!以注满心血的声音呼唤阳春,
节省些口粮作种籽,用扛惯枪的肩头把犁耙牵引。
哦,没有拖拉机、没有车队、没有马群……,
却有几万亩土地--在温暖的春风里翻了个身!
哦,没有住宅区,没有野店、没有烟村……;
却有几个国营农场--在如林的帐逢里站定了脚跟!
怎样估价这笔财产呢?我感到困难万分,
当我写这诗篇的时候,机车如建筑物已经结队成群;
怎样测量这片土地呢?我实在力不从心,
当我写这诗篇的时候,绿色的麦垄还在向天边延伸。
这笔永恒的财产啊,而且是生活的指针!
它那每条开阔的道路呀,都像是一个清醒的引路人;
这片神奇的土地啊,而且是真理的园林!
它那每只金黄的果实呀,都像是一颗明亮的心。
请听:战斗和幸福、革命和青春---
在这里的生活乐谱中,永远是一样美妙的强音!
请看:欢乐和劳动、收获和耕耘---
在这里的历史图案中,永远是一样富丽的花纹!
请听:燕语和风声、松涛和雷阵---
在这里的生活歌曲中,永远是一样地悦耳感人!
请看:寒流和春雨、雪地和花荫---
在这里的历史画卷中,永远是一样地醒目动心!
我们后代的子孙啊,共产主义时代的新人!
埋在这片土地里的祖先,怀着对你们最深的信任;
你们的道路,纵然每分钟都是那么一帆风顺,
也不会有一秒钟---遗失了革命的灵魂……
未来世界的主人啊,社会主义祖国的公民!
埋在这片土地里的祖先,对你们抱有无穷的信心;
你们的生活,纵然千百倍地胜过当今,
也不会有一个早上---忘记了这一代人的困苦艰辛。
是的,一切有出息的后代,历史珍视革命先辈的遗训,
而不是虚设他们的灵牌---用三炷高香侍奉晨昏;
是的,一切有出息的后代,历来尊重开拓者的苦心,
而不是只从他们的身上---挑剔微不足道的灰尘。
……继承下去吧,我们后代的子孙!
这是一笔永恒的财产---千秋万古长新;
……耕耘下去吧,未来世界的主人!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
祝酒歌
--林区三唱之一
三伏天下雨哟,
雷对雷,
朱仙镇交战哟,
锤对锤;
今儿晚上哟,
咱们杯对杯!
舒心的酒,
千杯不醉;
知心的话,
万言不赘;
今儿晚上啊,
咱这是瑞雪丰年祝捷的会!
酗酒作乐的
是浪荡鬼;
醉酒哭天的
是窝囊废;
饮酒赞前程的
是咱们社会主义新人这一辈!
财主醉了,
因为心黑;
衙役醉了,
因为受贿;
咱们就是醉了,
也只因为生活的酒太浓太美!
山中的老虎呀,
美在背;
树上的百灵呀,
美在嘴;
咱们林区的工人啊,
美在内。
斟满酒,
高举杯!
一杯酒,
开心扉;
豪情,美酒,
自古长相随。
祖国是一座花园,
北方就是园中的腊梅;
森林就是花中的蕊。
花香呀,
沁满咱们的肺。
祖国情呀,
春风一般往这儿吹;
同志爱呀,
河流一般往这儿汇。
党是太阳,
咱是向日葵。
广厦亿万间,
等这儿的木材做门楣;
铁路千百条,
等这儿的枕木铺钢轨。
国家的任务是大旗,
咱是旗下的突击队。
骏马哟,
不用鞭催;
好鼓哟,
不用重锤;
咱们林区工人哟,
知道怎样答对!
且饮酒,
莫停杯!
三杯酒,
三杯欢喜泪;
五杯酒,
豪情胜似长江水。
雪片呀,
恰似群群仙鹤天外归;
松树林呀,
犹如寿星老儿来赴会。
老寿星啊,
白须、白发、白眼眉。
雪花呀,
恰似繁星从天坠;
桦树林呀,
犹如古代兵将守边陲。
好兵将啊,
白旗、白甲、白头盔。
草原上的骏马哟,
最快的乌骓;
深山里的好汉哟,
最勇的是李逵;
天上地下的英雄啊,
最风流的是咱们这一辈!
目标远,
大步追。
雪上走,
就象云里飞;
人在山,
就象鱼在水。
重活儿,
甜滋味。
锯大树,
就象割麦穗;
扛木头,
就象举酒杯。
一声呼,
千声回;
林荫道上。
机器如乐队;
森林铁路上,
火车似滚雷。
一声令下,
万树来归;
冰雪滑道上,
木材如流水;
贮木场上,
枕木似山堆。
且饮酒,
莫停杯!
七杯酒,
豪情与大雪齐飞;
十杯酒,
红心和朝日同辉!
小兴安岭的山哟,
雷打不碎;
汤旺河的水哟,
百折不回。
林区的工人啊,
专爱在这儿跟困难作对!
一天歇工,
三天累;
三天歇工,
十天不能安生睡;
十天歇工,
简直觉得犯了罪。
要出山,
茶饭没有了味;
快出山,
一时三刻拉不动腿;
出了山,
夜夜梦中回。
旧话说;
当一天的乌龟,
驮一天的石碑;
咱们说:
占三尺地位,
放万丈光辉!
旧话说:
跑一天的腿,
张一天的嘴;
咱们说;
喝三瓢雪水,
放万朵花蕾!
人在山里,
木材走遍东西南北;
身在林中,
志在千山万水。
祖国叫咱怎样答对,
咱就怎样答对!
想昨天;
百炼千锤;
看明朝:
千娇百媚;
谁不想干它百岁!
活它百岁!
舒心的酒,
千杯不醉;
知心的话,
万言不赘;
今儿晚上啊,
咱这是瑞雪丰年宣誓的会。
1962年12月记于伊春
1963年2月1---28日写于北京
乡村大道
一
乡村大道呵,好象一座座无始无终的长桥!
从我们的脚下,通向遥远的天地之交;
那两道长城般的高树呀,排开了绿野上的万顷波涛。
哦,乡村大道,又好象一根根金光四射的丝绦!
所有的城市、乡村、山地、平原,都叫它串成珠宝;
这一串串珠宝交错相连,便把我们的绵绣江山缔造!
二
乡材大道呵,也好象一条条险峻的黄河!
每一条的河身,至少有九曲十八折;
而每一曲、每一折呀,都常常遇到突起的风波。
哦,乡材大道,又好象一道道干涸的沟壑!
那上面的石头和乱草呵,比黄河的浪涛还要多;
古往今来的旅人哟,谁不受够了它们的颠簸!
三
乡村大道呵,我生之初便在它上面匍匐;
当我脱离了娘怀,也还不得不在上面学步;
假如我不曾在上面匍匐学步,也许至今还是个侏儒。
哦,乡村大道,所有的山珍土产都得从此上路,
所有的英雄儿女,都得在这上面出出入入;
凡是前来的都有远大的前程,不来的只得老死狭谷。
四
乡村大道呵,我爱你的长远和宽阔,
也不能不爱你的险峻和你那突起的风波;
如果只会在花砖地上旋舞,那还算什么伟大的生活!
哦,乡材大道,我爱你的明亮和丰沃,
也不能不爱你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
不经过这样山山水水,黄金的世界怎会开拓!
1961年11月初稿于昆明
1962年6月改于北京
甘蔗林--青纱帐
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阴,
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肃杀的秋天毕竟过去了,繁华的夏日已经来临,
这香甜的甘蔗林哟,哪还有青纱帐里的艰辛!
时光象泉水一般涌啊,生活象海浪一般推进,
那遥远的青纱帐哟,哪曾有甘蔗林的芳芬!
我年青时代的战友啊,青纱帐里的亲人!
让我们到甘蔗林集合吧,重新会会昔日的风云;
我战争中的伙伴啊,一起在北方长大的弟兄们!
让我们到青纱帐去吧,喝令时间退回我们的青春。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发现:
住在青纱帐里,高粱秸比甘蔗还要香甜;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大胆的判断:
无论上海或北京,都不如这高粱地更叫人留恋。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种有趣的梦幻:
革命胜利以后,我们一道捋着白须、游遍江南;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点渺小的心愿:
到了社会主义时代,狠狠心每天抽它三支香烟。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坚定的信念:
即使死了化为粪土,也能叫高粱长得杆粗粒圆;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次细致的计算:
只要青纱帐不到,共产主义肯定要在下代实现。
可记得?在分别时,我们定过这样的方案:
将来,哪里有严重的困难,我们就在哪里见面;
可记得?在胜利时,我们发过这样的誓言:
往后,生活不管甜苦,永远也不忘记昨天和明天。
我年青时代的战友啊,青纱帐里的亲人!
我们有的当了厂长、学者,有的作了编辑、将军,
能来甘蔗林里聚会吗?--不能又有什么要紧!
我知道,你们有能力驾驭任何险恶的风云。
我战争中的伙伴啊,一起在北方长大的弟兄们!
你们有的当了工人、教授,有的作了书记、农民,
能回到青纱帐去吗?--生活已经全新,
我知道,你们有勇气唤回自己的战斗的青春。
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望星空
(1)
今夜呀,
我站在北京的街头上。
向星空了望。
明天哟,
一个紧要任务,
又要放在我的双肩上。
我能退缩吗?
只有迈开阔步,
踏万里重洋;
我能叫嚷困难吗?
只有挺直腰身,
承担千斤重量。
心房呵。
不许你这般激荡!-------
此刻呵,
最该是我沉着镇定的时光。
而星空,
却是异样的安详。
夜深了,
风息了,
雷雨逃往他乡。
云飞了,
雾散了,
月亮躲在远方。
天海平平,
不起浪,
四围静静,
无声响。
但星空是壮丽的,
雄厚而明朗。
穹窿呵,
深又广,
在那神秘的世界里,
好象竖立着层层神秘的殿堂。
大气呵,
浓又香,
在那奇妙的海洋中,
仿佛流荡着奇妙的酒浆。
星星呵,
亮又亮,
在浩大无比的太空里,
点起万古不灭的盏盏灯光。
银河呀。
长又长,
在没有涯际的宇宙中,
架起没有尽头的桥梁。
呵,星空,
只有你,
称得起万寿无疆!
你看过多少次:
冰河解冻,
火山喷浆!
你赏过多少回:
白杨吐绿,
柳絮飞霜!
在那遥远的高处,
在那不可思议的地方,
你观尽人间美景,
饱看世界沧桑。
时间对于你,
跟空间一样--
无穷无尽,
浩浩荡荡。
(2)
呵,
望星空,
我不免感到惆怅。
说什么:
身宽气盛,
年富力强!
怎比得:
你那根深蒂固,
源远流长!
说什么:
情豪志大,
心高胆壮!
怎比得:
你那阔大胸襟,
无限容量!
我爱人间,
我在人间生长,
但比起你来,
人间还远不辉煌。
走千山,
涉万水,
登不上你的殿堂。
过大海,
越重洋,
饮不到你的酒浆。
千堆火,
万盏灯,
不如一颗小小星光亮。
千条路,
万座桥,
不如银河一节长。
我游历过半个地球,
从东方到西方。
地球的阔大幅员,
引起我的惊奇和赞赏。
可谁能知道:
宇宙里有多少星星,
是地球的姊妹行!
谁曾晓得:
天空中有多少陆地,
能够充作人类的家乡!
远方的星星呵,
你看得见地球吗?
--一片迷茫!
远方的陆地呵,
你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吗?
--怎能想象!
生命是珍贵的,
为了赞颂战斗的人生,
我写下成册的诗章;
可是在人生的路途上,
又有多少机缘,
向星空了望!
在人生的行程中,
又有多少个夜晚,
见星空如此安详!
在伟大的宇宙的空间,
人生不过是流星般的闪光。
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
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
呵,星空,
我不免感到惆怅
于是我带着惆怅的心情,
走向北京的心脏-------
(3)
忽然之间,
壮丽的星空,
一下子变了模样。
天黑了,
星小了,
高空显得暗淡无光,
云没有来,
风没有刮,
却象有一股阴霾罩天上。
天窄了,
星低了,
星空不再辉煌。
夜没有尽,
月没有升,
太阳也不曾起床。
呵,这突然的变化,
使我感到迷惘,'
我不能不带着格外的惊奇,
向四围寻望:
就在我的近边,
在天安门广场,
升起了一座美妙的人民会堂;
就在那会堂的里面,
在宴会厅的杯盏中,
斟满了芬芳的友谊的酒浆;
就在我的两侧,
在长安街上,
挂出了长串的灯光;
就在那灯光之下,
在北京的中心,
架起了一座银河般的桥梁。
这是天上人间吗?
不,人间天上!
这是天堂中的大地吗?
不,大地上的天堂。
真实的世界呵,
一点也不虚妄;
你朴质地描述吧,
不需要作半点夸张!
是谁说的呀--
星空比人间还要辉煌?
是什么人呀--
在星空下感到忧伤?
今夜哟,
最该是我沉着镇定的时光!
是的,
我错了,
我曾是如此地神情激荡!
此刻我才明白:
刚才是我望星空,
而不是星空向我了望。
我们生活着,
而没有生命的宇宙,
既不生活也不死亡。
我们思索着,
而不会思索的穹窿,
总是露出呆相。
星空哟,
面对着你,
我有资格挺起胸膛。
(4)
当我怀着自豪的感情,
再向星空了望。
我的身子,
充溢着非凡的力量。
因为我知道:
在一切最好的传统之上,
我们的队伍已经组成,
犹如浩荡的万里长江。
而我自己呢,
早就全副武装,
在我们的行列里。
充当了一名小小的兵将。
可是呵,
我和我的同志一样,
决不会在红灯绿酒之前,
神魂飘荡。
我们要在地球与星空之间,
修建一条走廊,
把大地上的楼台殿阁,
移往辽阔的天堂。
我们要在无限的高空,
架起一座桥梁,
把人间的山珍海味,
送往迢遥的上苍。
真的,
我和我的同志一样,
决不只是"自扫门前雪",
而是定管"他人瓦上霜"。
我们要把长安街上的灯光,
延伸到远方;
让万里无云的夜空,
出现千千万万个太阳。
我们要把广漠的穹窿,
变成繁华的天安门广场,
让满天星斗,
全成为人类的家乡。
而星空呵,
不要笑我荒唐!
我是诚实的,
从不痴心妄想。
人生虽是暂短的,
但只有人类的双手,
能够为宇宙穿上盛装;
世界呀,
由于人的生存,
而有了无穷的希望。
你呵,
还有什么艰难,
使你力不可当?
请再仔细抬头了望吧!
出发于盟邦的新的火箭,
正遨游于辽远的星空之上。
1959年10月改成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6:27
周梦蝶诗选
周梦蝶(1920- ),本名周起述,出版的诗集有《孤独国》(1957)、《还魂草》(1965)等。
十月 树 逍遥游 菩提树下 燃灯人 垂钓者 冬至 九行 摆渡船上 二月 六月 托钵者
十月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的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的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
风尘和抑郁折磨我的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无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树
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
你便怦然忆起昨日了。
那时你的颜貌比元夜还典丽,
雨雪不来,啄木鸟不来,
甚至连一丝无聊时可以折磨自己的
触须般的烦恼也没有。
是火?还是什么驱使你
冲破这地层?冷而硬的,
你听见不,你血管中循环着的呐喊?
“让我是一片叶吧!
让霜染红,让流水轻轻行过……”
于是一觉醒来便苍翠一片了!
雪飞之夜,你便听见冷冷
青鸟之鼓翼声。
逍遥游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
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
—— 庄子
绝尘而逸。回眸处
乱云翻白,波涛千起;
无边与苍茫与空旷
展笑着如回响
遗落于我踪影底有无中。
从冷冷的北溟来
我底长背与长爪
犹滞留着昨夜的濡湿;
梦终有醒时——
阴霾拨开,是百尺雷啸。
昨日已沉陷了,
甚至鲛人底雪泪也滴干了;
飞跃呵,我心在高寒
高寒是大化底眼神
我是那眼神没遮拦的一瞬。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
云倦了,有风扶着
风倦了,有海托着
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以飞为归止的
仍须归止于飞。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
浩浩天籁之在我肋下……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
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
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
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兰。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
纵使在冬季
纵使结跗者的足音已远去
你依然有枕着万籁
与风月的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了几个春天?
又坐熟了几个夏天?
当你来时
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暗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跗者的足音已远去
唯草色的凝碧
燃灯人
因果经云:「尔时善慧童子见地浊湿,即脱鹿皮衣,散发匍匐,待佛行过。」又云:「过去帝释化为罗剎,为释迦说半偈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释迦请为说全偈。渠言:『我以人为食,尔能以身食我,当为汝说。』释迦许之。渠乃复言:『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释迦闻竟,即攀高树,自投于地。」
走在我底发上。燃灯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圆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悦激跃且静默我
面对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我窥见背上的天溅着眼泪
曾为半偈而日食一麦一
曾为全偈而将肝脑弃舍
在苦行林中,任鸟雀在我发间筑巢
任枯叶打肩,霜风洗耳
灭尽还苏时,坐边扑满沉沉的劫灰
隐约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过我底渴待。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
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
预言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当石头开花时,燃灯人
我将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怯羞而又一无所有
除了这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这长发。叩答你底弘慈
曾经我是腼腆的手持五莲花的童子
垂钓者
是谁?是谁使荷叶,使荇藻与绿萍,频频摇动?
揽十方无边风雨于一钓丝!执竿不顾。
那人由深林第一声莺,坐到落日衔半规。
坐到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之背与肩被落花压弯,打湿……
有蜻蜓竖在他的头上,有睡影如僧定在他垂垂的眼皮上,
多少个长梦短梦短短梦,都悠悠随长波短波短短波以俱逝——-
在芦花浅水之东醒来时。鱼竿已不见,
为受风吹?或为巨鳞衔去?
四顾苍茫,轻烟外,
隐隐有星子失足跌落水声,铿然!
冬至
流浪得太久太久了,
琴,剑和贞洁都沾满尘沙。
鸦背上的黄昏愈冷愈沉重了
怎么还不出来?烛照我归路的孤星洁月?
一叶血的遗书自枫树指梢滑坠,
荒原上造化小儿正以野火燎秋风的虎须……
“最后”快烧上你的眉头了!回去回去,
小心守护它:你的影子是你的。
九行
你底影子是弓
你以自己拉响自己
拉得很满,很满。
每天有太阳从东方摇落
一颗颗金红的秋之完成
于你风干了的手中。
为什么不生出千手千眼来?
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
很多很多等待摇落的自己。
摆渡船上
负载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鞋子
船啊,负载着那么多那么多
相向和背向的
三角形的梦。
摇荡着——深深地
流动着——隐隐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
无尽在,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悲喜上。
是水负载着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负载着船和水?
暝色撩人
爱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苍凉。
二月
这故事是早已早己发生了的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已先有了泪
就已先有了感激
就已先有了展示泪与感激的二月
而你眼中的二月何以比别人独多?
总是这样寒澹澹的天色
总是这样风丝丝雨丝丝的——
降株草底眼睫垂得更低了
绎殊草底服睫垂得更低了
“怎样沁人心脾的记忆啊
那自无名的方向来
饮我以无名的颤栗的……”
而你就拼着把一生支付给二月了
二月老时,你就消隐自己在星里露里。
六月
枕着不是自己的自己听
听隐约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内的
那六月的潮声
从不曾冷过的冷处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缩着
从臃肿的呵欠里走出来
把一朵苦笑如雪泪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株玫瑰刺上
霜降第一夜。葡萄与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识的星光下做梦
梦见麦子在石田里开花了
梦见枯树们团团歌舞着,围着火
梦见天国象一口小麻袋
而耶稣,并非最后一个肯为他人补鞋的人
托钵者
滴涓涓的流霞
于你钵中。无根的脚印啊!
十字花开在你匆匆的路上
衣明囚与昨日与今日之外
你把忧愁埋藏。
紫丁香与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处牵接着你;
日月是双灯,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飞
三千弱水的浪涛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问路。问路从几时有?
几时路与天齐?
问忧昙华几时开?
隔着烟缘,隔着重重的
流转与流转——你可能窥见
哪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长年辗转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风雨
每一滴鸥鹭都眷顾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着雪涛
你说:“我已走得太远!”
所有的渡口都有雾锁着
在十四月。在桃叶与桃叶之外
抚着空钵。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颗陨星为你默默堕泪?
象花雨,象伸自彼岸的圣者的手指……
附:优昙华三千年一度开,开必于佛出世日。又:王献之有妾 曰桃叶,美甚,献之尝临流歌以送之。后遂以桃叶名此渡。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6:27
陈秀喜诗选
陈秀喜(1921年—1991年),台湾着名女诗人,曾任倡导台湾本土精神之“笠诗社”的社长,其诗〈我的笔〉也曾在1978年获得美国全国诗人协会国际诗奖的第二名。由于她扶植文坛后进不余遗力,文友称她为“大家的陈姑妈”,也有人称她为“台湾第一位女诗人”。
嫩叶 白色康乃馨 希望 农历五月十九夜之月 爱的鞭 复活 重逢 一杯咖啡中拾到的宝石 生日礼物
嫩叶
——一个母亲讲给儿女的故事
风雨袭来的时候
覆叶会抵挡
星闪烁的夜晚
露会湿润全身
催眠般的暖和是阳光
折成皱纹睡着
嫩叶知道 只是这些——
当雨季过后
柚子花香味乘微风而来
嫩叶象初生儿一样
惶恐栗栗底伸直了腰
啊!多么奇异的感觉
怎不能缩回那安详的梦境
又伸了背 伸了首
从那覆叶交叠的空间探望
看到了比梦中更美而俏丽的彩虹
嫩叶知道了欢乐 知道了自己长大了数倍
更知道了不必折皱纹紧身睡着
然而嫩叶不知道风雨吹打的哀伤
也不知道萧萧落叶的悲叹
只有覆叶才知道 梦痕是何等的可爱
只有覆叶才知道 风雨要来的忧愁
白色康乃馨
过去每次母亲节
她羡慕别人胸前的红色康乃馨
几乎以嫉妒的眼
等到夜阑向窗外唤数声 妈——您听不到我的呼唤
前年母亲节
她的女儿自学校来信写着
「谁也不知道我爱您多么深
不为了什么 只因为您是我的母亲」
她惊喜女儿会写这句话祝福
她负咎 自己不曾向妈——说过
她感到无比的幸福比妈——更是幸福
去年母亲节
女儿的男友来谈判
为着解释欧美式的爱情和强调欧美式的……
她失望地自廿世纪后退 后退
今年的母亲节
她的女儿私奔了
曾使她惊喜的字眼浮现在眼前
她虽然心疚 不曾向妈——说过那句话
依旧羡慕别人胸前的红色康乃馨
在母亲节的电视机前流泪
誓于明年要一朵白色康乃馨
希望
春的使者
载着满袋子的春
给年轻人的祝福是玫瑰色
给枯枝的祝福是他的上衣的颜色
而给我的却是灰色
为什么不给我那美丽的玫瑰色
为什么不给我那欣欣向荣的颜色
他说∶轮到你的时候晚霞快消逝
不,不,只要我能再忍耐黑夜
太阳会带来我喜爱的颜色
不只是属于春天
也属于我的明天
农历五月十九夜之月
自怜的心不堪望你
那次得到圆满默许的启示
我曾抬头想瞻仰你
然而
你藏在 光年 黑暗的天谷里
更是觉得杳远的距离
我低头而归
深怕众星嗤笑的眼睛
自怜的心更不堪望你
当我蹲局在自怜的城里
毫不晓得
你推开了黑幕的群云
整夜等待我的情意
你的深情
我无法以 光年 衡量
你已在我的心里
编注∶发表于《笠》二十一期,一九六七年十月十五日。
爱的鞭
祝你订婚的花篮 弯曲的藤条
曾插满美丽的花
如今花凋谢了 花篮蒙一层灰尘
我以颤抖的双手
剥去卷贴藤条的银箔纸
裸藤条弄直劈成三尺的家法
慈爱及责己
爱与怨 满怀沸腾
最小的女儿啊
你可知道「母爱如海」的比喻
无须我说「如何地爱你」
你该知道「逆女」的态度
必须我来教训
自从你未成熟的十八岁 曲解了母爱 自由 民主
忘却了东方美德是「孝」行
不愿让你背着「不孝顺的女儿」的名出嫁
尽管你认为我是老朽的思想
以野蛮的行为 鞭打你
当鞭打下的刹那
疼极的心流泪
求神赐助汝 反省 觉悟的一念
爱的鞭唤你 重回母亲的怀抱哭泣
编注∶写于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四日母亲节。
复活
女儿出嫁之后
黄昏任寒风变色
倚立窗口
凝望对面的低山
山腰上有一棵老树
树梢的叶子都随风飘去了
苍老的树干已灰白
我寻到
共患相怜的对象了
当梅雨细细的早晨
我撑伞走过老树下
已不见它那灰白苍老的影子
年青的翠绿承受细雨的弹珠
调皮的丢掷在伞上
仰望复活的繁茂
欣然以微笑告诉翠绿
我的女儿怀妊了
自那丢掷下来的重量
我知道老树也有它的喜悦
我知道复活的欢欣
重逢
如今你拥有美丽的花园
茉莉花开放在你的足傍
我也拥有茶饭的江山
君临这个可爱的— 房
我是你的邻居怕羞的少女
不知愁只怕羞
更怕穿过墙射来的少年深情的眸光
追思往事
你给我的青枣子酸甜的滋味涌上
当我飘然探访南方的小镇
只有你是认识的镇民
然而镇上的人我都觉得可亲
自从彩色的梦被一座低墙隔离了三十年
初次在你的花园共游
当年偏爱插上茉莉花的两条辫子
已成稀疏的短发
怎能再配上那不变的芬芳
如今茉莉花开满你的足傍
唤起了我漠然的妒意
挥手向你的笑容道别
踏上宿命的轨道
青枣子酸甜的滋味又涌上
一杯咖啡中拾到的宝石
她的信笺是月亮
月亮上面的墨水的笔迹
朵朵如幽兰
我就热爱这样的月亮
出现敢死队的时代
我的国籍观念更倔强
她责我∶你为什么不能娶我
面对着敢死队员
我答∶因为我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才胜过敢死队员 爱的忠诚
从此我拼命想忘却那朵朵幽兰
然而却忘不了埋怨的墨水
三十年后
伫立已没有敢死队而现代化的道路
曾经散步的小径
暮风送上草香让我俩踢小石子嬉笑的
那光景已杳茫
孤影在人口如蚁的异国
无法寻找我的女王
如今国籍观念低潮
更增加了我的痛楚
数根灰白发的绅士苦笑
朋友 你对于未完成的爱的怀念
比那名贵的宝石更珍惜呀
在这杯已冷的咖啡中
拾到 怀念的宝石
是你自国籍观念倔强中得到的
直到老迈这颗宝石更发出光彩来
朋友,你我是中国人
才知道珍惜这颗美丽的宝石
朋友点头微笑 幸福底——
编注∶发表于《笠》二十九期,一九六九年二月十五日。
生日礼物
心驰跫音的黄昏
客人应该来的时候了
我翘望你的到来
忽然接到一件礼物
如触电流
自那笔迹察知你不来的消息
我抑制颤抖的心
你竟变成一件呢衣料
暖和如小鹅毛
黄玫瑰花瓣的颜色
啊!多么渴念你代替这件礼物回到我的怀抱
默然低问∶
「买你的人儿脸色可好?如意否?」
它不回答我
徒温暖我颤抖的双手
不禁泪滴在呢衣料上
望礼物如秋天的颜面
望礼物如沉重的岩石
而生日晚餐
我失望的心便急急启程
奔赴向你
编注∶发表于《青溪》二十二期,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6:28
羊令野诗选
羊令野(1923-1994),原名黄仲琮,出版的诗集有《贝叶》(1968)、《羊令野自选集》(1979)等。
蝉 红叶赋 烟雨 竹韵 向南的窗 蔷薇啊,昂首 蝶之美学 甲子祭母亲 秋兴 无题十二行
蝉
整个夏天
你的鼓噪不休
那种重复调子
令人思虑的
不知道谁抄袭谁的语言
高枝而
饮露餐风
你的自鸣清高
却在一夜西风里
噤住了自己的一张嘴
说你是懦夫也可以
说你是哲者也可以
不过
最难熬的冬来霜雪
等你脱壳之后
顶多是个空洞的标本
红叶赋
我是裸着脉络来的
唱着最后一首秋歌的
捧出一掌血的落叶啊
我将归向我第一次萌芽的土
风为什么萧萧瑟瑟
雨为什么淅淅沥沥
如此深沉的漂泊的夜啊
欧阳修你怎么还没有赋个完呢
我还是喜欢那位宫女写的诗
御沟的水啊缓缓的流
啊小小的一叶载满爱情的船
一路低吟到你跟前
烟雨
烟雨用细腻的脚步
迈出了山迈出了丛林
迈过了小小的木桥
在你背景上蒙上
一袭乳白的轻纱
让你迈出了那水彩的画面
竹韵
萧疏的竹影
赋除了秋诗里最精致的句子
那是一首激情的月光装饰的秋歌
让向晚的风重复的朗诵
仿佛是筝
仿佛是瑟
调弄悠悠杳杳的和音
向南的窗
你把窗开向南方
南方可有山可有海
可有鸟啼或者花香
向南的窗
就是你手绘的一幅春日画
画中的你是不是也敞开了那扇心扉呢?
为我映出四季的风景
蔷薇啊,昂首
夜陷于瞳睛的仰望。
环佩揉碎一廊屐响。
而贝齿咀嚼不出那婀娜的一瞬;
时间之姿遂凝结在水晶帘上。
蔷薇啊!以你多刺的手,
握住那滚地而来的红日;
刺绣一个燃烧的早晨,
让许多鸟语朗诵。
蝶之美学
用七彩打扮生活,
在风中,我乃文身男子。
和多姿的花儿们恋爱整个春天,
我是忙碌的。
从庄子的枕边飞出,
从香扇边沿逃亡。
偶然想起我乃蛹之子;
跨过生与死的门槛,我孕育美丽的日子。
现在一切游戏都告结束。
且读逍遥篇,梦大鹏之飞翔。
而我,只是一枚标本,
在博物馆里研究我的美学。
甲子祭母亲
仿佛戎服穿成了布衣
布衣穿成了襁褓
此刻躺在六十余年前
你以细柔的亮丽的儿歌编织的摇篮里
梦就像流水回荡着一条迷茫的乡路
三月的杜鹃啼着 开着
贫瘠而荒芜的墓地上
冰雪溶泻你一生的泪水
唤不回一个人世的春天
偶而有云飞过你仰望的天空
莫非要让冷冽的风
裁剪一袭游子来舞的缤纷彩衣
尘封的妆镜里
依稀隐现你昔日的容颜
莲花样开落着
你以仁慈的双手和一颗悲苦的心
在历史的灰烬上
刺绣着自己的肖像
秋兴
之一
昨夜裸浴在水一般凉的月光里
每一寸皮肤
可以闻及天河汩汩的流动
想必欧阳修怎么也赋不出的秋声
就和血印在红叶的脉络上
之二
昨夜未霜
为什么枫叶就醉满一地
谁来题诗 或者一帖书信
雁还迟迟南回的路上
怎样递给那远方守望的人
之三
红红的雁蹼
踏过青石板铺出的天空
款款的翅膀
总是拍发给世界最惊悸的消息
多么孤独的一个「人」字啊
之四
久久仰测雁字和天河相等的斜度
你的背影是一柄疾驰的箭镞
蓦然间刺向失落的地平线
而我只能默想那归程多么辽远
那梦魂多么深沉
之五
不知道秋意来得太章
还是我的衣衫过于单薄
该当酿些菊花酒了
重阳之后
这颗心寒得不能再寒啦
之六
夏就是这样的绝裾而去
什么都没有留下
留给你一擎残荷
待到重阳近了
夜夜来听风声雨声
之七
庄子的秋水深浅
怎样测得出一尾鱼的体温
想想莫非自得其乐
泥涂之龟
毕竟要比供奉楚庙活得自由
之八
游赤壁的东坡还未回来
少陵的归帆犹挂在三峡之上
菊花已开过几度了
阿陶你的酒钱呢
为什么痴痴的望着南山
后记:三年前,我曾步杜甫「秋兴」八首的原韵,写了七律八首,
总觉得难惬人意。此刻秋意已浓,秋兴未减,遂以五行信笔为
之,短得不能再短了。
清秋该当有一番佳兴,我非宋玉,亦非少陵,无关忧伤或悲愤
,藉此抒我兴味而已。 ──记于七十一年十月永和居
无题十二行
第一帖
每一次走过那峭立的岩壁
你的脚音就摹临出汉魏碑意
铿锵亦如悲凉的志文
重复一则柔美的故事
水准一样清澈的
你的名字回转于那条曲巷里
仿佛三月的羽觞盛着满满的酒香
缓缓流向我的小小的书屋
忙碌的云趁着雨后张罗
吩咐那些高高低低的野树抱山而来
把我们秘藏在春意最深最浓处
祇允许月光入夜酝酿
第二帖
昨夜我的冷冽把你揉成雪
今朝你的体温把我溶为水
究竟想用雪还是水
酿一尊清得澈骨的春酒
等所有的花都开了
等所有的鸟都啼过
剩下一座无声无色的空山
能否赶上一片闲云共住
就让酒还给水
水还给雪
雪还给云
云和我们还给天地
第三帖
尽管河床还躺在春雨的梦里
你的弦上汨汨而来的流水
已经漫过了
我心中隐隐飞桥
偶然窥见
掠起的雪裳云裾
缥缈间山水的腰身
远远横陈那最熟悉的背影
若果一星如月
引领陌生的天路走去
该当闻及云的疲倦的脚音
落向岑寂的银河两岸
第四帖
背后一片峭壁飞来
面前一泓清流静止
谁用金属的回声喊你
把你的影子暗中引渡
引渡中的影子
是一袭浮沉的云裳
它的名字
腐蚀在未定的方向
也许霜冷之后
必然雪白
而影子渐渐隐入地平线
而回声淹没了远方潮汐
作者:
尖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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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6-10 16:32
林亨泰诗选
林亨泰(1924- ),笠诗社发起人之一,首任主编。著有诗集《灵魂的啼声》(日文)、《长的咽喉》、《林亨泰集》、《爪痕集》、《跨不过的历史》;诗论集《现代诗的基本精神》。
虐待 书籍 风景(之一) 风景(之二) 诞生
虐待
故意地熄灭了电灯,
先让房子中是一片黑暗,
之后再划根火柴,
以那燃烧的火焰的照耀,
看着心爱的,我的笔迹。
在我这无理的虐待下,
还是默默低言无语。
书籍
在桌子上堆着很多的书籍,
每当我望着它们,
便会有一个思想浮在脑际,
因为,这些书籍的著者,
多半已不在人世了,
有的害了肺病死掉,
有的在革命中倒下,
有的是发狂着死去。
这些书籍简直是
从黄泉直接寄来的赠礼,
以无尽的感慨,
我抽出一册来。
一张一张的翻看,
我的手指有如那苦修的行脚僧,
逐寺顶礼那样哀怜。
于是,我祈祷,
像香炉焚熏着线香,
我点燃起烟草……
风景(之一)
农作物 的
旁边 还有
农作物 的
旁边 还有
农作物 的
旁边 还有
阳光阳光晒长了耳朵
阳光阳光晒长了脖子
风景(之二)
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
然而海 以及波的罗列
然而海 以及波的罗列
诞生
粘贴在貌状可虑的
所有浓度最突出的
一切光芒都除去
所有触觉最耀眼的
一切彩色都除去
一段长久沉默之后
不是快感也不是痛心
不是忧患也不是拯救
一切比喻都来不及比喻
一切象征都来不及象征
语言背后的落差
未能激出一些意味来
植物还在萌芽的内侧
动物还在出生的内侧
世界终于面临一个早晨
1996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6:32
夏菁诗选
夏菁(1925-),本名盛志澄,1925年生于浙江嘉兴.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硕士,曾任联合国专家及科罗拉多教授等职。“蓝星诗社” 创始人之一。195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著有诗集《喷水池》,《雪岭》,《夏菁短诗选》等。
月夜散步 消息 初醒
月夜散步
此刻正象是水底的世界,
一切已沉淀,静寂。
那些远近朦胧的树枝,
如珊瑚丛生海里
蓝空上缓泛过光洁的浮云,
是片片无声的浪花;
只有一只古代的象牙舟,
在珍珠的海上划
行人看不见彼此的面貌,
只感到浮光掠影,
象鱼儿优游在绿绿的水中,
来去仅闪闪银鳞。
消息
冬天常常驶过一个农庄
马丶冷落的铅丝网
树丶干涸的河床
今早,我忽然觉得
有一些异样
嫩柳在丝丝飘忽
牡马在频频昂仰
马丶树和我之间
互传着什么消息?
或仅仅是为了一片
乍暖的空气
初醒
从另一个世界掉回
受惊于划空的鸟鸣
或床头的春雷
自一层茧的无形
破出,还不欲起飞
潜能有待肯定
假如我是一尊木乃伊
徐徐转动我的眼珠
较量周遭和回忆
一种周而复始的欢喜
每一次回苏,没有被
障眼的魔手阖起
作者:
尖峰存在
时间:
2014-6-10 16:33
方思诗选
方思(1925- )本名黄时枢,出版诗集有《时间》、《夜》、《竖琴与长笛》和译诗集里尔克之《时间的书》等。五十年代后期业已搁笔。
声音 春醒 仙人掌 夜歌 黑色 你我 竖琴与长笛(节选)
声音
夜渐渐地冷了,我犹对灯独坐
冬夜读书,忍对一天地间的黑暗
仅仅隔一层窗,薄薄的纸
我犹挑灯夜读,忍受一身寒意
每一个字是概念,每一句子是命题
是力量,是行动,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字宙
有热,有光
在沉寂如死的夜心,我听到一个声音
呼唤我的名字:我欲
推窗出去
春醒
十年,在冰冻的世界内
我睡着,锁满心的渴望于我的体内
我身躯是绝缘体,我心在严寒内炽热
外边蛛网重织,草莽丛生
迷朦中我听见轻轻步声
而又聆闻鸟啭连连,以及,缓缓地
花瓣启放,突然我自梦中惊醒
一只柔软的手抚探我心,送暖嘘寒
是你的气息,你低声唤我:
大地业已回春!
仙人掌
爱你
就如以整个的沙漠
爱一株仙人掌
集中所有的水分于一点
而贯注所有的热与光
阳光所曾普照的,骤雨所曾滋泽的
爱你
以这样的热诚,这样的专一,这样的真
自大地之心,爱,自心底吸收
汇集、凝聚、注于一点
在这茫茫的沙漠
沙粒似红尘,似香烬,似将扬之于海的骨灰
在这茫茫的沙漠之中
滋养,培植,一株仙人掌
以阳光雨露的结晶,以爱你的心
亢旱的时候
你依然充满水分
你的身躯丰盈,呈现青春的绿色
对我,你是永恒的食粮
心与身所一向渴慕的
当惠风轻拂,春意盎然
你开放诱人的花,微启你的花瓣
对我,你是唯一的装饰,不,唯一的美
在这茫茫的沙漠之上
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在整体的生命中
都是一种幸福
在你的荫影下我将安息
我愿意长卧于你阴凉的触抚中
安静宁谧,稳然泰然的,你在这里
酷热炎暑的天气
你安抚我的神经,抚我入睡
而当黑夜来临
你的气息却是温暖的
如爱的低语
如冰融的早春,爱,就是生命本身!
啊,倘若我死亡
我愿化为沙漠
啊,倘若我死亡
我愿化为沙漠
让我拥抱你,你丰盈的多水分的软而安稳的躯体
而让我的心底植你深深的根
我愿为你的椅垫,你的卧床
开罢,你诱人的微启的花
静静地呈现你青春的绿色罢
我将支持你,滋养你,以心底一切
阳光所曾普照的,骤雨所曾滋泽的
我将吸收,汇集,凝聚,而贯注于你
以我的爱心
这样的热诚,这样的专一,这样的真
夜歌
夜性急地落下来了
你不要唱哀悼的歌
你只有一个形态
却有无数的影子
夜揉皱了山的衣裙,舒展了树的手臂
融和了水与雾,平匀了湖与土丘
夜落下来了,那么
到夜之寂,夜之深沉,当有声音升起
从静之中央,那时便没有光,没有影子
你的形态便是我的心
让夜过早地落下来罢
我不要再见你.你的影子
无所不在的,处处引我悲歌的
我要拥抱你,与你合而为一
我的心就拥抱你
拥抱这深沉的寂静,拥抱这响彻
我的全心灵的,啊,宁谧的,幸福的,生命本身的声音
当夜落下来了,淹没了一切崇高的卑微的,远的近的
在黑暗之黑暗,寂静之寂静的
外界
不要唱哀悼的歇
黑色
在黑色的荫影中看自己的影予
荫影轻摆于黑色的水中
这样看自己的影子是足够的清楚
这是好的,我是千年炽火凝成的一颗黑水晶
你我
爱,何必让人知道呢
倘若我竟然站在这里,凝视一株树的伸展枝叶
呼吸这馥郁的气息,吐纳天地间的——
啊,爱,何必多所言说呢
即使我站在这里,永在这里,我亦化成一株树
那么,我将亦伸展枝叶,就象我此刻拥抱你
触抚你的身躯,呼吸你温暖的幽芳
我将顶天立地,我便是天地间的,你亦是的,生命
竖琴与长笛(节选)
一圈圈波浪,涟漪盈漾
一圈圈波浪由击破水心而来
仙女投莲花于海上,一朵又一朵
花开花落而结实,是树,即成荫,
是砖,细致结实的砖,即成屋字,
即成别庄:是柔美的少女在弹琴
长长的琴,长长的发,长长的回音
长长的波浪,一层层来,去,又来
温煦的笑姿,象十二月初的充温情谊的夜
来罢,来到我身旁,依山偎海
来罢,我是山,我是海,我是你要的一切
我依偎着你,你就回到古昔的梦
这是一个关住的梦,关在心的深处,不让外人知悉
关在古昔的岩石间.传自久远,永恒长在
关在波浪,声音,浅笑,长发,情谊之间
笑貌、语音,带着海浪拍岸的声息.都在回响
回响.回响,成长为轮廓分明的突出的岩石
我发现我在一座岛上,以回响为范围
我欲久居
看似岩石般冷峻的但热情在内心似火山的熔浆的
古典的美、人情的世界,这是永恒的故乡
来罢,来罢,来到我身旁,依山偎海
——来,我来到你身旁,你是山,你是海……
依偎着你,我知道这不是梦,这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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