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约瑟夫•布罗茨基发表了随笔集《少于一》(Less Than One),其中一些篇什译自俄语,另一些直接用英语写成。用英语做语言母体在两方面对布罗茨基具有象征性的重要意义:发自内心的对奥登的敬意,后者在他1972年离开俄国时花大力气帮他铺平道路,而且被他尊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语诗人;对他父母的回忆,他只能让他们留在列宁格勒,尽管他们反复向苏联当局提出申诉,却从未获准探亲。他选择了英语,他说,是为了用一种自由的语言去荣耀他们。
《少于一》这部书以其自身而论就很杰出,其价值堪与布罗茨基主要的诗选《言语的一部分》(A Part of the Speech)(1980)和《致乌拉尼亚》(To Urania)(1988)比肩。它包括对奥希普•曼德尔斯塔姆,安娜•阿赫马托娃和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权威评论,他们是布罗茨基最感亲切的前代诗人。它还包括两个短篇的重写过去的自传佳作:对他父母的回忆录,还有与此书同题的关于在50年代的列宁格勒的麻木无聊中成长的文章。另外还有游记:例如,伊斯坦布尔之旅使他对第二和第三罗马帝国(也就是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和莫斯科)进行思考,进而引出西方对于他这样的西方化的俄罗斯人的意义。最后,两篇显出行家水准的文学批评对他特别钟爱的单篇诗作进行了阐明(“揭示”),它们后来成为布罗茨基压箱底儿的文章。
在1995年,收集了另外二十一篇随笔的《论悲痛和理智》(On Grief and Reason)问世了。其中的一部分文章无疑可与早期的最佳作品相提并论。比如,在形式古典而情调轻快的《战利品》("Spoils of War")一文中,布罗茨基继续讲述关于他青年时代的有趣并时而辛辣的故事,用腌牛肉罐头,短波广播,电影和爵士乐这些穿越了铁幕的西方的踪迹去探索西方对俄罗斯的意义。布罗茨基指出,他这一代俄罗斯人在思考这些事物的时候特具想象力,他们是“真正的,也许是唯一的西方人。”
其他随笔也在《少于一》停止之处继续前进。《取悦一个影子》("To Please a Shadow")中开始的与奥登的对话在《给贺拉斯的信》("Letter to Horace")中得到了继续,而对托马斯•哈代和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长篇分析可以和早先对茨维塔耶娃和奥登的诗作的解读并列。
然而,作为整体《论悲痛与理智》没有《少于一》那么强有力。只有《向马可•奥利乌里斯致敬》("Homage to Marcus Aurelius",1994)和《给贺拉斯的信》("Letter to Horace",1995)这两篇标志着布罗茨基思想上明显的进展和深化。有几篇不过是给本书补足篇幅的作品:比如一篇带有敌意的对一次作家会议的回忆(《一次旅行之后》,"After a Journey"),布罗茨基在其中显得并不光彩,还有两篇毕业典礼致词。更显著的是,早期随笔中偶然一见的怪论如今已经显示出一个有体系的布罗茨基式的语言哲思中的固定成分。
诚然,现代批评对谈论哈代并无多少兴趣。可尽管布罗茨基那样说,普通的读者和诗人们(尤其是他们)从来没有抛弃过他。约翰•科洛•兰瑟姆(John Crowe Ransom)在1960年编订了哈代诗选。哈代还占据了菲利普•拉金那本广为阅读的《牛津二十世纪英诗选》(Oxford Book of Twentieth-Century English Verse,1973)中的二十七页,相对于叶芝的十九页,奥登的十六页和爱略特微薄的九页。现代主义的先锋派也没有全体地弃绝哈代。比如,埃兹拉•庞德不知疲倦地向年轻诗人推荐哈代。他在1934年说,“哈代死后,没有人再教过我写作。”
强大的诗人总是创造他们自己的世系,并在此过程中重写诗歌的历史,布罗茨基也不例外。在某种程度上,他从哈代那里发现的正是他想让读者在他那里发现的东西。当他对哈代的解读在暗地里描述他自己的实践和野心的时候,那是最令人信服的。
比如,他写道,哈代的名诗《两者合一》("The Convergence of the Twain")(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中的精华之处也许在于“处女”一词(正如在“处女航”一词中的意思),它于是产生了这首诗核心的智巧—船和冰山是命定的情人。这一提示几乎是随意做出的,在我看来是天才的灵光一现。此外,它提供的是对布罗茨基自己的创造习惯的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