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们应该记住一点,博尔赫斯的史诗之构成元素,并不只是他所读的古典作品,还包括阿根廷历史,在某些插曲中,阿根廷历史与他的家族史重叠,此外还有他的军人祖先在这个新兴国家的战事中,所立下的英勇事迹。在《猜测之诗》中,博尔赫斯以但丁的风格,想像了他母亲那边的一位祖先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的想法,他躺在沼泽中,在战场上受了伤,被暴君罗萨斯的高楚①牧人所追捕:拉普里达发现自己的命运就像但丁在《炼狱》的第五篇所描绘的布翁孔特•达•蒙特费尔特罗。罗伯托•保利为这首诗作了详尽的分析,他指出,博尔赫斯所利用的,与其说是明显被引述的布翁孔特之死,不如说是同一篇中的前一段插曲,也就是雅可布•德尔•卡塞罗的死亡。没有比这更好的例证了,也就是文学与现实事件相互渗透:理想的灵感来源并不是发生在文字之前的某种神秘事件,而是由文字、影像与意义交织而成的文本,是众多音乐动机的和声,这些动机在彼此身上产生共鸣,在这个音乐空间内,一段主旋律发展其自身的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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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gaucho,南美草原地带的牧人,特别指西班牙人与印地安人的混血者。——译注
至此,我们不应忘记,波赫士的史诗不仅是由他在经典中所读的东西构成的,而且是由阿根廷的历史构成的。阿根廷的历史有些插曲与他的家族史重叠,其中有武将祖先在这个新兴国家的战争中的英勇行为。在〈推测之诗〉(Poema conjectural)中,波赫士以但丁式的风格,想象他母亲家族中一位祖先拉普利达(Francisco Laprida)的思想。拉普利达打仗受伤,躺在沼泽中,独裁者罗萨斯(Rosas)的手下正在追捕他:他从但丁《炼狱篇》第五诗章所描写的柏翁孔特•达•蒙特费特罗(Buonconte da Montefeltro)的命运中看到自己的命运。鲍利(Roberto Paoli)在仔细分析这首诗时,曾指出波赫士援用的不只是说明出处的柏翁孔特之死,而且还有同一诗章较前面的一幕,也即亚可波•德•拉色罗(Jacopo del Cassero)之死的那一幕。在文学中发生的事情与真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的互相渗透方面,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例子了:命运的省思的最理想来源,并非某个在口头表述前发生的神话事件,而是一个文本,一个由词语、意象和意义构成的组织;是一种不同母题的融合,这些母题彼此找到回声;是一个音乐空间,主题在其中发展自己的变奏。
这种关於枝杈状的时间的观念,是波赫士的至爱。因为这是文学中占主导地位的观念:事实上,它是使文学成为可能的条件。我将要援引的例子使我们再次回到但丁,这个例子是波赫士一篇论述乌哥里诺(Ugolino della Gherardesca)的随笔,准确地说,是论述「那麼,悲伤无法做到的饥饿做到了」(Poscia, piú che il dolor poté il digiuno)这行诗,以及论述一件被认为是「毫无意义的争论」的事情,也即乌哥里诺伯爵可能吃人肉。在检验了众多批评家的观点之后,波赫士同意大多数人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一行诗无疑是说乌哥里诺饿死了。然而波赫士补充说,但丁虽然不想我们相信这是真的,却肯想让我们怀疑(「尽管不能肯定且犹豫不决」)乌哥里诺可能吃了自己的孩子。接着,波赫士列举了《地狱篇》第三十三诗章中有关吃人肉的所有暗示,并首先列举一开始乌哥里诺就在啃卢杰利(Ruggieri)大主教的头骨的场面。
这篇评论文章最后的总意见很重要。特别是以下这个概念(这是博尔赫斯与结构主义方法最接近的陈述),也就是文学文本只是由文本中一连串的字所构成,所以“关于乌戈利诺,我们必须说,他是文本的构成物,包含了大约三十个三韵句。”另外还有一个概念与博尔赫斯在许多场合所主张的概念相关,那是关于文学的非人格性,结论是“但丁对乌戈利诺的认识,并不比他的三行连环韵诗所告诉我们的还多”。最后我真正想要强调的概念,是关于分支时间的概念:“在真实的时间里,在历史中,每当人发现自己面对不同的选择时,他便会选择其中一个,而永远排除其他选择;不过在模棱两可的艺术时间中则非如此,艺术时间类似希望与遗忘的时间。在这个文学时间中,哈姆莱特既清醒也疯狂。在黑暗的饥饿之塔中,乌戈利诺既吞了他的爱子,也没有吞,而这种摇动的不精确,这种不确定性,便是构成他的奇怪物质。在两场可能的死亡场景中,但丁便是如此想象他,未来的世代也是如此想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