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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诗人兰波(1854—1891):一生是流浪的一生 [打印本页]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1:56
标题: 诗人兰波(1854—1891):一生是流浪的一生
诗人兰波(1854—1891)的一生是流浪的一生。他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生活的。他仿佛有一种流浪的天性,使他不能安于现状,不安于此处和今天。他所向往的是远方,他渴求的东西永远只在远处。早在1870年3月的《感觉》一诗里,他就明确表达了这种渴望:“我将远去,到很远的地方,就像波西米亚人。”(《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P10.以下凡引此书只注明页码。)他不愿再住在他的故乡夏尔维勒,他于1870年8月25日写信给乔治?伊桑巴尔说:“我彷徨、痛苦、狂躁、愚钝、神魂颠倒;我渴望沐浴灿阳,无止境地漫步,歇息、旅行、冒险,总之,想云游四方。”(P321)在17岁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热情的、不受理性的枷锁束缚的兰波果真在四天后的8月29日(P323)从他的故乡夏尔维勒的火车站(P325)出发去了巴黎,从此开始了他流浪的一生。他是如此地不安定,如此渴望流浪,甚至他要以《流浪》(P71)为题写诗。他从不肯停下来过宁静的生活,也极少回到家乡。他死时也不在夏尔维勒,他死于马赛。(序P3)

他的渴望流浪首先来自他对他所置身的现实的极为不满甚至深恶痛绝,在我们上面提到的1870年8月25日的信中他对伊桑巴尔说:

您真幸运,不再住在夏尔维勒!
在外省的小城中,我故乡的城市显得及其愚昧。您瞧,在这一点上,我已不再抱任何幻想。因为它与梅西埃尔相邻,——一座人们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城市,——因为可以在它的街道上看见两三百人的步兵行军经过,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划脚,平庸而又自负,喜欢舞刀弄剑,与梅兹和斯特拉斯堡被围困的人们截然不同!实在可怕,连退休的杂货店老板都重新穿上了军服!太精彩了,所有这些猫儿狗儿:公证人、玻璃商贩、税务官、小木匠和所有的大肚皮,都抱着步枪,在梅西埃尔的大门口执行巡逻任务;我的故乡站立起来!……可我宁愿看见她坐着:不要披挂上阵!这是我的原则。

这段话表达了兰波对战争的厌恶,并表达了他对那些在战争中跃跃欲试的“平庸而又自负”
的人们的反感。(按:当时正值普法战争,1870年7月19日法国对普鲁士宣战,1871年1
月28日法国战败。)但我们不能就此认为兰波主张不反抗、束手就擒,他也希望他的国家获
胜。在《乌鸦》(P73)一诗中,他痛惜着“战争的失败已无可挽回”。然而他更为深刻地痛惜
着的是那些死难者。痛惜那些被糟践的生命。同诗中,他写道:

冬天,法兰西的原野上,
沉睡着刚刚倒下的死者,
你们黑鸦鸦的一群在上空盘旋,
为使每个行人驻足回想!
或是为了某种使命而声声召唤,
我们的黑鸟,在为谁送葬!
在《罪恶》(P61)一诗中,他痛恨人的被大量制造却又被蔑视和毁灭:
——可怜的死者!倒在夏日、草原,大自然的怀中,
大自然呵,是你创造了这些圣洁的生灵!……

在《乐曲声中?夏尔维勒站前广场》(P40)一诗中,他讽刺军乐队:
——花园中央,军乐队奏着短笛华尔兹,
摇晃着他们的圆筒军帽:
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站在前排探头探脑;
公证人炫耀着他刻着数字的表链。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兰波并没有鼓吹爱国,他更深刻,更博大,直接而又赤裸地揭露出战争对人性的扭曲。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宁愿他的故乡“不要披挂上阵”了。他讽刺那些“食利者”、“携着他们肥胖的太太”的“肥胖的公务员”、“殷勤的向导”、“指指划划”的“退休的杂货店主们”、“挺着佛拉芒人的大肚子,叼着烟斗”的“阔佬”(《乐曲声中》),他无法忍受他故乡的这一切,他要离开,他要去流浪。

兰波的流浪还缘于他对诗歌和自由的热爱。他潜藏的、即将爆发的诗歌天才以及他对自由的渴望像一股巨大的力推动了他的流浪历程。在1870年5月24日给邦维勒的信中(P319)他写道:

一两年之内,我会来巴黎。——让报界的先生们瞧着吧,我也将成为一名帕尔纳斯诗人!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的哪些……会逐渐滋长……——我起誓,亲爱的导师,永远崇拜这两位女神:缪斯和自由。

在兰波的心中,诗歌是与流浪联系在一起的:
拳头揣在破衣兜里,我走了,
外套看起来相当神气;
我在天空下行走,缪斯!我忠于你;

——正如梦想的小拇指,我一路
挥撒诗韵,我的客栈就是大熊星,(《流浪(幻想)》P71)

在他看来,诗人就是流浪的歌者,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新“行吟诗人”的形象。不
仅如此,他之所以想离开家乡,还因为他的诗才要求他去一个有浓厚文化氛围的地方,而他
的故乡夏尔维勒在文化上是荒芜的,这里“一本书也没有!这无异于死亡!在报刊方面,我
已沦落到读《阿尔当纳邮报》的份儿上”。(P321)因此他要去巴黎,那里有很多著名诗人,
他希望自己被发现,被认同。他祈求邦维勒:“亲爱的导师,请帮助我:我很年轻,助我一
臂之力……”(P320)他不断地寄诗给邦维勒、德梅尼等人,他问邦维勒:“我有进步吗?”
(P335)
兰波的缪斯还是一位高歌自由的缪斯。在《九二与九三年的死者》(P43)一诗中,他
歌颂法国大革命中为自由而死去的人们:

九二与九三年的死者,
脸色惨白,在自由的热吻中安睡,
而在你们的脚下,套在人类灵魂
与头脑中的枷锁被踏得粉碎;
他抨击与讽刺那些妄图扼杀自由的暴君:
二十年来的欢宴已使皇帝醉昏了头脑!
他自言自语:“我要像吹灭蜡烛一样,
轻轻一吹,就把自由吹灭!”
但自由再生!他奄奄一息!(《恺撒的疯狂》,P62)

而自由与流浪是相通的。我们所处身的地方永远不能令我们满意,仿佛只有远方才有一个自
由的地方,而这个远方又永远无法达到,所以寻找自由的过程就成了流浪的过程。当他第一
次出走巴黎却被迫返回家中时,他又写信给伊桑巴尔说:

我在平庸、恶意与灰暗中沉沦、死亡。怎么说呢,我疯狂地迷恋着自由的自由……
我甚至今天就想重新上路……上路,戴上帽子,裹着风衣,双拳插在兜里,出发。(P326)
在这里,自由与上路是同义词。他幻想着自己像一只摆脱了纤夫、“抛开所有船队”的“醉舟”,任水流托着漂流天涯。他说:

随着蓝色的静穆逐浪徘徊,
我痛惜那围在古老栅栏中的欧洲!(《醉舟》,P136)
他多想冲决那“古老栅栏”,摆脱一切束缚啊!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当热狂的少年兰波兴致冲冲地第一次来到巴黎,他“刚一下火车就被抓住,因为没有一分钱,还欠了13法郎的火车票钱”。(P323)当他在伊桑巴尔的帮助下回到家里,他无法忍受家中“平庸、恶意与灰暗” 的生活,他说:“好多次我都想重新上路。”

他的念头是十分潇洒的:
穿上新衣,卖掉手表,自由万岁!(P326)
但他“贫穷而又缺乏经验”(P336),他回顾自己第一次去巴黎的情形,他说:
我只是一个行路人,别的什么也不是;我身无分文,来到一座巨大的城市:(P336)
在他放弃文学创作,四处流浪时,他尝试过许多种职业,但他一再受挫,在流浪中,他“从一个放肆的孩子变成一个严峻的男人,面孔瘦削,深邃的目光中蕴藏着屡屡的失败。债主们追逼着他”。(序P2)他像一只在波浪中颠簸的“醉舟”,充满了疲惫和厌倦:

噢,波浪,在你的疲惫之中起伏跌宕,
我已无力去强占运棉者的航道,
无心再经受火焰与旗帜的荣光,
也不想再穿过那怒目而视的浮桥。(《醉舟》,P141)

他似乎厌倦了漂泊与流浪的生涯,1883年5月6日他在哈勒尔写信给家里说:

生活就是这样,孤独在人间不是什么好事。至于我,我很后悔没有结婚,建立一个家庭;而今被迫流浪,被遥远的事务所缠绕,日复一日,对于环境、生活方式,甚至欧洲语言,我都变得十分麻木。(P359)
他表达了想回家过宁静生活的愿望:

而我唯一感兴趣的是家里的事情,我总想坐在你们简朴的劳动场景中歇息。(P359)
然而他没有。因为现实虽然总是令他失望,但他坚信“在更远的地方能找到更好的生活”。
(P353)他义无反顾地继续着他孤寂而苦涩的流浪旅途,他说:

在任何情况都别指望我性情中的流浪气质会有所损减,恰恰相反,如果我有办法旅行,而不必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工作以维持生计,人们就不会看见我在同一处住上超过两个月。世界很大,充满了神奇的地方,人就是有一千次生命也来不及一一寻访……(P385)
因此我们永远看到被一个地方、一种生活所围困的疲惫的兰波又满怀希望地向一个新的地
方、一种新的生活出发了:
看透了。形形色色的嘴脸一览无余。
受够了。城市的喧嚣,黄昏与白昼,日复一日。
见多了。人生的驿站。——噢,喧嚣与幻象!
出发,到新的爱与新的喧闹中去!(《出发》,P241)
至此,兰波以他全部的诗歌与行动为我们创造了一颗动荡的灵魂,一个永无休止地流浪着的
流浪者的形象。
黎  明①
我拥抱过夏日的黎明。

  宫殿的额头上依然鸦雀无声。水是死寂的。团聚的
影子没有离开树林的大道。我走过去,唤醒活泼、温馨
的清晨的呼吸,琼石闪动着晶莹目光,翅翼无声地起飞。

  第一桩事:在充满清新、熹微光亮的小径上,一朵
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

  我,向着金黄的飞瀑笑着,她披散着头发飘过松林,
在银光闪烁的梢头,我认出了女神。

  于是,我揭开她层层纱幔,在小路上,挥动着臂膊。
在平原上,我把她显示给公鸡。在大城市,她在钟楼和
穹顶间逃跑,我像个乞丐,在大理石的堤岸上追逐着。

    在大路高处,桂树林附近,我用她层层的纱披绕住
她,微微感到她阔大的躯体。黎明和孩子倒落在树林低
处。

    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
             葛 雷、梁 栋译

   ①此诗用散文体写成,诗人用细赋的笔触,描写了黎明到来时的情
  景,抒发了作者对光明追求的心情,把读者引入一种似梦非梦的意境


通灵者,今安在?——纪念兰波诞辰150 周年

    作者:王以培
    发布时间:2005-6-8 22 :46


    很少有这样的诗人,时过境迁,只要他的诗歌与灵魂再现,总令人耳目一新
;他像一个温柔的孩子,只要喃喃低语,总发出梦幻般的语音,而这种声音不仅
发人深省,又在不经意间,将人们带入一个又一个深美的梦境——这就是法国诗
人,通灵者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 1854 年10月20日-1891 年11月10
日)。而越是这样的诗人,这样的通灵者,越容易被淹没在“大师”与“天才”
的赞誉中,这些赞誉与其说是光环,不如说是圈套,套住了世代的孩子,转世的
兰波——因为当他们说出谁是“大师”或“天才”的时候,这个人已和常人相隔
万里;而它的潜台词则是:除了兰波,还会有第二个“通灵者”吗?不会有了,
而兰波这个天才也已经死了。可如果这些人与兰波生活在同时代,他们又会怎样
对待他呢?有这样一些细节一直为世人所忽略,而骄傲的巴黎人就更不愿意提起
了:1870年8 月29日,当16岁的兰波带着美梦离开家乡,那个沉闷的小城夏尔维
勒(Charleville ),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时候,——“刚下火车就被抓住,因为
没有一分钱,还欠了13法郎的火车票钱,我被带到了警察局”(兰波书信,1870
年9 月5 日),幸亏他的老师乔治。伊桑巴尔收到他从监狱里寄出的求助信,才
将这个可怜的孩子保释;而现如今,在巴黎,从塞纳河畔的书摊,到大大小小的
精品书屋,纷纷将兰波诗集和兰波肖像、手迹放在最显著的位置,谁愿提起那不
愉快的当初?然而这一切,后世的人们不应该忘记;除了阅读兰波从监狱里发出
的求救信,最好再了解一下兰波在放弃文学之后的经历和他当时的心情:“糟糕
的食物、肮脏的住所、单薄的衣衫,种种忧郁、烦愁”(兰波书信,1891年2 月
20日) .可想而知,这一切不仅来自于病痛及长年在沙漠中的旅行、漂泊,更缘
于心中的悲苦、孤寂。我想,了解并重新认识这一切,是我们今天重读兰波诗歌
的前提。否则,一个“天才”再加一个“大师”,死去的兰波将再次死去,孤寂
的兰波将更加孤寂。

    我们今天纪念兰波,有必要忏悔、反省,想想兰波如果活在今天,会比当初
更幸运么?我们今天纪念兰波,就是要将这位曾经忍受了种种孤独和苦难的孩子,
迎回人类温暖的家庭——如果说今天的人类还有些温暖,那么这些暖意也只来自
于尊重灵魂的心灵。而一个受苦的孩子,为什么会在他所处的时代创造出奇迹?
我想,也许正因为他在苦难的岁月里始终保持着一颗敏锐的童心。孩童的心灵也
许正是成为一个通灵者的前提,正好像“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花魂、鸟魂,才真
正配得上“通灵宝玉”。

    听听兰波对“通灵者”(voyant)的描述:“必须使各种感觉经历长期的、
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
者;他寻找自我,并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在难以形容的折磨中,他需
要坚定的信仰与超人的力量;他与众不同,将成为伟大的病夫、伟大的罪犯,伟
大的诅咒者——至高无上的智者!——因为他达到了未知!他培育了比别人更加
丰富的灵魂!他达到未知;当他陷入迷狂,最终失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
(兰波书信1871年5 月15日)

    重读兰波的诗歌、书信并回顾他的生平,让我们重新思考这个通灵的孩子如
今会给我们怎样的启示:

    (一),“起初的爱心”;将伤痛化为美兰波诗歌的开篇,就献上了一份《
孤儿的新年礼物》,诗中写道:

    卧室布满阴影,人们隐约听见两个孩子温柔伤心的低语。

    他们正歪着脑袋,昏沉沉地梦想,长长的白窗帘随风颤抖、飘扬……

    ——窗外受冻的鸟儿正互相贴近……

    这首诗是写两个伤心的孩子,在新年到来之际,躲在大窗帘后面互相取暖,
因为他们的母亲刚刚去世;在这个“没有羽毛,没有温暖的巢穴”里,这两个孩
子又经历了一场场美梦,梦见“金光闪闪的糖果,亮晶晶的首饰”,旋转的舞步,
母亲的亲吻……

    像这样凄美的场景在兰波的诗歌中一幕又一幕地出现,惊心动魄。比如在诗
歌《奥菲利娅》中:

    黑暗沉寂的波浪上安睡着晚星,洁白的奥菲利娅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
……

    千年就这样过去,自从忧伤的奥菲利娅,这白色幽灵在黑色长河上漂移……

    在这样的场景中,诗人拨动了心弦,触及到人类心灵深处、梦想深处最深切
的诗意与苦楚,而这些“纯客观”的描述同时蕴含着至深的爱与同情,因而使得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诗句刻骨铭心——再看《惊呆的孩子》:一群饥寒交迫的穷
孩子在雪雾之中,撅着屁股扒在窗前,看那面包师油腔滑调地哼着歌谣,从炉膛
里取出热烘烘的面包……

    还有《乌鸦》、《星星在呻吟》中所描绘的战争之后的场面:乌鸦成群地飞
过,无辜的牺牲者静卧荒野。尤其是在《深谷睡者》中,诗人动情地描述了这样
一位年轻的士兵,像一个病弱的孩子,脸色苍白,仰面朝天,躺在深谷的花丛中,
“阳光在他的绿床上洒下泪雨”,但是——

    花香已不再使他的鼻翼颤动,他安睡在阳光里,一只手搁在前胸,在他胸腔
右侧,有两个红色的弹孔。

    时光流逝,生命消失,留在人类记忆深处的,并非轰轰烈烈的战争场面,而
是硝烟刚刚散去之后的情景。尽管这一切只是瞬间的画面,但却包含了历史,包
含了人间的悲欢离合。而一代又一代,人类至今重演着以往的悲剧,也正因为如
此,通灵者的诗歌愈读愈美,诗中我们仿佛与逝去的灵魂面面相觑。

    我常想,为什么二十世纪诸多现代派的诗歌及绘画作品,在经历了一个世纪
的风雨之后纷纷凋零;就连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今天看起来也已失去了当年的
神奇与魅力;为什么兰波的诗歌却越读越美好、清新?道理并不复杂:化腐朽为
神奇,不如将伤痛化为美;而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必须保存“起初的爱心”。

    有爱才有灵;而单凭技巧的种种艺术,都将随时光的流逝凋零、枯萎。正如
《新约?启示录》(第2 章4 节)说:“有一件事我要责备你,就是你把起初的
爱心离弃了。”而兰波兰波,一读他的诗,爱与美一同苏醒。

    (二)让酒神与日神干杯尼采(Nietzsche 1844-1900 )在他的第一部著作
《悲剧的诞生》中曾以酒神与日神来表述艺术的起源,这与柏拉图的灵感说其实
存在某种契合——柏拉图将艺术灵感的来源描述为神灵附体,陷入“迷狂”状态。
尼采认为,当酒神从内心迸发,产生“整个情绪的激动与亢奋”,艺术“作为驱
向放纵之力”,支配并迫使人们开始创作,以释放所有情绪。这与兰波所说的
“经历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不谋
而合。而这里的“毒药”(les poisions)似乎比酒更烈,对人伤害更深;事实
上也正是如此,兰波因啜饮“毒药”(不仅是麻醉品),在灵光四射的同时也过
早地耗尽了年轻的生命。

    兰波在书信中更明确说出:“当他(诗人)陷入迷狂(affol é),终于失
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视觉”,不正是日神引领人类看见的景
象么?——尼采说:“我们用日神的名称通称美的外观的无数幻觉”。日神“作
为驱向幻觉的力量”,它的状态是梦,主导造型艺术,如绘画、雕塑;酒神作为
“驱向放纵之力”,它的状态是醉,主导非造型艺术,如音乐。那么诗歌呢?应
该是先醉后梦。

    尼采用酒神与日神的学说完美地解释了希腊神话与《荷马史诗》的诞生:一
个因内心冲突而痛饮美酒的古希腊人,醉卧牧场,梦见四周的山林溪谷中,现出
形形色色半人半兽的神灵……而比尼采晚十年出生,早九年去世的兰波说:“所
有的古诗都归于希腊诗歌,和谐的生命”——兰波并没有读过尼采,他自己的内
心明明是冲突(像尼采所说的那样,像古希腊人一样),但他认为,古希腊人的
生命归于和谐。巧合的是,兰波关于“通灵者”的书信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写于同一年,1871年。这是怎样的英雄所见略同!

    如果说尼采是酒神与日神学说的奠基者;兰波则是这一理论的实践者甚至化
身。所不同的是,尼采强调的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并且认为崇尚酒神的艺术高于
崇尚日神的艺术;而兰波这个通灵的孩子则认为,诗人应该是个voyant(voyant
这个词源于voir(看),拉丁文videre,而voyant则是“慧眼人”、“视觉超凡
者”,译成通灵者属意译);与此同时,兰波也强调“迷狂”,并有诗为证。看
看《地狱一季》的狂乱篇章,再读一读《醉舟》,那比比皆是的“神圣的混乱”,
还用别的什么来证明兰波确曾醉得飘飘欲仙,甚至不醒人事么?

    可见兰波这个自称“被缪斯的手指触碰过的孩子”(兰波书信,1870年5 月
24日)也确曾被酒神触碰过;岂止是碰过,分明是爱过,赏赐过。少年时期,他
常常沉醉于自己内心的原始冲动。比如在《太阳与肉身》一诗中,诗人抑制不住
对希腊古神的崇拜,纵情放歌——

    太阳,这温情与生命的火炉,将燃烧的爱情注入沉醉的泥土,当你躺在山谷,
你会感觉大地正在受孕,并溢出鲜血……

    思想,这匹被禁锢了太久的野马,让它从人类的头脑里窜出!

    灵魂在诗中找到“光辉的肉体”,思想窜出苍白的牢笼,希腊众神一一从梦
中现形,从心底复活。这是怎样的形象——

    在夏日朦胧的月光里,德律阿得斯(树神)

    赤身裸体,站在镀金的苍白之中,呜咽的河水浸染了他的满头青丝,在阴暗
的林间空地,青苔布满星辰,这位林间仙女,默默仰望着苍穹……

    在此,生命的原始冲动化为了真实可见的形体甚至肉体。再看《醉舟》,是
一只小船喝醉了,还是诗人自己心醉了?总之,这里的“我”已不再是作者本人,
而是自言自语、浪迹天涯的一叶醉舟——

    我梦见雪花纷飞的绿色夜晚缓缓升腾,亲吻大海的眼睛,新奇的液汁涌流循
环,轻歌的磷光在橙黄与碧蓝中苏醒!

    …………

    我看见恒星的群岛,岛上迷狂的苍天向着航海者敞开:你就在这无底的深夜
安睡、流放?

    夜间金鸟成群地飞翔,噢,那便是蓬勃的未来?

    全诗整整一百行,通篇都是ABAB的交叉韵,自然天成,天衣无缝。记得后期
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Paul Valéry 1871-1945)曾说过:诗永无定稿。意思是
诗歌都可以无止境地改下去,越改越好。也许瓦雷里或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
é 1842-1898)的诗歌就是这样。但这种说法在兰波这里似乎行不通,兰波的诗
一气呵成(虽无从考证),与前两者相比,兰波很显然更得酒神的恩宠。而在瓦
雷里与马拉美这两位诗人那里,似乎只有日神大行其道。

    从兰波的全部作品和他一生的经历来看,他的灵魂乃至生命正如一叶醉舟,
由醉入梦,由梦成为“通灵者”,继而看见“视觉本身”,看见梦的深处,心灵
深处,最壮丽、奇异的景色。

    (三)“我”是另一个;超越“有我”与“无我”

    如果将《醉舟》中的“我”理解为作者本人,有些地方就不合适了,比如:

    比酸苹果肉在孩子的嘴里更甜蜜,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身……

    我正航行,这时,沉睡的浮尸碰到我脆弱的缆绳,牵着我后退!

    我,一叶迷失的轻舟陷入杂草丛生的海湾,又被风暴卷入一片无鸟的天湖…


    可见这里的“我”并非作者本人,而是醉舟;是小舟在说话,自言自语,自
歌自舞;这样看来,醉舟顿时获得了灵性,与飘荡的灵魂相互应和。

    通读兰波的诗文,其中的“我”一会儿是流浪儿,一会儿是小铁匠,一会儿
是苦闷的少年修士,一会儿又是狂奔狂喜的醉舟,随后又变成了不知什么人,飘
到不知什么地方,直到折戟沉沙,又变回一个无辜的孩童,却依然一名勇敢的
“盗火者” .这已不是什么秘密。早在1871年5 月15日的那封文学书信中,兰波
就大声宣布:“我”是另一个。用兰波的话来说就是:Je est un autre . 这是
一种有意违反常理,但另有一番道理的说法,相当于英语的I is someone else.
而非I am someone else (法语通常的说法应该是Je suis un autre)。为什么
这样说呢?再读一遍《醉舟》就明白了:既然“另一个”(un autre)是第三人
称单数,那么前面的动词不也要随之改变么?与其说是“我”后面的动词变了,
不如说是那个“我”变了,“我”已不再是原先那个固定、单一的“我”,而顷
刻间变成一个自由人,甚至自由的物体,自由的灵魂了!

    这岂止是一种文字游戏;即便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严肃的、有突破性意义的
游戏;为了多一点这样的游戏,还需要多一些像兰波这样的孩子,这样的通灵者。
由于有了对自我的突破,有了自由飞翔的灵魂——不仅是“神灵附体”,而且是
“我”的灵魂,穿透他人的心胸,附着到别人与别的物体上去了!

    兰波就是这样,以文字解放心灵,由心灵解放文字;直到文字与心灵彼此渗
透,创造出奇幻的新世界。而这种创造,这个变换不定的“我”,给我们怎样的
启示呢?

    提到文学中的“我”,我们自然会想到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的精辟
论述:“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
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
另一种境界呢?

    从兰波的诗中我们看到,有一种既非“有我”,也非“无我”的境界:“无
我”,但有“我”:“有我”,但非“我”。“我”是谁?“我”不是我,“我”
是另一个(Je est un autre )。

    说起来有点玄,但其实不难理解。除了兰波的《醉舟》之外,再看看鲁迅的
《孔乙己》,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就明白了;其中的确并非“有我之境”,
也非“无我之境”:“我”在“有我”与“无我”之间:当你把“我”看成作者
的时候,你错了;当你把“我”看成不是作者的时候,你又错了。

    总之,有如“一朵花告诉我她的姓名”;兰波告诉我们:“我”是另一个。

    (四)字母也是象形文字;那么汉语呢?

    18世纪的德国美学家莱辛(Lessing 1729-1781 )在他的著名美学论文《拉
奥孔》(1776年出版,副标题“论诗与画的界限”)中,论述了诗歌与造型艺术
的区别,指出诗与画首先是媒介不同:画用颜色和线条为媒介;诗歌用语言做媒
介。其次,从题材上看,画较适宜描绘静止的物体;诗更适宜描写流动的动作。
第三,从受众的所用的感官来看,画是通过视觉来感受静止的物体;诗是通过听
觉来捕捉流动的声音。总之,这两者的区别,即“空间艺术”与“时间艺术”的
区别。莱辛继而又论述这两者之间如何取长补短 .莱辛的这一理论在大部分情况
下,在西方语言的范畴中,当然是正确的,但对于东方语言,尤其是至今保存着
象形文字的汉语而言,就未必合适了。这里不一一列举汉语古文字中的象形文字,
只说一句唐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黄鹤楼》)。即
使在今天的简体字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其中草木、河流、太阳与飞鸟的形象和颜
色。其中那个“川”字不还在流动么?用眼睛也能欣赏到诗中的颜色与线条,这
在汉语十分普遍。

    而我们这里谈论的是兰波。兰波与此有什么关系呢?请看通灵者的《文字炼
金术》:“现在,让我来讲讲有关我的疯狂的故事。很久以来,我自诩能享有一
切可能出现的风暴,可以嘲弄现代诗歌与绘画的名流。”尽管在这里兰波并没有
嘲笑莱辛先生,也不知《拉奥孔》这篇论文兰波是否读过;尽管莱辛先生在今天
依然很值得尊重,但《拉奥孔》中所说的美学原则,的确被兰波的一首小诗打破。
这首诗就是一度被称为“天书”的《元音字母》:

    A 黑,E 白,I 红,U 绿,O 蓝:元音,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A ,围着腐臭嗡嗡地飞行,苍蝇身上的黑绒胸衣。

    阴暗的海湾;E ,汽船与乌篷的纯朴,巍巍冰山的尖峰,白袍皇帝,伞形花
的颤动;I ,殷红,咳出的鲜血,醉酒或愤怒时朱唇上的笑容;

    U ,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遍布牛羊的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深刻在
皱纹上的智者的安详。

    O ,奇异、尖锐而庄严的号角,穿越星宿与天使的寂寥:——噢,奥米茄眼
中紫色的幽光!

    这首十四行诗看起来有点古怪,好像儿童的拼字游戏,但仔细想来,它应是
诗人“文字炼金术”的代表作。“鼎为炼银,炉为炼金”;17岁的诗人(作于1871
年)在此想炼什么?

    用兰波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尝试过发明新的花、新的星、新的肉和新的语言,
我相信自己已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而“诗歌中古老的成分(la vieillerie
poétique )在我的文字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这种“古老的成分”是什么?
与字母“隐秘的身世”有什么联系?兰波没有说。我想就是象形文字。

    从《说文解字(卷十五)》中我们了解到,古人“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
于地”,观察鸟兽的痕迹,创造了八卦及文字。想来人类的祖先在最初创造文字
时,都离不开“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所造就的象形文字。

    而透过已经抽象化了的字母文字,这位Voyant终于看破了它们隐秘的身世和
来历。在此,想象力与洞察力合而为一;儿童的“炼金术”将字母一一“回炉”,
还原为它们原始的形象,本来面目。他成功了!

    通灵诗人用一场“文字游戏”告诉我们:像孩童一样望文生义,透视文字的
原形,追忆文字的起源;你将从最古老的成分中,获得最新的发现。

    (五)新的道与新的禅;兰波生命的启示“道”与“禅”是两个地道的中国
字,在西方文字中几乎找不到与之相应的词,然而“道”与“禅”的精神和智慧
却是人类所共有的。尽管兰波生前无缘接触到汉语(他学过拉丁文、俄文和阿拉
伯文等多种文字),未能用前人留下的象形文字创作——那将是怎样的光景?但
他给我们的启示不仅在文字与诗歌中,更在生命的道路上。

    兰波全部的文学生涯是14岁到19岁,19岁之后就放弃了文学,先是去参加了
荷兰的雇佣军;三星期后便开小差,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意大利等地旅行;1878
年又到塞浦路斯当了一名监工;1880年去了埃塞俄比亚、亚丁……做过武器贩子、
咖啡出口商、摄影记者、勘探队员……生活中的屡屡失败使他便得神色严峻、面
容憔悴;直到1891年回到马赛,在做了截肢手术之后悲惨地死去,这位曾写出《
醉舟》的诗人生前用的最后一个比喻竟是“我的右腿现在已肿得像个大南瓜”,
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邮船公司的经理说的:“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送
到码头?”——文如其人,生命中的兰波也同样不惜一切代价,奋力冲向未知,
结果使得他的生命与文字同样陷入了“神圣的混乱”:痛哭、狂喜,颓败、胜利,
孱弱、强力,逃亡、进军,诅咒、赞美,邪念、善心,亵渎、虔诚,混乱、纯粹
……所有这些对立的因素交织、缠绕在一起,相互矛盾、冲突,却浑然一体。正
如“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但在这里,我们没有必要再去探究混沌中的混沌,恍惚中的恍惚;那是许多
“学者文人”最爱干的事情。相反,我们在这里纪念兰波,就是要将诗人的灵魂
从恍惚与混沌中解救出来,寻找那一叶醉舟漂泊天涯的轨迹,找到那条承载诗人
灵魂的生命河流。

    在今天看来,兰波的生命是清澈的,他的灵魂如此圣洁。可为什么不仅在世
俗的眼里,就连在他自己看来,他的身心也都充斥着罪恶;于是——“我拿起武
器反抗正义”……“‘你将是个恶棍……’魔王又大声叫喊,——他给我戴上一
顶如此美丽的罂粟花冠。‘用你所有的胃口、你的私心和所有深重的罪孽,去赢
得死亡。’”这是怎样的一个魔鬼,他使出了怎样的魔法呢?兰波并不明白。

    丹麦童话家安徒生(1805-1875 年)在一篇童话《白雪皇后》中说了这样一
个故事,在我看来,这个故事里包含了对这个问题的明确答案:“有一天,魔鬼
造出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最美丽的风景在这镜子里就会
像煮烂了的菠菜;最好的人不是现出使人憎恶的样子,就是头朝下,脚朝上,没
有身躯,面孔变了形,认不出来。”我想,会施魔法的兰波不幸也中了魔鬼的魔
法,常常从魔鬼造的这面镜子里照自己——《地狱一季》为证。然而更可怕的是,
安徒生告诉我们,后来这面镜子碎了,碎成粉末,飘到世人的眼睛里,而每一粒
粉末,都具有整个镜子的魔力。——兰波就是这样被变成了一个“恶棍”。连他
自己也不清楚,“出于怎样的疯狂、怎样的错误,现实中我才如此虚弱?”但如
果换一面镜子呢?从天光云影中,我们将看见怎样一个兰波?

    “同样的沙漠,同样的夜,我又在银色的星辉下睁开疲惫的双眼,而生命的
主、朝拜初生耶稣的三博士,心、灵与思想依然无动于衷。我们何时才能在沙滩
与群峰之上,向着新的劳动、新的智慧致敬!为暴君、魔鬼的逃亡,迷信的终结
而欢呼——成为最初的使者——迎接人间的圣诞!

    天国之歌,人民的脚步!奴隶们,我们从不诅咒生活。“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兰波。他的一生从发明新的语言,到创造新的智慧,新
的生命,至死不与世俗妥协,而通灵者探寻“未知”的脚步何曾停息?

    许多人都为兰波日后放弃文学而扼腕叹息。我想,其实兰波一生从未停止创
作,只是把原先写在纸页上的诗歌写到烈日之下的荒漠、丛林中去了!

    我们今天在心里纪念兰波,只盼这位通灵者的灵魂能够复活,像一个远古和
未来的孩子,回到我们当中。是的,这位昔日走向荒漠的诗人,至今仍走在我们
的前面——“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处无为之事,行不言
之教” .今天,当我们为兰波的诗歌而沉醉,是否应低头沉思,并抬头望去——
通灵者,今安在?那么多人想成为文学家、诗人,可谁来承担诗人悲惨的命运?

兰波 阿尔蒂尔•兰波(ArthurRimbaud)(1854~1891)法国诗人。他用谜一般的诗篇和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吸引了众多的读者,成为法国文学史上最引人注目的诗人之一。兰波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也是一个天才辈出的时代。1854年10月20日,阿尔蒂尔•兰波出生在法国香槟区夏尔维尔市的贝雷戈瓦大街上。他的父亲长期服役在外,喜欢冒险,在兰波六岁时离家出走;母亲却呆板孤僻,对子女管束十分严厉。家庭的不和造就了兰波矛盾不安的灵魂,这对他日后的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他幼年时就喜欢将自己扮成先知的模样,少年时期便显露出来令人震惊的诗才,后来多次不辞而别前往巴黎,渴望着漂泊。这个被“缪斯的手指触碰过的孩子”,从14岁开始写诗,到19岁完成《地狱一季》,短短的5年时间就完成了作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全部作品,实现了他在文字上“我愿成为任何人”的狂想。在向往已久的巴黎,兰波结识了魏尔伦,并得到魏尔伦的赏识和推荐,从此跻身诗坛。今日的兰波被奉为象征派的代表,甚至被贴上“第一位朋克诗人”、“垮掉派先驱”的标签,他的作品对超现实主义和意识流小说也影响深远,但真正的兰波是难以归类的,因为“他是众多流派之父,而不是任何流派的亲人”。兰波16岁不到就写出了名诗《奥菲莉亚》,据说参加过巴黎公社运动,曾为法国那个反抗的时代留下了许多充满战斗激情的诗篇。但当巴黎公社失败后,年轻的诗人十分失望和愤怒,狂野得要与现实中的一切决裂,包括诗歌。他告别了旧作中那些带有浪漫派痕迹的抒写和咏叹,尝试将诗的语言“综合一切,芬芳,声音,颜色,思想与思想交错”,变成“灵魂与灵魂的交谈”。在1871年那两封著名的《通灵者书信》中,兰波表达了他对诗歌革新的看法:“在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折磨下,他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越于人的力量,他要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同时却也是最精深的博学之士——因为他进入了未知的领域。”自此,兰波以“通灵者”的身份开创了一种求索于潜意识和幻想的力量的自由诗风,他的《元音》和《醉舟》成为象征派诗歌的代表作。而在其最后两部散文诗作品《彩画集》和《地狱一季》中,兰波更是化身为“任何人”轮流登场,自导自演,自问自答,在身心俱裂的矛盾中探求存在与超越。天才都是个人主义者,他们具有超乎常人的自我意识,但此时的兰波已经将自我意识完全释放出来,勇敢地脱离了某种依靠而存在,他可能是最早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极端的自我意识的天才,所以当他愿意成为任何人时,他也能够成为任何人。这时的兰波己成了魏尔伦的挚友,两人难舍难分,并结伴去国外漫游。但旅途中两人发生争吵,最后酿成惨剧,魏尔伦枪伤兰波,锒铛入狱。胳膊受伤的兰波挂着绷带,独自从比利时的医院步行回家。在苦闷和失望之中,他闭门不出,埋头写作,以排遣心中的惆怅。《地狱一季》就是在这种情景下写出来的。2个月后,这部不朽的散文诗宣布出版,兰波宣布告别诗坛。此后,19岁的诗人停止了诗歌的写作,在欧洲各地游荡数年之后,辗转至亚洲、非洲多国度过了12年,变换多种职业,直到1891年因治疗脚部肿瘤才回国,却在做截肢手术后去世,年仅37岁。后来有传记作家以“强烈的表演欲”来解释天才诗人不可思议的后半生,认为兰波从小就喜欢被关注,甚至不惮做出疯狂和极端的姿态。穿奇装异服、留长发、言语粗野是一种方式,挑选有同性恋倾向的诗作寄给魏尔伦是一种方式,与魏尔伦的惊世恋情是一种方式,当他在被魏尔伦枪击后2个月就出版《地狱一季》时,写作也被看做一种方式。兰波沉醉于多变的人生,如此执着地尝试着成为“任何人”,却不愿也不能在任何地方多做停留。兰波的传奇,为后来的世界确立了一种生存和反叛的范式,20世纪后“兰波族”成为了专有名词,崇拜、模仿兰波的群体越来越壮大。二战结束后不久,美国著名作家亨利•米勒就曾预言:在未来的世界上,兰波型将取代哈姆雷特型和浮士德型,其趋势是走向更深的分裂。在1968那个反叛的年代,法国巴黎反叛的学生就将兰波的诗句写在革命的街垒上——“我愿成为任何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青春的灵魂如此相似,自由的生命从来就不甘于平庸的人生。即使兰波转向了现实的生活,即使“雅皮士”最终回归了主流,“成为任何人”依然是他们的梦想之翼和实践之根,他们就是新世界的创造者。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蛆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仅献身于力与美。——阿尔蒂尔•兰波《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1:57
兰波《灵光集》
何家炜 发表于:诗生活•翻译论坛
  
洪水过后(1)


    洪水的幽魂刚刚消散(2),
    一只野兔在驴食草和摇晃的吊钟花丛中停下,隔着
蛛网向彩虹倾吐它的祷告(3)。
    哦!那些宝石已经躲藏,——而花朵已经在张望(4)。
    肮脏的大街上肉铺子已经摆开,人们驾一只只小舟
驶向级级升高的大海,如同行在版画上(5)。
    血流着,在蓝胡子家里,——在屠宰场,——在竞
技场,上帝的印章照得窗子灰白。血和奶在流(6)。
    河狸在筑巢(7)。咖啡杯在小酒馆里冒着热气(8)。
    在装有窗玻璃的湿淋淋的大房子里,带孝的孩子们
观看着这些美妙的图景。
    一扇门"砰"地一声(9),还有各地的风标和钟楼上的
公鸡,在响亮的雹雨中。
    ***夫人在阿尔卑斯山上架起了钢琴。弥撒和初领
圣体在教堂的成千上万个祭台上举行。
    商旅出发了。而辉煌宾馆建起在冰块的混乱和极地
之夜中(10)。
    此后,月亮听到豺的哀嚎穿过百里香沙漠,——而
木鞋在果园里低吟着怨歌(11)。接着,在发出新芽的紫色
乔木林里,欧夏丽丝对我说这就是春天(12)。
    翻涌吧,池塘,——水沫,滚过桥面和树林上空吧,
——黑呢绒和管风琴,——闪电和雷鸣,——升高吧,滚
动吧;——大水和哀伤,升高并托起洪水吧(13)。
    因为自洪水消退之后,——哦,那些宝石正在藏匿,
那些花儿正在开放!这可真是恼恨!而那女王,那女巫,
点燃了泥坛里的火炭,她永不会向我们讲述她所知晓,而
我们一无所知的事物(14)。


1  我们无从知道是兰波本人拟或编辑者费南翁(Fénéon,1861-1944)
把此篇放在《灵光集》的卷首的。显然,《洪水过后》预示了《灵光集》
的若干主题:花和宝石的神秘世界,讥讽的口吻,革命的暴力,……在
《圣经•创始纪》里,洪水是一种彻底摧毁的力量,兰波拒绝这个充斥着
商业、罪行和宗教的所谓文明世界,他试图运用诗歌的招魂术唤起一场新
的洪水来清扫这大地。围绕着水这一主题,血、奶、小咖啡馆等意象层层
铺开。

2  幽魂(Idée)一词有观念、思想等意思,此处当从词源学意义上解作
幽魂。洪水过后,其幽魂渐渐消散,一切将重新开始:首先是自然生命,
而后是人类文明。

3  雨后的蛛网沾满水滴,是诗人对乡村的记忆。彩虹一词定有所指:
“我是被彩虹罚下地狱的”(《地狱一季》);在圣经里,彩虹是上帝与
人类立约的标记,于是彩虹成了宗教信仰的象征。

4  “花朵张望”“宝石躲藏”,兰波的泛灵论第一次在这里显露,试
比较《晨曦》一篇中的句子:宝石在张望,花朵说出它的名字。奈瓦尔
在《金色诗句》中写过的:“一朵花就是大自然一粒初绽的灵魂,……
纯粹的精神在石块表皮下暗自生长。”

5  兰波式的幻觉:大海级级升高,如同一块版画,而人在版画般的
大海上航行。

6  注意这一小段的色彩:红、蓝、白映照。上帝的印章即太阳。血和奶
带有圣经色彩。

7  兰波阅读大量游记,一定知道河狸在水边觅食,筑巢。

8  咖啡(mazagran)原是阿尔及利亚一城市名,此处是一种加水或酒的
杯装咖啡。

9  孩子指的是兰波自己吗?或者他记起了每次出走时的情景?

10  此处暗示文明(艺术、宗教、商业)的入侵。辉煌宾馆原文是
Splendide-Hotel

11  田园生活,牧歌情爱:“月亮听到”、“木鞋低吟”,唯一的
在场者只能是“我”。

12  欧夏丽丝(Eucharis)是一位林泽仙女的名字,词源上来说有
恩典之意。

13  我们在这里看到,兰波是怎样把具体和抽象,风景和象征结合
起来的。

14  女巫可能来自米舍莱(Michelet),兰波曾大量阅读他的著作。
米舍莱认为中世纪的女巫已经有现代普罗米修斯的雏形,女巫点燃
火灾将脱离最后的赎罪。兰波也可能读过安徒生关于女巫的故事:女巫
能让人重新找回幸福并挖出藏在地下的宝石,但其奥秘今天的人因失去
了古老的力量而已经无从知晓。女王(Reine)、 女巫(Sorcière),
均为大写。


童年(1)

  这偶像,黑眼睛黄鬃毛,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园,比神话更高贵,这墨西哥
人,这佛莱芒人。他的领域,傲慢的蔚蓝和苍翠,奔跑在被没有航船的波浪命
名了的海滩上,那是凶残的希腊名,斯拉夫名,凯尔特名(2)。
  在森林边缘——梦之花在鸣响,在爆炸,发出电光,——那橘唇的少女,
双膝交叉在喷涌出小草场的明亮的暴雨中,她的裸身被彩虹、植物、大海笼上
阴影,渗透,并穿上衣裙(3)。
  那些在临近海水的露台上旋来转去的妇人:女童和女巨人在灰绿的泡沫中
格外黝黑,如同在解冻的小花园和小树丛肥沃的泥土上直立的珍宝,——年轻
的母亲和大姐们满含朝圣的目光,迈着苏丹女王或公主们的步姿,衣着有如暴
君,这些小小的异乡女子,这些悄悄不幸着的人们(4)。
  怎样的恼恨,“爱躯”和“甜心”的时分(5)。


  是她,小小的女尸,在玫瑰花丛后面(6)。死去的年轻妈妈走下台阶。——
堂兄的敞篷马车在沙滩上喊叫。——那个弟弟(他在印度),面对落日,站在石
竹花小牧场上。——那些被直直地埋葬在桂竹香残墙里的老人(7)。
  一簇簇金色的树叶围绕着将军的房屋(8)。正是中午。——我们沿红色大道
走向空空的客栈。城堡待售:百叶窗已经散解。本堂神甫定是带走了小教堂的
钥匙。——在公园四周,看园人的门房空无人住。栅栏是如此之高,以致只能
看到簌簌作响的树梢。另外,里面什么也见不到了。
  小牧场延伸到没有鸡鸣,没有铁砧的小村庄。闸门拉起。哦!骷髅地和沙漠
中的磨坊,岛屿和草垛(9)!

  神奇的花嗡嗡叫着。斜坡把他轻轻摇晃。美得惊人的野兽逡巡徘徊。乌云
密布于海之高处,这由热泪之永恒汇聚的海(10)。

三(11)
  树林里有一只鸟儿,它的歌声让你停下并把你染红。
  有一口没有鸣响的钟。
  有一片沼泽地里一个白色野兽做的窝。
  有一座下沉的教堂和一面上升的湖(12)。
  有一辆弃置在矮树林里的小车,或身披缎带正沿着小径飞奔而下。
  有一队穿着戏服的矮小的喜剧演员,在穿过树林边界的路上被瞥见(13)。
  最后,当你又饥又渴,有一个人在身后驱赶。

四(14)
  我是圣徒,跪在露台上祈祷,——就像那些太平洋野兽吃着草直到巴勒斯坦
海。
  我是学究,坐在阴暗的椅子里。树枝和雨水拍打着图书馆的窗棂。
  我是步行者,走在穿过矮树林的打道上:闸门的嘈杂声掩盖了我的步音。
我久久看着落日浸洗于忧郁的金色中。
  我也将是那个被弃在大海高处的防波堤上的孩子,那个沿着小径走去、额头
触天的仆童(15)。
  路途艰涩。小山冈染木覆荫。空气凝滞。鸟群和水源竟如此之远!前行,
只可能是世界的尽头(16)。


  我终于租成了这座坟墓,被石灰刷得雪白,并留有水泥浮雕的线条——离
地面很远(17)。
  我肘撑桌面,灯光极其明亮,照着这些我白痴般看了又看的报纸,这些
毫无趣味的书。
  在我这地下客厅高高之上,房屋建起,浓雾汇聚。泥浆或红或黑(18)。
魔怪城市,无尽的夜!
  在其之下,是阴沟。四下里只有地球的厚壁。也许是苍天的深渊,火之
深井。也许在这一平面,月亮和彗星相遇,沼泽和神话相亲。
  苦楚之时我想象自己是蓝宝石球,是金属球。我是寂静之主。为什么气窗
的表面使拱顶的一角微微发白(19)?


1. 这里五篇是否真的构成一组颇有疑问。第一篇可能是在“通灵”时期写的,
而第二篇,据其好友德拉埃伊(Delahaye)说,是对故乡夏尔维尔
(Charleville)周围环境的回忆。第三、第四篇也可能是经兰波的想象之后
风景的印象,是诗歌移形换位(transposition poétique)之后的产物。
2. 注意地理名称唤起的暗示,色彩的暗示,以及原文中的声音的谐振。此段
据称已宣告了后期印象派大师高更绘画的诞生。
3. 此段如同上段,以并列的短语结尾,节奏简洁明快,非在原文中不能感受。
4. 这幅富有异国情调的群女图在“灵光集”中只此一处。注意此段最后一句,
我们在这里似乎又看到了高更关于塔西提女人的作品。“满含朝圣的目光”为
后来的象征派诗人所推崇。
5. 作者一下从幻觉(hallucination)回到现实中。“恼恨”的主题经常出现
在兰波的诗歌和书信中。我们在《洪水之后》的结尾中已经读到。此句只可能
是影射和魏尔伦的共同生活。
6. 《童年》写于1874年,而兰波的一个妹妹维塔丽死于1875年12月,此处可能
指另一个死于哺乳期的妹妹(生于1857年6月)。下文的“弟弟”更为出奇,
兰波要到1876年才在爪哇岛的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此处只可能是兰波在
1874年想着要离开欧洲,梦想着去印度。不管怎样,兰波让我们看到一些既
在场又缺失,既远离又在场的人。
7. 据Delahaye说,这种花长在一垛老墙上,兰波曾经常和他来这一带摘花玩。
8. 弗兰德公路上一座别墅,据说是Noiset将军的,就在夏尔维尔附近。然而这
无关紧要。如果说前面的段落展示了不在场者的在场(la présence des
absents),那么下面的段落为我们展示不在场(l'absence)和孤寂( la
solitude)。兰波显然对缺失和遗弃的感觉印象极深。
9. 磨坊的风叶在视觉上可以唤起骷髅地的十字架之联想,草垛唤起岛屿。这
暗示着寂静,沉重而空洞的寂静。
10.兰波在《永恒》中写过“这就是大海/与太阳同行”。这里出现的却是
“乌云,热泪”,“这由热泪之永恒汇聚的海”。
11. 这一篇的各段之间可能并无联系但其句式“有……”(il y a...)被后来的诗人所运用:Paul Claudel, Francis Jammes, Appolinaire, Breton......最后一句令人想起兰波乞丐般的童年流浪生活。试对照《地狱一季--不可能》中的“啊!
我的童年生活,任何时候都是大道一条,超自然的质朴,比最好的乞丐还要无私。”
12. 上升的湖指星空。戏剧化(la théatralisation)在“灵光集”中占非常
重要的位置。剧景、神话、传说、歌剧,层出不穷,风景本身也被作为布景。
兰波在诗歌中把世界看成一出正在上演的戏。戏剧化对现代派诗歌影响极大。
13. “披缎带的小车”,“喜剧演员”,在兰波这里创造了一个断层,与现实
拉开了距离,成为第二真实。
14. 这一篇让人想到《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里的话“每个人,在我看来都
象牵连着别的生命”。兰波寻找着生命存在的所有可能性。
15. “额头触天的仆童”,有如摄影中的仰摄,也不排除具有某种暗示,极言
地面之远。
16. 此乃人神交界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世界之尽头即另一个世界
(不可知世界)的开头。
17. 兰波曾表示要进夏尔维尔附近的一个山洞隐修。
18. 试比较《地狱一季•坏血统》“在城里,我突然看到污泥都呈红黑色”。
“魔怪城市”可能是指多雾的伦敦。
19. 这段最后一问句流露出如此渴望离群索居的寂静之主的我面临着一种不安,
一种自我毁灭的可能性。






寓言(1)


    一位王子为从未致力于追求俗世恩惠之完美而气恼。他预见到
惊人的爱情革命(2),并怀疑他的妻妾能否比天花乱坠的肆意讨好
做得更好。他想看看实情,基本欲求和满足的时刻。不管这是不是
一个虔诚的谬误,他只想看看。他至少拥有相当大的世俗权力。
    所有认识他的女人被统统谋杀。美人之花园,怎样一场洗劫!在
马刀下,她们称颂他。他不再要新的。(3)——女人又出现了。
    他杀死了所有尾随他狩猎和祭酒的人。——所有尾随他的人。
    他割喉宰杀华美之兽,以此取乐。他命人烧了王宫。他冲向人群,
把他们砍成碎片。——人群,金屋顶,美兽依然存在(4)。
    在摧毁中可以心醉神迷,残酷使人年轻!人民一声不吭。所有人
支持他的观点。
    一晚他傲慢地骑马奔驰。天神出现了(5),美得不可言说,甚至
不可示人。他的表情和举止流露出万千种复杂的情爱!不可言表,甚至
不可忍受的幸福!王子和天神可能是在必要的健康中互相销毁。他们
怎么不会死去呢?于是他们一起死了。
    这王子辞世了,在他的宫中,平常年纪。王子就是天神。天神就是
王子。
    我们的欲望中缺少精深的乐章(6)。

1.这是《灵光集》中唯一一篇寓言式的作品。有人认为这里的王子暗指魏尔伦,
天神指兰波。另一种说法认为王子指兰波自己,而天神指兰波身上神性的一面。

2.参看《地狱一季•地狱丈夫》:“爱还有待于重新发明。”兰波这种改造爱情
的渴望可能受到米舍莱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可能来自巴黎公社成员:妇女解放,
摒除奢华,自由恋爱。
3.参看《地狱一季•序》:“一晚,我让“美”坐在我膝上。——而我对她狠狠
地辱骂”。兰波式的暴力,反对女性和某种类型的美。
4.兰波企图摧毁一切,“改变生活”,但对自由和绝对的求索却遭到挫败。
5.这天神是兰波神性的一面。正因为其美得甚至不可示人幸福得“甚至不可忍受”,
无法存在于这人间,所以本身即埋藏着死亡的种子。作为人的兰波/王子,无法跟从
作为神的兰波/天神,只能“于平常年纪死于宫中”。
6.我们在《生命》中将看到这样的句子:“我甚至是一位音乐家,找到了某种
东西,如同爱的琴键”。


滑稽表演(1)

    特别强壮的几个怪家伙。好些人已经开发了你们的世界(2)。不紧不慢
地他们利用着你们的意识作为他们的光辉才能和经验,却并无此需。多么成熟
的人哪!夏夜般迟钝的眼睛,红色与黑色,三色(3),金色的星辰上变质的钢所
铸就;面容变形,包铅,发灰,被烧过;发笑的沙哑声,铜箔般残酷的步容!
——有几个年轻人,——他们怎么看着谢鲁班?——伴以惊恐的喊声和危险
的手势。他们被派去城里背东西,穿戴奢华,恶心而可笑(4)。
    哦,发疯似的鬼脸,最粗野的乐园!可不要同你们的苦行僧和其它的
舞台滑稽戏作比较。穿着即兴制作的戏服,带有恶梦的口味,他们唱着悲歌,
演着匪兵和神的悲剧,就像历史或宗教从未有过似的(5)。中国人,霍屯督人,
波希米亚人,矮人,鬣狗,刺蜥,老癫狂,恶魔,他们混淆了大众的、母性
的表达方式与兽性的姿态和柔情(6)。他们将演绎新的段子和“好姑娘”等歌曲。
杂技团领队们,他们变换了场地和人物,并排演引人入胜的喜剧。眼睛在燃烧,
血在歌唱,骨骼在膨张,泪水和红色的细流涓涓流淌。他们的嘲笑或恐惧只
持续了一分钟,或整整几个月。
    打开这野蛮的滑稽戏的钥匙,只有我一人拥有(7)。

1.又是一篇谜一般的作品,表现兰波对西方文明(宗教和帝国主义)的痛恨。

2.“好些人”可能指神父,或殖民者。参看《民主》:“服务于最庞大的工业和军事开发”。
3.三色(tricolores)即蓝白红三色旗。
4.谢鲁班(Cherubin) 是《费加罗婚礼》中的人物,初尝爱情的少年典型,最后出场时穿着军官制服。这里的“残酷的步容”和“穿戴奢华”影射军装。
5.匪兵、殖民者演出过历史,半神和十字架演出过宗教。
6.此句混合了种族、兽类,还有抽象的短语,是本篇中最奇特而又难解的。兰波好像
要把野蛮的、迷信的、痴狂的观念联成一体。霍屯督人是西南非的土著居民,又译
作火吐图人。刺蜥生长在澳大利亚,从前当地人以人牲为供品祭刺蜥。联系下面几句,我们知道这是一个集市的露天舞台。兰波是否想表现两种相悖的人类现象和情感:关于神的悲剧(恐惧),持续几个月;关于人的喜剧(嘲笑),持续一分钟。
7.兰波已经告诉我们唯有他才能破译这出“野蛮的滑稽戏”,或者说,除他之外无人能真正理解这篇作品。  


古代(1)

   
    潘可亲的儿子!你额头四周冠以小花,眼眶缀有浆果和宝珠,且摇摆不定。你的面颊凹陷,染有棕色的污渍(2)。你的獠牙闪亮。你的胸像把齐特拉琴,钟铃声在你浅栗色的肩膀间萦绕。你的心脏在睡着双性的肚子里跳动。散散步吧,夜啊,轻轻带动这条大腿,这第二条大腿还有这左小腿(3)。

1.此篇可能是受一些雕塑或文学作品的启发,潘(Pan)是希腊神中的畜牧神,因此兰波可能是写牧神(Faune),也有人认为是写半人马(Centaure)。
2.棕色污渍指酒渍,这是典型的牧神面貌,参看《牧神的头》里:棕红的嘴唇犹如
陈酒。
3.这最后一句显得奇特。跟帕尔纳斯派不同,兰波要赋以这座古代雕塑以动作
和生命。兰波的观察点首先在右大腿,然后在左大腿和左小腿。


BEING BEAUTEOUS(1)

   
    雪色前一个身材高挑的美的造物。死亡的呼哨,低沉的音乐涟漪,使这具可人的
身躯鬼魂般升起,扩展,颤动。鲜丽的肌肤里爆裂出猩红发黑的伤口(2)。生命的原色在加深,起舞,并在台上围绕着幻像渐渐消散。而震颤加升,并低低嗥叫,带来狂怒的滋味,承受着死亡的呼哨和嘶哑的乐音,被我们身后远远的尘世抛在我们的美之母身上,——她在后退,她站起来了。哦!我们的骨头又批上了一个新的情爱的肉身(3)。
* * *
   
    哦!面如灰烬,肩披鬃毛,水晶的胳膊!我必须穿过轻灵空气和树林的交混,猛扑这座大炮(4)!
                     
                  

1.又是一篇颇费解的诗。题为英语,即“美之存在”之意。魏尔伦也有一些诗是以英文作题。这首诗,研究者认为其灵感来自一位亚洲美女唤起。这“美之存在”是通灵诗人在远离喧嚣时看到的一个幻像,一种不可知的美。通过诗人的笔,这个美的幻像渐渐清晰,最终成为一个活物。

2.有一种猜测认为“猩红”指嘴,“黑”指眼睛。红与黑这两种颜色经常同时出现在兰波的诗歌中。“红”是血的颜色,血一干即成紫黑色的。
3.兰波好似记起了《以西结书》三十七章里的句子:“骨与骨互相联络。我观看,见骸骨上有筋,也长了肉,又有皮遮蔽其上”。
4.这一小段颇晦涩。第一句好似写一舞女;但第二句中“大炮”、“猛扑”又明明写战斗和死亡,树木、天空在倒下的人眼中摇晃并交混在一起。


生命(1)

  哦!圣国的大道,神庙的地坛,那位向我阐释过《箴言录》的婆罗门,
人们对他做过什么(2)?然而,在那边我甚至依然看见那些老妇!我想起
阳光下银色的时日,迈向河流,一只乡村的手搭在我肩上,我们站在撒满
胡椒的平原上轻轻爱抚。——一只猩红的鸽子飞起,雷鸣般响彻我的思绪。
——流放在此,我于是有了一个舞台,演出所有文学中的杰出剧作。我将
展示你们闻所未闻的财宝。我查究你们发现宝藏的历史(3)。我看到了续
文!我的智慧与混沌一样受到轻视。我的虚无是什么,在你们将要到来的
惊愕近旁?


    我是一位发明家,与我之前的所有人有明显不同的功劳;我是一位音乐
家,找到了某种东西如同爱的琴键(4)。而今,朴实无华的天空下,寒冷
刺骨的乡间,一位绅士,我,让自己沉浸于回忆,试图让自己激动起来:行乞
的童年,最初的学艺,或穿着木鞋而来,一场场论战,五六次寡居,还有几次
婚礼,在那儿我强健的头颅阻挠我与同伴们合拍(5)。我分享过神奇的快乐,
我不后悔:这寒冷乡间朴实的天空深深滋养着我残暴的怀疑主义。但是因为这
怀疑主义从今以后不会被付诸行动,另外我已献身于一种新的纷乱,——我等
着变成一个凶恶的疯子。

  在一间阁楼里被关到十二岁,我认识了世界,我为人间喜剧加上插图
(6)。在一个地窖里我学了历史。在一座北方都市的某个欢庆之夜,我
遇见了从前画家所有的女人(7)。在巴黎的一条老弄堂里,人们教给我
古典科学(8)。在一座为整个东方所包围的华美住宅里,我完成了我的
巨作而后功成隐退。我搅动我的血液。我的义务已经卸除。这事想都无需
再想。我确实是在九泉之下,不用祭物。
 

1.生命(Vies)一词用的是复数,兰波在这里讲述他想象或记忆中的几个生命
场景。兰波在《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中曾说过:“每个人,在我看来,
都像牵连着别的生命。”
2.《箴言录》此处显然不是指旧约里的箴言而是指印度的吠陀经。兰波用想像
来实现他对东方的向往。
3.对帕尔纳斯派及其他一些作家发现的所谓宝藏,兰波颇为不屑。
4.Clef既有钥匙,又有琴键之意,此处是双关语。
5.这里兰波为我们讲述了他的生活经历:童年的奔逃和流浪,初到巴黎时的笨拙
拘束,以及和魏尔伦及其朋友在巴黎的生活。兰波在巴黎经常与“同伴们”因
观点不同而发生争执。
6.兰波在家乡可能读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
7.兰波可能在安特卫普看过鲁本斯的画。
8.兰波在这里真正埋葬了他过去的生活,这也是《地狱一季》的一个重要主题。


出发(1)

  


    看够了。视野已遍及所有天空。
    受够了。城市的喧闹,夜晚,以及阳光下,总是这样。
    经历够了。生命几度停滞。——哦,嘈杂与幻象!
    出发,在崭新的情爱和喧哗中(2)!


1.此篇如同上篇,是献给过往的祭词。最后一句又是向新生活的致礼,可能是
指与热尔曼•努福(Germain Nouveau)共赴伦敦(1974年)。
2.“看够了,受够了,经历够了”(assez vu,assez eu,assez connu)结尾
都是元音u。这篇短诗中词的反复,以及多处名词短语的运用所形成的节奏感
向来为人称道。


王权(1)

    一个美丽的清晨,极其温存的人群中,一对奇美的男女在广场上喊道:
“朋友们,我要她成为女王!”“我要做女王!”她笑着,颤动着。他告诉
朋友们一些隐秘,以及最终的考验(2)。他和她痴狂不已。
     事实上,整个早上他们就是国王和王后,他们在屋子上竖起胭红的挂毯,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从棕榈叶披盖的花园一角向前走去(3)。

1.关于此篇的象征意义有多种猜测。有人认为这是描述兰波的精神王国,有人
认为指兰波和魏尔伦的同居生活。真实与梦幻经过诗人的移形换位,要细究
其细节已极为困难。
2.“隐秘和最终的考验”令人想到通灵诗人在向不可知探索挺进。

3.“胭红的挂毯”和“棕榈叶”暗示着光荣和凯旋。兰波可能想到了耶稣进
耶路撒冷的情景。


    致一理式(1)



    你的手指一击,鼓就发射出所有的音,于是开始了新的和谐。
    你的脚步一开,即是人类的揭起和他们前进的步音。
   
    你的头颅转动:新的爱!你的头颅回转:——新的爱!(2)

    “改变我们的份,祛除灾祸,今天就开始,”孩子们向你唱到:“无论
身处何地,机运和祈愿,培育其实质。”人们向你如此要求。
    已永远地到来,它将带你无所不往。

1.兰波读过傅立叶、米舍莱、路易•布朗等关于建立社会新秩序的书。此篇
当与《神灵》写于同一时期,兰波此时仍相信通灵论,社会改造和移风易俗,
仍相信存在“改变生活”的秘密途径。兰波在此篇中歌颂新的爱,新的和谐,
这就是诗人在《神灵》中所说的“重新发明的完美尺度,出乎意料的奇妙的理”。

2.艾吕雅的诗歌一定因此句受益不浅。


醉之晨(1)

  哦,我的善!哦,我的美(2)!残暴的号角吹响,我可不会踉踉跄跄!
美妙的拷刑架(3)!为闻所未闻的作品欢呼,为美妙绝伦的肉身欢呼,为这
第一次欢呼!它始于孩童的笑声,并以此终。这毒药将留在我们全身的血脉
里,尽管号角转向,我们重返原先的不谐(4)。哦,眼下,这可真是我们应
得的苦刑!我们虔诚地汇集起它向我们的灵与肉所作的超凡的承诺:这承诺,
这痴狂!俊俏,科学,残暴(5)。我们得允诺要把善恶树埋葬在阴影里,放逐
暴虐的诚实,以便让我们获得纯粹的爱(6)。这由几阵恶心开始,随即结束,
——因它未能用这种永恒把我们就地擒获,----香销之时,它亦结束(7)。
  孩童之笑声,奴隶之谨慎,贞女之严厉,神色之恐惧,还有此间种种,今宵
的回忆好为你们祝圣。这始于粗野不堪,而今终以冰与火的天使。
  神圣的迷醉,短短一宵!而这只是为了你赐予我们的那块面具。我们肯定
这种方式!我们没有忘记你昨天曾赐予我们每人以年岁。我们信仰毒药。我们
知道每天都给我们整整一生送上毒药。
  这就是杀手的时辰(8)。


1. 此篇极有可能写于第一次吸哈吸石之后,兰波在《通灵人书信》中写过
“他探索自己,用尽自身一切毒药以保留精髓”。
2. 诗人找到了他自己的道德和美学,它超乎一切规则之上。
3. 诗人通过这拷刑架,通过“不可言喻的痛苦折磨”(《通灵人书信》)
走向不可知。
4. 波德莱尔在《人工天堂•诗歌》中写过“第一阶段是天真的快乐”。
“原先的不谐”指日常世界,兰波梦想着一个“和谐与美”的世界。波德莱尔
在《哈吸石诗歌》中曾提到吸哈吸石者这种“和谐与美的世界”的幻觉。

5. 此处无法同时译出这五个词的音和义(cette promesse, cette démence,
l'élégance, la science, la violence)。
6. 这纯粹的爱是脱离了西方文明统治的新爱,其基石和关注是灵魂和肉体。

7. 此句颇似暗示吸哈吸石者最初感到的恶心;至于“这种永恒”,
波德莱尔在《哈吸石诗歌》中曾描述过吸哈吸石者膨胀了的时间概念:
同一空间里领受着几次生命,每分钟都是一次永恒。
8. “杀手”一词复数大写(Assassins)从词源学上来说,其意来自
Haschischins或更早的阿拉伯语Hashishin。米舍莱在《法兰西历史》
第二卷中曾提到建立于古代波斯十一世纪的这一宗派,其成员必须执行
暗杀任务:“有一点可以肯定,为了赋予其成员以疯狂的勇气,首领让
他们喝某些迷幻药汤,把他们带到快乐的境地,然后说服他们已经品尝
到忠诚者的天堂之乐。”这些杀手显然是完全蔑视死亡的,由此我们可以
更好地理解上一段。


断句(1)

    当世界被缩小到只有一片黑树林,只留下我们惊呆的两双眼睛,——
缩小到一片沙滩,和沙滩上两个忠诚的孩子,——缩小到一间有音乐的屋子,
承载我们明晰的同感,——我就会找到你了。
    愿这儿只有一位孤单单的老人,平静,硕美,为“出奇的奢华”所包围,
——而我跪在您膝下。
    愿我恢复您所有的记忆,愿我是一个知道怎么捆绑您的女人,——我来
把您闷死。

~~~~~~~~~~~

    当我们年富力强时,——谁退却?快乐无比时,——谁因讥笑跌倒?
当我们凶神恶煞时,——人们对我们又能奈何?
    穿戴好吧,起舞,欢笑。我永远不能把爱抛出窗外。

~~~~~~~~~~~

   
    ——我的女伴,女乞丐,妖怪孩童!因为这些于你都一样,不幸,
阴谋,还有我的窘困。用你怪诞的呼叫(2)来依恋我们吧,你的呼叫!
这廉价的绝望中唯一的谄媚者。

* * *


    一个乌云密布的早晨,七月。空气中飞腾着一股灰烬的味道;——
一阵木头的气味渗入炉膛,——浸渍过的花,——劫掠在闲逛,——运河
给田野带来蒙蒙细雨——为什么已经没有了玩具和焚香(3)。

* * *

   
    我拉紧一座又一座钟楼的绳子;一扇又一扇窗子的花饰;一颗又一颗
星星的金链,我跳起了舞(4)。

* * *


   
    高处水塘烟雾不绝。哪一位巫女将站起在苍白的落日之上?哪簇紫色的
树叶将要坠落?

* * *


    当公共基金在博爱的庆典上流失期间,云中响起了玫瑰色火焰的钟声。

* * *

   
    墨汁迷人的味道在加剧,黑色的粉末轻轻落在我的夜晚(5)。我调弱
吊灯的火光,跳到床上,而后我从阴影的一角转过身来,我看见了你们,
我的姑娘!我的女王!

* * *


1.此篇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三段,带有强烈的抒情意味;第二部分从“一个
乌云密布的早晨”开始,分为五段,更具描写性。从“当公共基金……”
一段看,可能写于庆祝法国大革命纪念日即七月十四日。至于年份,可能写于
1875年,因为1873年七月十日发生了布鲁塞尔悲剧(魏尔伦枪伤兰波),而
1874年七月兰波在伦敦。

2.这一段中的“女伴”,有人认为指魏尔伦,有研究者认为指兰波乞丐般的
童年,另有人认为指伦敦街头的一个女乞丐,还有的认为是影射魏尔伦的
妻子玛蒂尔德。

3.“玩具和焚香”使人想到圣诞节。兰波可能是想说天空阴沉,寒冷多雾,以致
于像在冬天一样。

4.此段给人极强的空间感。我们如同看到兰波逃脱了沉闷的现实,在诗的天空中
跳舞。最后一句让人想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句子:“尚需体内
一团混沌,孕育一颗飞舞的星”。
5.此句打通了味觉(墨汁的味道)与视觉(黑色的粉末),更有一“落”字,
夜晚变成可感之物。


工人们(1)

    哦,这二月热烘烘的早晨。不合时宜的南方来撩起我们无故贫穷的记忆,我们年纪轻轻就遭受的不幸。
    昂丽卡有一件棕白方格的棉布短裙,可能是上个世纪穿的,还有一顶有饰带的便帽,和一条丝巾。这真是比服丧还要哀伤。我们在郊区转了一圈。天空云层密布,南风激起了毁坏的花园和枯干的小牧场各种难闻的气味。
    这不会使我的女人疲惫,我也不会。在相当高处的一条小路上,她让我留意有些小小的鱼儿,在上个月的洪水留下的水坑里。
    城市,带着烟尘和职业的噪音(2),很远还在路上跟着我们。哦,另一个世界,住所受到天空和树荫的祝福!南方让我想起童年那些悲惨往事,我夏天的绝望,满身力量和学识,可出路总离我那么远。不!我们不在这个吝啬的国家过夏天,在这里我们永远只能是订了婚的孤儿。我要这变硬的胳膊不再拉出一个宝贝形像。

1 此篇中的女人,有人认为指魏尔伦,也有人认为是兰波在北欧认识的一个女子,因为昂丽卡(Henrika)这名字是斯堪的纳维亚名。
2 “职业的噪音”应是纺织机声,可能在法国北方或纺织业兴盛的英国。兰波梦想着另一个世界,远离工业,有纯净的天空,城市不会紧随郊区的漫步者。

桥(1)
   
    水晶般灰色的天空。桥的图形奇特,这座平直,那座拱起,另一些直落或斜跨于起先那些桥头之上。在被运河照亮的另一个圈中,这些形状在变幻更新,但都跟背负穹顶的河岸一样长而轻盈,并在降低,在缩小。这里有些桥还背负着破屋子(2)。另一些支撑着旗杆,标杆,易碎的栏杆。一些细小的弦相互交叉,衔接,一些弦线升起在陡岸。可以认出一件红上衣,许是出自别的戏服和乐器。这是民间小调,是领主音乐会的尾声,拟或是公众赞美歌的余音?河水灰蓝,宽阔如海的臂弯。——一道白光,自高空落下,消散了这幕喜剧(3)。

1 这篇《桥》有如印象派的画,是雾中伦敦的幻像。
2 最后一批建造在伦敦桥上的房屋已在十八世纪拆除,但在一些古雕板的版画上还可以看到,并有圣保罗教堂的拱顶。
3 幻像总是转瞬即逝,是“激烈而疾速的梦境”(见《长夜》)。此句与《童年》的最后一句“为什么气窗的表面使拱顶的一角微微发白”属同一主题:毁却,空无,孤寂。


城市(1)

    在现代粗俗的大都市里我是一个蜉蝣,一个极端不满的市民,因为无论室内陈设,房屋外部,还是城市规划,所有有名的爱好都已被规避。您在这里找不到一座迷信建筑的痕迹。伦理和语言减缩到最简单的表达,终于!这几百万无需相互认识的人如此相似地领受着教育、职业和衰老,以致于生命的流程肯定要比太多统计所显示的大陆人寿命短好多倍。还有,当站在窗前,我看见新的幽灵滚动着穿过厚重而永在的煤烟,——林木的阴影,我们的夏夜!——新的复仇女神们站在我的村舍前,它是我的祖国和心脏,因为这里所有的村舍都像它,——无泪的死神,我们勤劳的女儿和女仆,一场绝望的爱情,还有一桩漂亮的罪行,在街道的泥沼里啼哭。

1 《灵光集》中题为“城市”的诗共三篇(Ville,Villes,Villes),还有一篇《大都市》(Métropolitain)。这些城市一方面是兰波对真实城市的回忆,像这篇中的伦敦,另一方面又加进了诗人的玄想和幻觉。兰波常常任自己的喜好,用诗的语言来构建幻想中的城市。这一根源可能来自哈吸石,波德莱尔在《食鸦片者》中曾提到“惊人而庞大的建筑物在他的脑中耸立起来……梦中的露台、塔楼、城墙升向不可知的高度,并深深陷入地下。”

车辙(1)

    右首,夏日黎明唤醒了树叶、水汽和公园一角的喧闹,而左边的斜坡保留了千百道飞快的车辙,紫色阴影笼罩潮湿的路面(2)。仙境中的峡道。其实:是载有镀金木兽、旗杆和杂色布景的彩车,由二十花斑杂技马飞奔引领,还有骑着异兽的男人和孩子;——二十辆车,负重,披彩,缀花,如同古老传说中华丽的四轮马车,载满乔扮成郊区牧人的孩童。——甚至有几口棺材,在夜之华盖下披着乌木羽饰,紧随在蓝黑大母马的快步后面。

1 是杂志表演,是梦幻般的车马队伍,还是送葬队列,留下了这千百道飞快的车辙?描写介乎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幻像,是《灵光集》显著的特点。
2 “阴影”不是黑色的,而是紫色的,是印象派画风。“紫色”曾见于《洪水过后》中“紫色乔木林”和《断句》中“紫色的叶簇”。


              城市(1)

    这就是城市,就是这人民登上了阿尔加尼山脉和幻梦般的黎巴嫩山脉。几间水晶木屋移动在隐形的铁轨和滑轮上。古老的火山口围绕着巨型雕像和铜棕榈,在火中带者旋律咆哮着(2)。运河悬挂在木屋后,河面上空鸣响着情爱的节日。钟声阵阵喧叫在峡谷。巨人合唱团也赶来了,身披闪亮的衣裳和焰形旗,有如峰顶的光。平地上,深壑中央,罗兰们唱颂着他们的英勇(3)。太阳的炽热给深谷的索道和客栈的屋顶饰以彩旗。神像倒塌,归于高处的田野,高洁的半人马女神在泥石流中翻滚。最高的浪峰之上,大海因维纳斯永远的诞生而浑浊,载负着合唱的浮标,珍珠的喧闹和珍奇的贝壳,——时而闪过致命的光芒,大海变得阴暗。在丰收的山坡上硕大的花朵在呼啸,如同我们的兵器和撕杀。马布们的队列穿着橙红、乳白的裙袍攀上激流(4)。高处,群鹿脚踩瀑布和荆棘,吮着狄安娜的奶(5)。郊外,酒神巴克库斯的女祭司在呜咽而月亮在燃烧,嗥叫。维纳斯走进铁匠和隐士的岩穴。一幢幢钟楼歌唱着民众的思想。兽骨筑就的城堡里飘出闻所未闻的音乐。所有传说都在演化而激情在市镇上涌动。暴风雨的天堂坍塌。夜之庆典,野人狂舞不休。一点钟我走进巴格达大街蠕动的人群,有乐团歌唱着新劳动的欢乐。微风阵阵,因无力回避山峰庞大的幽灵而回旋不止,可能在山巅上人们已重新找回自身。
    是哪一双友善的手臂,是哪一个美妙时辰将我归于这个地区,我的睡意和最细微的动作全都来自那里(6)?


1 是巴黎之梦(如波德莱尔),是未来的城市构图,还是对阿拉伯沙漠和索马里海岸的憧憬?兰波在此篇中汇聚了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神话传说和记忆、幻想,使之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发生。
2 酷似亚丁,兰波在1883年的家信里写道:“亚丁是一个火山底座,寸草不生。”
3 罗兰即中世纪的英雄史诗《罗兰之歌》的主人公。
4 马布(Mab)来自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5 狄安娜(Diane),罗马猎神。
6 “这个地区”是指新劳动预示的未来吗?还是指前面描述的人间仙境?或者是指疾速而辉煌的梦之王国?


                  浪子(1)

    可怜可悲的兄弟!曾是多么残酷的夜晚,多亏有他!“我并没有热衷于此事(2)。我嘲弄他的软弱。都是我的错,我们又沦落到流浪的境地,奴隶的生涯。”他猜想我命途古怪,晦气又无辜,他还加上一番令人不安的理由。
    我以冷笑来回答这位撒旦巫师,而后径自走到窗前。就在那边,我幻化出一片田野,乐队吹奏着奇罕的音乐穿行其间,还有未来夜之华彩中的鬼魂。
    这一番极有益于健康的消遣之后,我在草垫上舒展开四肢。然而,几乎每个夜里
,刚刚入睡不久,这可怜的兄弟就要起来,嘴巴糜烂,眼珠挂落,——这就是他梦见自己的模样!——并把我拉到客厅里,一边嗥叫着告诉我他那愚蠢而痛楚的梦。
    事实上,我满怀精神的赤诚,力图将他带回到太阳之子的原始状态(3),——于是我们四处漂泊,渴了就喝岩洞里的酒,饿了就吃路上带的干饼,而我正急于找到那应去之地和那必在的理式。

1 我们可以从此篇看出这对流浪儿之间的关系,一个性格软弱,另一个缺乏耐心,互不相容。只不过而今事过境迁,诗人的心头掠过一丝感激。
2 “此事”极可能指兰波的通灵实践。因兰波很快发现此事是徒劳,故魏尔伦在争吵时多次嘲笑过他的狂热。
3 “太阳之子”的原始状态,人兼具神性和兽性,回到原始灵魂状态。“太阳之子”一语可能来自关于墨西哥的游记,印加人的君王称“太阳之子”。

                       城市(1)

    官方的神殿夸大了最庞大的现代野蛮观念。无法表现这永是灰色的
天空制造出的暗淡的日光,砖石房屋上帝国的光芒,以及地面永远的积雪。
带着巨大无比的喜好和口味,人们复制了所有精彩的古典建筑(2)。在一些比
汉普顿宫大二十倍的地方(3),我出席了一些绘画展览。一位挪威的尼布
甲尼撒(4)派人建造了内阁的楼梯,我能看到的下属人员比印度僧侣更骄傲,
一见到高大的守卫和建筑官员我就发抖。人们清除掉广场建筑群,以及封闭的
宫廷和露台上的刻痕。所有公园呈现出用高超艺术造就的原始性。高区有些部分
无法解释:海的臂弯,没有船,在一个个高竖着的大灯柱的码头间翻卷着它那
蓝雪子的台布。一座短桥在圣夏佩莱教堂的拱穹下直接跨向一座暗门。这拱顶
由直径约为一万五千尺的艺术钢架构成。
    根据铜铸的小桥,平台,以及环绕市场和石柱的楼梯等处,我想能够
判断这城市的深度了!这是我不能设想的奇迹:在神殿之上或以下的域区究竟
有多高,有多深?对于我们时代的一个外乡人来说,要认识这些是不可能的。
商业区是统一的色卡斯风格,有阿卡德式长廊(5)。看不到商铺,但马路上的积雪
被碾压过。和伦敦星期天早晨的漫步者一样稀少的富豪们走向一辆钻石做的
驿车。几张红色天鹅绒沙发床:这里供应极地的酒水,价格从八百到八千卢比
不等(6)。出于在这条要道上寻找剧院的念头,我自忖商铺应该包括比较感伤的
戏剧。我想可能有一个警察局。但法律该是如此奇怪,以致于在这里我放弃了
冒险的念头。
    市郊,和巴黎的美丽街道一样漂亮,被赋于一个带光的天空。民主因素
拥有几百个灵魂人物。那儿,房屋也不一间间相连;市郊奇怪地消失在田野中,
那是伯爵领地,栽满永恒西方奇妙的丛林和庄稼,野蛮的绅士们在那儿追逐着
他们的编年史,身披某人幻化出的光芒。

1.此篇《城市》显得有记忆中伦敦的痕迹,甚至细节,但更多的是庞大得
像迷宫般的未来之城,并带有巴比伦建筑风格。兰波可能看过一些有关
巴比伦或尼尼微的版画。
2.兰波可能想起了伦敦的水晶广场,其拱顶由钢框架的玻璃构成;广场的走廊
镶嵌绘画和建筑杰作的复制品。

3.汉普顿宫(Hampton-Court)是十六世纪建于伦敦郊外的一处行宫。
4.尼布甲尼撒(Nabuchodonosor)是公元前六世纪的一位巴比伦王,是
他下令建造了巴比伦城。
5.色卡斯即Piccadilly Circus,是位于海德公园和摄政街之间的一条交通
要道,其长廊名叫Burlington Arcade。

6.卢比(roupie)印度、巴基斯坦等国的货币单位。


                   长夜(1)

                     一

    这就是明亮的休憩,既没有狂热,也没有感伤,躺在床上或草地上。
    这就是朋友,既不热情,也不软弱。朋友。
    这就是被爱的女人,既不折磨人,也不受折磨。被爱的女人。
    从未被探寻过的天空和人世。生命。
    ——那么是这个吗?
    ——而梦在变凉(2)。

                     二

    光亮又回到这屋之树上(3)。大厅两头,随便的装饰,与和谐的升腾
连接一起。醒着的人对面的墙,是檐壁剖面,大气带,以及地质断层的
心理延续。——激烈而疾速的梦境,各种表像中情感的组群,各种特征的
生命(4)。


                     三  

    长夜的灯火和地毯发出波涛的喧闹,夜,沿着船身,围绕统舱四周(5)。
    长夜之海,如同阿梅丽的胸。
    挂毯,直到半高处齿状矮树林,绿宝石颜色,夜之斑鸠扑向那里(6)。
…………………………………………………………………………………………………
    黑壁炉里的木板,真正的沙滩太阳:啊!魔法之井;此次唯一的
晨曦之光(7)。


1 这里《长夜》第三篇比前两篇更具迷幻色彩,可能写于不同时期。手稿中
前两篇在一张纸上,第三篇写在另一张纸上,而且原来另有题目长夜,“III”
是涂在“长夜”上的。第一篇应与《海滨》写于同一时期,兰波试图找到韵体诗
和散文的中间形式。
2 从梦的恢宏回到现实的失意,屡见于《灵光集》中许多诗篇的最后一句。
3“屋之树”可能指桅杆。
4 这“激烈而疾速的梦境”可用来形容整部《灵光集》:如雾如电,如梦如幻。
诗人蓬勃的生命力在唤起“一切表像”、“一切特征”的存在之物,以及各种
“情感组群”来获得诗性存在。
5 是渡海的夜舱吗,或是凝视着屋里的“灯火和地毯”出现的幻觉?
6 是挂毯直到墙的半高处,还是大海悬挂到夜空的半高处?“齿状矮树林”
是挂毯的绒毛,还是大海的波浪?一样的绿宝石般的颜色。而夜之斑鸠究竟
要飞向哪里?
7 诗人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产生了以上的幻觉,所以称燃烧的木板为
“真正的沙滩太阳”。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1:57
神秘(1)

    火焰般的草地窜动着直到山丘顶。左边,山脊的沃土被所有的凶犯
和历次战役所践踏,而所有悲惨的声响纺织着它们的曲线(2)。右边山脊
的背后,是东方的线条,进步的线条(3)。
    而当海螺壳和尘世之夜萦绕、窜动的喧闹构成画面高处一带,
    星辰,天空及其余一切,花开般的甜蜜降落到斜坡对面,像一个花篮,
——迎着我们的脸,在下面做成一个开花的蓝色深渊(4)。

1 一幅神秘的画,中央是天使起舞的草坡,左边是人类的残杀,右边是东方
进步的线条,高处是大海和夜的声响,最后是星空降落的蓝色深渊。有研究者
认为高更的《听道后的幻觉》(1889年)受这篇诗启发而作。

2 给声音以视觉是兰波诗歌艺术的一大特点,如《BEING BEAUTEOUS》中
“低沉的音乐涟漪”。
3 “东方”有象征意义,即太阳从东方升起;而进步将取代摧毁性的残杀。
4 “花开般的”、“开花的”暗示着一种嗅觉。


         
             晨曦(1)

    我拥抱夏之晨曦。
    宫殿前一切尚无动静。池水死寂。阴影的营地没有离开林间的大道。我走着,
惊醒了温热的浓烈气息,而石块在张望,翅膀摇升,悄无声响。
    第一件奇事:在已经充满了清晰的灰暗亮光的小径上,一朵花向我道出它的
名字。
    我向着金色的瀑布欢笑,它披散着头发穿过丛林:在银光闪闪的顶上我认出了
女神(2)。
    于是我撩起一层又一层面纱。在林间道上,挥动着胳膊。我穿过原野,向公鸡
宣告她的到临。在大城市里,她逃逸于钟楼和拱顶之间,而我像一个乞丐,奔走在
大理石码头上,紧追不舍。
    大道高处,月桂林旁,我用拢集的面纱将她围困,我稍稍感觉到她那巨大无垠
的身躯。晨曦和孩子跌倒在树林深处(3)。
    醒来时已是正午。


1 此篇被认为是《灵光集》中最美又最易理解的诗篇之一。诗人对大自然的爱带有
探究的欲望和深深的质疑,他只能“稍稍感觉到她巨大无垠的身躯”。对不可知的
探寻,其结果依然令人失望。
2 瀑布(wasserfall)一词是德语。此诗应该写于德国,因为兰波在此之前连一个
德语词都不知道。女神即晨曦,她最先照亮了瀑布的顶,而后照亮了高的建筑:
钟楼,拱顶……
3 兰波用“孩子”这第三人称替代了“我”,具有某种暗示,因为最后一句说他
“醒来”了,即已是成人了,而童年那种想要“撩起大自然的面纱”的愿望已经
离他远去。



                群芳(1)

    从金的阶台,——在绸带,灰纱,绿绒,以及像阳光下的铜一样渐渐变黑
的水晶圆盘之间,——我看到毛地黄在银丝、眼睛和头发织就的地毯上开放。
    撒满黄金碎片的玛瑙,支撑着绿宝石拱顶的桃花芯木柱,束束白缎和细细的
红宝石竿,围绕着这朵水之玫瑰。
    如同一位蓝色大眼、雪般形体的神灵,大海和天空把一群群稚嫩茁壮的玫瑰
吸引到大理石露台上(2)。


1 题目是“花”的复数,故译成群芳。这篇诗非常有名,评论者阐释甚多。有研究者认为应从炼金术的角度来理解,因为“花”在炼金术中指金属纯粹的本质,是物质中
的精神。有人认为兰波仅仅是写“花”而已,但是富有诗意:兰波式的转换手法,带来一个鲜丽多姿的童话世界。有人从这篇诗中看出一曲各种色彩闪烁的交响乐:幻像 首先从水平面建起,然后转入垂直面,最后扩展到“大海和天空”。还有研究者从中看出一场芭蕾舞剧,戏剧化是兰波诗歌经常运用的手法。

2 “蓝色大眼”应是指“大海和天空”,而“雪般形体”像是指“大理石露台”。



                通俗小夜曲(1)

    一阵风吹开隔墙上歌剧般的裂缝,——扰乱了蛀蚀过的屋顶的支轴,
——消散了壁炉的边线,——遮住了窗棂(2)。
    沿着葡萄园,我脚撑一根排水管,——下了这辆华丽马车,凸状玻璃、
护板和镶边沙发标明马车的年代。睡意的柩车,孤寂,愚蠢充斥的牧羊人小
屋(3),车辆在一条模糊的大道的草坪上转弯:在一个死人眼里,右边玻璃
上部旋转着月亮灰白的脸,树叶,乳房;——深绿色和深蓝色侵入图像。一块
砂砾斑点的周围在卸牲口(4)。
    ——这里我们来为暴风雨,索多姆,——索里姆(5),还有猛兽和军队
吹起口哨。
    ——(为了将我在绸般泉水中溺得更深,直到眼睛,马车夫和梦之兽在
最令人窒息的乔木林里又启动了)
    ——而我们,被鞭打着穿过潺潺水流和溢出的酒,去滚动车轮,在一片
犬吠声中……
    ——一阵风消散了壁炉的边线。


1 这是一个不稳定的、游移的、逐渐消失的世界,一个哈吸石的世界,一个魔幻术
的世界,来自对炉火的凝视。参看《长夜》第三节。
2 一个随时变换布景的舞台:隔墙,屋顶,窗棂,这些生活中稳定而平常的房屋
结构被诗人的晕眩牢牢攫住,渐渐变形,模糊。
3“牧羊人小屋”隐射维尼的《牧羊人之屋》,这种小棚屋底座装有轮子,便以
迁移。
4 由于玻璃是凸状的,车外的物体都变了形,在玻璃上旋转而过。“一块砂砾斑点” 可能是一块淡颜色的斑点。这几句诗色彩的运用使人想起成立于1888年的独立画派
(nabis)的画。
5 索多姆(Sodome)是圣经中一座被洪水和天火摧毁的城,索里姆(Solyme)是圣经中
对耶路撒冷的称呼。兰波显然因其音色接近才不称Jérusalem。



          海滨(1)

    银制铜造的战车——
    钢制银造的船头——
    拍击着水沫,——
    托起荆棘的根须。
    荒野的激流,
    和退潮时宽大的车辙,
    轮番向东奔去,
    奔向森林的柱子,
    奔向海堤的树干,
    海堤的一角被光之旋风所撞击。

1 《海滨》和《运动》两首诗发表于象征派诗人创办的《风行》(La Vogue,
1886年)。这首诗里印象派绘画的成分比“通灵”的幻觉更多,试看:战车/船头,
水沫/根须,荒野的激流/退潮时的车辙,森林的柱子/海堤的树干。



              冬之节日(1)
   
    瀑布鸣响在滑稽歌剧的茅屋背后。烟花束束延长了落日的红与绿,在梅昂德尔河 边的果园和小径上(2)。第一帝国时期戴头饰的荷拉斯的林泽仙女,西伯利亚的圆舞曲,布歇的中国女人(3)。


1 对所见到的节日或一场滑稽戏剧快速而短促的追忆。
2 梅昂德尔河(Méandre)在小亚细亚弗里吉亚地区,非常蜿蜒曲折,以致
Méandre成了普通名词,意即河流蜿蜒曲折。
3 布歇(Boucher)的挂毯草图带有很浓的中国味,兰波可能在《艺术家》
杂志上见过。诗人在这里汇聚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物,这可能是一个
盛装的节日。


              焦虑(1)

    她是否可能使我宽恕那些被连续摧垮的野心,——一个宽裕的终结是否
可能修补 赤贫的年岁,——是否可能有战胜命定笨拙的耻辱的那一天,好让
我们安睡(2)?
    (哦,棕榈叶!钻石!——爱,力量!——高于一切欢乐和荣耀!——
无论如何,处处皆是,——魔鬼,上帝,——这个活物的青春:我!)(3)
    一桩桩科学魔力事件和一场场社会博爱运动是否可能像原始自由的逐步
重建那么可珍可爱(4)?……
    但是使我们重又变得和气的吸血女鬼,支配着我们去与她留给我们的东西
消遣作乐,否则就会让我们变得更为可笑。
    滚向伤口,穿过大海和令人疲倦的天空;滚向苦刑,穿过大水,空气杀人
的寂静;滚向开口大笑的酷刑,在残暴汹涌的沉寂中。


1 在这篇令人心乱如麻的诗中,我们看到诗人一会儿满腔激情,一会儿情绪低落,
一会儿又焦虑不安,而最终又充满了疯狂的希望。根据对诗中的“她”(Elle),
还有“吸血女鬼”的阐释不同,对这篇诗的理解也大相径庭。有人认为是兰波对
女性贬义的称呼(《梦想冬天》、《浪漫史》等诗篇中曾这样用过);但女人的
主题在《灵光集》中已近消失。有人认为是指圣母玛利亚,她给诗人的辩证体系
和个人的不安带来平衡法则。有人认为“吸血女鬼”即《洪水过后》中的女巫,
掌管不可知的神秘女王,兰波决定承担起普罗米修斯的角色,忍受所有可能的痛苦
折磨来达到不可知的境地。还有人认为“她”、“吸血女鬼”是指死亡,诗人
短短的一生一直在跟时间和死神搏斗。
2 “野心”可能指“改变生活”和“通灵”的野心。“赤贫的年岁”指乞丐的
童年,尤其可能指在英国的贫困生活。“命定笨拙”可能是指诗人无力抵达
不可知,成为永久的通灵人。
3 诗人回忆起他那“可珍可爱的青春,神奇壮美的青春,应该写在烫金书页上的
青春”(《地狱一季•清晨》)。
4 “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



             大都市(1)

    从靛蓝的海峡到莪相的大海,经香醇的天空洗涤过的玫瑰红和橙黄的沙滩上,刚刚升起相互交叉着的水晶般的林荫大道,那里立即住上了贫穷的年轻家庭,他们靠水果养活。没有一点财富。——城市。(2)
    从沥青的沙漠仓惶逃窜,连同空中层层可怕的带状雾幕,而天空弯折,后退,沉
降,弥漫着极凶险的黑烟,只有服丧的大西洋才有这样的黑烟,头盔,车轮,船艇,马臀在逃窜。——战斗。(3)
    抬起头:这座拱形木桥;萨马里最后的菜园;这些被寒夜鞭策的提灯下着色的面 具;河底,矮小的水妖穿着哗哗作响的裙袍;这些豌豆田里光亮的头——还有别的幻 影——乡村。(4)
    大道两旁是栅栏和墙,围裹着些小树丛,被称作“心肝”和“姐妹”的残酷的花朵,因其道路极长而直入地狱的大马士革(5),——外莱茵河,日本,古阿拉尼神仙般的贵族财产(6),还洁净得能够接收到先人的音乐。还有已永不再开张的客栈(7)——那里有公主们,如果你承受得了,还有天体研究——天空。
    和她一起的早晨,你们在雪片中搏斗,绿唇,冰块,黑旗,蓝光,极地太阳鲜红的芬芳,——你的力量。(8)

1 本篇结构比较奇特,每一段以一个名词结束:城市,战斗,乡村,天空,力量,给人一种综合的联想。每一段只有一句话,有时甚至没有动词,只有一连串事物的陈列。整篇诗的主体意义逐渐指向第四段和第五段,上篇中神秘的“她”又出现了。
2 莪相,相传是三世纪时的苏格兰诗人。“玫瑰红和橙黄的沙滩”无疑宣告了凡高的
名画《圣玛利亚海里的小船》。
3 与上一段鲜艳的颜色相反,这一段色调阴暗甚至漆黑:沥青的沙漠,带状雾幕,黑烟,服丧的大海。
4 萨马里(Samarie)这一地名出现在福音书中,位于巴勒斯坦中部。兰波在这一段里营造了一种魔幻的场景。
5 此处花朵(fleurs)、心肝(coeurs)、姐妹(soeurs)、长度(longueur)四个词的音色在译文中无法表现。
6 古阿拉尼(Guaranis)是南美的印第安人。古阿拉尼贵族在坟墓上种花。兰波把相距遥远的地名交混在一起。
7 兰波在《渴的喜剧》中写过:“绿色的小客栈/永不再向我开。”  
8 “鲜红的芬芳”让人想起波德莱尔《应和》中草地般绿色的芬芳。这里的颜色正是《元音》一诗中的五种:白(雪片、冰块),绿(唇),黑(旗),蓝(光),红(芬芳)。 但在《元音》中,嘴唇是鲜红的,这里是绿色的,更突出幻像的悲剧性,“黑旗”也具有同样的效果。



                     蛮子(1)

    就在日子、季节、生命和国度之后,
    海之绸和北极花朵之上飘扬血肉模糊的旗帜(2);(花朵并不存在。)
    重回古老的英雄号角——它们还在攻击我们的心脏和头颅——远离从前的
凶手(3)。
    哦!海之绸和北极花朵之上飘扬血肉模糊的旗帜;(花朵并不存在。)
    甜蜜!
    炭火,在夹霜的狂风中落下,——甜蜜!——钻石风雨中的火(4),
弃自我们那粒永远烧焦了的尘世的心。——哦,世界!——
    (远离我们听闻和感知的古老隐退,古老火焰,)
    炭火和水沫。音乐,深渊转向,星球上浮冰冲撞。
    哦甜蜜,哦世界,哦音乐!而那边,飘浮着身影,汗水,头发和眼睛。
还有白色的沸腾的泪,——哦甜蜜!——还有抵达火山底层和北极岩洞底部
的女音(5)。
    旗帜……

1 此篇中音乐性结构特别突出,要表现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现方式。
红与白的主题交相出现,炭火与霜,火与钻石,炭火与水沫……。根据第一
句,有研究者认为可能写于去爪哇途中(1876年),但也可能是诗人的想像,
因为“花朵并不存在”。
2 让人想到是一面红旗,兰波可能在去冰岛途中见过丹麦红底白十字的旗。
3 是哈吸石的记忆,参看《醉之晨》。
4 有研究者猜测“钻石风雨”来自对冰岛间歇泉的回忆。
5 各种感觉的交混塑造一个不依赖于外部世界而独立存在的生命体:蛮子。


            倾售(1)

    出售犹太人没有出售过的,高贵和罪恶没有体味过的,受诅咒的爱和大众
地狱般的正直所不知晓的,无论时间还是科学都没有承认的;
    那些重建的人声;汇聚所有合唱团和管弦乐的能量才得来博爱的觉醒和瞬间
的实施;唯一的时机,以解救我们的感知!
    无偿出售肉身,不属于任何种族,任何世界,任何性别,任何后代!财富
倾注于每一步伐!无限制倾售钻石!
    向大众出售安那其;向高级爱好者出售无法克制的畅意,向忠诚的人和
情侣们出售残忍的死亡(2)!
    出售定居和移民,体育运动,完美的仙境和家私,以及这一切带来的喧哗,
运动和未来!
    出售算术和闻所未闻的和谐跳跃。无可置疑的发现和主题,即时的拥有。
    无尽的疯狂冲动,向着不可见的光辉,向着不可感知的乐事(3),——每种
罪恶那摄人神魂的秘密——还有可怕的欢愉,出售给人群。
    出售肉身,人声,无可争议的巨大富足,这从不出售的一切。店员最后不会
被连同卖掉!游览者没这么早就付佣金!


1 这是一场对过去的清算:这个过去充满通灵与超人的野心,兰波要通过一次
“倾售”,彻底与那如今已显得毫无意义的一切决裂。有研究者以最后一句
“店员最后不会被卖掉!游览者没这么早就付佣金!”看到了一个乐观主义的
结局。
2 此处让人想到波德莱尔的《情侣之死》。安那其(Anarchie)即无政府主义。
3 这里用了三个否定词“无尽的”、“不可见的”、“不可感知的”,来表现
不可知的无名事物。

           
                 仙女(1)

    致海伦,纯粹暗影中的装饰性液汁和星辰沉寂中冷漠的光亮在密谋。
夏之炎热被逝去的情爱片段和沉降的芬芳无偿托付给喑哑的鸟,而所需的
麻木托付给一只哀伤的小船。
    ——树木堆积下,激流喧哗声中伐木女工的气息,山谷中回荡的畜铃
声,还有大草原上的喊叫,在此之后,——
    致海伦的童年,毛皮和暗影颤动——还有穷人的胸和天空的传说。
    而她绝妙的眼睛和舞蹈还映照于珍奇的光芒之中,处于寒冷的作用之
下(2),沉浸于唯一的布景和时辰之中。

1 对此篇的阐释可谓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同《BEING BEAUTEOUS》一样,因一舞女
而起;有人认为海伦象征爱的力量;有人认为指希腊诗歌消亡之后,嬗变为“天真
之歌”而复兴;有人认为此篇中,海伦的美妙童年酷似兰波的童年;有人认为兰波
可能读过马拉美1872年翻译的爱伦•坡的《致海伦》:“海伦,你的美对于我/就像
古代尼西亚的帆船,/它从芬芳的大海驶过,/轻轻载着憔悴的旅人,/将他送回故乡
的海岸。”马拉美1869年发表在《当代帕尔纳斯》上的《海洛底亚德》也可能影响
了这篇诗的冷调。
2 “珍奇的光芒”、“寒冷的作用”使人想起海洛底亚德钻石般明澈的目光。
《灵光集》惯有的盎然生机在此篇中被高贵和冷漠所取代。


                 战争(1)

    还是一个孩子,某些天空就精炼了我的视力(2):所有特征辨别出
细微的表情(3)。万般现象接连映照于此。——而今,时光永恒的转变
和数学的无限将我四处驱赶,在这曾被奇异的童年和超常的爱所尊重的
世间,我经受所有世俗的功(4)。我梦想一次战争,正义之战,或力量
之争,出乎意料地富有逻辑。
    此事简单如同一乐句(5)。

1 此篇是诗人对过去生活经历的一个小结,但或多或少已经过诗歌的转换。
2 艺术洞察力来自童年时对天空的凝视。视力(optique)一词是科技用语,一般
用vue。
3 此句看似与前句没多大联系,联系下文,可能是说:凝望天空的孩子,流云,
风雨等现象均反映在他的面部表情上。
4 “数学的无限”可能指1875年10月兰波想过要考科学业士。“世俗的功”兰波
从未经受过。“超常的爱”应指与魏尔伦的共同生活。
5 兰波回顾自己的一生,先是平静,而后曲折,为环境所重压,最后以冲锋结束,
如一乐句般起伏而短促。


                    青春(1)


                     一
                   星期天

    演算退旁(2),天空不可避免的坠落,还有回忆的造访和节奏的出场
充斥这住所,这头颅和精神世界。
    一匹马在市郊赛马场奔跑,并沿着耕作区和植树带,被碳瘟刺穿(3)。
一个悲惨女伶,在世界某地,渴望着不大可能的遗弃(4)。燃烧的头颅在
风暴、酒醉和受伤之后日渐衰弱(5)。一些小孩沿着河边平息了诅咒。
    凶残的著作在聚集,堆积成山,让我们在它的嘈杂声中继续学习。

                     二
            
                    商籁
    普通构造的人,肉身可曾是果园里悬挂的果实(6),哦,童年的时日!
身体可曾是任其挥霍的宝藏;哦,爱恋,是灵魂的灾祸还是力量?大地上有
王子和艺术家丰饶的山坡,血统和种族把我们推向罪衍和哀伤:世界是你们
的财富,你们的灾祸。但而今,这满负的苦工,你,你的算计,你,你的急躁,
没有固定,不受限制,不再只是你们的舞蹈,你们的声音(7),尽管是一个
季节里一件发明和成就双重之事,带有博爱和谨慎的人性,在一个没有影像的
宇宙里;——力量和权利思索着只在这时才被欣赏的舞蹈和声音。

   
                      三
                   二 十 岁(8)

    有教益的声音遭到流放……身体的纯朴已心酸地消退……缓慢地。
啊!少年时无尽的自私,盲目的乐观主义:愿这个夏天花满人间!天空
和形体在死去……合唱班,可以使无能和缺失得以平静!小夜曲的旋律
奏出一首酒杯的合唱曲……事实上,神经将要把这一切快速驱赶。

                      四

    你依然处于安东尼的诱惑之中。缩短了的虔诚的嬉戏,稚气骄傲的习癖,消沉与恐惧。但你将着手干这工作:和谐和建筑的可能性围绕你的中心晃动(9)。一些完美的事物意外地呈现在你的经验中。你的四周,梦幻般涌现昔时的人群那慵懒奢华的好奇心。你的记忆和感觉仅仅是创造推动力的养份(10)。至于世界,当你走出来,它将成为什么?无论如何,目前尚无迹像(11)。

1 此篇第一部分似涉及学生时代;第二部分是对一个遥远或新近的过去的追忆;第三部分简述了诗人的感情生活和创作历程;第四部分可能是在阅读福楼拜的《圣安东尼的诱惑》之后写的;兰波着手干一件新的工作,克服古老的诱惑,直入通灵的境地。
2 “演算退旁”,以便让位于幻像。
3“市郊赛马场”,是英国一特色。“碳瘟”指煤烟。
4 “悲惨女伶”可能指魏尔伦的妻子玛蒂尔德Mathilde,魏尔伦在英国期间一直为遗弃妻子而不安。
5“燃烧的头颅”(Desperado)是西班牙语,在英语中,记者或小说家用得很频繁,意即无所畏惧的人。
6 魏尔伦有一首十四行诗的首句是:“肉身!哦,此处园子里唯一被啃过的果。”
7 此处人称“你”变成“你们”,应指兰波和魏尔伦,舞蹈更适于前者,声音
(voix)更适于后者,这词在魏尔伦的诗歌中经常出现。
8 此篇当写于1874年,兰波二十岁,少年的美好时光已消逝,而又无力向前迈进,
无能(impuissance)和缺失(absence)使他陷于焦虑(angoisse)之中。
9 此句让我们看到音乐结构(structure musicale)在兰波诗歌中的重要性。
瓦雷里认为兰波发现了"和谐的间歇"(l'incohérence harmonique)的力量。
兰波搜寻着主题相关的“和谐”事物,把它们汇聚在一起,以产生音乐般的效果。
10 首先是直觉,而后是围绕着直觉的记忆,并使之结晶(cristalliser),成为创作的养份。
11 兰波在1874年已看到,写诗与其说是培育幻觉,毋宁说是一种创造行为。


                 海岬(1)

    金之晨曦和颤栗的夜在这座别墅和附属建筑的对面找到我们宽大的
双桅船,它们形成一个跟亚平宁半岛和伯罗奔尼撒半岛或日本岛,或
阿拉伯半岛一样大的海岬!仪仗队列的回返照亮了庙宇,处于现代海防线
的宽阔视线之中;温热花簇和酒神节妆点着山丘;迦太基大运河,朦胧的
威尼斯那些恩班克门特大道(2);埃特纳火山软绵绵地喷发,还有花之
裂缝和冰川之水;围以德国杨树的洗衣池;倾斜于阿拉伯或日本头顶的奇特
的山坡公园;王宫或斯加布罗或布罗克林高官府邸的圆形拱门(3);还有
铁路护卫着,挖掘着,突悬着这座大旅店的布局,那是从意大利、美洲和
亚洲最优美最庞大的建筑史中精选来的,窗户和露台现在照明充足,盛满
酒水,凉风习习,向着游览者和贵人们的精神敞开——白天他们允许跳各种
塔兰特舞(4),——甚至还有山谷里艺术卓越的舞蹈前奏,来奇妙地装饰
海岬宫的诸多门面。

1 兰波可能去过离伦敦380公里远的小城Scarborough(在此篇中写作Scarbro')。
这座水城风景迷人,一片罗马式堡垒的废墟之上耸立着美丽的海岬。
2 恩班克门特大道(embankments)即泰晤士河两岸的河堤,最有名的是Albert Embankments(1869年开通)和Victoria Embankments(1870年)。
3 这里显然是指王室酒店和大酒店,这两家酒店今天还在。斯加布罗
即Scarborough;布罗克林Brooklyn,让人联想到美国。
4 塔兰特舞(tarentelle)是意大利民间舞蹈。

                  场景(1)

    古老的喜剧追逐着和音,分隔了牧歌:
    有露天舞台的林荫大道。
    一头是长长的木堤(2),另一头是碎石地,光秃秃的树下野蛮
的人群在变换队形。
    在黑沙的走廊,跟随提灯披叶的漫步者的脚步。
    神秘的鸟群扑打着,被观众小船覆盖的群岛推移着砖石浮桥。
    伴随着笛声和鼓点的舞台,在顶棚下布置好的陋室里倾斜着,
在现代俱乐部客厅或古老东方的厅堂周围。
    仙境浮现于围有矮木的圆形剧场的顶上,——或摇晃或抑扬着
这群波俄提亚人(3),在文化之山脊上摇曳的乔木影子里。
    喜剧在交叉的山脊我们的舞台上分成十道由火之长廊竖起的隔墙。


1 戏剧化在《灵光集》中占据重要位置。兰波在此篇中把戏剧和风景相混,童话
般的奇妙图景出现了:我们分不清究竟是真实的风景变成了布景,还是舞台的
布景变成了风景。在兰波眼里,世界是一出戏,而戏剧借助于想像力,向我们
呈现另一个世界。
2 “堤”一词是英语Pier,和《海滨》中的jet一 样,把大海和乡村连结并
交叠在一起。
3 波俄提亚人Béotiens,古希腊时的野蛮人。


               历史性夜晚(1)
    某个夜晚,比如说,出现那个天真的旅游者,退出了我们的经济惨状,
他主子般的手赋以草地的羽管键琴以生机;有人在水塘底玩牌(2),水面
如镜,召来诸多女王和可爱的小姑娘的魂魄;日落之处,有圣女,纱衣,
和谐之子,并传奇色彩。
    他战战兢兢穿过猎队和游牧部落。喜剧滴水于草地上的露天舞台。还有
穷人和病弱者的窘困,这愚蠢的场面。
    出于奴隶的幻想,德国搭起脚手架要通向诸多月亮;鞑靼沙漠熠熠生辉;
古老的暴动云集于天朝中部(3);通过岩石筑就的楼梯和座椅,一个灰白
平坦的世界,非洲和西方,即将创建。接着是一曲大海和熟识之夜的芭蕾,
毫无价值的炼金术,和不可能的旋律。
    一样的资产者魔术,那箱子把我们搁置于无论何地。最本原的自然科学家
感觉到已不再可能屈服于这种个人环境,这种有形的愧疚之雾,此类观察已是
一种痛苦。
    不!闷热的时辰,升腾的大海,地下的大火,暴怒的行星,还有彻底的
毁灭,此类确定性在圣经和挪南传说中被如此少地恶毒地指出(4),这必将
由那严肃的人来唤醒。——这可不会只是一个传说。

1 此篇是《灵光集》中最能体现兰波诗歌特点的数篇之一,诗人把历史、
宇宙、革命运动和自己的幻觉交混在一起。
2 比较《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我看到……湖底的客厅”。
3 天朝(Céleste Empire),即中国。
4 挪南传说(Nornes),记载的是斯堪的纳维亚流传的神话传说。


                   BOTTOM(1)

    现实对我博大的性格来说过于棘手,——然而在夫人家里,我曾是
一只蓝灰的大鸟,向着天花板的线脚腾飞,在夜之暗影里拖着翅膀。
    在承载她可爱的首饰和肉体杰作的大床天盖脚下,我曾是一只紫色
牙龈的巨熊,皮毛哀伤已变白,眼睛是水晶和银的托座。
    这一切成了幻影和燃烧的水族馆。早上,——好斗的六月晨曦,——
我在田野里奔跑,像一头驴,宣扬并挥舞着我的不满,直到郊区的萨宾
女人来投身于我的胸前(2)。

1 题目是英语BOTTOM,即《底部》。原本的题目是《变形记》。可能是兰波
对一次情爱的回忆,据传诗人在流浪途中得到米兰一位贵夫人的悉心照料。
2 萨宾女人(Sabines)指一些大城市(如伦敦、米兰)郊区的妓女。


                   H(1)

    所有残酷的事都侵入了奥当丝残暴的姿势。她的孤独是色情的力学,
她的厌烦,那是情爱的原动力。在一个童年的监视之下,她曾是许多时代
许多种族炽热的健身术。她的门向苦难敞开。那儿,现存生物的道德观念
在她的情欲和行动中纷纷解体。哦,初爱那可怕的颤栗,在流血的泥土上,
闪亮的氢(2)!找到奥当丝(3)。

1 此诗以“找到奥当丝(Hortense)”结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谜。
诗中有些句子,如“许多种族炽热的健身术”,似暗示Hortense是妓女;
而“她的孤独,是色情的力学”一句似指自慰;也有人认为指同性性爱,
魏尔伦的诗“唯此狂情方称爱”中有两句正与诗中“她的情欲和行动”一句
应和:
    为填满他俩心愿,彼此轮作
    作无尚之举,得完美之迷醉

2 有人认为“流血的泥土”指红地毯,“氢”指煤气的气味。

3 奥当丝王后(Hortense)?奥德修斯(Hortensius)?兰波究竟要找到什么?或许是一个字谜(anagramme),在Hortense一词中,可以找到Eros一词,还可找到英语
词then?



             运动(1)

    曲折的运动在河流骤降的陡坡之上
    艉柱的漩涡,
    斜坡之迅捷,
    巨大急速的水流
    通过奇特的光芒
    和化学的新奇
    带领着山谷猎号和汹涌海流
    周围的旅行者
    这就是世界的征服者
    寻找着个人的化学财富;
    体育运动和舒适家居跟着他们一起旅行;
    他们统领着教育
    有关种族的、阶级的和野兽的,在这巨舟上
    休憩和晕眩
    在耀眼的光中
    在骇人的研究之夜。
    因为从机器、血、花朵、火、首饰之间的闲谈
    从动荡的计算到逃亡的岸边,
    ——可以看到,在水力机车的大道那边,
    像堤坝一样滚动,
    奇大无比,无尽地闪着光,——他们的学问存货;
    他们被驱逐,在和谐的迷醉
    和大发现的英雄主义中。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1:58
追随兰波直到阴郁的天边
直到庸人充塞的城池
直到患寒热病的青春年岁
直到蓝色野蛮的黎明
直到发明新的星,新的肉,新的力

——选自潘维《追随兰波直到阴郁的天边》


1854年10月20日,让-尼古拉-阿尔蒂尔•兰波生于法国北部罗什的小城夏尔维勒。父亲弗雷德里克•兰波是一名步兵团上尉,一年前和维塔丽•居伊夫结婚。兰波在家里排行第二,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1860年以后弗雷德里克到格勒诺勃参军,很快退伍回到迪永,彻底与家里脱离关系。维塔丽因此受到沉重打击,从此缄口不提他的丈夫。兰波和兄妹们自幼在母亲的严格管束下成长,母亲担心子女们效仿父亲的恶例,变成一个随心所欲、对家庭了无责任感的人。
兰波兄弟就读于夏尔维勒罗萨特小学,1865年入夏尔维勒中学,在那里他遇见了后来成为他终生挚友的恩斯特•德拉阿依。兰波天资聪颖,在中学里屡屡得奖,尤以修辞学成绩最为优秀。1869年兰波在其学校的《中学辅导员》杂志上发表了三首拉丁文诗,其中《朱古达》获杜埃市科学院拉丁诗竞赛一等奖。他的一位老师佩雷特给予他这样的评价:他很聪明,但我不喜欢他的眼睛和微笑;他会有一个不太好的结局;任何平庸的东西都不会在他头脑里滋生;他将成为一个天才——一个非善即恶的天才!
1870年1月,兰波的诗作《孤儿的新年礼物》发表。修辞学教师、诗人乔治•伊赞巴尔读过后大为赞叹,专程从巴黎来到夏尔维勒寻访兰波,并把自己的私人图书馆给兰波使用。兰波在他的指点下阅读拉伯雷、雨果等人的作品,但兰波的母亲认为某些书对儿子有害。同年5月24日,兰波将自己的作品《感觉》、《奥菲利亚》、《我只相信她》三首诗寄给其时正在主编诗集《现代巴那斯》的特奥多尔•邦维尔,次年又寄去《与诗人谈花》,但都未获发表。
普法战争爆发后,法国国内一片混乱。伊赞巴尔远走杜埃,把图书馆留给兰波使用。17岁的早慧诗人感于时势,陷入深深的厌战情绪之中。在给伊赞巴尔的信中,他尤其流露出对夏尔维勒的不满:“在外省小城中,我故乡的城市显得及其愚昧……可以在它的街道上看到两三百人的步兵行军经过,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画脚,平庸而又自负,喜欢舞刀弄剑,与梅兹和斯特拉斯堡被围困的人们截然不同!……我的故乡站立起来!……可我宁愿看见它坐着:不要披挂上阵!这是我的原则。”
8月29日,兰波第一次经夏尔勒鲁瓦出走巴黎,因车票未付足在马扎被警方拘留,伊赞巴尔把他保释出来,送到杜埃自己婶婶简德尔夫人的家里住了半个月。兰波回家后不久,于10月7日再次出走比利时布鲁塞尔,仍然未果。其间,兰波写下了一批诗作寄给一位由伊赞巴尔引荐的年轻诗人:保罗•德梅尼。
11月1日,兰波的母亲申请警方将儿子送回家。其时学校已被临时征用作医院,兰波就整天泡在夏尔维勒的图书馆里。次年2月25日他第三次坐火车出走至巴黎,很快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游荡了半个月后,只得于3月10日步行回到夏尔维勒。
3月18日的巴黎公社起义使兰波振奋不已,他接连写下了《巴黎战歌》、《让娜-玛丽的手》等诗作。他开始表现出无政府主义式的反叛、狂躁,热衷于酗酒放荡。在著名的“通灵者的信”中,他向伊赞巴尔和德梅尼解释他的举止和情感,提出“真正的诗人必须是通灵者”的观点,凭借这一标准,他批判包括波德莱尔在内的此前所有的法国诗人,并且认为自己先前的作品风格落伍,请求德梅尼烧毁他的诗稿。所幸后者没有这样做。
兰波的诗学思想和他作品中的独特气质引起了当时在欧洲已经小有名气的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的注意,他们开始了诗歌和书信往来。魏尔伦盛邀他到巴黎来参加各种文化界名流的沙龙:“来吧,亲爱的灵魂,你被召唤着,你被期盼着”。9月中旬,兰波终于来到巴黎,带着他的名作《醉舟》作为给魏尔伦的见面礼。
作为诗人,魏尔伦的性格有着女性般的敏感细腻,目光游移不定。他痴迷于兰波的非凡才华,但他的妻子玛蒂尔德出身于中产阶级,十分憎厌兰波的放荡脾气、粗鲁、邋遢的形貌和不羁的举止,他的到来顿时成为这个家庭的一桩天大丑闻。兰波又跟魏尔伦的其他朋友同住,惹来众人的反感,只有魏尔伦忘情地跟他在一起喝酒、谈天,让他加入了自己和夏尔•克罗举办的“醉哥们儿诗会”。酒吧招待恩斯特•卡巴纳用音乐色差理论指导兰波弹钢琴,他把元音音调和不同色彩联系在一起,这给了兰波极大的启示,他据此写出了著名短诗《元音》: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
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A,苍蝇身上的黑绒胸衣,
围绕着腐臭嗡嗡地飞行。

阴暗的海湾;E,汽船和乌篷的天真,
巍巍冰山的尖顶,白袍皇帝,伞形花的颤动;
I,殷红,咳出的鲜血,醉酒
或愤怒时朱唇上的笑容;

U,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
散步着牛羊的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
深刻在抬头纹上的智者的安详。

O,奇异尖锐的庄严号角,
穿越星球与天使的寂寥:
——噢,奥米茄眼中紫色的幽光!

波德莱尔曾经提出:世间万物间各各存在着对应关系,人的感官感受、人内心世界的种种主观体验都可以在外界找到它的对应物。兰波的《元音》便可视作“对应”说在诗歌中的具体运用。他试图把诗歌语言改造得能够“适应各种官能”,根据五个元音字母各自不同的特征赋予它们以人的五感,组成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元音》是他挖掘诗歌语言容量的一次尝试。
兰波在那个俱乐部里做了几个月的伙计,后来干脆就住在俱乐部活动室里。他不时遭到人们的冷遇,只有魏尔伦陪伴他出没于巴黎的大小酒店咖啡馆,或谈文写诗或饮苦艾酒为乐,一时间巴黎文化界有关他们暧昧关系的传言铺天盖地。1872年3月兰波回夏尔维勒期间,魏尔伦承受不住压力,向他倍受煎熬的妻子许诺回家,这令兰波大为失望。他决心再次出走。一个月后,优柔寡断的魏尔伦竟然又被他说服,抛下了家庭和兰波一起去布鲁塞尔,9月初又去了英国。这次,魏尔伦的妻子再也无法忍受,回到巴黎向法院申请和丈夫分居。
在英国,兰波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他们和当地的巴黎公社流亡者欧金•维尔梅什、菲利克斯•拉加梅等人取得了联系,在后者的帮助下,他们在索霍镇霍兰大街34号安顿下来。兰波非常喜爱这座小城,他在这里完成了散文集《彩画集》的一部分。
然而好景不长,法院寄来的分居申请书和妻子措辞尖锐的信使魏尔伦的心中顿生愧疚,终日失魂落魄,直至病倒。烦躁不安的兰波此时接受了母亲的建议,于当年12月回到夏尔维勒住了三个星期。但是,在朋友病情加重、孤独无依的情况下,兰波又回到伦敦和魏尔伦的母亲一同在病榻前照料。
翌年4月4日,两人离开伦敦。魏尔伦想和妻子重归于好,却遭到了对方的冷淡。兰波则一个人回到罗什,他开始撰写一部“异教徒之书”,即著名的长诗《地狱一季》。
7月初,他和魏尔伦结伴重返伦敦,在坎登镇找到了住处。他们边教授法语边学习英文。其暧昧关系在伦敦流亡者群体中传开后,和以往一样招来众口一词的指责。敏感的魏尔伦再次感到自尊心被严重伤害了,他担心传言一旦进入巴黎,他将彻底失去妻子和家庭。在惶惶不安的氛围中,两人的关系也急转直下,数月间多次拔拳相向,甚至动刀。在发生了一次严重争执后,魏尔伦撇下兰波独自流亡布鲁塞尔,指望和妻子相会并尽释前嫌。出于冲动,魏尔伦在家信里提到自杀,他母亲急忙赶到布鲁塞尔,并电请兰波前来。
1873年7月10日是改变兰波一生的日子:情绪暴躁的魏尔伦持枪威胁兰波,不料手枪走火,一发子弹击中了兰波的手腕。兰波带着伤痕和疲惫孤零零地走向火车站,这两位共同度过两年倍受争议的同居生活的天才诗人最终劳燕分飞。不久,魏尔伦因故意伤人被捕入狱,法医检查得出了他有同性恋倾向的结论。8月8日,布鲁塞尔地方法院不顾兰波的极力辩护,判处魏尔伦两年徒刑和200法郎的罚款。兰波则住进医院,医生取出了他手腕中的子弹。
7月20日,绝望中的兰波回到罗什,在一间小阁楼上写完了《地狱一季》。8月,他把手稿交给布鲁塞尔的一家出版社。由于无力支付费用,他又声明放弃出版,把诗稿交给他仅有的几位朋友,还留了一份复本给正在服刑的魏尔伦。但是从四面八方迎接他的目光充满了鄙视:每个人都把原本是诗坛希望之星的魏尔伦的堕落归咎于他。
1874年3月,兰波和另一位年轻诗人——帮助他完成《彩画集》的热尔曼•努弗——重返伦敦,住在斯坦福大街178号。也许是担心兰波的恶名会连累他的前途,努弗很快于6月返回巴黎。众叛亲离的兰波沮丧不已,提起笔给母亲和妹妹维塔丽写了一封信。当年年底,这位少年天才终于结束了3年多的游荡回到故土。
兰波最后一次见到魏尔伦是在两年以后的德国斯图加特。兰波去那里做一名家庭教师,魏尔伦则刚刚出狱,正陷于宗教狂热之中。兰波给了他一份《彩画集》书稿让他帮忙出版。此后他们再也不曾见面。1875年5月,兰波离开斯图加特步行前往意大利,后相继到比利时及北欧各地游历。1879年在罗什养病期间,他又见到德拉阿依。德拉阿依惊讶地发现他年轻的诗人朋友完全变了:皮肤由白变黑,早年的圆脸此时已经瘦削下去,唇上长出一簇黄褐色卷曲的髭须,嗓音也低沉了许多,谈吐异常缓慢平和:
“吃过晚饭后,我小心翼翼得问他他是否还惦记着……文学。兰波摇晃着脑袋回答我:‘我永远不再想它了’。他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似怒的表情,仿佛我问的是:‘你还在玩滚铁环吗?’”
此后的几年间,兰波受雇于一家贸易公司的亚非办事处,常年往来于亚丁和哈勒尔两地之间、从事贸易,或步行、或独自骑马或跟随沙漠商旅同行。他讲阿拉伯语,学会了当地的方言;他把自己彻底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中。
兰波对亚丁这个地方十分反感:“亚丁是一块可怕的岩石,没有一株草,没有一滴淡水:人们喝的都是用海水蒸馏的水。气候及其炎热,尤其是六月和九月,酷暑难耐。在一间通风的极为清爽的屋里,昼夜的温度都持续在35度。一切都很贵,就是这样,可我必须留在这里:我像一个囚徒,至少得在这里呆上三个月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或者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相比之下,哈勒尔给兰波的印象好得多:那里有充足的空气和绿色植被。
感到孤寂的时候,他又开始和家里通信。他给母亲和妹妹写了很多信,还把一部分积蓄托给她们保管。他订了些计划:拓展贸易渠道、探险、写一本有关哈勒尔人和盖拉人(埃塞俄比亚南部和与索马里毗邻地区的农、牧民)的村庄的书。他买了一架照相机,在几封家书中他都附上了自己的近照。他读了很多技术专业书,还对古兰经发生了浓厚兴趣。
然而,放弃诗歌的兰波依然终日郁郁寡欢。在1883年5月6日寄给家里的信里,他写道:“……生活就是这样,孤独在人世间不是什么好事。至于我,我很后悔没有结婚,建立一个家庭;而今被迫流浪,被遥远的事务所缠绕,日复一日,对于环境、生活方式、甚至欧洲语言,我都变得十分麻木。
“哎呀!在异国他乡来来回回地奔波、这些辛劳、这些历险、这些充斥记忆的语言、无名的痛苦,有何益处呢?如果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还不能够在我逐渐喜爱的居所歇息,建立一个家庭,至少有一个儿子,和他在一起度过我的余生,并用我的思想来哺育他,用这个时代所能受到的最完善的教育来充实他,武装他,看到他成为一个著名的工程师,一个依靠科学而强大、富有的人?可谁知要到达这座山,我还得经历多少岁月?我会永远消失在这些部落游民之中,默无声息。”
1884年,兰波所属的总公司破产,哈勒尔办事处被关闭。兰波和一位埃塞俄比亚姑娘回到亚丁,他和这位姑娘共同生活了两年。亚丁办事处也被关闭后,兰波又打算趁埃塞俄比亚内战的机会做一笔军火生意。这场可悲的冒险耗费了他两年多的时光。其间,他的两名合伙人皮埃尔•勒巴杜和保罗•索莱耶先后被喉癌和车祸夺去了生命。他的生意也没做成:货物运输晚了点,兰波被迫把货低价卖出,所得的一大半用来偿还勒巴杜的债务。命运让天才诗人又一次受挫;兰波独自跟随沙漠商队离开埃塞俄比亚。
正在这时,巴黎有关他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魏尔伦出版了本名叫“被诅咒的诗人”的书,有一章题为“那个踏风而去的人”。1886年夏初,《彩画集》陆续刊登在了《时尚评论》。
1887年7月末,兰波到开罗休养了几个星期,年轻仆人雅米•瓦戴陪他同往。他在家信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悲苦心情:
“这些日子,腰部的风湿病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我的左腿也时不时出现麻痹症状,左膝关节疼痛难忍,右肩又出现风湿症状(已是老毛病);头发全部灰白。我想,我的生命已开始衰败。
“想象一下,一个人在没有衣食、没有水的情况下,经历了乘船漂洋过海,骑马长途跋涉的劳累之后,他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子。
“我只有在疲惫与贫困的流浪生活中聊此残生,而惟一的前景就是在痛苦中死去。”
1888年,兰波又去往哈勒尔做生意。与此同时在法国,人们对他的兴趣越来越大,有关他的评论文章非常多。在那些知道他的踪迹人看来,兰波是一个沉默寡言、孤僻、不善交往、幽默感匮乏的诗人;一个诚实、谨慎、循规蹈矩的商人和出纳员;一个对别人和自己的要求都很高,过着一种简朴的、几乎是禁欲主义的生活的人;一个想通过救济穷人布善,却喜怒无常、性情暴躁、在命运的低潮期里会悲伤绝望的人。写诗时连人带作品都被鄙弃,彻底放弃写作很长一段时间后反倒引起人们的注意:通灵者为他超越时代的心灵不得不承受命运安排的尴尬。
1891年2月,右膝剧痛使兰波无法行走。他关闭了自己的办事处,人们把他放在一张帆布担架上,穿越300多公里的沙漠送到泽亚港。在亚丁,欧洲医生诊断他患了晚期滑膜炎,截肢已经在所难免。这种病相继夺去了兰波三兄妹的生命(伊莎贝尔于1922年病逝)。由于兰波长期疲劳和营养不良,病情迅速恶化成癌症。
5月27日,马赛康赛普逊医院为兰波施行了截肢手术。兰波的母亲匆匆赶来陪伴儿子,旋即离去,兰波为此痛苦万分。尽管他安装了一条木质假腿练习行走,但在给他最后岁月里唯一的倾诉对象——妹妹伊莎贝尔——的信中,他表露了彻底的绝望:
“……我开始拄着双拐走路——多么疲累,多么可悲!我想着我过去所有的旅行经历,仅仅5个月前我还是那样精力旺盛!我翻过的山呢?我的徒步旅行呢?马车、沙漠、河流和大海呢?现在,我只剩下残缺一条腿的生命。我开始明白,拐杖和假肢只是一堆可笑的东西,带着它们我们只能无力地痛苦挣扎。想想吧,我早先还打算这个夏天回法国结婚的!再见了,婚礼!再见了,家庭!再见了,我的未来!生命已逝,我只是一具僵死的躯壳……”
这封信写于1891年7月10日。两周后,兰波由伊莎贝尔护送,坐在一辆特制的马车里前往罗什。过了一个月他们又回到马赛。一下车站兰波就被送进了医院,癌症已经扩散到他的全身。他惊恐万状、神志不清,他嘶叫着要回哈勒尔,回到他的小仆人雅米居住的地方。
11月10,兰波逝世,终年37岁。遗体葬在夏尔维勒。伊莎贝尔遵照哥哥的遗嘱,把他的遗产750塔拉里寄给雅米。但是雅米也已经去世,据说是死于哈勒尔的饥馑。最后,这笔遗赠款被雅米的继承人得到。
格雷厄姆•霍夫说过:“战争、革命和流亡使许多诗人中断了创作生涯,然而,即使在这类事件还没有造成最坏结果之前,诗歌就已经与自己成长的世界有了矛盾。”的确,兰波二十岁时彻底改造了法国诗歌,而后来的一生中再也没有想到写诗。他同他的时代之间永远存在一种错位:他早年那样激烈地抵触时代并因此众叛亲离,而当他似乎渴望回归时又苦于无家可归;他横空出世的时候遭到那么多人反对,而当光环降临时他却早已远走异乡,再也不曾回首。总是这些流星一般的天才,被上帝选来开世人的玩笑。
可是,又有谁理解兰波的选择?也许对诗歌最好的坚持就是放弃?在“通灵者的信”中兰波说:“诗人才是真正的偷盗天火的巨人”,他20岁后的生活就像普罗米修斯那样,不停地为他的反叛偿还代价。兰波书信中的许多词句,都会让人联想到他的结局:
“……总是住在同一个地方,我总感到非常不幸。总之,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总是去他们不想去的地方,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情,他们的生死都与其愿望相悖,也不指望获得任何形式的补偿。……”(1885年1月15日于亚丁)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1:58
兰波的诗歌美学:通灵者的灵魂之路

                         世宾


    像所有的伟大的诗人一样,阿尔蒂尔.兰波梦想成为“任何人”,他从14岁起便怀着对爱和自由的渴望,更主要是拒绝成为一个平庸生命的命运,他四处流浪,带着一个少年人的轻狂,寻找自我完善和出类拔萃的途径。他的梦想与他的同代人、生活于美国的思想家t.w.爱默生的观点相同:“(诗人)他是鹤立于庸人之中的完人,他向我们展示的不是他个人的而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这种梦想召唤着兰波,使他不计后果把自己抛向流浪、酗酒、同性恋和巴黎的街头巷战的险恶道路。为了完成文学的成为“任何人”,他首先在现实中成为了“任何人”,但他用的不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成年人的策略、方法,而是一个少年人对陈腐世界的不满和内心天然的躁动。
    14岁之后的兰波听到了成为“任何人”——作为成为伟大诗人的基本保证——的命运的召唤,他在如此幼小的年龄便要担当起整个人类的命运。此时我们看到的是他天才的光芒,而不知他要承担多少人生的苦难。作为天才,兰波不幸生于这个被海德格尔称为“暗夜中的半夜”的十九世纪,农业时代已接近了尾声,机械以及借助器械的人类欲望在曾经被野草覆盖的大地上展开了它肆无忌惮的叙事。兰波作为农业时代末世的天才,已深感自身作为“必死者”(人类)行列中的一员的破碎性,他焦躁不安、狂癫,想以放荡不羁的行为来抵抗这个时代对一个灵魂的侵蚀。他已无法像但丁、莎士比亚,甚至像歌德一样带着人类的理性和伟大心灵沉稳的气质去建造一个宽阔的世界;他甚至也无力像他刚离世不久的前辈——与他有着共同传统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一样,用温柔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他的心被焦虑和绝望煎熬着。
    兰波已意识到他的命运,他在《地狱一季 语言炼金术》一诗中说:“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俎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献身于力和美”力和美是西方浪漫主义诗学之前的传统,但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之后,工业革命的辉煌成果已遍布欧洲大陆,机器、厂房和摩天大楼已替代了原野、村庄和有着夜莺、玫瑰的花园,成为这块土地的主宰。特别是他看到普法战争所带来的法国的混乱,他对现实感到极大不满,面对自己的家乡,他这样说:“在外省小城中,我故乡的城市显得极其愚昧…….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划脚,平庸而又自负,喜欢舞刀弄剑……”对于现实的失望使他无法像他的前辈们一样去表现那“力和美”,而必须“找到一种语言,这种语言融合了芳香、声音和色彩,揽括一切足以把思想与思想联系起来”并促使“灵魂与灵魂相呼应”。而完成这一诗歌目标的途径,就是成为“通灵者”。但作为十九世纪末的“通灵者”,已不可能像浪漫主义时期之前的先知们一样,依靠心灵的敞开来倾听自然和神人结合的力量的美妙、神圣声音,而必须借助酒精、迷幻药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来达到与“平庸心灵”拉开距离;必须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才能成为“通灵者”,进入“博学的”“未知领域”。
    兰波从他14岁到19岁之间,写出了包括《醉舟》、《元音》等140首左右诗歌,也完成他成为他时代的“通灵者”的历程。兰波的无政府主义的反叛、孤独和狂躁形象正是他的时代的觉悟者的象征,他们在挣扎,在不断抵抗腐朽制度的侵蚀,但他们找不到方向,就像《醉舟》一诗中失去了“纤夫”的浮船。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1:59
兰波的诗歌美学:通灵者的灵魂之路

                         世宾


    像所有的伟大的诗人一样,阿尔蒂尔.兰波梦想成为“任何人”,他从14岁起便怀着对爱和自由的渴望,更主要是拒绝成为一个平庸生命的命运,他四处流浪,带着一个少年人的轻狂,寻找自我完善和出类拔萃的途径。他的梦想与他的同代人、生活于美国的思想家t.w.爱默生的观点相同:“(诗人)他是鹤立于庸人之中的完人,他向我们展示的不是他个人的而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这种梦想召唤着兰波,使他不计后果把自己抛向流浪、酗酒、同性恋和巴黎的街头巷战的险恶道路。为了完成文学的成为“任何人”,他首先在现实中成为了“任何人”,但他用的不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成年人的策略、方法,而是一个少年人对陈腐世界的不满和内心天然的躁动。
    14岁之后的兰波听到了成为“任何人”——作为成为伟大诗人的基本保证——的命运的召唤,他在如此幼小的年龄便要担当起整个人类的命运。此时我们看到的是他天才的光芒,而不知他要承担多少人生的苦难。作为天才,兰波不幸生于这个被海德格尔称为“暗夜中的半夜”的十九世纪,农业时代已接近了尾声,机械以及借助器械的人类欲望在曾经被野草覆盖的大地上展开了它肆无忌惮的叙事。兰波作为农业时代末世的天才,已深感自身作为“必死者”(人类)行列中的一员的破碎性,他焦躁不安、狂癫,想以放荡不羁的行为来抵抗这个时代对一个灵魂的侵蚀。他已无法像但丁、莎士比亚,甚至像歌德一样带着人类的理性和伟大心灵沉稳的气质去建造一个宽阔的世界;他甚至也无力像他刚离世不久的前辈——与他有着共同传统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一样,用温柔的眼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他的心被焦虑和绝望煎熬着。
    兰波已意识到他的命运,他在《地狱一季 语言炼金术》一诗中说:“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俎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不会仅献身于力和美”力和美是西方浪漫主义诗学之前的传统,但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之后,工业革命的辉煌成果已遍布欧洲大陆,机器、厂房和摩天大楼已替代了原野、村庄和有着夜莺、玫瑰的花园,成为这块土地的主宰。特别是他看到普法战争所带来的法国的混乱,他对现实感到极大不满,面对自己的家乡,他这样说:“在外省小城中,我故乡的城市显得极其愚昧…….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划脚,平庸而又自负,喜欢舞刀弄剑……”对于现实的失望使他无法像他的前辈们一样去表现那“力和美”,而必须“找到一种语言,这种语言融合了芳香、声音和色彩,揽括一切足以把思想与思想联系起来”并促使“灵魂与灵魂相呼应”。而完成这一诗歌目标的途径,就是成为“通灵者”。但作为十九世纪末的“通灵者”,已不可能像浪漫主义时期之前的先知们一样,依靠心灵的敞开来倾听自然和神人结合的力量的美妙、神圣声音,而必须借助酒精、迷幻药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来达到与“平庸心灵”拉开距离;必须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才能成为“通灵者”,进入“博学的”“未知领域”。
    兰波从他14岁到19岁之间,写出了包括《醉舟》、《元音》等140首左右诗歌,也完成他成为他时代的“通灵者”的历程。兰波的无政府主义的反叛、孤独和狂躁形象正是他的时代的觉悟者的象征,他们在挣扎,在不断抵抗腐朽制度的侵蚀,但他们找不到方向,就像《醉舟》一诗中失去了“纤夫”的浮船。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1:59
关于法兰西象征主义诗人兰波
照片上的他是个高傲的少年,叼着烟,裹着风衣,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但是却长得很秀气,鹅蛋脸,神情显示着他的稚气,却又带着忧伤。犀利,冷峻的眼神似乎能东西洞悉世间的每一角黑暗。他的头发是栗色的,蓬乱且富有野性,但照片上略带着一丝淡淡的灰,仿佛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尔蒂尔。 兰波。
  之所以崇拜他,并不是为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也不是为他迷一般深邃的诗篇,而是崇拜他骨子里的那种精神。
  夏日蓝色的黄昏里,我将走上幽径,不顾麦茎刺肤,漫步地踏青;
  感受那清凉渗入脚心,我梦幻……
  长风啊,轻拂我的头顶。
                              ——《黄昏》
  我找到了。
  什么?
  永恒。
  那是太阳与海。
  交相辉映。
                              ——《永恒》
  我所有的轻蔑都有原因,因为我逃离,
  我逃离,
  我自我辩解。
                            ——《不可能》
  我研究着幸福神奇的形状,至今没人能将它猜透。
                    ——《噢,季节,噢,城楼》
  我会是一个弃儿,被抛弃在茫茫沧海的堤岸,或是一位赶车的小马夫,额头碰到苍天。
                              ——《童年》
  啊,生命的时钟刚刚停下,我已不在人世。
  ——神学庄严肃穆,地狱在下
  ——苍天在上
  ——恍惚,噩梦,睡在火焰上的巢穴之中。
                          ——《地狱之夜》
  当钟声鸣响,
  一切窒息,
  回忆悠远的岁月我哭泣。
                        ——魏尔伦 《秋歌》
【本书简介】


兰波短暂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作为少年叛逆者,他流浪巴黎,甘愿和乞丐混迹一起 ;作为“脚底生风”的漂泊者,他一次又一次地逃离那“极为愚昧”的故乡,到外面去呼吸“自由”的空气。他声称自己是“通灵者”,而人们给他贴上“小流氓”、“同性恋者”的标签。本书作者以浓重的笔墨描写了兰波那放荡不羁的性格,描述了他对未知世界的迷恋;他向传统习俗宣战,并与之决裂;他追求自由的美梦一再破灭,进而放弃文学,热衷于到东方去旅行,去追寻新的“彩图”。这位“脚底生风”的漂泊者奔波于丛林大漠之中,索然无味地生活,忍受疾病的折磨,直至死去。作者以兰波的书信为依据,讲述了兰波短暂传奇的一生。
作  者: 让-吕克•斯坦梅茨
出  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


再版序言



  拙作《兰波传》出版的那一年恰逢兰波逝世100周年,此后八年的时光又过去了,我们注意到有关兰波的研究似乎停顿下来。倒不是因为年轻学者们缺乏研究热情,他们对这位“脚底生风的人”一直很感兴趣,而是因为有些因素似乎暂时抑止了研究的激情,在十年当中,对兰波的研究曾掀起一个小高潮,1982年在塞里奇组织的研讨会(由阿兰?博莱尔、让-保罗•科塞蒂以及斯蒂夫?墨菲等人组织)以及皮埃尔?布吕内尔对《地狱一季》,安德烈•居约对《彩图集》的研究都对那个小高潮起到了推动作用。这些研究热情大概在1991年达到顶峰,各种研讨会和出版物令人目不暇接,人们本来担心这些研讨会及出版物是否会相互伤害,相互对立,而实际上它们是在促进一个丰富多彩的研究运动:积极探索,兼收并蓄,大胆创新。从那时起,《野性的炫耀》每一期都刊载丰富多彩的文章,尽管如此,文学批评研究则一直停滞不前,妨碍了传记作家全面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在近10年当中,我们有幸看到他们在发挥自己的创造性。然而,我们还是应该着重指出几位格律学家最新研究的意义,在此项研究中出类拔萃的学者当属伯努瓦?科尔尼利耶。前辈人留下来的文本遗产也展示出美好的前景,尤其是让?于格及雅克?盖然在德鲁奥拍卖场将自己珍藏的孤本拍卖之后,这一前景就变得更广阔了。“七星文库”最新版兰波全集里的所有诗文都是定本,全集由安德烈•居约编撰出版,而那些诗文的手稿在很长时间内都散失找不到了。1998年,公众对在热纳举办的有关兰波的大型展览感到非常兴奋,而皮埃尔?米雄的传记故事(《圣子兰波》)以及菲利普?索勒尔的概述也给我们带来极大的乐趣。在2000年就要到来之际,好几个版本的传记即将问世,传记作者们则大胆地认定自己的版本是“定本”。我们衷心希望这些版本值得用心去读,因为传记所记录的一生就是用文字和旅行锤炼出来的。

  无论是大众传媒的记者,还是热中于琐碎细节的报人;无论是偶像的崇拜者,还是文学评论家;无论是美化主人公的传记作家,还是狂热的挖掘真相的人,他们依然可以利用兰波这个名字大做文章。有些人则埋头整理悬而未决问题。而另一些人则让人为他们的档案支付费用。

  兰波希望能“在心灵和躯体中掌握真相”。拙作《兰波传》试图去感知那个真相(其实这个真相甚至是无法核实的)。本书是以兰波的诗歌为蓝图而构思,撰写的,它表达出诗歌本质上的激化作用,甚至于无声处也能体验到这一作用。正是对诗歌的解读走到了“最前面”,而且每时每刻都会毅然决然地走向更远的前方。

  让-吕克•斯坦梅茨

  1999年3月
前言(1)

 

  兰波的传说一直就没有中断过。他所表现出的个性,所引发的争议从中起到一定的作用,而他弃笔从商,退出文坛的做法更为这传说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或许只能求助于他的作品,可仔细想想,我们难免要琢磨,他本人是否希望我们看到他的作品(只有《地狱一季》除外,因为这部诗集是他亲自编撰出版的,但他很快就放弃了)。他对自己的创作不再感兴趣了,而且像流星似的在生活中一闪而过,这也使他成为一个蔑视文学,或从某种意义上说蔑视后世的“人物”。尽管如此,大家都知道,他只留给后世极少的证据,使人能在其生命的轨迹中辨别出他的模样来,因此后代人就更想去了解他,不管怎么样,那个生命轨迹似乎与某种秘密的意图重叠在一起。

  兰波的传记有许多版本。各种版本都试图去弥补明显的缺陷,去再现一个随时出现并跑遍各地的人。如果普鲁斯特在其《驳圣伯夫》中断言“一本书是另一个‘自我’的作品,而不是我们在日常生活,在社交生活,在陋习中所表现的那个人的作品”,那么兰波则以其生活方式无意间打造出一种行为典范,他的言行举止给人一种粗暴的训诫(有人曾称这一训诫为“行为诗歌”),并以必要的行为去挑战艺术研究,而艺术研究往往都是在平和的气氛中完成的。即使有人认为兰波的传记无关紧要,那也不可能让他甩掉巨大的活力,正是这个活力促使他成为一个漂泊者,成为一名旅行者,成为一个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人,我们不妨借用马拉美谈到他时所用的那句名言,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过客”。特里斯唐?查拉认定诗歌是一种“精神活动”,而不是一种“表达形式”,亨利?米勒(HenryMiller)①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密友,而美国“垮掉的一代”诗人则奉他为思想大师,然而他们并不满足于以兰波的作品来表现兰波。大部分作家及文学史家已意识到,兰波的作品主要是诗、《地狱一季》以及《彩图集》,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东西,诗文只是简单地表现出某一时段罢了,在那一时段内,兰波以为最好能走上艺术之路。1886年,费利克斯?费内翁(FélixFénéon)②向读者介绍了《彩图集》,他毫不犹豫地断言这些诗文“已超越了文学”。这话显然说得太夸张了,然而他已预感到,对于兰波来说,写作完全可以同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相媲美,而

  ——————

  ①亨利?米勒(1891-1980):美国作家。——译者注

  ②费利克斯?费内翁(1861-1944):法国作家,与象征派作家交往密切,写出大量的文学批评文章,推动了印象派的发展。——译者注

  魔术的首要目标是要改变真实的状态。兰波虽然是作家,可他在文学界里的处境极不稳定,因为他的诗不符合艺术意愿,反而符合某种狂乱的愿望,这种愿望渴望改变人世间的基准。

  兰波的生平明确地表现出某一欲望的各个不同阶段,在我们看来,这一欲望显得那么遥远,就像某一景色鲜明的衬托物,而我们只能以渐进的眼光去看那景色。尽管如此,印象还是从中脱颖而出,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从显影和放大中脱颖而出,诗歌就像青春年华那样意味着一种转变。兰波并不满足于他所留给我们的文字,有些人以形式主义的严谨风格为依托,认为作者应当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而且只能这么做(这显然是指普鲁斯特所说的那个“自我”),但这一次他们搞错了,因为作品及艺术很快就遭到兰波的蔑视,而且在其欲望形成的过程中遭到否定,他的欲望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并且借用不同的变形,以便最终达到自己的目标(不管怎么样,那个目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地狱一季》中充满了富有预知色彩的句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作者本人对自己的命运也有预知力,相反那些句子仅意味着某种追求,正是这一追求促使他下定决心,并引导他走向未来,虽然他在那个未来里遇到的只是障碍和失望。仔细观察他的生活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情绪,他的冲动。因此,他的“沉默”也应划入他的生命轨迹,他本人也确认这种夸张性的企图。诗中所断言的“梦想般的解脱”就是用沉默的形式来实现的,这绝不是各种情况的巧合,而是受“道德”意志的影响。

  当我本人也在竭力为兰波撰写一部传记时,我并不想仔细探究一个人的所有个性,心想这种个性必然会反映在他的作品里;我也不想将他的作品与地理环境,与家族遗传影响或社会环境挂上钩。事实上,兰波本人也会对这类环境因素提出质疑。他是惟一放弃文学的诗人,后来便甩开所有的艺术诱惑,继续履行自己的计划,这项计划感知性强,却难以理解。在他身上,文学在某一绝对时刻是可信的,接着却令人颇感失望,这样的文学已经过时了,已经毁灭了,从而让位于某种冒险的,表面看来更加现实的举动,虽然这一举动受同一欲望的驱使,这种欲望在支配着某一个人,必然会让他永不满足,这是一种既悲壮又奇妙的不满足感。

兰波的传记作家们早已意识到,他们的激情是得不到回报的,可他们还是义无返顾地去编撰兰波的传记,说实在的,他们根本没想到自己要写的东西竟会是那么难。每一位传记作家都抱着崇敬的心情去写,希望能把他笔下的兰波写活了。大家都想去书写兰波,于是他很快就成为鉴别的难点。艾田蒲仔细分析了兰波的所有作品,那一篇篇作品将他塑造成一个偶像,最早为兰波立传的是兰波的妹夫皮埃尔?迪富尔,又名帕泰诺?贝里雄(PaterneBerrichon)①,此人直率地声称:“至于说传记,我只承认一个主题,那就是我的主题,而所有其他的主题都是骗人的,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有人紧紧地拢住兰波,兰波本人很少说话,可拢住兰波的人却偏要让他说许多话。一部部有关《醉舟》作者的传记难免会让人感到失望,因为这些传记只关注某一种隐蔽的欲望,而且设法去披露这一隐蔽的欲望。最有启发性的传记就是伊妮德?斯塔基(énidStarkie)的版本②(克洛岱尔称她为“女才子”),尽管如此,斯塔基毫不掩饰地去挖掘某些有损兰波形象的假设,比如有人声称兰波是一个黑奴贩子。皮埃尔?阿尔努所描述的生活被人遗忘了,尽管此文有许多错误,但它以欢愉的风格和讲述故事的愿望,描述了“一位朋友的生活,人们本来可以更好地认识这位朋友,而且满怀激情地敬佩他”。皮埃尔?珀蒂菲斯最近推出的作品将大大小小的事件都写得非常清楚,以至于兰波的作品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珀蒂菲斯先生指责有些人“脑中带着某种固定的观念,却对那个有血有肉的人视而不见”,但他本人是否敢于描述这个血肉之躯的疯狂举动呢?最新出版的传记是阿兰?博莱尔撰写的《兰波在阿比西尼亚③》,此书一经推出便受到报界的一致好评,从各方面看,这部传记可以使读者更好地了解兰波那欲望的深度。博莱尔不想按照年代的顺序去写这部传记,于是便将读者带入一个主题,在这个主题里,兰波摆脱了时间的进程,却落入一种反复,重复的结构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巧妙地编入一个对比的系统里,由此进入一个过于均衡的范畴之中。为了彻底推翻两个兰波的论点,即一个是作家兰波,另一个是默默无闻的兰波,一种连续性,一种逻辑性自童年时代起便建立起来,诗人一直固守自己的思维方式,以至于他自身的矛盾,他的踌躇,他的懊悔都被抹掉了。

  这些不同版本的传记让我学到许多东西。如果我没有亲自编撰出版兰波的诗集,如果那时我未意识到只出版他的作品是远远不够的,那么我也不会步这些传记作家的后尘,去撰写这部传记。在我看来,传记并非是有益的补充,而是从思想上审视整体的最佳手段,而这个整体则以兰波的诗文为起点,并越过诗文向纵深发展,涵盖了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思维方式,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他的这些做法或多或少都是有据可查的。

  大概从1980年起,几乎所有可以再现兰波旅程的文件都已准确地统计出来。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希望能发现新的文件,虽然发现新文件的机会已变得微乎其微。诚然,只想着去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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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泰诺?贝里雄:《让-阿尔蒂尔?兰波的一生》,法兰西信使出版社,1897年(PaterneBerrichon,laviedeJean-ArthurRimbaud,MercuredeFrance);伊莎贝尔?兰波:《我哥哥阿尔蒂尔》,布洛克出版社,1920年(IsabelleRimbaud,MonfrèreArthur,Bloch)。——原注

  ②伊妮德?斯塔基:《兰波在阿比西尼亚》(法文版)帕约出版社,1938年(énidStarkie,RimbaudenAbyssinie,Payot)——原注

  ③阿比西尼亚为埃塞俄比亚的旧称。——译者注

  理这类素材是远远不够的。与其让负责登记文件的官员无动于衷地待着,倒不如去解释现有的文件,这项工作(如果有可能这么做的话)似乎显得十分必要。尽管如此,我并不想打造一个易于理解的人物,将其过于简单地与各种幻觉重叠在一起,其实兰波早已在虚构的同代人身上描绘过这些幻觉了。我既不希望实现一个虚假的客观性,也不想迫使别人接受一个有效的形象,在那个流氓-通灵者-同性恋者-探险家的形象之外再加上一个图腾形象。首先应该辨别清楚兰波本人制造传说的方式。艾田蒲所撰写的多卷本《兰波的传说》里什么也不缺,惟独缺少那个人们在其生前所能见到的人,他是沙勒维尔的中学生、巴黎的流浪汉、伦敦的流亡者、爪哇人、亚丁或哈勒尔的商人,兰波正在为自己制作面具,设想着自己的角色。和兰波相似的人并不是那个在亚丁附近跑来跑去的同名者(他知道有一个和他同名的人),而是另一个人,他一直想成为这个人,并不断地追踪这个人,好像要剥去此人最易被人认出的外表,要弄清他那隐藏的真面目似的。要是撰写兰波的传记,人们以为会用某一近似的人物来代替他,然而,人们看到另一人油然而生,而兰波在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人,此人就是他的秘密,是他那“天才”的秘密。因此,我需要去辨认和他有关的一个个传说,在这种情况下,那些传说不再是流言蜚语拼凑出的东西,但如果我们仔细想想的话,那些传说倒和他内心的愿望相吻合,尤其是他在同自己完美的观念反映作斗争,或者是故弄玄虚,这使他可以愚弄烦人的现实。
一个奇特的练习,首先是一个修辞学的练习在等着所有关注他生活的人,因为确实有必要和那些众所周知的逸事“打交道”,并对这类逸事的内容作出评价。每个人都会顺着那些早已发现的踪迹走下去,更多的工作是把后人所说的话衔接起来,组织起来,而不是亲自去核对事实的真相。现在所留下来的东西,也正是早已遗失的东西,但却以混杂的文字形式沉积下来,其中有他的作品、书信、官方文件等。因此要把那篇反复修改过的故事重新编写一遍,要是不能以奇特的方式去润色,去重写的话,那么重新编写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新意。各种版本的传记总会出现偏差,总会有许多微小的差别。同一个兰波(总是兰波!)的故事在此已成为另一个故事,成为一个任意发挥的故事。谈到兰波时,我并不认为应该告诉大家他会把我们引向何方,而且从未觉得有必要断定他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尤其要避免碰上两个暗礁:一个是不能把传记写成像警方的调查报告,另一个是不能作过多的叙述,因为过多的叙述往往是在竭力挖掘个人的幻想。“我躲起来了,其实我并未躲藏。”人们在《地狱一季》里读到这样的句子。或许最好能让叙述者占据一个幽灵般的位置。通过他的笔,那个“人物”还是从一页页纸中诞生或再现出来,因此跟随这个人物比创造这个人物更重要。

  一部传记其实就是时间的问题,现在时在此书中占主导地位,这并不是靠现实主义小说家使手腕来实现的,而是恰好同紧迫的状态相吻合,去陪伴一个爱散步的人。到目前为止,大部分传记作家都用描述过去动作、状态的时态来讲述兰波的故事,因此也就无法准确地再现他那最直接的活动,甚至将其推向论文集的层次。相反,最好要把他放在史实的风口浪尖上(不管他是处于绝境之中,还是身陷过渡时期),那时他正准备刺破“彩霞映红的天空,就像撕裂一堵墙那样”。

  相反,我倒宁愿摒弃现实的另一个简单的效果,这个手法就是让与某一“生活”有关的所有人物都参与对话,这一手法有时会让那些资料翔实的书披上诱人的色彩,从而把传记写得像小说似的。在撰写本传记的过程中,我所遵循的另一个原则就是只引用原作者的简短片段(当然可以在作品集里读到原作者的完整诗文),尤其是只引用他的书信片段,但引用某些书信可能会影响整个传记的叙述进程,从而在短时间内强迫大家接受另一种格调的文字,比如我怎么能把那封著名的“通灵者”的信全文引到这部传记里呢?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大量地借鉴他的书信,以再现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1880—1891),也就是他在阿拉伯半岛或在非洲经商的那段时间。有人认为那段时间是无关紧要的,因此应该把这段时光遮掩起来,然而他竟然接触到深远的终点,接触到一连串行动及文字的终点,这些行动及文字构成他自己的命运,可谁又能感觉到这一点呢?亚丁和哈勒尔的时刻在一封封信中回响着,就像无可辩驳的话语一样,那一时刻使我们从痛苦的内心深处更加了解兰波,因为他已渐渐地丧失了生活的理智,是荒谬在支配着他的行动。从此,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满腹经纶的空想者,因为他的设想注定是要失败的。

  掩卷之时,一个结论性的东西也许会得到大家的认可。兰波在这里只是一连串生动的图像,尽管这些图像提出许多问题,是对一个人物形象的再塑,况且不能只是把这个形象塑造得可信,让人觉得这个形象不容置疑。一个人的“命运”再次被刻画出来。在回想起萨特所著的《波德莱尔传》时,难道我们不应想想兰波是否配得上这样的命运吗?总之,绘画的画布已经铺开,人们肯定会发现许多素材,发现一个人的出走和返回,这不足以解释兰波在诗歌方面的天赋,但至少表明那是一个让人羡慕的领域,是一个受人非难的领域。

  其实并不存在两个兰波,这并非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兰波,而是一个向前迈进的人,他的变化令人迷惑不解,欲望及困惑的主题那含糊的特性一直在支配着这个变化。这个生命就是动荡的历程,虽然这动荡的历程使人困惑,而且好像希望他去经受这样曲折的经历似的。他的诗在字里行间显得极为平稳,却令人感到眩晕。殊途同归,因为不论是出走的方式,还是自由的努力,都是为了以彻底认识自己,像尽情地享受那样去感受。

  今天,“双手揣在衣兜里”,每个人都再次踏上新的征程,心想自己一定能追上那个他以为远在天涯的人。

  奥尔纳河畔的克兰尚

  1990年12月31日
年的生活片段(1)



  这一次,我不会到沙勒维尔去。我不会穿越火车站前的小广场,虽然广场上则耸立着兰波的半身雕像。我也不会追寻大家业已熟悉的老路,比如梯也尔街(以前称为拿破仑街),兰波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比如波旁街,兰波在那儿度过了童年时代;再比如玛德莱娜沿河街道5号甲,兰波在那儿写下了《醉舟》。我不会穿越迪卡尔广场,也不会走进市立图书馆,更不会去兰波当年念书的那所中学,以前他曾是这所中学里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当然,我也不会走进“老磨坊”,这是一所高屋顶的漂亮建筑,现已成为兰波博物馆。我不会注目观看马斯河,川流不息的河水带走了所有的梦境。兰波正是在这些地方度过他的童年,然而这地方却像羁绊一样束缚着他,他以顽强的意志冲破这个羁绊,意志与诗歌融合在一起。说实在的,在最初那种幻觉般的发现消失之后,即使以细心、虔诚的观察者身份回到这个地方,也不会看到任何新的东西。除了证实他早已离开人世之外,没有发现任何新东西。兰波生前曾就自己真的存在于世思索过,况且他发现自己的存在好像看不见似的,尽管他做出那么多标新立异的事,引来那么多好奇的目光。“有些我碰见过的人或许根本没有看见我。”不论是传说,还是史实,他从此构成一幅图像。从难以逾越的距离来看,从无法理解的人生轨迹来看,人们感觉到的恰好是他的失落感,他那故地的真实状况也印证了这一点。

  我在寻找一个人,可实际上却只是碰到一个虚构的想像,这是由他的作品、私人信件和官方文件构成的想像,然而这些作品或文件只给我提供某些与史实相近似的提示。当然,将这些文字联系起来的东西正是一个生命的主线,但这个生命却以逃避,以出走作为自己生存的前提。这个生命就像是一种现象,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道像他的眼睛那样的蓝色光芒。

  有关这位“梦笔生花”诗人的最初文字就是他的出生证和受洗礼证。所有人都会秉承自己先祖的特征,这位将来云游四方的人也不例外,他像每个人一样,也要接受遗传定律的制约,而遗传定律会长期地影响晚辈的身体及言谈举止。家长始终在编织着某一命运,在生命、基因及必要的痛苦中都能看到家长的影子。

  让-尼古拉?居夫,现年56岁,土地出租者,沙勒维尔市人,1854年10月20日晚5时,前来本市户籍管理处申报户口,其女玛丽?卡特琳娜?维塔丽?居夫,现年29岁,无业,系弗雷德里克?兰波之妻,于当日清晨6时在位于圣母区拿破仑街的让-尼古拉?居夫家生下一个男性婴儿,弗雷德里克?兰波现在里昂第47步兵团任上尉,并驻扎在里昂,他们为孩子取名为让-尼古拉?阿尔蒂尔,阿登省第二区沙勒维尔市户籍管理员弗朗索瓦?多米尼克?勒马勒将此登记在册。普罗斯珀?勒泰利耶,现年56岁,图书经营者和巴蒂斯特?埃默里,现年39岁,市政府职员,二人均为沙勒维尔人,他们在场为户口申报人作证。在阅读本证明之后,户口申报人及证人在本证明下方签字确认。

  居夫埃默里

  勒泰利耶勒马勒

  从那时起,人们注意到孩子的父亲兰波上尉并不在家,他当时驻扎在里昂。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征象后来却演变成极大的弊端,夫妻二人对此饱受痛苦,甚至闹到分手的地步。兰波是在居夫家里出生的,一个月后,即11月20日,他接受了洗礼,从那时起,他便完全托付给外祖父家。兰波后来和他兄妹一样,对父亲家一无所知。

  帕泰诺?贝里雄依照岳母兰波夫人的回忆,向我们描述了弗雷德里克?兰波,说他“是个中等身材的人,金黄头发,蓝眼睛,天庭饱满,鼻子很短,且微微向上翘着,嘴唇有些厚,在下巴处留着一绺胡须,这是当时时髦的样式”。弗雷德里克于1814年10月7日出生在多勒,他母亲是一个农户的女儿,父亲是个裁缝,他从18岁起便选择了军人这一行当。他从士兵一步步地提拔上来,从1841年起,他就驻扎在阿尔及利亚。那时正是殖民统治的高潮期,法国军队在比若元帅(maréchalBugeaud)①的指挥下同阿卜?埃尔-卡德(Abdel-Kader)②的军队作战。1845年,弗雷德里克被晋升为少尉,接着被任命为塞杜镇阿拉伯处的主任,这里距特莱姆森仅50公里。他主要负责行政方面的事务,针对各类不同的问题起草报告,他总是抱着满腔的热情去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那时大多人都认为这是一项令人厌烦的工作。此时,我想起了那位绰号叫“狼人”的贝特吕斯?博雷尔(PétrusBorel)③,此人自——————

  ①托马斯?比若(1784-1849):法国元帅,曾任阿尔及利亚总督。——译者注

  ②阿卜?埃尔-卡德(1807-1883):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部落首领。——译者注

  ③贝特吕斯?博雷尔(1809-1859):法国诗人,具有强烈的叛逆性格,自称“狼人”。——译者注

  1846年起担任穆斯塔加奈姆的殖民监察官。想像这两个人能在一起碰面决非是徒劳的空想,但弗雷德里克不是诗人,而博雷尔也没有任何行政官员的才华。命运就是这样形成的。当博雷尔在其思想的城堡里为其《消沉的马斯河》编写韵文时,弗雷德里克则精心地起草重要的报告,在他看来,起草报告是远远不够的,他还撰写了一篇《军事口才论文》,写这篇文章既出于消遣,也出于某种信念,这让人觉得他的口才一定和他的文笔一样充满了灵气。这类特殊的文学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十分罕见,比若元帅手下的许多军官都用优美的文笔来炫耀自己,从而给我们留下许多典雅的文字,让我们从中看到他们的修辞天赋。弗雷德里克显然比一般人要聪明。而且他非常珍惜自己所写的文字,那是他在既遥远又不十分太平的阿尔及利亚利用空隙时间所写的文字,他把这些文字带到沙勒维尔(后来就放在那里)。兰波小时候常常翻阅父亲写下的这些文字,但有些篇幅上还书写着稀奇古怪的字母,这引起小兰波的注意,其中有一本阿拉伯语字典,父亲在上面写下了评注。另外还有一些“阿拉伯草稿”,里面有一篇“笔记,标题是《玩笑与文字游戏》等”,以及“对话及歌曲集,这对学习阿拉伯语的人来说是很有用的”。
1848年革命后,驻扎在奥兰的部队,其中包括兰波中尉所属的野战营,宣布支持共和国。弗雷德里克在那儿一直驻扎到1850年,那一年他回到法国。两年后,他被晋升为第47步兵团上尉。现在,人们依然不知道这位在国外度过青春年华的士兵怎么会结识一位阿登省的姑娘。但军人的生活常常让他从一个营地轮换到另一个营地。1852年,他被派到梅济耶尔营地,这是距沙勒维尔很近的一个小城,今天此城已划归沙勒维尔管辖。一到星期天,军乐队的乐手们便拿着亮铮铮的管乐器,戴着红色军帽,来到沙勒维尔的音乐广场上为大家演奏,让附近的居民欢乐一番。维塔丽?居夫时年28岁,刚刚搬到城里来住,到广场上来看军乐队表演也算是散散心吧。她个子很高,举止庄重,她那副矜持的样子和美丽的蓝眼睛也能迷倒许多男人。兰波上尉注意到她。他们依照当时的礼仪认识了对方,恐怕这也和那些想撮合这门亲事的人不无关联,他们注意到两个人还是心仪对方的。

  维塔丽于1825年3月10日出生在罗什村,这个村子距沙勒维尔50公里。她的童年很不幸,在5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从那儿以后,她就一直住在这个小村庄里,和父亲让-尼古拉、哥哥让-夏尔?费利克斯(生于1824年)及弟弟夏尔—奥古斯特(生于1830年)在一起生活。她很快就接替母亲,将所有的家务活都承担下来,这些家务活整整一生都压在她身上。

  居夫一家是体面的农民家庭,他们家族有案可查的历史可追溯到大革命之前。兰波后来在《地狱一季》中毫无窘意地申明:“……我出身低贱。”其实他的远祖并不是缺食少穿的穷人。他的外高祖父让-巴蒂斯特?居夫手里有丰特尼耶庄园,那是一座古修道院。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高祖父把冯克、叙菲利等镇周围的土地买过来,渐渐变得富裕起来,最后在罗什村落下脚来,他的儿子们继承了他的财产,接着孙子让-尼古拉又继承了父辈的财产,让-尼古拉的孩子们就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维塔丽年轻时就很勤快,而且道德观念极强,但她的兄弟却恰好相反,他们俩性情乖戾,生活也很放荡。1841年,年仅17岁的让-夏尔?费利克斯便离开阿登省,跑到阿尔及利亚去当兵,那是为了躲避一件不光彩的事,要不然他非得被轻罪法庭送进监狱不可。他去阿尔及利亚的时候,兰波中尉恰好驻扎在那儿。让-夏尔?费利克斯只是在妹妹维塔丽结婚之后才返回法国,那时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村里的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称他是“非洲人”。至于说弟弟夏尔-奥古斯特,他整天什么活也不干,就知道饮酒纵乐。1852年,他还是结婚成了家。从那时起,新婚夫妻似乎使居夫这个大家庭产生了矛盾,结果维塔丽打算离开这个家。于是父亲让-尼古拉便把罗什村的土地交给夏尔—奥古斯特去经营,他给女儿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他们父女俩离开罗什,搬到拿破仑街12号的二楼居室里,这里位于圣母街区,距市中心不远。夏尔根本没有能力管理他的财产,守着酒坛子一天天地消沉下去,而且还抛弃了妻子。1854年,在神秘地失踪多年之后,哥哥费利克斯回到家乡,于是弟弟便把这份家产转让给哥哥。从那时起,他便在省内各地到处流浪,靠给别人打短工生活。家乡的酒好像让他活得很长寿,他一直活到1924年,在度过游手好闲,专横任性的一生后离开人世。兰波的传记作家戈德绍上校曾一再强调居夫兄弟这种不顺从,好叛逆的秉性。兰波还真的像他们!其实他并不了解这两个舅舅,只不过是听人传言,对他们的举止有所耳闻罢了,因为他母亲大概对自己兄弟的事什么也不想说。懒惰,酗酒,流浪正是兰波生活中的“惯例”,但人们不应将此归咎于祖传的陋习,这也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他后来所推崇的方法,即“清醒地让所有感官错乱”与酒鬼夏尔及“非洲人”费利克斯的榜样没有任何关联。相反,人们应该相信,在兰波看来,他母亲一直代表着久居一隅而又令人厌倦的稳定生活,所有的习惯在编织着他们每一天的生活,甚至压制了他的梦想和希望。

  在罗什居住的那些年,她确实过的是听天由命的日子,她进过小学学堂,但很早便习惯于做家务,成为操持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夏天,到了收割庄稼和草料的季节,她和男人们一起干活。后来,她搬到沙勒维尔来居住,这改变了她那没有欢乐的世界,但这个改变却出乎她的意料。自从结识弗雷德里克之后,她打消了自己逆来顺受的想法,也变得高兴起来。显然,未婚夫妻还是情投意合的。1853年2月,他们俩举办了婚礼,她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3万法郎),后来罗什村地产的收入也划归在她的名下。至于说上尉嘛,他仪表堂堂,在部队里干得不错,而且还有晋升的机会。她爱这位帅气十足的军人,而他呢,在非洲孤独地度过那么多年后,可以期待着在她身边过上有人疼爱的安稳日子。
在他们结婚9个月后,结实的小弗雷德里克出生了,他的前途虽不如弟弟的那么辉煌,但他却比弟弟活得长寿。从1853年5月起,兰波上尉被派往里昂驻防。他利用短暂假期回家探亲,这次探亲后,他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让-尼古拉?阿尔蒂尔,未来的诗人,但孩子出生时,他未能赶回来,那时他正准备随部队开往克里米亚,拿破仑三世和英国人结盟,正试图联手攻打尼古拉一世的俄军,以武力来解决棘手的东方问题。战争打响后,兰波夫人极为焦虑不安,每天看报纸,查地图,关注战事的进展。诗人兰波年龄太小,恐怕对此不会有任何记忆,但他后来注意到家里挂着一幅描绘因克尔曼战役的版画(他父亲并未参加这次战役)。在讽刺诗篇《圣袍下的心》中,他倒更乐于向我们展示这样一幅版画,这幅画挂在令人尊敬的有钱人拉比奈特家的客厅里。

  因此,夫妻俩不得不天各一方,过上聚少离多的生活,这种生活最终导致夫妻二人彻底分手。维塔丽憧憬幸福生活的梦想也一天天地破灭了,所有的家务再次落到一个女人肩上,她得把家中的一切事情都承担起来,还得照料几个年幼孩子。兰波上尉最终安全地返回家乡,但他只能看望一下妻子和孩子们,最多在家待上一周,他又得去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回到部队后,他被派往格勒诺布尔驻防。这次短暂的探亲让他得到一个女儿,但婴儿3个月大就夭折了。一年后,1858年6月15日,另一个女儿出生了。这是诗人兰波的大妹妹,名字也叫维塔丽,但她没有活到青春期就去世了,兰波后来一直很疼爱这个妹妹,妹妹背着他悄悄地写日记,通过她的日记,我们注意到,她是观察诗人在1873~1875年间日常生活的最朴实、最可靠的见证人。

  那几年的生活确实是平淡无奇,家庭中有新的生命来到人世,也有生命离开这个世界。父亲让—尼古拉于1858年7月去世了,兰波夫人感到非常悲痛,她常常回忆起“善良的父亲”,他是所有逝者中最让她惋惜的亲人。父亲死后,她继承了罗什村的那片耕地(她很快就将耕地租给几家农户)。此后不久,收获季节过后,她作出一项重大决定:她把孩子们交给邻居照料,独自一人跑到斯特拉斯堡附近的斯克雷茨塔,去看望正在那里驻防的丈夫。她守在丈夫身边度过几天。这个脾气暴躁的女子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感到吃惊。人们从中感觉到她那渴望爱情的决心,但这一渴望很快就再也不会表露出来了。上尉只是生养孩子的父亲,而不是疼爱妻子的丈夫。1860年6月1日,他又让妻子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孩子取名叫伊莎贝尔,后来命运使这个小妹成为诗人兰波的传记作家,让她去创建诗人的传奇。

  尽管这次短暂旅行让兰波夫人体验到甜美的生活,但她很快又回到累人的日常生活之中。膝下的四个孩子不会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大儿子才刚满7岁,最小的女儿还睡在摇篮里,而孩子们的父亲又常年不在家。由于现在住的这间居室太小,无法容纳这么一大家人,她离开这里,搬到波旁街73号,这是沙勒维尔市的工人住宅区。后来,兰波夫人搬了好几次家,她总觉得找不到合适的居所。自从维塔丽到斯特拉斯堡探望丈夫之后,上尉不再是这个家庭的稀客了,虽然他在家的时间比以前长久许多,但并未给这个家庭带来幸福。他几乎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们,而且好像很难忍受他们,况且他和妻子的关系也不和睦。对于这位“生性喜欢到处漂泊,懒散而又粗暴的人”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不和睦的借口。兰波夫妇经常吵闹不休,小兰波那时已6岁了,他还依然记得父母有一次争吵的情景,他后来的好朋友欧内斯特?德拉埃将此披露出来①:餐橱上放着一只银盆,父亲当时大发脾气,顺手抓起这只银盆,将其摔到地板上,“银盆在地板上反弹起来,发出悦耳的音乐声”。接着,父亲将银盆拾起来,又放在餐橱上。这时,兰波夫人可不甘心受丈夫的气,又抄起那只银盆,将其摔在地板上。这种粗暴的争吵真是荒谬,每个人都想以粗暴的举动来展示自己的权利。令人感到吃惊的是,这种争吵的场面已深深地印在小兰波的记忆里,但在这记忆的背后,大概还掩盖着更为真实、更令人生气的场面,而小兰波却将此永久性地埋藏在自己心底里,大家作出这样的猜测也是有道理的。兰波对此感到非常痛苦,他情愿只将某种“音乐声”记在自己的脑海里,以便让这音乐声掩盖住那激烈的吵架声。
1860年6月,上尉被调往康布雷市,这里距离自己的家人要近得多,然而上尉却永远地离开这个家,这是他亲手创建的家庭,但任何强有力的纽带都无法再拴住他。夫妻并未离婚,但他们还是分手了。1878年11月17日,弗雷德里克离开了人世。他死后,维塔丽得到部队发放的一笔抚恤金。后来,她竭力将丈夫的痕迹从家中抹掉,以前她曾试图将丈夫留在自己身边,但丈夫似乎从来没有爱过她,只是把她看作一个圈套(或许是因为她家那点财产吧),而他甘愿让自己被这个圈套套住。他们俩的脾气秉性截然不同。作为军人,上尉已习惯到各地驻防,他根本不理解这位节俭的乡下女人,不理解这位既虔诚又没有远大理想的女人。然而,兰波夫人临终前写过一封信,她在信里用伤感的语气回忆起婚后最初那段时间的生活,她好像感觉很幸福:“这里驻扎着许多军人,这让我感到很激动,我又想起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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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文所引用的德拉埃的证言大多源于《德拉埃:兰波的见证人》,此版本由弗雷德里克?埃德尔丁格与安德烈?冉德尔合作整理,纽沙泰尔,拉巴科涅尔出版社,1974年(NosréférencesàErnestDelahayerenverront,laplupartdutemps,àDelahayetémoindeRimbaud,éditionétablieparFrédéricEigeldingeretAndréGendre,Neuchatel,LaBaconnière,1974)。——原注

  父亲,要是没有孩子的话,我会很幸福,你们这几个孩子让我遭受那么大的痛苦。”这是记忆里突发的感想。仔细读过这句话之后,人们感觉倘若维塔丽不做母亲的话,那么也许她会很幸福。显然,人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她用这种迟到的诡诈方式来原谅离家出走的丈夫,然而这并不能减轻他的责任。兰波夫人本来应该知道军人就是漂泊不定的过客!

  父亲离家的举动在小兰波看来就像是不公正的惩罚,他的感受要比人们想像的沉重得多,从此,他的内心里生出某些画面。客观地讲,这些画面属于他生活的一部分,因为生活同样也是由内心激情所构成的一个个幻想组成的。

  兰波在好几首诗中考问自己的记忆。确切地讲,在那首名为《记忆》的诗中,随着文字的展开,随着流动的河水,人们看到一个奇特、模糊的场景,一些人的名字和面孔在场景中陆续显现出来。读过《记忆》的人都有一种透过玻璃窗向外看的感觉,有时读者想抹去玻璃窗上的雾气。兰波追忆某些幻觉,这些幻觉正是他探索无意识的感受:有一座城市的城墙,“一个贞女保卫这座城市”;有夫人,有他本人,还有几个小姑娘;有包着红色皮革封面的图书,还有一个草场。有些带着追忆色彩的话语从这个梦一般的境界里流露出来,即使人们不知道这些话语所掩盖的东西:

  夫人挺直腰板站在附近的草场上,

  纺线绳像雪花似的纷飞飘落下来;

  手持小阳伞,脚踏伞形花,她为

  在草地上看红封面图书的孩子们

  感到自豪!真遗憾,他呢,却像

  成千名白色天使在路上分手道别,

  在远处山上渐行渐远,而她依然

  冷酷,忧伤,跑呀!男人出走了!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1
共有100个诗句,兰波在92个诗句旁划了竖线,表明这些诗句引起他的注意。杂志的第二期刊载的大多是泰奥多尔?德?邦维尔的诗,兰波非常喜欢他的《齐特拉琴》,尤其是此诗最后那几行诗句。相反,邦维尔的《快乐的叙事诗》和《喜剧》似乎并未引起兰波的兴致。杂志的第三期刊载了苏利-普吕多姆(Sully-Prudhomme)、魏尔伦、欧内斯特?戴尔维利(Ernestd’Hervilly)①、勒费比尔、布朗什科特夫人的诗。兰波极为欣赏魏尔伦的诗,可他却在嘲笑那位女诗人的诗,用奚落的语气修改她的诗句。“最新的痛苦沉重地压在我心头”被他改为:“最新的发髻沉重地压在我心头。”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了,这座沉睡的小城依然没有一丝变化。一切都显得平静极了。学校的课程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像缓缓流动的马斯河水一样。校长德杜埃先生还是像以往那样把学校的希望都寄托在兰波身上。在兰波夫人的默许下,校长让教员专门给兰波补课。学校在刻意培养这个“神童”。其实他不过是未来的拉马丁而已,因为他的拉丁文诗要比他的法语作文出色得多,他创作的拉丁文诗常常在学院举办的比赛中获奖。在高一第二学期期末时,他的诗文再次获得优异的成绩,诗文的题目极为简洁:“阿卜?埃尔-卡德”,这个题目激起许多历史的回忆。兰波中尉驻扎在塞杜镇时,曾在呈送上级的报告中多次提到这个名字。在6个小时当中,兰波写出83句六音步诗,他借用古典作家盖?德?巴尔扎克的一段话作为此诗的开篇引语:“天意会让同一个人跨越若干个世纪反复出现在公众眼前。”这句评语很中肯,不过要是将此用在兰波本人身上就显得不合理了!但这句话至少可以引出他的本意,因为作为熟悉古代历史的学生,他决意要拿阿卜?埃尔-卡德与其祖先朱古达进行科学的比较。自从与法军交战失败后,阿卜?埃尔-卡德一直被囚禁在法国,皇帝最终于1853年释放了这位卡比利亚的首领,在此诗文的结束语中,他赞赏皇帝的这一做法。“我的孩子,向新上帝臣服吧。”朱古达的亡灵向他的后世提出这样的忠告。实际上,尽管写出这样的诗句,但兰波并不相信“新上帝”,他认为这个新上帝不过是镇压法国人民的暴君。一年后,他找不出更严厉的词汇去痛斥拿破仑三世,这个“无能的家伙”竟然为统治法国20年而陶醉不已,在他的统治期内,他要“像吹灭蜡烛那样”去“扼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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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苏利-普吕多姆(1839-1907):法国诗人;欧内斯特?戴尔维利(1839-1911):法国诗人。——译者注
一位名叫伊藏巴尔的老师(1)



  在1869年暑假期间,人们猜测兰波还是很稳重的,但不知那时他们全家人是否去过罗什村,暑假过后,兰波就升入高二年级了,即进入有名的修辞班,修辞班有一整套教学计划,老师名叫弗亚特尔。兰波开始用法语写诗了,他注意到《大众杂志》有时发表读者寄送的稿件。借着新年庆典活动机会,他开始构思《孤儿的新年礼物》,这是一首分成五节的长诗,他是从雨果的《穷苦人》和勒布尔的《摇篮天使》中获得灵感创作出这首诗的。诗中有些段落写得很美,但也有明显的瑕疵。他在诗中表达了自己微妙的心理,表达了他的情感,全诗描绘出一个亲密的场景,这个场景就取自他本人的生活。两个孩子孤苦伶仃地待在家里。父亲远在他方,母亲刚刚去世。两个孤儿回想起过去每逢新年能得到礼物的幸福时光,以为葬礼上用的玻璃珠子就是人们送给他们的礼物,有人以他们的名义在那些玻璃珠子上刻着几个字:“献给亲爱的妈妈”。这是一首既凄凉又饱含温情的诗,孤独与幻想在诗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兰波首先想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其次才想着将现实生活转化为神奇的艺术。这首诗给《大众杂志》的编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在杂志的插页广告上建议兰波将该诗的篇幅缩减1/3,如果他想在杂志上发表此诗的话。兰波决定对此诗作出部分删改,1870年1月2日,他的诗在《大众杂志》上发表了,兰波夫人对此感到非常高兴。作为一名优秀的学生,兰波意识到走上文学生涯的道路看来并不难,只要找对了门路,提出申请就行了。

  就在同一个月里,弗亚特尔老师被调到其他班级去了。一个年轻的老师接替他,新老师名叫乔治?伊藏巴尔,他只有21岁,是文学学士,此前在哈兹布鲁克任教,那是距离杜埃很近的一个座小城,他是在杜埃长大的,姨妈冉德尔小姐收养了他。他的大脸胖乎乎的,鬓角留得很长,眼睛在夹鼻眼镜片后闪露出和蔼的目光。他一点也不像严厉的老师。他待人接物十分朴实,很快就博得同学们的好感。他的课大家都爱听,他不但让同学们对他的课感兴趣,而且激起大家的学习热情。在没有认识兰波之前,他就已经听到校长在夸耀兰波的品质了,对这个学生,德杜埃先生真是不吝赞美之词呀。然而,让老师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个“考试高手”、这个优秀的学生,而是这个日益觉醒的人,他已准备投身于诗歌的美好天地之中。虽然兰波后来也对伊藏巴尔做过忘恩负义的举动(在以后的很长时间内,他总是对喜爱他的人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此时他第一次感觉得到别人的理解,一个成年人在倾听他诉说,关心他的文学计划,他就像遇到一个大哥哥似的,而老师那渊博的学识会激发学生对生活中各种事物的好奇心。诚然,作为教员,伊藏巴尔要受种种严格规定的限制,但他热爱至高无上的艺术,同时他内心里也在反抗第二帝政时期那骄奢淫逸的社会风气。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似乎显得非常融洽,这样的关系有时是毁灭性的,然而在几个月里这一关系却产生出很好的效果。在兰波最初全身心地创作诗文时,伊藏巴尔给他许多鼓励,这种鼓励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兰波所期盼的,在这个过程中,伊藏巴尔丝毫没有去表露自己的个性,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德拉埃那时不过是兰波的朋友,是只顾自己的那类人,况且他也没有什么才华,而伊藏巴尔却像一个旅行向导,但他尽量不露出良师益友的样子,虽然他本可以发挥这样的作用。在读过兰波的诗篇后,伊藏巴尔将自己的最初印象告诉他,以此来引导兰波,与此同时,他又是兰波的第一个评论者,而且感受到诗文中那难以抗拒的魅力,在这个初出茅庐的诗人身上,他隐约辨别出某种冒险的意图,那是微不足道的意图,或者是非凡的意图,总之,他自己也说不清。
兰波依然对自己那篇《孤儿的新年礼物》感到自豪,他是为自己的诗能够发表而感到自豪,倒不是因为那首诗写得特别出色。起初他只把写诗当作一种娱乐,一种更为抽象的娱乐,但结果却同样让人感到高兴,从此,他会以更严肃的态度来看待写作。法语作文的题目、课本文选都成为他创作的源泉。最初他还是模仿,但很快就开始创新了。有些作业依然在抄袭某一种模式,比如他写的《奥尔良公爵致路易十一的信,要求释放关押在布鲁瓦的弗朗索瓦?维永》。他将引用的诗句巧妙地编织在一起,采用维永本人惯用的中世纪法语,构成一个集句作品,此前他曾翻阅过维永的诗作。在沙勒维尔这个很闭塞的小城,大家相互传阅各种书籍,这些书给受束缚的思想送来宝贵的清风。伊藏巴尔转给兰波几本书,因为他知道图书馆的藏书少得可怜。因此在一段时间内,兰波手里有邦维尔的《格兰瓜尔》,这是一部优美的散文诗喜剧,他特别喜欢其中的叙事诗“路易王的果园”;还有《巴黎圣母院》,书中某些大胆的描写、艾斯米拉达的爱情故事深深地吸引着他。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没躲过兰波夫人的眼光。她看到兰波在读《巴黎圣母院》,但她以为是《悲惨世界》,因为她只注意到作者是维克多?雨果,雨果是共和分子,被放逐到国外,可他待在孤岛上依然向皇帝喝倒彩,并以《惩罚集》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她马上给伊藏巴尔老师写了一封信,要求他注意转交给学生的书籍,她还把这本饱受责备的书拿给校长看。接到兰波夫人的信后,伊藏巴尔来到兰波家向夫人道歉。她首先告诫他在政治上要顺从,接着便当着他的面羞辱雨果,说雨果是威胁皇室社稷的危险分子。伊藏巴尔不动声色地听着,他发现自己的学生竟生活在受限制的环境之中,因此就更加理解学生的反抗精神,理解他那惊人的洞察力。

  实际上,他让学生完成的作业从此变成一首首诗,这些诗篇课后就放在老师的讲台上。那段时间,兰波显得非常兴奋,他以精确的笔触,以全新的语言(尽管尚有一丝模仿的痕迹),表露出幻想的能力,那是梦境与现实糅合在一起的幻想。在《奥尔良公爵的信》之字里行间中,他描述的并不是一首叙事诗,而是一场吊死鬼的舞会,人们在那儿隐约看见萨拉丁的鬼魂,萨拉丁可是但丁那《神曲》“地狱”篇里的“英雄人物”,这是一个疯狂的画面,一个死神出于无奈,被迫去跳舞,这证明此前兰波确实读过波德莱尔的诗,哪怕只是发表在《帕尔纳斯》杂志上片段。他的诗并非刻意要固执地去讲述萎靡的痛苦,去描述少年的狂热。他的诗既不是灵丹妙药,也不是安慰剂。典雅完美、用词准确、比喻手法出人意料则体现出这些诗的价值。讽刺精神同样让这些诗充满了活力,比如那首《惩罚达尔杜夫》,此诗描绘出一个荒诞的人物,兰波以灵巧的手法将这个人物展现在我们眼前。有时,一篇拉丁文诗的构思会促使他创作出既悲伤并充满激情的诗,比如《奥菲利娅》(根据莎士比亚的同名剧改编),在那首诗当中,色彩使诗文更完美,无限的自由发出巨大的鸣响,那鸣响声如此之大,就像广阔的天空一样。惶恐的感觉在诗中不过是超越形式和词汇,去发现另一天地的方式而已。这些最初的习作倒颇有杰作的意味。这些近乎完美的诗只留给兰波一种选择,如果他想继续写下去的话,那就是要走得更远,甚至去超越诗歌。

  在伊藏巴尔的鼓励下,他开始精心打磨自己那忧郁的幽默感,他将这种幽默感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此时,他只满足于去发现同代诗人以及成年人的瑕疵,而将来有一天他也会加入到成年人的行列里。有机会的时候,他也画上几笔,用漫画形式将这些人画在作业本上,或画在旧地图册的空白页上,漫画画得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他只以嘲笑的方式去接受社会现实,而现实很快就向他提供了讽刺社会的话题,这一次,他把它写出来,而且写得极为成功。

从1808年起,沙勒维尔中学也接收附近神学院的教士,他们和本校的学生混编在一起,学习同样的课程。因此学校里有一种竞争的气氛,但这种气氛有时转化为公开的敌意,尤其是一个班明显分成两个阵营,而兰波作为学校里出类拔萃的学生,自然被他的伙伴们拥为领军人物,但他们在人数上明显少于对方。教士与中学生在一起上课的局面让兰波感到十分气恼,而最近刚看过的《伪君子》让他极为振奋,况且拉马丁的《若斯兰》也给他带来灵感,于是,他即席赋了一首散文诗,以日记的形式讲述了一个擅长写诗的神学院教士,在城里同事的家里结识了一位年轻姑娘,他为此而激动不已,这姑娘有点愚笨,可教士却甜美地称她为“仙女”。兰波为他们这种“亲密的关系”取了一个名字:《圣袍下的心》。这表明兰波颇有观察万象的天赋,但他却没有朝叙事方面发展,不禁令人感到遗憾。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此时,我们面前这位中学生真是了不起,他能抓住微不足道的琐事,将其改编成喜剧性的场面,他的艺术想像力真是充满了才气。诚然,他只是在抨击神学院的修士和神甫,他鄙夷这些人那假惺惺的样子,他们的道德品行也很成问题。然而,此时兰波还不是绝对蔑视社会的人。

  在激情创作的这几个月当中,兰波已逐渐成为诗人,随着自己长高的身体,随着自己的观念逐渐放开,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去感受社会,他会按照这一节奏成为诗人的。他为采用什么样的笔调而犹豫不决,他在摸索、实验,带着一股清新之气,走进韵律学这个严谨的世界,即使他脑子里装的依然是旧有的文化遗产,其中有许多杂书,要是他母亲看到了,会以更严厉的方式去责备他。伊藏巴尔把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借给他,大概还把米歇尔?莱维出版的《波德莱尔全集》的其他各卷也借给他,这本诗集犹如一把进入世界的钥匙,不管这个世界是天堂,还是地狱,而真正的诗篇则表明,诗中包含着难以避免的严酷现实。戈蒂埃的卷首简介中采用了“通灵者”这个词汇,这引起兰波的注意,他对《人工天国》赞叹不已,而《短篇散文诗》那严谨的特性更是让他叹为观止。伊藏巴尔甚至还把不为人所知的诗集借给兰波,比如阿尔贝?格拉蒂尼①的《疯狂的葡萄园》,格拉蒂尼后来遭到社会的排斥,在同行里是个十分滑稽的人物,但他非常喜欢有个性的东西,是个地地道道的诗人。然而,雨果的写作方式及其《世纪传说》让兰波着了迷,阿尔蒂尔也想尝试着去描绘伟大的历史画卷,他打造自己的《铁匠》,此诗表明他对1792年的无套裤汉深表同情,在大革命期间,正是这些人想要砍掉路易十六的脑袋。有一幅版画是参照梯也尔的《法国大革命史》绘制的,这幅版画给兰波带来灵感:1792年8月10日夜,屠夫勒让德尔(Legendre)②想让国王戴上红高帽。兰波支持这个“无赖”的做法,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好学生已经开始起来反抗了,他不仅仅反抗母亲、反抗学校、反抗神甫。他希望帝政垮台,等不了多久他就能看到帝政崩溃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那几个月当中,他喜欢《当代帕尔纳斯》所介绍的新流派,从而进一步触及到神化体裁的内容。《我们信仰唯一》是一篇带着亵渎神明意味标题的诗文,他滑稽地模仿天主教的信德行为,描绘出一幅女人的色情画。兰波或许尚未有过性爱的经历,但他以惊人的肉欲感将人本性的觉醒、青春的力量描绘得惟妙惟肖。他颂扬异教的诸神,诗中带着邦维尔的华丽诗风,包含着缪塞的思想;他抨击黑暗的基督教,在后来所写的亵渎神明的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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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实际上在兰波早期创作诗歌时,阿尔贝?格拉蒂尼的诗曾给他带来许多灵感,但伊藏巴尔并未发现格拉蒂尼的才华,是布列塔尼向他推荐了这位诗人(AlbertGlatignyfut,eneffet,l’undesinspirateursdespremirèrespoésiesdeRimbaud.Ilestfortpossiblequ’Izambardnel’aitpasdécouvertparlui-même,maisgraceàBretagnequ’ilconnaissaitdéjà)。阿尔贝?格拉蒂尼(1839-1873):法国诗人。——原注

  ②路易?勒让德尔(1752-1797):法国政治家,职业为屠夫,曾参与攻打巴士底狱的战斗。——译者注

  他更加突出这种反抗精神。他所采用的词汇十分新颖,然而诗中所展现的思想却逊色多了。他的思想就是在模仿帕尔纳斯派的主题,以前戈蒂埃在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中,勒孔特?德?李勒在其长诗中都曾叙述过这些主题。这些诗篇肯定展示出远大的抱负,这对兰波是一种激励,他创作出文笔细腻的短小作品。这个作品就是由两首四行诗组成的《感觉》,在诗中,修辞手法被弃之不用,改用一种灵巧的表达方式,与此时此刻建立起真正的联系,即使这一时刻不过是由想像中的画面文字构成的。在此诗中,要能理解兰波所表达的将来时态,他把将来的时刻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那一时刻在言语的世界里说出各种各样的话来,用自己的计划引起人们的注意:

  感觉

  在蓝色的夏夜,我将漫步在小路上,

  在麦芒的刺激下,脚踏纤细的小草:

  梦幻中,我感觉脚下小草颇为凉爽,

  任凭微风在自己头顶上拂扫。

  我将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但无限的爱意却涌上心头,

  我跑得很远,很远,像个流浪者,

  到大自然里驰骋-像陪伴着女人那么幸福。
他陶醉了(在落水溺死之前,奥菲利娅手拿花冠,也是这么陶醉),但他在诗歌方面收获更大,尤其是他的诗写得非常单纯,那时“在麦芒的刺激下”,他突然感觉脚下的小草也变得“纤细”了。想逃走的欲望在诗里表达得淋漓尽致。最初他只是到外面去散步,就像在罗什村附近漫步那样,但有时他会越过眼前的天际,走得远远的,这时整个村庄的屋顶都看不见了。兰波长大后便鼓足勇气,朝江河的入海口冲去,打算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想成为一个漂泊四方的游侠,成为诺迪耶笔下那七个城堡之王,或成为“预言部落”里的人,这是波德莱尔颂扬过的人。只要看看兰波于1870年春所写的诗,就能知道这位少年已掌握所有做诗的技巧,尽管《铁匠》一诗表现出叛逆精神,但他已感觉到自然美的召唤,这种美与以希腊文化为代表的大理石雕塑美有着天壤之别。

  那么爱情呢?作为不满16岁的中学生,兰波对爱情的看法和德拉埃与拉巴里埃的看法一样。他创作出几首既活泼又轻佻的诗,这表明那时他已经读过魏尔伦的诗。《初夜》以及《妮娜的妙答》是直接写给一个小姑娘的,这两首诗描述了一个向女孩子施展魅力的场景,兰波夫人发现这类描述之后,免不了要打他几巴掌。兰波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屋前的大树长出新的树叶,在遐想之中,他试探着做出某种举止,想像着顽皮的话语。在上学的路上,他在街上隐约看见这个姑娘,或在马斯河岸旁瞥见她,难道他和同一个女孩子在乡间一起散步吗?他们一起迈向难以实现的幸福之路,迈向善良之路,善良这个字常常会出现在他的笔下,他想以此来驱走各种形式的不幸。《初夜》以及《妮娜的妙答》也都是用将来时,偶尔有些诗句采用条件式。只有最后一句诗回到现实之中,那是妮娜的提问:“而我的办公桌在哪儿呢?”兰波不在乎失望,他总是为自己保留着一个梦境,以便弥补自己暂时遭遇的挫折。有时,他也会去触动最忧郁的情感。他在最隐秘的诗中毁掉幸福的意象,而在其他诗中则以大胆的信念再将那意象树立起来。在《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中,他以少有的粗暴态度破坏女人的形象,女人毕竟是美的典范。

  5月是爱情之月,也是诞生之月。他在以前的拉丁文诗中不是这样写道:“你将来是诗人”吗?他相信自己的才华,于是便给当时著名的诗人邦维尔写了一封信,虽然邦维尔当时名气很大,却连一点架子都没有。邦维尔和其他几个诗人一直十分关注《当代帕尔纳斯》杂志的命运。在刚开始写诗的时候,邦维尔也是到处漂泊,常常去拜访波德莱尔,而波德莱尔则给予他很高的评价。他的诗推动了戈蒂埃所开创的新潮流,在持续幻想的氛围内将诗的韵律写得极为完美,他的诗以精湛的技巧和令人欣喜的格调打动了兰波。1870年5月24日,兰波给“尊敬的大师”写了信,信的格调显得轻快、调皮。有时,他将各个潮流混淆在一起:“真正的诗人就是帕尔纳斯派诗人。”他信誓旦旦地说道,而且还把邦维尔看作是一个“地道的浪漫派诗人”,是龙沙的传人,是“1830年众多大师的兄弟”。他的愿望是什么呢?他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就是想让自己的诗能发表在著名的《当代帕尔纳斯》杂志上,诗一旦被杂志选中,则无异于某种早到的殊荣,接着他就可以出诗集了。于是,他便将《我们信仰唯一》寄给杂志社,这首诗或许应理解为“信仰诗人”罢了。在将《感觉》和《奥菲利娅》整整齐齐地抄好后,他将这两首诗也一同寄给杂志社。
我们在此不必描述兰波焦急地等待答复的心情。他只是在信封上写上杂志主编兼出版商阿方斯?勒梅尔的地址,即巴黎舒瓦瑟尔小巷47号。我们知道邦维尔给他回了信,但信里写了哪些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邦维尔肯定不会给诗作者泼冷水。尽管如此,杂志社并没有接纳他的诗作,兰波对此感到很失望,因此他觉得没有必要把大师给他回信的事告诉给朋友们,但那封信或许写得很审慎,也很有分寸。

  他的诗歌习作,他那了不起的尝试并未影响他的学习。伊藏巴尔老师对他非常满意,而且他在学院组织的拉丁文诗歌创作竞赛中再次获得一等奖,校长德杜埃先生亲自送给他一本拉布吕耶尔的《性格》,并在书上题字,来奖励他。6月份,他再次参加拉丁文诗歌创作竞赛。这次竞赛的主题是桑丘?潘札哀叹他那死去的驴。同样,在将“维纳斯的祈祷”翻译成法语的竞赛中,兰波也完成得非常出色。然而,当时他采用一种偷梁换柱的手段,但那些大师们竟然谁也没有看出来,实际上,他把苏利-普吕多姆最近新译的诗重新抄写了一遍,然后按照自己的设想修改一番。给他判分的人并没有认真读过帕尔纳斯派诗人的作品。兰波轻而易举便把这些人蒙过去了。

  然而,这一学年很快就要结束了。那时,由于享有更大的自由,或者他给自己松了绑,尽管母亲为此没少责备他,他和德拉埃把沙勒维尔周边的各个地方都跑遍了,他常常陪着朋友一直走到梅济耶尔。在路上,他们俩交换着各种看法,德拉埃后来声称,他们俩当时交谈的内容他一直记得很清楚。每到星期天,他们就赶到火车站前广场,听军乐队演奏。1870年7月10日,第六防线驻军演奏了“短笛波尔卡—玛祖卡”。那天天气很热。有钱人一边用拐杖翻动着滚烫的沙子,一边谈论着各种条约,因为法国与普鲁士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一对对恋人在条条小径上散步。步兵们则在讨好女佣人。兰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其中就有几个“家伙”,而那正是他后来一直憎恶的世界,即反诗歌的世界。此时他经受的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和令人难以忍受的平静。和谐的喧闹声让他感到很恼怒。在这画面的一角里,他衣冠不整就像一个穷学生,正瞧着那些“活泼的小姑娘们”呢。在这炎热的夏初,他体验过纯朴的爱情吗?作为一直关注着兰波的同学,德拉埃断定他曾和一个殷实家庭的女孩子有过约会①。在一篇写于1870年9月29日的诗中,兰波试图重温他的“传奇故事”。小姐紧挨着父亲,慢慢地走着,而她父亲看起来倒像一个既平庸而又自负的家伙,衣服上佩着高高的假领子,就像漫画家杜米埃画笔下的人物,这些人把脖子缩在领口里。小姐穿着可爱的“小靴子”。兰波故意装出无动于衷的情人样子,而且摆出“装腔作势的姿态”,他喝着啤酒,为这位美人写几首诗,他将这诗称作“歌剧的咏叹调”。大家一时颇为欣赏他这种风格的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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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关于兰波的初恋,目前流行多种传说,但没有任何一种说法是可信的。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惟一证据就是他的诗文。他的诗描述了一段艳情,那首诗的题目就是《传奇故事》(LesamoursdeRimbaudontdonnélieuàplusieurslégendesdontaucunen’estvérifiable.Seuletraceici,celledestextes.LepoèmerelatantunepossibleaventureétaitprécisémentintituléRoman)。——原注

  “直到8月份还在夸奖他”,真是把称赞和吹捧混为一谈了!此后,这个纯朴的爱情就结束了。

  由于这一学年行将结束,他和伊藏巴尔的联系更密切了。其实伊藏巴尔只比他大5岁。他们俩都非常热爱文学。每天晚上,兰波都要和这位亲密的朋友走上一段路,陪着他一直走到他的住所。他们在这儿经常和德韦里埃碰面,德韦里埃在罗萨私立学校教修辞学,而且还能见到冉德尔姨妈,她准备在这儿住上几天。德韦里埃是一个快活的小伙子,很有教养,而且热爱自由的思想,他后来所从事的职业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极想投身于新闻业。冉德尔小姐使人想起另一位杜埃人,玛塞利娜?德博尔德—瓦尔莫,这位18世纪女诗人的诗后来引起兰波的注意。但这种美好的时光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伊藏巴尔邀请德韦里埃一起出去游玩几个星期。1870年8月6日,学院要为兰波颁奖,可他们却等不到那一天就要离开沙勒维尔,兰波闷闷不乐地陪他们去火车站,同他们道别。
不过,这时候既不是吟诗的大好时机,也不是陶醉于友谊的美妙时刻。7月19日,法兰西第二帝国向普鲁士宣战。拿破仑二世皇帝的轻率决策让帝国付出沉重代价,法兰西帝国从此一蹶不振。从此,人们都生活在极度的不安之中,居住在边境地区的平民百姓更则感到焦虑不安,沙勒维尔-梅济耶尔地区距法普边境不远,人们感到有些恐慌,梅济耶尔城堡里住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皇帝以虚假的借口发动这场战争,目的是以速战速决的方式重新树立起帝政的威望,而最近动荡的社会局势已大大削弱了这一威望,尽管5月8日全民公决的结果令拿破仑二世大喜过望。据说,全军将士业已准备就绪,人们坚信法兰西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埃米尔?奥利维埃(EmileOllivier)①甚至信誓旦旦地说,法国可以“愉悦的心情”与敌人交战。而亲拿破仑的报纸则煽动民族情绪,已然在执行自己的复仇计划了。有些穷酸文人,比如格拉涅?德?卡萨尼亚克父子俩(GranierdeCassagnacetsonpère)②,则不惜采用造谣生事的手段,去刺激读者的好战情绪,他们甚至追忆起无套裤汉的英雄壮举。在《故乡》杂志上读过他们这个愚蠢的对比之后,兰波写下了《九二与九三年的死者》,他在这首诗中谨慎地回忆起共和国军队里“成百万的基督徒,他们的眼光既忧郁又温柔”。这首诗比他的《铁匠》更为激进,他在此诗里表达了对革命者的敬佩之情。在伊藏巴尔动身之前不久,兰波将这首诗拿给他看,伊藏巴尔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反拿破仑分子,他非常赞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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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米尔?奥利维埃(1825-1913):法国政治家。——译者注

  ②格拉涅?德?卡萨尼亚克(1806-1880):法国政治家兼新闻工作者;小卡萨尼亚克(1843-1904):法国政治家兼新闻工作者。——译者注

  首诗那好战的语气以及正当的怨恨之情。

  现在,他要一天天地充分利用好这个暑假。巴黎寄来的邮件让他兴奋了一段时间,《讽刺漫画》杂志接受了他的《初夜》,并将其发表出来:“她已脱掉衣服……”,但人们怎会有心思去读这种情意绵绵的诗呢,而此时报纸杂志都在谈论战争与死亡。他密切跟踪战事的进展,甚至为这些新的灾难感到高兴。幸好伊藏巴尔允许兰波到他的住所去翻阅书柜里的藏书,而且他可以随时来查阅,只要向房东索取屋门钥匙就行了。在这个避风港里,在这间名副其实的密室里,许多美妙的东西在等待着他。因此,在读这些藏书时,他既无明确的目标,也无事先选择的课题,而是如饥似渴地去博览群书:其中有出版商埃泽尔编撰的纪念册《巴黎的魔鬼》,他对格朗维尔为此书绘制的怪异插图并不感兴趣;有通俗小说,比如阿梅代?阿沙尔的《奈稣的裙子》以及加布里埃尔?费里(GabrielFerry)①的《印第安人前缘》,若干年后,布勒东因学习成绩优异而得到的奖励就是这样一本书;他翻阅《堂吉珂德》,古斯塔夫?多雷为这个版本绘制了插图;他甚至去读那些不入流的作品,浏览苏利-普吕多姆的《磨练》,翻阅保罗?德莫尼的《拾穗者》。德莫尼的这部诗集实在是太平庸了,但伊藏巴尔曾和他谈起过这位初出茅庐的诗人,此人是伊藏巴尔的朋友,也是杜埃人。将来有机会,兰波可能会认识这个人。除此之外,他还购买一些书籍,母亲给过他一些零花钱,或者他把以前读过的书卖掉,再去买新书,这种方法总显得不太体面。尽管如此,他偶尔也会在书店门前摆放的书架上偷拿几本书。因此他靠这种方法得到了路易莎?西费尔的《消失的光芒》。1870年,这本书成为人们追捧的热门话题,后来人们也就不再谈论这本书了。他甚至极为欣赏一部矫揉造作的诗集,这表明他尚无明确的情趣,而有些煽情的陈词滥调依旧可以打动他,就像后来某些幼稚的老生常谈让他欣喜不已一样。他把其他书籍也摆到书架上:其中有邦维尔的《弗洛里丝》和《被流放者》;有诗人阿尔芒?雷诺(ArmandRenaud)②的《波斯之夜》;有善于论战的作家路易?弗约(LouisVeuillot)③的《蛇》;有批评家蓬马丹(Pontmartin)④的新一期《新星期六》杂志,还有不成套的《当代帕尔纳斯》杂志。兰波已经看出魏尔伦《戏装游乐图》诗中所蕴藏的顽皮特征,虽然他自己也难说清楚为什么会欣赏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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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梅代?阿沙尔(1814-1876):法国小说家;加布里埃尔?费里(1809-1852):法国小说家。——译者注

  ②阿尔芒?雷诺(1836-1895):法国诗人。——译者注

  ③路易?弗约(1813-1883):法国作家兼新闻工作者。——译者注

  ④蓬马丹(1811-1890):法国文学家兼文学批评家。——译者注

  兰波以阅读为自己最大的乐趣,但若将这一点排除在外,人们发现他很难承受孤独,因为他想和别人分享他的想法,分享他所写的诗文。8月25日,他给伊藏巴尔写了信,将自己的活力和恼怒情绪都发泄出来:“在外省所有的小城当中,我的家乡是最愚昧的小城……我感到茫然、不舒服、恼怒、愚蠢、惊愕;我期盼着温暖的阳光、无限的漫步,期盼着休息、旅行、冒险、四处漂泊;我尤其希望能得到报纸、书籍……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沙勒维尔在遭受着战争的威胁,到处都是士兵,这让小城看起来显得很滑稽:“……因为两三百名士兵在小城的街道里四处行走,这群假装露出温和面容的军人指手划脚,平庸而又自负般地舞枪弄棒,与身陷围困之中的梅斯及斯特拉斯堡人完全不同!所有退休的杂货店主都穿上了军装,这真是可怕!公证人、门窗玻璃制作商、税务员、木匠以及所有能动弹的人都到梅济耶尔的各个城门去巡逻,这真是了不起,好像有诱惑力似的,家乡的人要起来自卫了!而我呢,我倒希望他们待在原地,别动那枪托套子!这就是我的原则。”兰波这无以伦比的清晰思路显然不是源自于他的父亲,他父亲此时正驻扎在第戎,而且非常想同普鲁士人打这一仗。
他这带有讽刺意味的看法惟妙惟肖地再现了那种冒充好汉的可笑举动,这种虚张声势的做法无非是故意装出的一种英雄气概罢了。他披露战争的惨状,怜悯那些与德军交战的“炮灰”,即使大部分法国人,不论是有钱人,还是工人,那时只发出一个呐喊声:“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这个自吹自擂的愚昧口号在几个月之内就过时了,因为敌人很快就要攻打到巴黎了。在他看来,皇帝不过是一个“老朽的家伙”,兰波渐渐注意到我们的军队在错误中越陷越深,尤其是将部队集中在阿登省内是一个极大的错误。麦克马洪(Mac-Mahon)试图和巴赞(Bazaine)①的部队汇合在一起,但巴赞则固执地将部队屯扎在梅斯。8月26日,麦克马洪率军队越过伍杰镇。沙勒维尔人倾城出动,观看军队调动的盛况,有些人甚至看到了拿破仑三世皇帝。拿破仑三世有建筑癖,每天要靠吸食鸦片来抑制这一嗜好。他那苍白而又涂满胭脂的面孔让人感到害怕,那副尊容就像预示着灾难一样。农民们问士兵们,这么长长的队伍要去哪儿呀,那些参加过马拉科夫或索尔弗利诺战役的老兵们则率直地喊道:“开往杀戮场!”在这夏末时分,兰波经常和好友德拉埃去梅济耶尔,到这个抵御外来侵略的地方,去构思《深谷睡者》那平静而又悲惨的场景。一位比他稍微年长些的年轻人,似乎在这“新鲜的蓝色水田芥”上睡着了。但如果我们随着诗的乐章贴近一些的话,那么就会发现,那年轻人躺在绿色植物丛中,身体右侧有两个被鲜血染红的洞。兰波的反抗不再是一种狂热的举——————

  ①莫里斯?麦克马洪(1808-1898):法国元帅及政府首脑;弗朗索瓦?巴赞(1811-1888):法国元帅,普法战争失败后,被判处死刑,后逃往西班牙结束余生。——译者注

  动,一种没有着力点的疯狂举止,他的反抗已超越了人道和正义的范畴。

  他如饥似渴地读着各种消息,至少是能传到沙勒维尔的那些消息,或是《阿登信使报》所刊载的消息,这是一份煽动狭隘民族主义情绪的传统报纸。然而,兰波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支持这场战争。在巴黎,第一国际便抨击这场战争。内阁首脑埃米尔?奥利维埃则信心十足地向普鲁士宣战,然而普鲁士军队比法军强大得多,而且训练有素。说实在的,毛奇和俾斯麦就等着这个机会呢,他们让普鲁士军队向法军发起攻击,以证明他们的军队优于法军。8月2日,法军与敌军打了一场遭遇战,法军取得小胜,但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胜却被夸大为“辉煌的胜利”。自在萨尔布吕肯小胜之后,法军在威森堡、雷士科芬、弗巴赫、圣普里瓦等地接连吃了败仗,尽管麦克马洪的铠甲骑兵在雷士科芬与敌军展开英勇的搏杀,而巴赞的部队在圣普里瓦也是险些取胜。从此,巴赞便死守梅斯,以为皇帝会派军队来增援他。实际上,他为捞取政治资本而故意有所保留,然而他的诡诈行为并不能为他换来政治资本。灾难正不可避免地降临在大家的头上,帝政已摇摇欲坠了,新时代已在恐惧与鲜血的背景下显现出来。
回忆兰波难免要去谈论他离家出走的举动,然而他并不是第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当法军在萨尔布吕肯取得小胜时,弗雷德里克以为法军会轻而易举地取得战争的胜利,于是便跟随一支路过沙勒维尔的步兵团上了战场。他插到部队的行列里,完全听凭尚不成熟的爱国主义行事,他随部队向梅斯方向挺进。士兵们巴不得能有这么一个新兵,于是便把简单的活计交给他做。弗雷德里克只是到了11月份才回到家中,那时东线战场的希望已彻底破灭了。即便以极为谨慎的态度去承认这段逸事,那也要将其考虑进来,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解释兰波本人的流浪行为。德拉埃讲出这事时非常自信,这事难免让人猜测,弗雷德里克这种自发的勇敢举动肯定会给弟弟带来一定的影响。

  到了8月底,由于把所有的书籍都读完了,兰波决定离家出走。他本来可以赶到杜埃去,平和地离开家,那儿起码没有危险。然而,他看得更远。他似乎事先已认真地考虑过这个计划,因为自8月25日起,在给伊藏巴尔信中的附言里,他这样写道;“我对假期……以后的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再见。”伊藏巴尔看到这个删节号本应琢磨一下,这个符号打断了他要说的那句话。此时的兰波得不到任何消息,但他已料想到帝政难免要垮台,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到巴黎去。然而,他身无分文,而走到巴黎路途又太遥远了,况且穿越荒野之地也很不安全。他把手头上的书都卖掉了,这其中有伊藏巴尔的书,也有他获奖得来的书,搭上去巴黎的火车。兰波的妹夫贝里雄对这一情节作过独特的描述。像每年夏天一样,兰波夫人带着孩子们到马斯河边散步。兰波巧妙地甩开家人,那首《记忆》反映的就是他突然出走时的背景。贝里雄的描述让人难以相信。尽管如此,兰波按照预先安排的计划,在沙勒维尔火车站登上一节车厢。火车车次非常少。战争使交通工具难以正常运行,况且在这段时间里,敌我双方正在距此20多公里远的色当鏖战,麦克马洪和皇帝的处境极为危险,敌军已将他们团团围在色当城内。通往首都的直达铁路线已被切断了。兰波不得不走另一条路,要绕道北方,经比利时前往巴黎。他的钱花光了,可离巴黎却越来越远了。到比利时的沙勒罗瓦时,他手里只剩下一点点钱,仅够乘车到圣康坦。但想去巴黎的欲望占了上风,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巴黎方向走,哪怕采用逃票的手段。然而,警察检查得非常严格。由于国家正处于战争状态,警方担心敌人会派进密探进来。在巴黎,所有旅行者的车票都要严格检查。兰波在火车北站下车,当然也躲不过检查,他以为自己已找到自由之路,没想到却被警察逮捕并送进拘留所里,警察对他进行审讯。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说他已经17岁了,就像在写给邦维尔的信中他所宣称的那样。但他不得不承认,在首都里他谁也不认识。从这时起,警方将他视为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由于他来自沙勒维尔(这几乎就是一座边境城市),这使他的情况变得更为严重,警方认为他是一个嫌疑犯。在审讯过程中,他大概在检察官面前表现得很鲁莽(这是伊藏巴尔根据兰波的描述提出的说法,兰波难免当着老师的面要炫耀一番),于是他被关进位于马扎林阴大道(今已改为狄德罗林阴大道)的马扎监狱里。警察把他和那些重罪犯关在一起。兰波不由感到担心起来,因为他并未犯什么过错呀。在洗漱过后,他要来纸笔,马上给许多人写信。他分别给帝政总检察长(但由于色当战役的失败,帝国的崩溃已在所难免)、给沙勒维尔警察局长、给他母亲、给乔治?伊藏巴尔写了信,其实他更相信伊藏巴尔,因为他害怕“老妈”会严厉地惩罚他。显然,这位年轻的老师已成为他的朋友,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老师身上获得情感的支持,而这正是他所缺少的:“我期盼着您,就像期盼着我母亲一样,我一直把您当作我的大哥哥”,“我现在像爱哥哥那样爱您,将来我会像爱父亲那样爱您。”这是紧急的请求,是几乎绝望的呼救:“如果星期三在从杜埃开往巴黎的列车到达之前,您得不到我的任何消息,那么您就乘那趟列车,到这儿来用保证书把我赎出去,或者您去找总检察长,为我作担保,支付我所欠下的债务!您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吧……”伊藏巴尔当时正在杜埃休假,得到这个消息后感到极为不安。他马上采取一切措施,让警方释放兰波,支付他所欠下的13法郎,在这种场合下,他表现出宽宏大度的牺牲精神。几天后,兰波走出监狱,乘火车回到杜埃,因为直达沙勒维尔的火车依然没有恢复通车。大家来到火车站接他,而他本人刚刚经历了自己的第一次冒险。这个冒险行动会在朋友的庇护下继续进行,因为冉德尔姨妈把他接到草场修道院街居住,这是一个非常宁静的街区,房子也很舒适。兰波早已认识卡罗琳?冉德尔,现在他又认识了卡罗琳的另外两个姐妹(这三姐妹后来在他笔下成为《捉虱女人》,她们给他洗头,洗去他在马扎监狱里染上的虱子)。在她们的陪伴下,尤其是在伊藏巴尔和德韦里埃的陪伴下,他感到非常幸福。大家谈论的话题丰富多彩,尤其是在兰波入狱期间,第二帝国彻底垮了台。拿破仑三世在色当遭到惨败。从9月4日起,共和国宣告成立。在巴黎,民众们聚集在市政府广场上,向罗什福尔、弗卢朗(Flourens)①以及其他反对第二帝国的著名人士欢呼致意,而就在这集会的地方,在那同一时刻,兰波却被关押在监狱里。特罗叙(Trochu)②将军领导的国防政府则把急需处理的国家事务承担起来。然而,当时的局势依然十分错综复杂。各政治派别都在推断自己有多大把握在即将举行的议会选举中获胜。反对派势力还在挣扎着。
这时,兰波渴望能读到各种各样的书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三楼的房间里,从大书柜里拿自己喜欢看的书。一天,伊藏巴尔见他手里拿着一本蒙田的书,富有诗意灵感的话使他着迷:“诗人坐在缪斯三脚座上,口中念念有词,好像使那话语带上谵妄的意味,就像泉水的动物雕像喷口,喷出不同色彩、不同物质的东西。”当兰波后来谈起“清醒地让所有感官错乱”时,他还记得这段话吗?在杜埃居住的那段时间里,他像背口令似的反复念叨这几句话,以至于60年过后,伊藏巴尔还依然能记得这句话。

  兰波就像出门“休假”似的,但他并不局限于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去长时间地读书。在母亲不在身边监督的情况下,他尤其感到格外的自由。母亲一再警告他,要他尽快回到沙勒维尔来,尽管如此,他才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座“最愚昧”的小城里呢。他在杜埃感到很快乐,城里的繁忙景象使这座城市显得很热闹。国民自卫军在法国各地又重建起来。伊藏巴尔因近视眼而被免除兵役,但他依然义无返顾地要参加国民自卫军。兰波虽还不到入伍的年龄,但也陪着伊藏巴尔前往国民自卫军报到。由于缺少枪支,士兵们竟然用扫帚做军事训练!兰波见此非常愤怒,于是便提笔写了一封抗议信,信中采用的口气倒更像是官样文章,用的是“含混不清的术语”,伊藏巴尔后来精彩地描述道,这封信是写给莫里斯市长的,但由于请愿者没有在信上签名,此信并未交到市长本人手里,后被伊藏巴尔所收藏。

  公共活动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杜埃,兰波、伊藏巴尔以及德韦里埃积极地参加市政选举的预备会议。9月23日星期五,汇集不同社会阶层的集会在埃斯凯尚广场举行。有些持反动政见的候选人竟然把自己的名字登在好几个名单上(其中就有“民族和解”的名单)。在经过激烈的辩论之后,他们那套鬼把戏很快就被戳穿了,接着人们便推出一个“民主”的————————

  ①古斯塔夫?弗卢朗(1838-1871):法国革命家,因参加革命活动而被捕,出狱后参加巴黎公社运动,后被人暗杀。——译者注

  ②路易?特罗叙(1815-1896):法国将军,拿破仑三世倒台后,任国防政府首脑。——译者注

  单一名单。兰波以辛辣的简练文笔对那次会议作了综述,并将此文投给《北方自由报》(这是当地的一份小报,伊藏巴尔那时任该报的主编),报纸将这篇综述刊载在“地方版面”上。他以此开始了新闻业的生涯。他大概又做过若干次尝试,但经常以失败而告终,至少人们知道的情况是这样。

  法国当时的局势既不稳定,也不明朗,大家都在观望,这种局面倒很适合兰波那种无所事事的心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青春年华发出伟大的呼唤,而风华正茂的青春不但有感知,而且抱着焦虑的希望。他并没有放弃诗歌,他绝对不会放弃诗歌!伊藏巴尔刚把自己的朋友保罗?德莫尼介绍给兰波,德莫尼是一个26岁的年轻诗人,兰波曾不经意地翻阅过德莫尼的第一部诗集《拾穗者》,这部诗集刚由艺术出版社在巴黎出版。显然,这部诗集并未给兰波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德莫尼的诗不过是按韵律规则填写的文字罢了。但德莫尼却有幸得到出版社的青睐,况且出版商还是他家的一位亲友,或许这才是他那本平庸诗集得以出版的真正原因。兰波对有可能出版诗集的机会更感兴趣,因此也就不在乎德莫尼的文学水平,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至此所写的诗抄送给德莫尼,这些诗他都牢记在心里。他待在三楼的房间里,将自己创作的诗工工整整地抄写下来,这也算是他的第一部诗集吧。但他来不及把所有的诗都抄下来。兰波夫人在9月16日就给伊藏巴尔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一周后,她又给伊藏巴尔写了信,信中的口气显得更加恼火。她无法想像儿子会在外面拖这么长时间不回家,她甚至以为儿子又跑到别处去了:“此外,警察正设法调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我担心您在未收到此信之前,这个调皮蛋又被逮捕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不必再回来了,因为我发誓将来再也不会收留他。”兰波知道母亲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誓。如果依然固执地沉醉于这短暂的幸福之中,那么以后他将很有可能无家可归,就像母亲对待夏尔舅舅那样,不许他跨入家门。伊藏巴尔意识到局势已变得很严重,便建议他还是先回家。为了确保他回家后免受粗暴的打骂,伊藏巴尔要亲自陪他一起回去,顺便到沙勒维尔的住所里取些书籍回来,但他打算很快就离开这里,作为爱国的共和分子,他辞去自己的职位,虽然已被免除兵役,但他还是投笔从戎,加入到北方共和国军中。

  回家的路程比预计的要远许多。要返回沙勒维尔,他们就得绕道比利时。我们能想像到“老妈”等待儿子的心情。幸好伊藏巴尔把兰波领回家,母亲至少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发脾气,虽然她的怒气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了。然而,兰波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摆脱这种环境。总之,为此而抱怨就是否认他追求自主的欲望,而这一欲望总要去经受种种考验的。
因此,他得学会在烦恼中生活。他十分怀念在杜埃的那段短暂时光。他焦虑地期盼着巴黎的消息,在巴黎,极端的共和派与鼓吹社会秩序的分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从那时起,兰波便作出自己的抉择。他将成为桀骜不驯的诗人。在这10月份里,他跨越了那看不见的界限,正是这个界限使他成为不屈不挠的反抗者。他知道自己从此迈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他不顾母亲的责备,甚至在没有预先通知伊藏巴尔和德韦里埃的情况下,再次踏上离家之路。母亲以为他又跑到巴黎去了,可他究竟从哪儿弄来的钱呢?她马上去询问伊藏巴尔,而伊藏巴尔本想到色当的战场去看看,此时尚未返回杜埃,他对自己学生的这种大胆举动感到震惊。然而,大家对兰波所走的路线有个大致的想法。兰波大概赶到弗梅去看一个同学。他是在10月6日~7日离开家的。此时已是10月8日,伊藏巴尔对难觅踪影的兰波表现出十二分的忠诚,他顺着“出走者”的路一直寻找下去。

  兰波根本不顾家人是否会沿着他的足迹找下去,他只想回应内心深处要去旅行的呼唤,这一呼唤从此一直激励着他。远方已显露在眼前,而且他也感受到远方的气息。“远方的风是多么有益于健康呀!”他后来这样写道。可他在寻觅什么呢?难道是在逃跑吗?但同样是在追赶,他却朝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迈进,而且竟已猜想到那地方热烈的美感。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呢?是奥菲利娅?还是大自然?或是某一天在大路上消失的父亲?诚然,他的惊险旅行不过是一种幻想,而他的漂泊行程还是有所保留,起码有几段路程还是很安全的。他先到弗梅,去找同学比卢埃尔,弗梅是一个出产石板的小镇,坐落在马斯河的某一河湾处。他可能是乘火车赶到那地方去的,因为他的诗《冬梦》就写于10月7日,而且还明确写着“在火车车厢里”。此诗题献给一个神秘的带着三星标记的“她”,而这位“她”似乎与那位给他带来灵感的女子为同一人,正是这灵感使他写出《传奇故事》,甚至创作出《初夜》。这首(不规则)十四行诗依然在歌咏梦境,而且像其他诗一样,兰波善用的将来时在诗中占主导地位。比卢埃尔对家人夸耀同学的拉丁译文如何如何棒,他们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这位拉丁译文的高手,并留他在家里住了一夜。马斯河沿河街道旁耸立着西班牙式的建筑,这使小镇的景色显得十分迷人,但兰波并不想在这可爱的小镇逗留太久。然而,他却像真正的浪迹天涯者一样,再次上路,步行朝维勒方向走去,他打算住在同学阿尔蒂尔?比纳尔家里,但却只在那儿逗留了很短的时间,他一直沿着马斯河走,并在晚上到达吉韦镇,这是一座内河港口小镇,一座沃邦式的城堡俯瞰着全镇。海鸥在水面上嬉戏着,一艘艘平底驳船在水上穿梭往来。兰波就睡在这旁边,机动保安部队的一所营房收留了他。他以自己的方式过着流浪的生活,而不是米尔热所描述的那种悲惨的流浪生活(可他后来还是经历了这种生活),此时,他不过是在漂泊,大熊星座以及满天的繁星在保护着他,这正是星体音乐的新版本。第二天,他顺利地越过边境,接近黄昏时,他来到沙勒罗瓦。此前,比纳尔曾给过他一些钱。他路过一家挂着惊人招牌的餐馆,那招牌上写着:“绿色餐馆”。实际上,任何走进这家餐馆的人都身不由己地融入翠绿色之中,所有的家具都被漆成绿色。他感觉饿极了,要了一份很实惠的便餐:涂黄油的面包片,刚出炉的蒜香烤火腿,外加一大杯啤酒。一位性情温柔、体态丰腴的女服务员被这个16岁的小伙子吸引住了,她露出一副缪斯的面孔,朝兰波走过来。这是兰波式的美妙时刻,是纯朴的幸福时刻,这是累人的漂泊旅途中的一个阶段,惟有死亡才能让这个旅途停下来。此时是晚上5点钟。有人会爱上兰波。前途就在他眼前,在他的饭桌上。什么都没有消失,任何东西都还没有消失。他在写诗,一气呵成,就像时光的色彩一样。

  在沙勒罗瓦,他打算和当地报纸的老板、参议员格扎维埃?德?埃萨尔谈一谈。他曾做过《北方自由报》当地新闻版的编辑(虽然这只是个挂名的职务),因此希望能为埃萨尔做编辑。伊藏巴尔正沿着兰波的足迹寻找他,根据伊藏巴尔的说法,和埃萨尔交谈时,兰波大概对公众议论的人物出言不逊,虽然埃萨尔起初一直在认真地听他讲,甚至还热情地请他吃饭,但兰波的话让他有些反感,于是他便礼貌地把兰波打发走了。兰波只好继续踏上疯狂的征程。布鲁塞尔已经不远了,或许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买票乘火车赶到那儿去。他毅然决然地越过边界,虽然双脚早已被过紧的靴子磨破了,但他最终还是来到布鲁塞尔。在这座城市里,他只知道一个地址,还是偶然听伊藏巴尔和德韦里埃聊天时提到过这个地方,那就是保罗?杜朗的地址。他找到那条街,来到屋外敲门,并声称是伊藏巴尔的朋友。杜朗一家人十分亲切地接待了他,并留他在家里住了两天。他打算参观一下比利时,并丰富自己这方面的知识(这是他的说法,可这一次他并没有说谎),离开杜朗家时,他穿上新衣服,系上新领带,衣兜里还多了一点零花钱。或许那时他已经看得足够多了,于是便准备结束这次旅行,掉头往回走,但他不打算返回沙勒维尔,这样的话不就太没意思了吗,而是去找冉德尔姨妈,他希望在那儿能再见到伊藏巴尔。实际上,伊藏巴尔一直辛辛苦苦地追寻着他,在绕道布鲁塞尔之后,最后在姨妈家找到他。兰波却在姨妈家塌塌实实地住下来,他还常去看望德莫尼。每天晚上,他们都在一起谈论政治、谈论文学,一直要谈到很晚。那时大家都在议论巴赞将军那可耻的投降举动。当他有空闲时间时,便把自己的感想都写在本子上,在9月份里整整写了半本,他知道母亲虽然对他身在杜埃感到放心,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到这儿来找他。他把最近写的诗都加到本子里,那是一首完整的十四行诗,此诗回顾了他漂泊在外的几个重要时刻。可兰波夫人却早已发起火来,她给伊藏巴尔写了一封信(人们能猜到她的语气),叮嘱他不要像上次那样把这个调皮鬼送回来,而是把他交给“地方当局”,让当局用国家的钱把这少年犯遣送回家。于是伊藏巴尔给兰波讲道理,晓以利害,虽然兰波对此极不乐意,但他还是决定向冉德尔姨妈道别,接着他们便把他交给宪兵队。老师和学生就像老同学似的紧紧地握着手,相互道别。他们不知道,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此后近乎一年当中,他们仅靠书信保持联系,随着他们俩就文学方面的看法日趋矛盾,随着兰波逐渐受巴黎公社思想的影响,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倔强,他们之间的友谊也变得越来越脆弱了。
历史(1)



  重返沙勒维尔就像承认失败似的。兰波在反抗,在撼动束缚他的枷锁。然而,迫于形势的压力,他还是屈服了,但他还是采撷到“真正自由”的几幅图像。他将这图像牢牢地铭记在心,其中有些图像后来使《彩图集》发出绚丽的色彩。此时,局势还是不可挽回了。他又见到家乡这个忙忙碌碌的小城,听到那些早已听腻的平庸话语,看到资产阶级依然是那么无能,而他本人越来越想出人头地,比如他故意蓄起长发,这种打扮则引来路人的嘲笑。他在迪卡尔广场上走来走去,大街上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对他来说,他不需要再去钻研希腊语和拉丁语了,他已掌握了学会这两门语言的诀窍。但现在学这些人文科学又有什么用呢?战争的重压、激烈的政治辩论使这么多年的刻苦学习突然变得毫无用处。兰波已全身心地融入社会的重大事件之中,从此对神话以及帕尔纳斯诸神根本不屑一顾。不管怎么样,学校依然没有复课,已考入大学的高中毕业生还得等上很长时间才能到学校上课。然而,兰波夫人以其特有的温情向儿子保证,年初要送他去寄宿学校,因为她想改善儿子的学习环境,可对于一个刚刚体验过独立生活乐趣的少年来说,这个前景无疑是难以忍受的。

  于是,他很快给伊藏巴尔写了一封信:“身陷庸俗乏味、恶毒及毫无生气的气氛之中,我要死了,我已开始腐烂变质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更喜欢不受约束的自由,而且喜欢……好多其他东西,这让人‘感到可悲’,对吧?”而伊藏巴尔却非常理解他。一方面,兰波想远走高飞;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应该履行自己的诺言,这真让他左右为难。兰波强调指出,此时他内心感觉需要他人的爱意,而他只经历过“爱情的空虚①”,况且他对女人不感兴趣。“要是能为您做事情,即使是献出生命,我也在所不辞,我向您保证。”他在这封信的落款处签上“‘无心’的兰波”。这是引用他人的话?还是别人说的话?他把这话拿来为己所用,却让他痛苦不已。人们是否体会到他依恋于伊藏巴尔的那种激情呢?是否估计到使两人亲近的那种近乎于爱的默契关系呢?伊藏巴尔后来什么也没说,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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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兰波以此为标题所写的诗文很难确定是在什么时候创作的。这些文字记录了一个年轻人的梦境,梦境中的人物大多是女人,不管是女佣,还是淑女,尽管如此,这篇诗文很有可能是在更晚些时候,即在1872或1873年创作的(LesfeuilletsdutextedeRimbaudportantcetitresontdifficileàdater.Quoiqu’ilsnotentdesrêvesd’un?toutjeunehomme?,rêvesoùdominentdesfemmes,servantesoumondaines,ilestvraisemblablequ’ilsontétéécritsdansunepériodeplustardive:1872ou1873)。——原注

  这一点。而兰波本人呢,却在后来发现有悖常理的爱情!

  从此,他听从历史的安排,听凭命运的摆布,只有耐心地等待,别无其他选择。他沉醉于无所事事之中,对诗人来说,这并非是没有益处的。他觉得这段时间太漫长了,其间还拉

  响过战争警报,出现过法国义勇军的抵抗行动,就在那时,他发现了另一种闲暇时光,那就是去写诗,在日常生活里采撷那些出乎意料的东西,并将它们改头换面写成诗篇,就像用魔灯照过似的。就在忍受烦恼的同时,他又是一个现实的发现者,思想也依然处于现实状态。他那无所事事的心态其实也是一种接受其他事物的方式,比如去感受好奇心,或去感受渴望以及酒色的生活。我们将在后文看到他以此为乐的情趣,他为悠闲的时光想像出许多美妙的东西。
虽然他不再去看望伊藏巴尔(这真让人感到遗憾!),但他还是经常去找德韦里埃,而且每次去都十分谨慎,德韦里埃此时已投身于新闻业。兰波还想同朋友德拉埃重新建立起联系。整个沙勒维尔小城都在尖刻地嘲弄小兰波离家出走的举动。那个完美的学生竟变成一个可鄙的调皮鬼,许多家长不许他们的孩子再和这个小坏蛋交往,这个小坏蛋露出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蓄着披肩长发,嘴上叼着烟斗,好像专门与人作对似的。在11月里一个晴朗的下午,兰波一直走到梅济耶尔,他走进德拉埃太太的食品杂货店。欧内斯特?德拉埃恰好也在店里。两个朋友拥抱在一起,他们有那么多话要相互倾诉。德拉埃非常高兴,陪着兰波外出散步,朝他来时的反方向走,一直走到玛德莱娜沿河大道。他们顺着小路绕来绕去,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快乐持续得更长久。他们就最近的局势交换意见,断断续续地谈论这个话题。作为边界的要塞城市,梅济耶尔是普鲁士军队进攻法国的首要目标之一,如果德拉埃身不由己而成为战争的见证者,那么兰波则依然处于神魂颠倒的状态,离家出走的曲折经历使他像中了魔似的。从此,他们俩便常常见面。

  学校一直没有开课。因此他们俩便一起外出远足。他们从梅济耶尔出发,朝圣朱利安走去,穿越一道道防御工事,钻进“爱情森林”之中,他们在那里吸烟,这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的香烟(12克烟草要花掉20生丁呢)。兰波背诵自己写的诗,他在杜埃时曾把这些抄诗篇在本子上;再不然,他就像魔术师那样,从衣兜里掏出几本他最近非常喜欢读的书,比如狄更斯的《艰难时代》、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尚弗勒里的《圣佩里纳的情侣》等。他当时似乎对现实的表达方式,对精确的描写,对揭露人短处的讥讽式描述以及漫画更为关注。而这时的兰波却不被人所熟识,但他依然顽强地奋斗着,在1870年秋至1871年夏这段时间所创作的大部分诗篇里,他把自己内心的感触表达得淋漓尽致。此时,他似乎被生活的素材迷住了,可那并不是在离家出走过程中忧郁地感受到的素材,而是严肃地采撷来的素材,是去掉装饰、显露出内在活力的素材,这一活力在激励着他。因战争而被迫放假的高中生有时便去朗读雨果的《惩罚集》,以此相互鼓励,振作起精神来,这本诗集是民间流传的版本,包着蓝色封皮,字体很小,这是兰波搜集到一个版本。

  在沙勒维尔,有些十分刚强的人开始在政治上觉悟起来。就像杜埃市一样,共和国的建立在此地也催生出许多地方报纸。为了对抗代表保守资产阶级的报纸《阿登信使报》,一份名为《阿登进步报》的报纸刚刚创办起来,这份刊物带有明显的批评倾向。报纸的老板名叫雅各比,是兰波家住在弗雷斯特街时的邻居,此人可是个“人物”。雅各比从事摄影职业,这个职业当时还显得很神秘,而且很少有人去做这个行当。在1851年12月2日路易?波拿巴政变之后,他因持反对波拿巴的立场而惨遭流放。他以创办一份民主报纸为手段,最终去报复路易?波拿巴王朝。兰波显然已被新闻业迷住了(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发表诗篇的手段而已,因为他没有忘记此前给《大众杂志》及《讽刺漫画》投的诗稿),他先给这家报社编辑部寄去几首短诗。编辑部给他写了短评,告诉他那种“粗浅的小圈套”已经不时兴了(德拉埃依然记得这个词)。但两个小伙伴并不灰心,他们在“爱情森林”里发现了一个园艺工的窝棚,于是便常常跑到那儿,以满腔的热情去编写讽刺文章。兰波精心编写了一篇讥讽的小故事:醉醺醺的俾斯麦盯着一幅欧洲地图,忽左忽右打着手势,用手指着巴黎这座城市,接着把烟斗放在那个位置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欲睡,但很快就朝前扑倒下去,倒在热乎乎的烟斗上。而德拉埃则对巴赞的叛变行为毫不客气地提出尖锐的批评。他们俩小心翼翼地签上笔名,夏尔?戴乐是德拉埃的笔名,而兰波则采用让?博德里这个名字,兰波声称他就是奥古斯特?瓦格里(AugusteVacquerie)剧中那个高尚人物的化身①。兰波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一名伸张正义者。雅各比并不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他要神秘的作者露出真面目来,因此在报纸上刊载了一条简短的启事:“让?博德里和夏尔?戴乐先生,我对你们的文章很感兴趣,但还是请你们摘掉蒙面罩吧。”
兰波和德拉埃大概会同意编辑的要求,但一个新事件再次搅乱了日常生活那脆弱的安全感。事实上,在谈判无果而终之后,普鲁士人开始攻打梅济耶尔要塞,在那一年底,他们用另一种焰火照亮了这座城市,炮弹像下雨似的落在旧城里,掀掉了房屋的屋顶,炸毁了一座座墙壁。人们在街上救助伤亡者。虽然沙勒维尔此时尚未遭到攻击,但人们担心会出现更可怕的事情。在普鲁士人轰炸梅济耶尔两天之后,《比利时星报》公布了遇难者的名单,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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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古斯特?瓦格里(1819-1895):法国作家、剧作家兼新闻工作者,非常崇拜雨果,在雨果的支持下创办了《呼应》日报,此指瓦格里创作到四幕喜剧《让?博德里》,该剧于1863年被搬上舞台。——原注

  就有德拉埃全家人的名字。在获知这个消息后,兰波马上赶到梅济耶尔。他发现整个城市满目创痍,但万幸的是,他的好朋友毛发无损。然而,炮弹还是炸毁了食品杂货店,许多房屋都被炸得面目全非,其中就有德万印刷厂,而《阿登进步报》则幸免于难。但德万就像朴素的长生鸟,很快就从废墟中恢复了元气,得以再生。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兰波独自一人来到普里村,遭受灾难的德拉埃一家暂时到这儿来避难,后来他们家又搬到一个名叫“特”的小村庄里,这里离沙勒维尔很近,兰波也赶过来看望他们。天气十分寒冷,而且还常常下雪,所有的小溪都结了冰。不过这没有关系!两个朋友在一起跑遍了周围附近的村庄,有时在路上还能碰上普鲁士军队的运输兵。兰波为小伙伴背诵他写的新诗,有些诗是为悼念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而写的,比如《乌鸦》;另外一些诗则写得比较粗俗,比如《蹲着》,在这首诗里,米洛蒂斯(Milotus)①在月光下听自己的肚子咕咕地叫唤。他们俩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着当前所发生的大事。虽然抵抗行动组织得很差,但普军依然遭遇到法军的英勇抵抗,尽管如此,普鲁士人最终还是突进到首都的四周,而且开始轰炸巴黎。在获悉这些消息时(因为大家对任何事情都不确信),大部分法国人认为共和国的寿数已尽,整个国土都将沦陷在敌人手里。1月28日,为了挽救巴黎,当局签署了停战协定,这让人民蒙受了羞辱。法夫尔在正式文件上签字时,眨了一下眼睛,落下一滴眼泪。

  2月8日,国民议会选举清晰地显露出外省保守的“乡下人”与大城市里居民的差别,在大城市里,左翼共和派占了上风,但他们既不是“赤色分子”,也不是布朗基分子。国民议会在波尔多召开会议,保皇党在议会中依然占有400个席位,就是此后不久兰波所说的凯德雷尔那帮人。共和派在议会中的席位则比保皇党的少一半。

  2月17日,小个子梯也尔先生被任命为政府首脑,兰波曾读过他撰写的《法国革命的历史》。遭受失败而又毫无生气的法国经历了一段屈辱的历史,国家不可能长久地忍受这种状态。无产者及共和派分子感觉受到现政府的蒙骗,因为政府与敌人达成秘密协议,准备联手镇压革命势力,而革命势力一年来一直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政权。

  巴黎的无产者和共和派分子注意到当局已决定将东部省份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割让给普鲁士,于是便辞去在议会中的职务,这并不是狭隘民族主义的反应,而是抗议议会多数派那卑劣的失败主义做法,这些人竟然准备接受所有的和解契约。虽然沙勒维尔非常闭塞,但兰波对所有的事实还是了解得十分清楚。在他看来,巴黎人真是了不起,尤其是他知道很长————————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2
 ①兰波用这个别名来称呼同学米约。——译者注

  时间以来,一股反抗之风一直吹拂着这座“圣城”。自1870年10月以来,当局试图遏制这股反抗之风。国防政府在不断打压反抗势力,甚至比敌人的做法还要残暴。但“公社”这个

  概念已经承载着工人和平民的所有希望。1870年9月20日,费利克斯?皮亚(FélixPyat)①在《战斗》杂志上撰文时就已用过“公社”这个词。在左派组织的示威活动中,民众再次热情地采用这个词。10月31日,在巴赞投降之后,民众在瓦扬(Vaillant)、弗卢朗、布朗基(Blanqui)②等人的率领下涌进巴黎市政府,而就在这同时,梯也尔正与敌人谈判,商讨签订停战协定,但却无果而终。公安委员会差一点就可以组建起来,但红色阵营的首脑无法达成一致意见,而他们所威胁的政府却被忠实于政府的部队解救走了。
1871年2月,沙勒维尔中学被征用为战地医院,学校恢复了部分课程,但学生要到市立大剧院里去上课。兰波声称自己“不适合登台表演”,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考虑要像隐士那样躲进罗梅里森林的山洞里,他和德拉埃曾在那山洞里抽烟斗,吟诗唱词。但他很快就作出更激进的抉择:要按一年前精密制定的计划再次离家出走,他登上开往巴黎的火车,迫不及待地想了解那边所发生的一切,去重大事件的发生地,切身体验那一重大事件。难道他打算到那边去工作吗?德莫尼是否告诉他应该找谁呢?后来他所写的信件让人作出这样的猜测。

  2月25日,他来到巴黎斯特拉斯堡站(现已更名为巴黎东站),他感觉自己的反抗精神一定能碰到知音。最初几天,他生活在令人困惑不安的非现实之中。焦虑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巴黎,一方面,敌人大兵压境威胁着巴黎,另一方面,国家领导者却在背叛民众。国民自卫军的士兵在巴黎街头到处巡逻。根据停战协定的有关条款,正规军已被解除了武装,但国民自卫军依然保留着自己的武装。这支后备部队装备着先进的步枪,这是一款非常出色的武器,是从正规部队那里得来的,这给巴黎的街道平添了一抹奇特的景色。兰波根本无心浏览巴黎雄伟的建筑,但他却十分留意观察这种大战临头的气氛。他到处走,到处听。他走进咖啡馆,人们在咖啡馆里激昂地谈论着,好像准备再造一个新世界似的。人们在咖啡馆的吧台上精心设计美好的明天,以粗俗的语言辱骂国民议会里的那些白痴。他们在抒发理想主义情怀,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他们为将来的理想而感到高兴,痛斥领导者的卑劣行径。兰波体会到什么是人民的力量,什么是正义的愿望,这种愿望一直在鞭策着广大民众。然而,他手头那点零钱很快就用光了。几天之内,他就落入悲惨的境地。像大多数穷苦人一样,他都快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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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费利克斯?皮亚(1810-1889):法国作家、新闻工作者、政治家。——译者注

  ②爱德华?瓦扬(1840-1915):法国社会主义者,第一国际成员、巴黎公社社员;路易?布朗基(1805-1881):法国社会主义理论家。——译者注

  那时食物极为匮乏,而天气又冷得出奇,塞纳河已被冰封,有人甚至在冰上拉着小车运东西。他饿着肚子,浑身上下弄得脏兮兮的,因为他和那些流浪汉一起睡在桥头下,有时睡在一条驳船上,直接躺在煤堆里。不过他刚到巴黎的时候,还记得安德烈?吉尔(AndréGill)①,他非常喜欢吉尔在《月亮与月蚀》杂志上发表的漫画。他孤注一掷,按照别人给他的地址来到这位画家的画室。幸好画家从来不锁画室,兰波进去之后,便躺在长凳上呼呼酣睡起来。时隔不久,画室的主人回来了,他发现这位陌生人,于是便唤醒他,要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兰波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吉尔倒是愿意相信他说的话,但还是送给他10个法郎,把他打发走了。

  显然,那时的兰波不但渴望结识所有的诗人,而且渴望去拜访所有的漫画家。在那时所写的文字里,他表达了要与他们一争高低的愿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当他徘徊于巴黎新闻界汇集的街区时,他梦想着能参与各类日报的报道工作。虽然那只是短暂的话语,但却是充满了活力,铿锵有力的话语。一个世界覆灭了,就像一场噩梦似的;而另一个世界正在兴建之中,那是靠欲望、理想、愤怒、复仇而建立起来的世界。绘画里那种玩世不恭、流露愤怒的画法,那些引人发笑、恶意讽刺的讥讽漫画,那些篇幅紧凑的文章以及所有的小册子、讽刺短文、鼓吹革命的夸张性檄文、蛊惑人心的文章、慷慨激昂的预言性文字,所有这一切都以为超越了下一个时代,普遍的正义将在那个时代里占主导地位。兰波就像身无分文、在食品店橱窗外垂涎欲滴的大孩子,对他来来说,巴黎同样是书店的橱窗,是书报商的商亭。他也许对舒瓦瑟尔小巷还抱着感激之情,希望能在那儿见到几位帕尔纳斯派诗人。但这些诗人根本控制不了事态的发展。他们每个人大概都写了一首爱国的诗篇。孟戴斯写下了《自由射手的怒火》,弗朗索瓦?科佩(Fran?oisCoppée)②创作出《一位布列塔尼别动队士兵的来信》(有人在剧院里朗读了这首诗),安德烈?特里耶(AndréTheuriet)③回忆起《侵略》,而勒孔特?德?李勒则写出一幕颇有抱负的话剧《巴黎的祭典》。他对这些诗人又能期望什么呢?在这些带着爱国情调的杂文当中,他欣喜地发现格拉蒂尼的诗歌集,以前他就非常喜欢格拉蒂尼的《金箭》。现在,格拉蒂尼为这本带有“新版《惩罚集》”意味的诗集取名为《热铁》。在波拿巴街18号,兰波忐忑不安地推开那个著名艺术图书出版社的大门,正是这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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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德烈?吉尔(1840-1885):法国画家,尤以发表在《月亮与月蚀》杂志上的漫画而闻名法国绘画界,还为左拉、都德等作家绘制了肖像画。——译者注

  ②弗朗索瓦?科佩(1842-1908):法国诗人,后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译者注

  ③安德烈?特里耶(1833-1907):法国诗人、小说家,后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译者注

  版社为德莫尼出版了《拾穗者》。出版社的人向他打听德莫尼的消息,因为德莫尼刚刚结婚成家。兰波一边做出礼貌的表示,一边借这个机会向出版社介绍自己最近写的诗稿,他不是也想让这家出版社为他出版诗集吗?后来他给德莫尼写了信,但却只字未提向出版社举荐自己诗稿的事。在这座混乱不堪的城市同政见、表达自由观点的报纸,比如罗什福尔的《口号》、瓦莱斯(Vallès)①的《人民的呐喊》等。他对这些报纸抱着真诚的崇拜之情。更让他感到兴奋的是欧仁?韦尔梅什那离奇的幻想,韦尔梅什在类似新版《迪歇纳老爹》(PèreDuchêne)②那样的报纸上提出他的幻想。倘若见到韦尔梅什的话,他起码不用流浪好几个月,忍受那么大的痛苦,但兰波注定在此人生阶段还不能操之过急。况且,韦尔梅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哪有时间和一个来自沙勒维尔的孩子交谈呢。
兰波跑遍了首都的大街小巷,但却没有碰到任何知音,可口袋里那点钱早就花得精光了。他准备“再碰碰运气”(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可他不想和那帮盗窃团伙混在一起,他宁愿返回自己的家乡。这最后一跳将他从悲惨的世界中解救出来,要不然他非得在那个世界里沉沦下去。于是,他步行返回沙勒维尔。去年秋季初次离家时的欢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在饥寒交迫之中,他独自走在漫长的返家路上。“在冬天的寒冷之夜,我走在大路上,没有歇脚的地方,没有温暖的棉衣,没有充饥的食物,一个声音在压迫着我那颗冰冷的心:‘是软弱还是坚强。好了,坚强起来吧。’”然而,只要越过巴黎城的城门,他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确需要回家了。悲惨的处境以及饿着肚子在巴黎闲逛的事都已忘到脑后了,他再次感觉到,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位置还是在那边。

  他刚刚回到家乡,整个法国便获悉巴黎公社那惊人的创举,3月18日,巴黎公社宣告成立。人民掌管了政权。前政府眼中的无赖登上市政府的宝座,被流放者成为一代君主。听到这个消息,兰波兴奋极了。德拉埃随家人躲到“特”这个村庄,当兰波来到村子里时,他便把兰波指给大家看,而且发出胜利的呼喊:“终于成功了!”接着,两个朋友便约好一同赶往沙勒维尔,去嘲弄那些被这消息惊呆的有钱人。他们以夸张的语气高声喊着:“秩序被打败了!”他们的同胞们感到非常沮丧,甚至根本不想去回击这些挑衅举动。兰波差一点就赶上这场起义行动了,但他很快就以诗歌的形式去颂扬这次起义行动。幸好当地的报纸谨慎地报道了这一消息。他和德拉埃、拉巴里埃及其他几个人一起热烈地讨论这一事件,并对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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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勒?瓦莱斯(1832-1885):法国作家、新闻工作者。——译者注

  ②《迪歇纳老爹》原为法国大革命期间的一份刊物,其风格深受大众喜爱,言辞也很过激,成为当时激进革命党的喉舌。此指巴黎公社期间,进步人士所创办的类似刊物。——译者注

  报道的消息作出评论。每个人都以为自由的时刻已经来临。在1830年和1848年革命的成果被专制政权篡夺之后,这是多么成功的反击呀!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对于公社那恐怖的动乱局势他不会不知道,而在公社里,美好的愿望与党派之间的斗争产生了冲突。尽管人民有许多既疯狂而又果敢的想法,但他们不善于管理自己的胜利果实。一个强烈的梦想正在席卷法国,在各个地方激发出种种幻想。无限地扩大了革命力所能及的范围。

  学校已于4月份开学,恢复了正常课程,既然兰波不想再去上学了,那他就得装出工作的样子,起码得改变自己的面貌。那时他觉得新闻业可以给他一个出路。至此为止,他在新闻业的经历均以失败而告终,但他能拿出无数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成功。他在巴黎看到的东西给他很大鼓舞。于是,在《阿登进步报》复刊之际,他要雅各比给他留个入门者的位置。雅各比还真交给他一项工作,要他分析整理读者来信,但他的希望再次破灭了,实际上报纸于4月17日就停刊了,他只在报社里工作了5天……
兰波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希望能投身于那一史无前例的事件之中,这种看法并非没有根据,在克服重重障碍之后,自由的精神终于取得了胜利。然而,由于他离家出走后刚刚返家,不可能对这一事件作出迅速的反应。兰波参与巴黎公社革命运动一事依然是个难解之谜。他投身于巴黎公社运动本是不言而喻的事,但有人却对证明他参加过革命的证言提出质疑。德拉埃的话几乎一直是可靠的,他在这方面所提供的准确信息不久后也得到魏尔伦和帕泰诺?贝里雄的确认。4月17日,兰波给德莫尼寄过一封信,他在信里讲述了最近离家出走的故事。将近一个月之后(通过他分别于5月13日和15日写给伊藏巴尔和德莫尼的信,我们得知这一点),他一直待在沙勒维尔。在五月流血周(21日~28日)之后,巴黎公社就失败了。因此,只是在有限的两段时间内,他有可能赶到巴黎,向起义者们表达他的道义感:一段是4月17日至5月12日,另一段是5月15日至28日。虽然德拉埃讲述得很详细,但他所提供的信息还是有些含混不清。他本人于4月上旬随家人一起到诺曼底去了,只是到了5月底才从那儿返回阿登省。因此,在那段时间内,他不可能见到兰波,这显然正是他为何在回忆那段往事时有些迟疑不决的原因。尽管如此,他的话还是值得我们去研究,况且后来其他人的证言也确认了这一点。

  铁路运输再次被切断了,由于身无分文,兰波有可能是靠两条腿走到“圣城”去的。他内心里期盼着能碰到好运气,希望路上能遇到好心人,给他一些吃的东西。此外,他知道联邦部队正在招兵买马,每天付给士兵30个铜板,这点钱真是微不足道,但假如人们认定他在巴黎到联邦部队里当了兵,起码他能生存下去,能躲过那可怕的悲惨生活,那种生活正是一个月前他在巴黎所经历过的。他迈开坚定的步伐,踏上了前往巴黎的大路。240公里的路途吓不倒他,他已经走过那么长的路,像经常旅行的人一样,知道哪儿有栖身之处,哪儿有歇脚的好地方。在路上,一位马车夫捎了他一段路,马车夫显得有些微醉,他们俩肩并肩坐在马车上,谈论起政治局势。马车夫要这位流浪汉给他儿子画一幅画,于是,兰波拿出铅笔,以当时流行的漫画笔法画出一幅滑稽的梯也尔画像。在经过五六天的步行之后,他最终又来到首都的外围,而且成功地溜进这座起义者的城市。他在街上碰到手持武器的人,翻越一处处街垒,陶醉在这焦虑与欢乐相交融的气氛之中。依然坚守在巴黎热点街区的人正在朝险象环生的自由世界走去。政府早已逃到凡尔赛去了,并把人民委员会视为强盗组织。政府的部长们认为应该采取行动,用武力迫使起义者投降。公社社员们被围在城里,枪支和大炮并不缺,他们缺少的是食物,而且食品越来越紧缺。不过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兰波早已习惯了忍饥挨饿的生活。况且他的计划很简单,他只想加入一支自由射手的队伍,这是巴黎在遭受围困的最初几个月所成立的军事组织。诚然,巴黎公社是需要人手,但公社根本不信任这些毫无战斗经验的年轻人,公社认为这些脱离社会者只想着能领到军饷和食物。依照兰波的说法(由德拉埃转述),人们毫不费力就把他招募到自由射手的队伍里。他自我引荐,声称是革命的支持者,特意从外省赶过来保卫人民的事业。人们欢迎他加入这支队伍,他和新战友们一一见了面,很快就从他们那儿募集到21法郎,于是便和那些慷慨接纳他的人一起把这笔钱花掉了。在这些人当中,不论是性情古怪的人,还是前线的步兵,或是第88团的士兵,他们确实都很善良。在蒙马特高地,拒绝将枪口对准人民的那位士兵被派往巴比伦兵营。大家在兵营里用餐,在兵营里就寝。新入伍的士兵还要进行军事操练,学习使用武器,而那些老兵对此已经很熟悉了。魏尔伦后来以简练的笔法暗示了那段时间的事,称兰波那时的战友都是“替弗卢朗报仇的人”,弗卢朗是最早宣布起义的重要人物之一。魏尔伦后来明确指出,那些“系着白皮带的青年男子”嘴里喊着革命者“弗卢朗”的名字。在兵营宿舍里,兰波有过令人恶心的混居经历,尽管如此,在与88团士兵接触的过程中,他还是结交了一个好朋友。时间在等待中一天天地过去了。到处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接着又有人出来否认这些消息。延迟的自由就像发烧似的。兰波一生中有那么一段经历,此经历忽而被传记作家夸大,忽而被视为杜撰的故事,忽而又被人遮掩起来,难道这就是那段经历的背景吗?德拉埃对此什么也不说,但帕泰诺?贝里雄总是以传记作家的手法来解释篇篇文字,从而信誓旦旦地说《痛苦的心》讲述了一个喝醉酒的场面,而作者本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面:

  悲伤的心在船尾流泪,

  我心里只惦念小班长:

  他们向他灌食大锅饭

  ……

  贝里雄那不切实际的肯定态度使他犯了许多错误。尽管如此,兰波于1871年写的所有诗篇大部分既不真实,也不虚假。他只不过在诗中拉大了与现实的距离。《痛苦的心》肯定是兰波非常珍重的一首诗,因为他用此诗来阐明那第一封所谓的“通灵者”的信,他在5月13日将此信寄给伊藏巴尔。6月份,他将此诗抄送给德莫尼,并将标题改为《滑稽者的心》,而在1871年秋,当他将此诗送给魏尔伦时,又将标题更改为《失望的心》。他将此诗视为一件非常重要的作品,这一作品清晰地展示了他的新艺术。然而,这首带有讽刺意义的八行诗究竟在讲述什么呢?这是他本人蒙受耻辱、人身遭受伤害的故事,一个小班长,还有一些大兵,他们挺着勃起的阳具,使他堕落下去,他们伤害了他的心。他描绘出这样一幅图像,肯定并非出于纯朴的诗意。人们显然能在其中发现波德莱尔笔下信天翁的痛苦,船员们都在嘲弄那只信天翁。但兰波所描述的那个世界似乎与此非常接近,尤其是他在巴比伦兵营里所认识的那个阶层与此更为相似(假设他去过那个兵营)。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人们去想像他在那儿遭受到性侵犯(除非他只是一个旁观者),那是显示男子性欲的下作举动,而他的青春也因此受到玷污。德拉埃和伊藏巴尔本想就某些情况同贝里雄讲清楚,因此拒绝承认如此露骨的解释,贝里雄是兰波夫人的女婿,又是兰波那位倔强的小妹伊莎贝尔所认可的传记作家。在有些情况下,沉默是金呀。《痛苦的心》所披露的东西似乎仍然是一个谜。人们后来注意到,至少从那时起,兰波故意表现出对女人的厌恶感。人们很难想像使他蒙受耻辱的鸡奸会转变他的性取向,从而只让他对男性之间的爱情感兴趣。兰波毫不掩饰地将《痛苦的心》送给与他通信的人,这当中所发生的事对他来说至少颇有启示意义。猛然间,这好像说得太多了!因为那自我表白已说得很清楚,几乎毫无掩饰,然而真相却令人生疑。面对炫耀般的介绍给人造成创伤的场景,面对这种极有可能而又不确定的场景,我们则持怀疑态度。

  一起饮酒作乐,在兵营宿舍里抽烟、喧闹的场面并未给这些自由射手带来多大欢乐,他们渴望能参加更令人难忘的行动。那时首都各城门附近的战斗越来越激烈,大家感觉到孤立无援的巴黎公社不会坚持多久,而所有被当局认定有罪的嫌疑犯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于是,在五月流血周发生前半个月左右,兰波便悄悄地溜走了,这是德拉埃的说法,他提醒大家,开小差者对自己的变节行为没有什么好炫耀的,尽管如此,这种说法也是有道理的。兰波很有可能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可他并未将真相告诉其他人,甚至连伊藏巴尔也没告诉。尽管伊藏巴尔对兰波就此事瞒着他感到有些不快,但他后来声称这些冒险的经历都是兰波自己杜撰的,目的是为了让人知道他是一名公社战士,自3月18日公社宣告成立以来,他一直在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在经过几天艰苦的跋涉,遭遇重重波折之后,兰波徒步经维莱-科特莱、苏瓦松、兰斯、雷特尔,最终回到故乡沙勒维尔。新诗歌(1)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2
兰波再次回到这个难以让他称心如意的家,母亲总是责骂他,督促他赶紧找一份工作。他每天都在打听公社的消息,此时公社正经受着最后的狂热和恐惧,像以往一样,他常常到图书馆里去看书,甚至比以前去得更勤了。他思念着巴黎,想像着最后战斗的时刻,很快他就创作出一首《巴黎战歌》,他以嘲弄的口吻称其是“时事诗篇”。(荒唐可笑的)对抗只发生在诗里面,那些人正是梯也尔和皮卡尔(Picard)①之流,是在春天的花朵里飞来飞去的“采花大盗”,而朱勒?法夫尔(JulesFavre)②则流下鳄鱼的眼泪。而他们的对手就是那些喜欢吃喝玩乐的人,兰波算是其中的一员,还有那些起义者。作为幸免于难者,兰波以奇特的方式来看待这场内战。乡下人与城里人的冲突还是十分严重的,他是否认真地看待这场冲突呢?这曲讽刺性的战歌肯定没有预料到“五月流血周”那血腥的杀戮行为。兰波唱着这曲战歌,其语气带着夸口的意味,即使在一行诗的转折点,他的确描绘出被鲜血“染红水面”的湖泊。

  他的创作力随着起义大军的节奏而展现出来,这支起义大军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在不顾一切地运转着,同时在这新春之际期待着“樱桃时节,那樱桃像鲜血一样滴落在树叶上”。到处都是暴力的气氛,是春天所激发的活力,而春天的花朵正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春天真正的季节由他调整而来到人间。除非他并未感觉到春天在他内心骚动,就像性意识在其内心里萌动一样。此时他所写的文字都带着讥讽的特征,带着渴望自由的烙印,他的躯体令人吃惊地裹挟着语言,将自己的心绪宣泄于文字之中,那些文字充满了形容词的活力,体现出新词汇的精髓,既然语言本身也应发生变化,况且巴黎公社还带来了新的活力,使枯竭的历史获得新生。

  这个身材略显瘦弱、个子不高(当时只有1.6米高)、举手投足总显得拘谨的大男孩,尚未结交过女朋友。然而,他那天使般的容貌大概也曾迷倒过几个女孩子。德拉埃、皮埃坎以及所有的朋友对少年兰波的几桩逸事依然记忆犹新,他那时总是和一个15岁的少女一起出去。这位少女是不是不愿意随他去巴黎呢?大概这就是他为何能悄然离家出走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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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内斯特?皮卡尔(1821-1877):法国政治家,在国防政府中任财政部长,后在梯也尔政府里任内政部长。——译者注

  ②朱勒?法夫尔(1809-1880):法国政治家,在梯也尔政府里任外交部长。——译者注

  他肯定有过情人,但却坦言承认她们都是“小姑娘”,也就是说,这些女孩子并未让他动心。我们需有路易?皮埃坎那样的想像力,才能相信兰波临死前还思念着那位让他心仪的姑娘。最好在看过沙勒维尔所有好嘲弄人的姑娘之后,还是听听兰波是如何憎恨她们的吧。不论是金发碧眼的女孩子,还是黑发或棕红色头发的姑娘,她们都长得“很丑”,过去曾让他有过幻想的女孩子,如今已被他抛在一边了。他发现女人虽然有着温柔的外表,但她内心里的东西让人很难理解。他对这个“仁慈的姐妹”没有什么好期待的。

  他生性好讥讽人,而且目光敏锐,谁要是惹他不高兴,他会随时准备去戏弄此人,甚至与此人对抗,比如坐在图书馆里的海关职员,躲进教堂里的穷苦人,带着浪漫情调的不同类型的人,可这会儿这些人却露出焦虑的神色。那时他有一个同学名叫欧内斯特?米约,这位同学的一个亲戚当上了神甫。他一边回忆着神学院的老师和学生们,一边描述出这位米洛蒂斯兄弟的样子,米洛蒂斯蹲下身来,双手握着大钵的把柄,通过天窗去观望“天空中的维纳斯”。他发现融合着抒情与粗俗的诗歌有很多特性。他比创作出《一具腐尸》的波德莱尔更大胆,将所有的丑恶都揭露出来,将文字嵌入到躯体里,而他敢于根据深度挖掘的真相去讲述那躯体。他打破现实主义沉寂的水面,去探索一个未知的领域,其实这个领域不过是一个梦境,是人与物之力量或活力的体现,尽管这个力量或活力总是被遮掩起来。
1871年5月13日,巴黎公社依然在顽强地抵抗着。兰波远离巴黎,强压住自己内心的怒火,脑中想像着巴黎街头大敌压境的场景,同时还想着在图书馆里所读过的书,即使图书馆长让?于贝尔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①,他也要读那些杂书,于贝尔以前在学校里教授修辞与逻辑。最近,他刚收到伊藏巴尔的一封信,在1月停战之后,伊藏巴尔打算再回学校教书。4月,有人介绍他到圣彼得堡去做家庭教师,因为他哥哥就住在那儿,但他拒绝了这份差事,这真像是冒险的征程!他宁愿规规矩矩地在杜埃的一所中学里做代课教员。因此,他一直待在离小城不远的地方。难道兰波应该为他接受如此狭隘的命运而感到高兴吗?“您现在又重新当上老师啦。”但他的回信并非只是表达责备之意,他还展示出自己的宏伟计划,当然这些计划与当前的局势密切相关。在心情兴奋,感情奔放的状态下,兰波将自己的打算一一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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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魏尔伦在其《受诅咒的诗人》之“兰波”篇里(1884年,瓦尼埃出版社)回忆起这位图书馆长,馆长对兰波所借阅的书籍颇有微词,并建议他去读古典著作,兰波在《坐客》那首诗里谈到这位馆长(VerlainedanssonRimbauddesPoètesmaudits,Vanier,1884,évoqueracebibliothécaireenchefquireprochaitàRimbaudleslivresqu’ildemandaitetluiconseillaitdereliresesclassiques,d’oùlefameuxpoèmeLesAssisvisantplusparticulièrementcepersonnagetrèsenvueàCharleville)。——原注

  举出来,他的想法犹如闪电照亮了诗歌那黑暗的地方。许多人作出诸多解释,试图去分析他的想法。他在信中展示出一种视野,这一视野显然在向我们挑战,而且也向他自己挑战。他独自一人去发现世界。在他看来,这一特殊的历史过渡时刻好像在给他下指令,而他写给伊藏巴尔的信则划出一条分界线。这条分界线划分出一个你和一个我,划分出“无可救药”的老师和采取截然相反态度的学生,而学生则遵循自己的道德标准,走上一条不光彩的路,爬上一个荆棘丛生的陡坡。兰波就像一个魔术师,像一个善于露出谦卑样子或装扮冷酷鬼脸的演员,故意放浪形骸,堕落下去。况且这种故意扮酷的行为与他探求自身身份的做法相吻合,这正是年轻人标新立异心态的具体体现,他认为这才是“天才”的出路。就在法国处于兵荒马乱的时刻,这个17岁大男孩做出某些浮浅的怪诞行为本来也不为过,比如:在咖啡里夸夸其谈,蓄着披肩长发,抽烟斗,在沙勒维尔的墙面上涂写一些不适当的标语,然而,他却将此行为与诗歌创作联系起来,将所有含混不清的思想都清除掉。巴黎公社肯定将他推向危急状态,使他的直觉变得更加敏锐,使他的诗歌变得更加激昂,他的诗歌也要变革。兰波将公认的劳动者以及像伊藏巴尔那样的公务员与真正的劳动者以及公社的无产者区分开来,他后来以钦佩的口吻将真正的劳动者称为“可怕的人”,而他自己则想成为一名公社战士,即便他根本无意去写带有社会责任感的诗。作为一位(文字)劳动者,他在主观诗与客观诗之间划出一个相互比照的区别。在给伊藏巴尔写信时,他不但在和自己的老师说话,而且在和人交流,这个人有时也给他写一些平庸的诗文。在他的思想里,所谓“主观诗”是指那些言之无物却带有情感色彩的空话,这是与他通信的人所写的话。相反,他本人则声称自己的客观性新颖、清晰,甚至尖锐得有些刻薄。单从表面上看,他的诗歌与帕尔纳斯派的理论非常相似:崇尚形式,题材无个性,但无个性的题材在必要时也并不排除那种眈于声色的描写,正如邦维尔的诗所表现的那样。就在那同时(或几乎在那同时),伊齐多尔?迪卡斯也在指责缪塞的追随者,指责那些歌咏情绪、心境的颂扬者,以近乎精确严格的术语去探索“诗歌科学”。巴黎公社事件促使兰波去颠覆语言,他在求变与讥讽意愿的鞭策下做出这样的举动,那首《痛苦的心》就是最好的明证,他将此诗抄录在5月13日那封信上,此举可谓是意味深长。人们本以为他的客观性与无感情的描写有着千丝万缕般的联系,实际上,这种客观性与那类描写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客观性是受某一客观事实的驱使,而客观性是在某一特殊的创作过程中形成的,创作的目的是为了改变这个人。况且,兰波也不在乎这一矛盾。倘若他对笛卡儿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提出质疑,那么他最终是想说“人们在思考我”。但他究竟是在说谁呢?他的那句名言“我是另一人”中的另一人究竟又是谁呢?从那时起,这句名言就过时了,因为它似乎是为了印证精神分析的说法而事后想像出来的。人们越细心研究这封奇妙的信,越仔细留意此信所暗示的东西,就越弄不清这封信究竟想表达什么,信中的话像闪电似的一闪便消失了。事实给发现信中内容的发现者很大的启迪,以至于他什么也不解释,只是在观察。

  就在兰波给伊藏巴尔写下这封信的第二天,伊莎贝尔初领圣体,兰波不但要参加这一仪式,还要参加仪式之后的一系列活动。后来他对这事记得很清楚。其实他对这种狂热的宗教活动根本不上心,却一直惦记着自己那奇特的宣言,他准备将此宣言转达给保罗?德莫尼,于是自5月15日起,他又拿起笔来。人们通常将这第二封信称为“通灵者的信”。其实“通灵”一词是在写给伊藏巴尔的第一封信里出现的,他在第二封信里再次使用了这一词汇。这一长久的发展过程以及伴随着这一过程而创作的三首诗(《巴黎战歌》、《我的小情人》、《蹲着》)足以表明他内心的信念,他“开拓”出诗歌的一片新天地。
然而,这一富有活力的学说并未在其同代诗人中引起反响,因为此学说只是到了1912年才被人所熟知。这一理论过了很久才对超现实主义者以及“大玩家”组织的成员产生影响,而超现实主义者和“大玩家”的成员只是拿兰波的学说作为理论依据罢了。兰波写下“通灵者”的信,却丝毫没有想到去做理论家,更没想到向重要的诗歌艺术提供理论依据。他以年轻人特有的狂热,划出诗歌的历史,与此同时,他还常常作出一些粗浅的评论。所有这一切都源于直觉,即使他想给自己的思想理出头绪来,清楚地分辨出希腊诗歌、浪漫诗歌和现代诗歌。希腊诗歌为动作标出节律,浪漫诗歌在问世前曾经历过一段“韵律散文”阶段,而现代诗歌则是第二代浪漫派诗人如戈蒂埃、勒孔特?德?李勒和邦维尔所预示的。兰波将自己的爱好描绘出一幅全景图来。要是他不作出解释,也是合情合理的,就像1921年所有与《文学》杂志合作的人所做的那样。

  人们注意到他有所保留地照顾到雨果的面子,进而诋毁缪塞,将波德莱尔奉若神明。尽管如此,他还是责备伟大的诗人“因循守旧”,而那些随信寄出的诗篇远未表达出他所预示的震撼。人们很难在他一生中的这一阶段去感受他的想像。他不但为“通灵者”一词重新作出定义,而且写给伊藏巴尔的那封信就像是一个幻象,他正是以通灵者的措辞向伊藏巴尔解释了诗人的作用。这封信预卜未来,在预兆性的境界内确实站在“超前”之列。他谨慎地重复自己那句箴言“我是另一人”,并以“深层次”的术语来评论这一箴言,同时将自己的面孔掩藏在个人剧场的幕后,这正是表达真心话的方式。为此,他采用了一种方法,即“长久、无限、清醒地让所有感官错乱”。改掉自己的习惯,摆脱传统的逻辑方式,发现新的征程,让自己变得极其恐怖,甚至甘愿堕落下去。总之,这是一个绝妙的拯救,是通过他所预示的文字而实施的拯救,是逐渐增多的进步,依照他的说法,这是实证主义的做法,因为参照幼稚的传说,他希望能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去拯救人类,但这并不妨碍他选择放荡的方式。他就诗歌所作的“超前”设想在重复占星诗人的做法,比如拉马丁及雨果,那正是诗人们分别在1830年、1848年以及1871年革命中的做法。但兰波既不是参议员,也不是共和国总统候选人。他在政治方面很快就放弃了斗争,虽然他曾在几个月内以微薄之力投身于新闻业,梦想着能起草一部共产主义宪法,这是德拉埃在回忆录中的描述,但此事却未留下任何痕迹。这颇似神话的世界以及神仙所预言的真实性表明人们将来会更需要他。

  兰波大概期待着与他通信的人能就他寄出去的这两枚“炸弹”作出反应,这是真正的革命性的檄文,他认为这么重要的文章,伊藏巴尔和德莫尼是不会忽略过去的。然而,德莫尼在收到这封10来页的长信之后,竟然连回信都懒得写。至于说伊藏巴尔,他对自己的学生如此粗暴地对待他感到极为生气,他无法接受来自学生的教训,于是便给兰波回了一首讽刺诗。《痛苦的心》阐明了兰波的伟大设想,但伊藏巴尔不太相信这些设想,并以激烈的言辞,模仿此诗和了一首《恶臭的缪斯》: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2
恶臭的缪斯,到我心上来,

  像情人一样低声窃语,

  为嘲弄所有的审美观,

  恶臭的缪斯,投入我怀抱。

  然而,伊藏巴尔却丝毫没有看出《痛苦的心》所包含的新意,在他看来,此诗极为古怪,怪得令人难以接受。伊藏巴尔以诙谐的词汇,用《新当代帕尔纳斯》的腔调来嘲弄他,这份刊物自1866年起便致力于嘲笑新生的帕尔纳斯派诗人的诗。

  几天之后,人们获悉五月流血周突变的局势,了解到赤色分子的英雄壮举,了解到街头的巷战以及反动势力残酷的镇压行动。巴黎公社在7天之内就被推翻了,而且像迦太基遭古罗马人血洗那样被灭掉了。凡尔赛人大肆屠杀起义者,据说有几千人惨遭杀害,起义者未经审讯便被成批地枪杀了。那些没来得及躲避而又活下来的人则被投进“旧船监牢里”,而另外一些人,其中包括路易丝?米歇尔则被流放到新喀里多尼亚。兰波见过那些公社女社员,她们性情刚烈、胆量过人(她们绝不是新绿吐翠树下的丑姑娘),兰波想起她们,拿起笔写下了《让娜-玛丽之手》,他想像着那双手上拴着“明亮的铁链”。此诗观念新颖,将起义行动那冲天的火光表现出来,但形式却是陈旧的,因为他借鉴了泰奥菲勒?戈蒂埃的《手之研究》。巴黎公社就像一个强烈的爱情之梦留在他心里。人们曾经与奇迹,与纯粹的自由擦肩而过!此后不久,他以甘愿接受失败的阴郁心情创作出《巴黎人口剧增》。那些逃难者,那些“梅毒患者、矮人”再次涌入这座美丽的城市,涌入这座圣城。这座城市曾火光冲天,血流成河,巴黎人在清理废墟,清理被烧毁的宫殿,其中包括审计法院、王宫、巴黎市政府。现在人们预先通告“那是大火发出的火光”,而那些“老家伙、傀儡、奴才”又都回来了,在这个“该死的”巴黎自得其乐。
无论是持怀疑态度,还是对此感到愤怒,兰波从此便到咖啡馆里去喝啤酒。他无所事事,就像“落在剃头匠手里的天使”。母亲对总是责备他也感到厌烦了,任凭这个执拗的儿子到咖啡里消磨时光,去拜访共和派的精英分子,佩兰、德韦里埃以及那些出了名的激进分子就是这样一批人,他们对新闻计划更感兴趣,而不在乎实施这些计划的过程。亨利?佩兰是一个“激进分子”,曾在中学里教书,德拉埃是他的学生。复活节过后,他辞去教师一职。至于说德韦里埃,他依然在罗萨私立学校任教,却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写作上,虽然他的文笔实在令人难以恭维。这些人聚集在站前广场那家名为“宇宙”的咖啡馆里,准备打造一个新世界。兰波极为敬佩韦尔梅什和瓦莱斯,他为佩兰读了几篇讽刺性的短文,而此时佩兰正准备创办一份自己的杂志《东北》。就在杂志创刊号出版后不久,他甚至为佩兰写了一首长诗《食品杂货商的牢骚》,他以沙勒维尔小商贩的语气,将矛头直指佩兰本人,因为佩兰以诙谐的口吻谴责所有平庸的富人。这些文字虽然颇有引发轰动的意味,但并未博得新派记者的欢心,为了报复,兰波在沙勒维尔城里的墙面上涂上大字“去你妈的,佩兰”,后来他让魏尔伦的语言也变得粗俗起来。况且,他并不满足于在墙上胡乱涂抹这些粗俗的文字,根据伊藏巴尔或德拉埃的回忆,他随手把诗写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上。在他离开冉德尔姐妹家时,他将一首简短的告别诗写在门上,可惜这首诗后来被一层厚厚的油漆遮住了。还有一次,在梅济耶尔圣母院教堂钟楼里,他大概写下一首八行诗,以纪念在那儿发现了一只夜壶,这事说来真是有些滑稽。

  那时的兰波虽然表面看起来无所事事,但他始终没有停笔,一直在写信、赋诗。以自己的眼光来证明自己实力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对此心知肚明。然而,无所事事的处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找工作的烦恼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好像上帝在惩罚他似的。母亲一直在督促他找工作,她就像“73名戴着沉重大盖帽的公务员一样那么倔强”。最新的灵感使他心醉神迷,而内心的呼唤却在折磨着他,这一呼唤就像圣召似的。因此,他想方设法要成为一位诗人,在他看来,当社会根基已被撼动,社会从此进入一个崭新时代的时刻,诗人的责任是不可或缺的。然而,他对刚刚成立的第三共和国根本不感兴趣,因为这个共和国身上依然沾着无产者的鲜血,尽管如此,他已想到辉煌的未来,正义最终将发出耀眼的光芒。不管是在街上游逛,还是和德拉埃一起去沙勒维尔近郊远足,此时的兰波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诗歌。为此,他遵循自己的生活方式,表面看似闲着无聊,但实际上,他既有狂热的意愿,又在挖掘自己的经历,从而将思想与行动融合在一起。虽然发现了许多新东西,但他仍然感到十分孤独,觉得无法让别人去分享自己的梦想。德莫尼不理睬他的来信,也不给他回信。伊藏巴尔也未认真地去看待他的创作。说实在的,对于这些经常接触且寄予厚望的人,他又期待着什么呢?

  在这一学年结束时,由于亨利?佩兰担任《东北》杂志社长一职,学校来了一位新老师接替他,新老师名叫爱德华?沙纳尔,是洛林人,金黄头发,蓄着络腮胡子,灰蓝色的眼睛,脸上露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学生们都非常喜欢他,德拉埃也不例外,他善于让学生们去欣赏维永、马罗、龙沙等诗人的诗。通过德拉埃,兰波得知新老师在诗歌方面的造诣颇高,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想投靠在这位老师的门下。他们俩本来约好要见面的,这也算是“人为安排”的巧合吧,但兰波却在最后时刻改变了主意,尽管他早已准备好要同老师会面。他是出于害羞才这样做的,而他的反抗精神以及热中于制造轰动事件的心态也是害羞心理的具体体现。几个月以来,这位手脚被束缚住的少年同时还经受着幻象的折磨,他的才华使脑中生出种种幻象来,他总是感觉不自在,因为他一直梦想着自由。他需要向别人倾诉,披露自己的精神面貌,那是预知力,是“崩溃、失败和怜悯”。当他在玛德莱娜沿河街道5号甲创作《七岁诗人》时,他不但为回忆增添色彩,而且在赋诗的同时也在描述自己,描绘自己思想的轮廓:他向往自由,向往赭石色的天空,向往惊险的海上旅行,那是一个绝对带有异国情调的世界。沙勒维尔以其特有的方式围起一座看不见的监牢。用迪卡尔广场来比喻封闭世界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虽然广场的布局很完美。不论你在这座小城里怎么走,最终总会回到迪卡尔广场上来。然而,兰波在途经小树林街时,常常会去迪特姆咖啡馆,每天晚上,一个奇特的人坐在餐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就像弗拉芒绘画中的人物。此人就是奥古斯特?布列塔尼,他大腹便便,胖胖的脸蛋压在衬衣领子上,粉红色脸膛两边蓄着长长的鬓角,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抽着烟斗,露出一副深沉的样子。他在一家糖厂任间接税税务员,就是所谓的“收税吏”。他时年35岁,却是一个怪人,有关他的传言不但相互矛盾,而且常常很难听。他不太爱说话,说出的话里有时夹杂着秘术和咒语。他收藏古书,拉小提琴,要是有人就某一政治话题向他挑衅,他会与此人激烈地辩论。伊藏巴尔一年前结识了他,因为他们俩在同一家膳宿公寓用餐。兰波大概就这样引见给他,而布列塔尼的生活一直是个谜,我们虽然对他了解得并不多,但那点滴信息足以证明是他向兰波灌输了“校外教育”,是他向兰波推荐了咒语类的禁书以及革命性的抨击文章。所有的传记作家谈到他时都显得很谨慎,却依然认为他发挥出拾遗补缺的作用,适时地填补了兰波的不足,也为兰波与秘术之间的关系提供了答案,人们对这层关系一直颇为疑惑。所有的诗人就这样被各类疯狂的解释给歪曲了。根据诗文所表现出的难点,有些机敏的人能从中看出“启蒙”的痕迹。因此,奥古斯特?布列塔尼可以为《元音》的起源作出解释!他是反教权主义者,但却痴迷于神秘论,喜欢夸张地模仿神甫,这已成为他的拿手好戏,因此许多人开玩笑地用反话称呼他为“神甫”。当他屈尊俯就讲话时,他的话语表达出无政府主义思想,但听起来却让人极为兴奋。兰波那放荡不羁的行为使他平静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们俩相处得十分融洽,即使无话可说时也是如此,他们相互沉默着,望着时光在慢慢地流逝。布列塔尼看出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正走上诗歌那危险的道路。显然,他并不喜欢诗歌,而是喜爱音乐。他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手,常常把几个乐手召集到家里来。有机会的时候,兰波也到他家来听室内音乐会,有时,还会朗诵自己写的诗。布列塔尼虽然不知道这些诗文的价值,但依然鼓励他。布列塔尼只满足于欣赏魏尔伦的《感伤集》,他过去认识魏尔伦,那是在1868年~1869年,他当时在芳普镇的德埃糖厂工作,糖厂距阿拉斯不远。魏尔伦曾多次去舅舅家,在那儿的小酒馆里结识了这位“收税吏”。作为出色的中提琴手,布列塔尼和夏尔?德?西夫里联袂演奏二重奏,而西夫里在拜访魏尔伦时,曾在教堂的风琴上演奏瓦格纳、埃尔韦的乐曲,还演奏了尼娜?德?维拉尔沙龙“所有的跷跷板音乐”,当时所有放荡不羁的艺术家都聚集在这所沙龙里。有一天,布列塔尼甚至把魏尔伦赠送的一件奇特礼物拿给兰波看,那是魏尔伦在创作《感伤集》时用过的墨水瓶。兰波对这种巧合感到由衷的高兴。按照这种说法,人们对布列塔尼没有早点鼓动兰波去找魏尔伦而感到意外。实际上,只是到了8月底,兰波才下决心去投靠魏尔伦。
虽然兰波喜欢经常去拜访德韦里埃,尤其是常常与布列塔尼会面,但他依然与忠实的朋友德拉埃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夏初时分,这两个“喜欢闲逛的人”又开始四处游逛。兰波随便编个借口,让母亲放心,别去管他,因为母亲总是朝他发脾气。至于说德拉埃,他对逃课的举动毫无顾忌。他们俩常常约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碰面,在磨坊街与玛德莱娜沿河街道的拐角处会合。他们从那儿动身,一直要走到圣洛朗和热内勒,走到艾格勒蒙小山岗,山岗里回响着制钉工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靠着兜里可怜巴巴的几个铜板,他们走进谢诺酒馆,要一杯啤酒两个人分着喝。有时,他们要走上十几公里,穿越森林,朝比利时的普斯芒日走去。他们来到比利时境内,就像小鸟一样自由,可他们必须要先进入一间特设的木板房去消毒,这个举措让他们感到有些不快,因为比利时人担心在法国阿登地区肆虐的口蹄疫会传入比利时境内。他们总得给这次远足找个动机吧,于是便买了几包烟丝,包装盒上“托马斯?菲利普制造”那几个字让他们感到极为自豪。在返回的路上,在森林里,他们遇上了海关职员。兰波并不是第一次穿越国境,但他的心情依然特别激动,有一种自立、逃避以及身在异国他乡的感觉。两个小伙伴醉心于诗歌,在穿越高山,跨越峡谷时,他们一首接一首地背诵诗歌。兰波有时将自己写的诗与《当代帕尔纳斯》所推介的诗融合在一起,交叉背诵,杂志上所发表的那些诗篇他也能熟记于心。那时,他非常喜欢莱昂?迪耶克斯(LéonDierx)①(尤其是他那首《孤独老人》),此人是魏尔伦的密友,是新一代诗人的希望。然而,他的选择依然尚未最终确定下来。在5月15日写给保罗?德莫尼的信里,他承认在目前的诗歌流派中有两个“通灵者”,一个是梅拉(Mérat)②,另一个是魏尔伦。但到了6月20日,他将《惊呆的孩子》的副本寄给让?埃卡尔(JeanAicard)③,请他把刚出版的《暴动》与自己写的这首诗作交换。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到四处去求助。他不但自认为是诗人,而且希望别人也承认他是诗人。因此,他想方设法向别人展示他的诗作,在不和德拉埃到附近乡村闲逛的时候,便坐下来精心誊抄自己的诗作,然后将其寄往巴黎或寄到其他地方去。由于德莫尼与艺术出版界有关系,他依然以为多少还得通过德莫尼这个渠道才能成名。在给德莫尼写过信之后,他一直也没收到德莫尼的答复,这难免让他感到很恼火,他在那封信里阐述了自己的理论,于是他又给德莫尼写了一封信,并随信寄去《七岁诗人》和《教堂里的穷苦人》。他把《滑稽者的心》(即此前名为《痛苦的心》那首诗)也附在信中一起寄给德莫尼,这首诗是对“通灵者”的信之最佳解释,这是他以此口气写给伊藏巴尔的第一封信。尽管如此,他诚心诚意地要表明自己从此跨入一个新的创作阶段,迫切要求德莫尼将“那些写在作业本上的诗篇统统烧掉”,这是他于1870年10月在杜埃专为德莫尼抄写的诗。实际上,他并不是善于积累资料的那种人。速度当然也是一个因素,他的创作速度十分“超前”。他本人也采用变形的手法,同时确保自己蜕化的外壳要被彻底销毁掉。因此,一切都结束了。但他还是保留了一首诗,虽然这首诗并不是最打动人的,但在他看来却是最成功的一首,那就是《惊呆的孩子》,他曾将此诗寄给让?埃卡尔,后来又将此诗寄给魏尔伦。这几个月来他所从事的活动不会令人感到吃惊。他所从事的活动绝对不是在打发时间,恰恰相反,他将全部时间都用在诗歌上了。他以为自己已进入诗人之家,而且要在那里争得一个位子。

  他记得邦维尔一年前曾给他回过信,他曾把《我们信仰唯一》强加给这位大师,现在则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2
兰波也许从未见过这个场景,但若在此诗里体验不到他所编织的这个场景,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却将此看作是梦境中的彩色画片。从某些方面来看,想像同样是他的生活,因为没有人能给他作出合理的解释。在他生活当中,就像在母亲和妹妹的生活中一样,父亲离家出走,在路上越走越远,他那白色的身影越过那座山,渐渐地消失在薄雾之中,这座山其实就是沙勒维尔丘陵地带中最高的奥林匹亚山,父亲真是给家里出了个难题。那么在波旁街的家里还有什么呢?有小姑娘,她们穿着“已褪色的绿裙子”,孩子们手里拿着包着红色皮革封面的书,这是学校赠送给她们的奖品。这是决定性的时刻,兰波在少年时代多次补充并修改过这一时刻,可他对此并未作出任何评论,只不过将这个素材写在纸上,由此而形成一个“记忆”。兰波的记忆正是在记忆所表露以及所忘记的东西里形成的。在忘记的限度内,就有父亲离家出走的这件事,父亲扯断了将夫妻联系在一起的纽带,让母亲在家里既当爹又当娘,他留给妻子的不仅仅是遗憾,更多的还是怨恨。上尉还激发诗人兰波写了另一首诗,但人们常常尽量回避这首诗,因为此诗写得很淫秽。就在兰波把自己的记忆写在纸上时,他知道自己的童年保留着性的感受。在《诅咒诗画集》那诙谐夸张的诗词中,当兰波写下《老傻瓜的回忆》时,他自然是想表露出自己与说话者有所不同,但他乐于将自己童年时代难以启齿的感受披露出来:“他的膝盖有时作出爱抚的表示;他的长裤/我的手指真想剥开裤子的缝隙……”兰波大概写得太夸张了,他的诗带有挑逗性的色彩。人们可以想像(他倒乐于让我们去遐想)他那同性恋的倾向,这一倾向最终还是造成不良后果。家里没有父亲的声音,这使他们的日常生活感觉很压抑,于是另一个躯体就替代了这个有家不归的父亲。
在弗雷德里克出走之后,兰波夫人变得更加专横了,然而她这个专横的家庭主妇却变得很坚强。诚然,她缺乏想像力,甚至缺少宽容之心,但我们应该理解压在她头上的家庭悲剧,童年时所遭遇的苦难已使她变为铁石心肠的女人。婚姻的失败彻底地粉碎了她那美好的幻想。兰波为我们描绘出一个手里拿着圣经,“有责任感的母亲”形象。要把她置于孩子们的世界里来看待她。她极为严肃,对孩子们的要求过于严厉,即使身陷失望的处境,也不忘去借助道德和宗教的力量。兰波后来称她为“老妈”、“女掌柜”、“刀子嘴”,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苛刻的词汇去挖苦母亲。

  从1860年起,全家人的生活便完全依赖于母亲的精力与意愿,那是一种没有微笑的意愿,好像从此在她眼前展现出一个灰暗的世界,这是一个家务总也做不完,种种欲望遭受抑制的世界。年仅35岁的维塔丽就像守活寡一样,独自一人带着四个孩子,要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把他们抚养成人,并将此视为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她要让孩子们将来走上社会后能得到受人尊敬的地位,得到优于富裕农民的地位,因为她小时候只是一个农民。因此,她要竭尽全力让儿女们接受完美的教育,把希望以及生活的意义全都寄托在对孩子的教育上。

  少年兰波不会忘记他们住在波旁街时家里的气氛。在此,我们应该重温他那首《七岁诗人》,这就像一部名副其实的忆旧电影,诗写得颇有风趣,也很有韵味。全诗是以一年四季的节奏展开的:“12月那苍白的星期天”,时光好像凝固了似的;安息日那一天,最大的娱乐就是做弥撒;夏天那酷热的下午,孩子躲到阴凉地方去了。这已显露出他的孤独感和反抗精神。兰波周围的人则成为他诗中的人物。最初是这位能干的母亲,她个子高大,兰波整个一生总是和母亲发生冲突,而母亲一直关注着他,好像是为了倾听他的呼唤,但却始终无法理解他;接着是生出“猴人”的母体以及“刀子嘴”,再往后就是“信筒”,他后来从非洲寄来多封传递不幸消息的信件。兰波拓展了视野,采集了光芒。孩子被绊倒了。孩子站在楼梯的高处轻蔑地向下看着。孩子什么也不在乎,或者在撒谎。两双蓝眼睛的目光碰在一起,一个人想让另一人坦诚地说出生活中难以启齿的话。接着,他还描写了居住在这个平民街区里的感受,因为孤独的兰波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那些身穿工装的工人,听到鼓声传来的消息时便聚集起来,作出屈从的样子,雨果和左拉喜爱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他们都是毫无个性、随大流的人,是未来的炮灰和雇佣资本,是苦劳力,然而明天他们将成为被枪杀的革命者。接着,还有那些出身于贫困家庭,身上散发着“集市臭味”的苦孩子们,他们穿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了,他在《惊呆的孩子》里向这些人表达了爱意,而且极为同情他们,然而母亲却以为这些人污秽不堪。

  兰波就是七岁的诗人,当空虚感越来越大并开始撼动声音和图像时,在刚刚放眼观看世界,表达自己情感的时刻,他在内心深处就是诗人了。幸好,他的世界并未局限于一间小小的卧室里,局限于沙勒维尔的条条街巷上,他在书本里尽情驰骋。兰波到处去汲取营养,到报纸、杂志、画报、通俗小说里获取力量。为了打消待在小城里的烦恼,他刚开始学习看书写字,就在构思小说的片段,希望能讲述出奇妙的传奇故事,他发现小说中的气氛比现实生活更真实,他憧憬自由,希望以自由来排解内心的不快,而自由的强大力量已经征服了他,并给他很大的鼓舞。
人文科学(1)



  兰波夫人从此便独自一人去支撑这个家庭,她将全部心血用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虽然她本人并未受过太多的教育,但她依然雄心勃勃。她尤其关注自己的两个儿子。作为母亲,她关心孩子们的未来,衷心希望他们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前景。1862年,她把阿尔蒂尔和弗雷德里克送进罗萨私立学校,让他们做走读生,这所学校位于火枪街11号,当时共有300多名学生的校学习,这是一所远近闻名的私立学校,教学条件绝对是现代化的,教学课程也是专业化的,同时学校也教授传统的课程。在这所学校里,兰波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起,很快他就以聪明、早熟而引人注目。每个学年,他都能得到学校的奖励,而且年年如此。难道我们因此应当把他看作一个模范学生吗?除了那些令人信服的学生成绩册之外,那时保存下来的文件表明,他是一个贪玩的孩子,而且已经显露出诗人的才华。他哥哥弗雷德里克长得很壮实,待人极为随和,甚至非常和善。像这个年龄段的所有孩子一样,阿尔蒂尔总想着玩耍,即使母亲严厉地监督着他,不让他做出什么淘气的举动来,他也照样想着玩。然而,学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另一所监牢,恰恰相反,在学校里他们可以躲过母亲那严厉的监督,课间休息时,他们玩得可开心了。对于兰波来说,处在学校这个环境之中,他找到了逃避的机会,而且他很快就明白,在这方面所有的书籍会给他提供无穷无尽的依托。况且书本之外还有别的东西。还有知识的创造力,知识首先让他从整体上去了解世界,接着便将这个世界无穷尽地展现在他眼前。兰波不久便发现创作那神奇的自由,将无足轻重的小事描写出来,或者选用某些文章的片段来搭建自己的世界。

  于是,他拿出作业本,装出写作业的样子,以蒙蔽随时监督他的母亲。他坐在一边,编辑他的“文选”,将他所喜欢的文章汇集在一起。他抄写时好像有些不由自主似的,虽然他依然很害羞,而且不知道在抄写过程中是否已在别人的句子里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对句法结构作出微小的改动,甚至把某些词也更换了。他抄写西塞罗的文字,抄写拉丁诗人斐德罗的诗,他开始学习这位诗人的寓言:“我名叫狮子”。他向梦想者拉封丹表示敬意,因为拉封丹创作出优美的《蝉与蚂蚁》,他将这篇寓言翻译成拉丁文。除此之外,他还抄写古代著名作家的文章,其中有阿里斯托梅涅(Aristomène)、伽图(Caton)、克雷苏斯(Crésu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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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里斯托梅涅:美索尼亚传说中的人物;伽图(公元前234-前149):古罗马政治家;克雷苏斯:古吕底亚王国国王。——译者注

  等,他们都是《名人传》里的人物,再不然就抄写课本里普卢塔克(Plutarque)①的文字。他还认真地抄写圣经的片段,抄写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的故事,从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BernardindeSaint-Pierre)②的《自然研究》中摘录一段优美的诗句,这是描写草莓花蝇的文字。这真是一个适合背诵的好题材,出于研究昆虫的需要,作者的文章精练、准确。兰波抄录了很多人的作品,他会毫不犹豫地在某些抄写过的文字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他用花缀体来装饰自己的签名,签过“阿尔蒂尔”、“兰波?阿尔蒂尔”、“沙勒维尔的阿尔蒂尔?兰波”等名字。

  他那时写了一篇很有特色的文章,只有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这是一篇小故事,有两页纸长,但没有标题,他将此文编在为自己所用的文选当中,尽管如此,这已显露出他的抱负,因为他以一篇序文入手,开始大张旗鼓地创作了。他在这篇文章里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像所有初出茅庐的作家一样,引起他注意的第一个主题就是他本人。他就这样走进文学的殿堂,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十分完美似的。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他却将自己的生活描绘成小说,向我们展现出他的真实景况。当然,他下笔时倒真像个行家,使用的技巧也无可挑剔。他通过一个梦境:“在喝过小溪的清水之后,我睡着了”,将自己的生活移植到一个过去奇怪的场景里:“在梦境里,我于1503年出生在兰斯。”河水的名字并不叫“忘却”,恰恰相反,河水将久远的记忆展现出来。1503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日期,那时还是路易十二国王的统治时期。我们这位年轻的作家在历史小说中就像福楼拜早期作品里描述的人物。至于说兰斯,这是一座历代国王举行加冕典礼的城市,它大概是沙勒维尔周边声名最显赫的城市,人们在猜想,我们这位年轻的诗人或许想让兰斯大教堂来保护自己。而小说后面的故事很动人,他描述了自己所希望看到的家庭。兰波修改了自己的传记,他想像出一个在“皇家军队里任指挥官”的父亲,父亲“身材高大,体态消瘦”,“大概有48到50岁的样子”,就像弗雷德里克刚娶维塔丽?居夫为妻时那样,“他性情急躁,动辄就会发火,有时还会大发雷霆”。他的这番描写似乎并不真实。说到母亲时,兰波将她描绘成一个“温柔、文静、为一点小事就会担惊受怕”的女人。他展示出母亲善良的一面,而且将母亲理想化了。“她如此文静,父亲像哄小姑娘似的逗她开心。”仔细阅读这番描述,人们明白,兰波所描述的文静其实就是冷漠和缺乏幻想的心态,这正是兰波夫人的特点。小说的其他部分也不乏狡黠的描写,他对所学习的科目也很不满意,学习拉丁语、希腊语以及历史知识又有什么用呢?兰波暗地里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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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卢塔克(约46-125):古希腊传记作家及伦理学家。——译者注

  ②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译者注

  玩耍,而且嘲弄学校的做法,尽管他在学校里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母亲以为他在忙着写作业,而他的乐趣却是在潦草地写一个故事,这也是他惟一的乐趣,他大言不惭地用这么一句话为小说收了尾:“将来,我也要当土地出租者”。以讽刺的口吻预料将来的孩子恐怕想不到等待他的是劳动法则,是在荒漠里度过的日子,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使命。此时,他依然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幻想的力量在按照他的意愿改变着现实的形式。
兰波喜欢学习,可他更喜欢玩耍,喜欢游戏,这是孩子的天性!这个作业本还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图画,他将这些图画诙谐地称为“小时候的乐趣”,这说明他对这类游戏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们从中不难看出他和哥哥及妹妹一起玩耍的场景,除非出现在第一、二幅图画里的小姑娘是“附近工人家的女孩子”,他咬这女孩儿的屁股,在《七岁诗人》里他写道:“因为她从不穿裤子”。真是孩子气的想法!一个男孩子推着一架雪橇(沙勒维尔那一带雪下得很大)。小姑娘高声宣布自己是“北方的女王”,男孩子则显得更现实,像儒勒?凡尔纳笔下的人物,露出一丝不安的表情:“我们就要沉没了。”有一把椅子吊在门把手上。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也悬在高处,显得很难堪。男孩子用北方土话提醒她:“你用手撑着点儿。”再不然,为了让自己开心,阿尔蒂尔在家里滑稽地模仿教堂里的弥撒仪式,他还特意穿上学校的校服。他拿一本很大的书遮挡住自己的脸。维塔丽和伊莎贝尔跪在地上,她们姐妹俩不知是谁手拿着一个布娃娃,以不恭敬的口气喊道:“还得给它做洗礼呢。”《农业》使我们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放在窗台上的植物使观望者们感到惊诧,或感到骄傲。《航行》追忆起他们兄弟俩常常玩的危险游戏,两个小水手中的弟弟举起双手,高声喊着:“救命呀!”那么真实情况又怎么样呢?尽管如此,兰波年轻时代最可靠的证人德拉埃后来证实,他曾看见他们兄弟俩站在一只小船上,拉着拴在河岸边的铁链,让小船在马斯河上来回摆渡,他们玩得开心极了。显然,颇有洞察力的人免不了要将在马斯河上玩摆渡的事与后来的《醉舟》联系起来。还是让这几个学生们在小船上天真地玩去吧,他们对能离开陆地感到非常高兴,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工夫,对左右摇摆的小船感到极为担心,因为他们拉铁链的动作显得很忙乱,对自己投映到流水中的倒影感叹不已。

  在罗萨学校里,哥哥弗雷德里克是个又懒又笨的学生,而兰波却正好相反,他不但作业完成得很出色,而且才思敏捷,已开始崭露头角。上四年级时,他获得考试的优秀奖,上五年级时,人们注意到他在拉丁语方面颇有天赋,不仅语法学得好,还能把法语翻译成漂亮的拉丁语,除此之外,他还获得过数学一等奖。由于学习勤奋,他每年都能得到学校奖励的“红色皮革封面的书”,这些书大多以宣扬道德品行为主。要是不读这些思想正统的书也没关系,幸好还有冒险一类的书可读。在帕泰诺?贝里雄后来找到的书里,有几本书还是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们可以轻视普吕什神甫的《自然景观》,神甫是17世纪的一位神意主义者,但肯定会重视《鲁滨逊漂流记》。兰波和流落到荒岛上的人一样,在传播文明方面颇有建树,他甚至创造了一个动词,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狂热的心在篇篇小说之中像鲁滨逊那样冒险。”是的,小说就是吸引人梦境的东西,是将人摆渡到别处去的艄公。小说所描述的地方既遥远又无法证实,将青春年华用在小说里驰骋是最值得做的事情,人的青春正是“欢愉的自由”闪光的时刻,终有一天,有人会把这自由从他手中夺走,但自由仍然在广阔的空间里闪耀着,而先驱们已经发现了那一广阔的空间。兰波并未躲在重重矛盾之中,他曾写过:“我也要当土地出租者。”诚然,他需要更大的雄心去征服西方,就像梅恩?莱德所炫耀的那样,此人是继费尼莫尔?库柏(FenimoreCooper)①之后的又一古典派作家,秉承前辈的传统,接着去描写有关美洲荒漠土地的传奇故事。

  此时,兰波是一个勤奋的读者,是未来的诗人或小说家(他因此而感到飘飘然),但他又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的个性正在形成,而且已显得与众不同,兰波夫人注意到这一点,因此为自己的儿子感到自豪。膝下的四个孩子就是她的骄傲,每到星期天,孩子们穿得整洁干净,女儿在前,儿子随后,母亲压阵,他们全家列队向教堂走去,参加11点钟的弥撒。兰波一家人从镇上走过的时候,沙勒维尔人不声不响地看着,但面对这个庄严的场面,他们却在背后悄悄地笑着。在沙勒维尔,维塔丽不和任何人交往。她十分固执,宁愿过着孤独的生活,失败的婚姻让她感到极为痛苦,她似乎难以承受这个失败,完全凭借孩子们给她的自豪感支撑着这个家庭。这种没有泪水的自豪感是不容破坏的,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小兰波梦想着有一个温柔的母亲,可他依然感觉到母亲压抑自己痛苦的理由。他虽然没有得到所期待的爱抚,但他能够理解。于是,各种图书,各门功课,古拉丁语、希腊语以及诗人的文选就代替了他想听到的温柔话语,代替了他想见到的幸福目光。
1864年10月,他开始上初中了。在那一年拍摄的全班照片里,兰波坐在凳子上,将帽子放在膝盖上,穿着校服,身体显得很僵直,双眼直楞楞地看着摄影师,他露出赌气不高兴的样子,好像对拍照这类的事感到很恼火似的。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或许是由于罗萨学校的教育质量问题吧(有人认为这所学校过于激进),从1865年复活节时起,兰波便和哥哥弗雷德里克一起进入沙勒维尔中学学习。从此,他将学习中学的课程,那时中学的课程安排得非常严谨。宗教教育是基本课程,与此同时,中学依然重视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其他学科,尤其是科学学科则常常被忽略了。那时,校方一直致力于培养精英,以便将来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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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莫尔?库柏(1789-1851):美国小说家。——译者注

  养出达官贵人。因此,学校认为完美的写作与演讲艺术才是最根本的,为达到此目的,教学分为两个阶段,实际上,就是要向柔顺的孩子们灌输这方面的知识。在第一阶段,即从初一到初四,学校主要教授法语和写作风格,让学生们学习优秀的范文,学生要按老师提供的范文重新写出一篇文章来。听写、阅读、背诵是这一阶段教学的主要内容。在第二阶段,就是将拉丁或希腊文的原著翻译成法语,同时也做将法语翻译成拉丁或希腊语的练习,通过翻译练习来熟练掌握语法和逻辑机理。当然,学生绝对不能对所学习的原著作任何评论,言外之意就是这些著作是无可指摘的,是完美无缺的,它们就像神圣的教学遗产似的。课本所选择的作家就这样强加在学生们的头上,而且年复一年地重复下去,实际上,校方是在向学生们灌输主导型思想,而这一思想恰好与执政当局的思想相吻合。从初一到初四,学生们要用不同的方式来重复古人所写、所思索的东西,这些都是不可逾越的参考文献。法语的特性就是以拉丁语及希腊语为源头的,一代代天真的孩子们在同样的教材里汲取着营养,这些教材真是既悲怆又令人尊敬。毫无疑问,兰波手里肯定有洛蒙神甫编写的《拉丁语法及法语语法基础知识》,有《概要》中的文选,还有《诗韵词典》,词典汇集了合适的诗句,以便于创作拉丁六音步诗。他们只是到上初四时才做法语作文练习,而且主要还是模仿合适的范文,这样便于教学生们去运用论题,并强调比喻的作用。
从外表来看,沙勒维尔中学显然要比罗萨学校强多了,尽管学校的内部设施显得有些陈旧破烂。中学的前面就是圣墓广场(今已改称农业广场),教学楼原是一座古修道会的建筑,大革命时,修道会被解散了,学校占用这座建筑的底层,市立图书馆就在二楼。建筑物的两侧分别是神学院和小教堂,1828年,部分修女回到这个地方,又将女修道院建在这座建筑的右拐角处。广场周围的其他建筑是有钱人盖的高楼,几个制革厂则坐落在马斯河的河岸旁。兰波兄弟俩在经过古老的门廊时看到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们现住在奥尔良街13号,每天从那儿走过来上学(兰波夫人于1866年又将全家搬到弗雷斯特街22号)。他们俩不在同一个班上课。弗雷德里克对学习兴致不高,而阿尔蒂尔却总能得到学校颁发的奖励,但他们兄弟俩的衣着非常朴素,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头戴礼帽,上穿黑色西服上装,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下穿深灰蓝色的呢制裤子。他们的着装很简朴,而且在几年当中从不换装。尤其是头上戴的礼帽,这让他们看上去显得很庄重。弗雷德里克很快就拿学生帽替换了礼帽,但兰波讨厌学生制服,一直保留着礼帽,好像是为了炫耀自己似的。此外,兄弟俩不论什么天气,手里总拿着一把雨伞。

  1865年,在初一下半学期,兰波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排名第一,他以一篇论述古代历史的概论引起大家的注意,也让他的老师克鲁埃先生感到非常吃惊。这篇出色的作业传遍整个学校,校长马拉尔先生向此文的作者表示祝贺。或许就在那时,兰波在秘密的作业本上将自己的感想狡黠地记录下来,学习有关“那波帕拉萨尔(Nabopolassar)、大流士一世(Darius)、居鲁士(Cyrus)①、亚历山大大帝以及其他著名人物”的历史,他感觉就像在受酷刑似的。因此,他身上有一种双重性格,甚至是表里不一的矛盾性格,而他却以此为乐。从那时起,人们相信他完全意识到生活在社会之中应该采取哪种策略,而他本人也竭力露出令人放心的外表,与此同时,他感觉内心里已燃起反抗的火焰,这个火焰绝不会很快就熄灭的。

  上初三时,教他的老师是对学生管教严格的佩雷特老先生,大家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称呼他“博斯老爹”,几位兰波的传记作家曾就此设法寻找最合乎情理的解释。要是为此去浪费时间真是得不偿失!博斯老爹大概是最短视的教员之一,这些教员深信自己的重要性,同时对自己掌握的知识深信不疑,因此总是对早熟的聪明孩子抱着怀疑的戒备之心,孩子的聪明才智发出耀眼的光芒,这让他们感到目眩,以至于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大概有人已将兰波的聪明才智告诉给佩雷特老先生,可他总是对这个所谓的神童百般挑剔。就在校长为这位优等生的出色成绩大肆炫耀之际,佩雷特老先生却发出这样的感慨:“随您怎么看吧……我讨厌他的眼睛和笑容……我告诉您,他将来的命运会很惨的……”这位老先生还真有预言家的天赋呢!然而,这位老预言家能让后人记得他,还多亏这位优秀的学生呢。是的,这个学生后来的境遇确实很悲惨,但以后却越来越好。总之,兰波倒并不讨厌这位一丝不苟的老学究,因为他让兰波读到难以忘怀的美妙诗文,其中包括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和奥维德的《变形记》。通过阅读《埃涅阿斯纪》,他学会了创作拉丁诗的手法,这类练习今天已经不再做了,而那时却是中学生必做的练习,即使他们不情愿也得做。对于兰波来说,拉丁语言、它的结构以及词汇都非常重要。根据老师提出的主题,采用长短格六音步诗韵做诗,这要求学生严格按韵律去写,迫使学生去感受文字的结构,感受文字的最小单元、最小音值等。从1867年起,兰波便在这类注重诗词形式的练习中引人注目,使他的才华初露锋芒。
那一年发生的事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每个具有正统观念的家庭都必须经历的事件,那就是让孩子行初领圣体礼。牧师为孩子们的灵魂祈祷,孩子因此而反复去洗刷他们的意识。在那几个星期内,期盼圣洁的欲望征服了他们。兰波也将去感受这种幼稚神秘主义信仰所煽起的激情。母亲给他穿上新衣服。初领圣体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领圣体礼的仪式也是按传统习俗安排的。兰波夫人大概还借着此机会邀请了住在附近的娘家人,但她绝不会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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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波帕拉萨尔:新巴比伦王国的开国君主;大流士一世(约公元前550-前486):波斯帝国国王(前522-前486);居鲁士:波斯帝国的创始人。——译者注

  不受人欢迎的夏尔请过来,因为夏尔饮酒无度,会做出亵渎圣体的举动。他们还把摄影师雅各比先生请来,阿尔蒂尔和弗雷德里克戴着白手套和白色绸带,在雅各比先生的镜头前摆好姿势,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本做弥撒的书,头发用糖水抹得光亮,中分发型也梳得很整齐。弗雷德里克站着,阿尔蒂尔坐着,他用一种不安的好奇心看着眼前的镜头。

  那时的兰波很虔诚,他的好友德拉埃为我们留下证言。有一个星期天,当学生们走出小教堂时,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趁学监不在,蘸着教堂入口处圣水盆里的水相互撩水玩。16岁的兰波单枪匹马,朝亵渎圣水的人使劲冲过去,试图阻止他们的冒犯举动,直到学监出现时,他才住手,学监严厉地惩处了带头亵渎宗教设施的人。这次争吵之后,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称他是“小伪君子”,兰波后来的叛逆行为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绰号。

  尽管学生们组织起来向老师起哄,尽管老师有时显得很可笑,尽管大家都在都在暗中较劲,看谁学得最好,但学校的生活依然非常单调。上初四时,兰波听阿里斯特?莱里捷神甫的课,他只知道盲目信从布瓦洛(Boileau)①,而浪漫派作家则称布瓦洛为“退热剂”,其实就是说他是个令人扫兴的人。兰波以挑战的态度去模仿布瓦洛的《可笑的饭局》及《唱诗班》,并将自己写的文章交给神甫,他还写了一篇类似文学批评的文章,对《诗艺》作者的苛求提出更挑剔的看法,同时指出这位“诗歌的立法者”本人所写下的笔误。实际上,他只满足于在《文学研究》杂志上写一篇长篇概述。他还有过一次勇敢的尝试,从而去施展自己拉丁文的才华。事实上,他知道小皇子(拿破仑三世的儿子)将行初领圣体礼,于是便用拉丁文写了一首诗,作为献词寄给小皇子,但人们不知道此诗的内容。有一个名叫若利的人是兰波的同学,在写给哥哥的信中,他讲述了这段逸事:

  你大概知道兰波兄弟,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就是现在上初四的那个人)刚给小皇子写了一封信,那是用60行拉丁诗写成的信,涉及小皇子将要初领圣体的事。这事他做得很秘密,甚至连老师都瞒过去了,当然有些诗句写得并不规范,有的诗句还写错了。小皇子的老师刚给兰波回了信,说皇子接到他这封信非常感动,而且小皇子也和他一样是个学生,因此便原谅了他写错的诗句。这对我们的兰波来说是一个教训,兰波想展示他的才干,只是一时冲动写下了这封信。校长并没有称赞他。

  他给小皇子寄这封信说明许多事情。它表明兰波的个性孤傲不群,颇为自信(兰波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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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古拉?布瓦洛(1636-1711):法国作家。——译者注

  利所说的“才干”坚信不疑),而且踌躇满志,他后来结交时髦诗人的做法也印证了这一点。兰波并不是为自己才去写诗的,他想成名,让大家承认他是出色的诗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论他的性格多么内向,他总是需要别人眼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学习的课程越来越深,头脑中积累的知识也越来越多,他从中不断地汲取有益的东西,当他有感而发时,便用诗歌表达出来。他很快就可以用拉丁诗句写作文,来表达自己的思想,用另一种语言去编写故事,这种初步练习是必要的。这样,他就可以避免出现新诗人常犯的可笑错误,可他依然需要让自己去接受考验。
1869年,兰波夫人又搬家了。这一次,她搬到玛德莱娜沿河街道5号甲,这个住所就在马斯河的旁边,离沙勒维尔中学很近,这为阿尔蒂尔的学习提供了便利的条件。这幢楼房今天还耸立在老地方,常常有人来参观这幢楼房,楼房的外墙上挂着一块写着文字说明的匾。“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美国人艾伦?金斯伯格(AllenGinsberg)①曾于1982年下榻此处,他在楼里清楚地看见诗人兰波的鬼魂,后来在去罗什村的路上,他亲口把这事讲给我们听。单从这幢楼的黑色外墙看,它的确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尽管一条小路将楼房与河岸分隔开,而且这条小路上总是人来人往的(这条路现已命名为阿尔蒂尔?兰波沿河街道),但人们在这儿还是可以领略当年的一部分景色,那是兰波以前每天在一楼可以看见的景色,而他的卧室则在朝院子的那一侧:马斯河水缓缓地流着,河边的大树衬托出四季的更迭,还有老磨坊那高高的院墙。如果闭上双眼,沉醉于遐想,人们仿佛在更远的地方看见大海,仿佛踏上旅行的征程,跑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兰波上高一时,班上来了一位新老师,名叫迪普雷,和既严厉又爱发脾气的前任老师莱里捷神甫截然不同。迪普雷先生很年轻,而且对浪漫派作家非常感兴趣,当然他并不喜欢那些疯狂的浪漫派作家,但雨果、拉马丁以及写出《五月之夜》的缪塞都是他所崇拜的作家。作为全班第一名的兰波则为自己的名声所累,他只能比以前学得更好。11月6日,迪普雷要学生们根据贺拉斯的一首颂歌去写一篇拉丁诗文,在这首颂歌里,贺拉斯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生活,回忆起自己走上诗歌创作之路的最初感想。对于兰波来说,描写“小学生的梦想”并不难。于是他写了一篇《春天》。听话的人是不会吃亏的!中学生(这是他杜撰的)将令人厌倦的学校和毫无特色的课程忘在脑后。作业的后半部分展现出一幅甜蜜的幻象,阿波罗出现在梦幻者的面前,并在他的额头上用大写字母留下这样一行字:“你将来是诗人”。这个幻想的场景显然写得有些繁杂,兰波或许通过这样的场景来为自己加冕,但当作者采用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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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艾伦?金斯伯格(1926-1997):美国诗人,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译者注

  格六音步诗韵时,这是另一种表达方式!尽管在这严格的练习当中,有些诗句写得不太得体,但学院的评委依然向他颁发了大奖。兰波的诗首次刊载在一份杂志上,就因为他说自己将来是诗人,而且比别人说得好。杂志的名称是《中学教育导报-杜埃学院官方公报》,这个名称显得有点长,而且颇有阳春白雪的意味,然而诗人们并不知道这份杂志。诗的签名处印了三行字:“阿尔蒂尔?兰波,1854年10月20日生于沙勒维尔,现为沙勒维尔中学的走读生。”后来在迪普雷的班上,兰波又以让?勒布尔(JeanReboul)①的一首诗为提纲,即兴写了一个短剧,这部短剧写得很动人,讲述了一个孩子小时候得不到亲人的爱抚,尚未长大成人就去世了,但他死后却变成一个小天使出现在母亲眼前。这首不追求功名的诗深深地打动了他,参照老师建议他模仿做诗的理论,他从中得到灵感,创作出他的第一首法文诗《孤儿的新年礼物》。
尽管如此,兰波并不仅仅是一个学习用功,处事谨小慎微的学生,他已经开始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讨论文学话题了。由于他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许多同学看到他便感到局促不安。欧内斯特?德拉埃每天从梅济耶尔赶到学校来上学,他和弗雷德里克坐同桌,在教室里总是吵闹,可他此前听同桌这样说过:“要说我弟弟,那他真是了不起呀!”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形容词,后来文学家让?波朗很喜欢用这个形容词。德拉埃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去认识一下阿尔蒂尔,后来两人竟成为好朋友,这个大家都知道了。兰波大概很早就和这位挚友建立起密切的联系,这也是命运所使然吧。拉巴里埃很快也成为兰波的好朋友,他和兰波一起赋诗,而且期盼着能把兰波的诗背诵给朋友们听。就这样,他们瞒着兰波夫人形成一个小团体,在这个团体中,兰波就像是一个首领,一个指导员。从此,他和朋友们在沙勒维尔周边地区长时间地散步,要不然就在城内的街道里,在迪卡尔广场上闲逛,一天晚上,一家美国马戏团在这广场上表演节目,整个晚上,那些故弄玄虚的表演让他们感到很开心。他们时不时在一起谈论自己所读过的书,谈论政治问题,谈论活泼的小姑娘(在这方面人们了解得并不多)。他们细心地阅读当地的报纸,后来还试图与这些报纸合作呢。

  除了《大众杂志》、《茅屋晚会》以及《新颖杂志》之外,他们对所有从巴黎传到沙勒维尔的刊物了如指掌。自从1868年拿破仑三世针对出版物颁布新的法律以来,反对派的报纸杂志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其中有《觉醒》,有《号召》,这是雨果创办的激进民主派的喉舌刊物,后被《马赛曲》杂志所取代,还有罗什福尔(Rochefort)②的《路灯》,这是一本60页的小册子,用橙红色封皮做封面,杂志创刊号上第一句话这样写道:“法国共有三千六百万臣民,但不包括那些有不满情绪的臣民。”除此之外,还有维尔梅桑的《费加罗》,或《小报》以及其他讽刺性画报,如《讽刺漫画》、《讽刺画报》、《黯然失色》以及有趣的《博基雍

  的灯笼》,在这后一份画报上,勇敢的士兵给他的同乡写信,信中有许多拼写错误,说出来的话来可笑极了,在兰波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自然会借用这些话。

  学校就像一个封闭的社会,文学团体的花朵在校园里绽开,但这些花朵有时也会凋谢。校外的世界则充满了活力,气氛也是自由的,但真正的生活依然掩盖在表象之下,保守着它的秘密。兰波和他的朋友们了解悲惨生活的现实。在波旁街区里,他亲眼见过这一现实,每个星期天到教堂做弥撒时,他周围坐的都是穷苦人,他知道工人做工十分艰辛,还知道女人要做各种活计,但却得不到应有的报酬。14岁时,他对政治问题就已经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了。这位曾给小皇子写信的少年现在却对德拉埃说,拿破仑三世该去做苦役,而第二帝国的首脑就是一帮恶棍。他非常欣赏雨果的《惩罚集》。雨果依然在国外流亡,待在他的孤岛上,他是流亡者和诗人的代表人物。德拉埃曾越过国境,在比利时的一个小酒馆里一口气读完了《路灯》杂志,他用自豪的口气将这事告诉兰波,听他这么一说,兰波感到非常高兴,要知道自从1868年5月《路灯》杂志推出第一期之后,它每出一期都受到司法机关的追诉。在历史作业里,他高声呐喊:“罗伯斯庇尔、圣约斯特(Saint-Just)、库东(Couthon)③,所有的年轻人都在期盼着你们。”他说这话的口气倒真像是一个鼓吹民主的共和主义者。
他们也在一起讨论文学。沙勒维尔城里有几家书店,其中有若利书店,它坐落在迪卡尔广场和磨坊街的拐角处。兰波没有钱买书,但他常去书店翻阅各种书籍,再不然就向拉巴里埃借书看,拉巴里埃买了书之后会大方地借给兰波看。兰波尤其对《当代帕尔纳斯》杂志感兴趣,这是一本32页的小册子,装帧着蓝色封面,自1866年起定期出版,杂志的主编是阿方斯?勒梅尔,杂志社位于巴黎舒瓦瑟尔小巷里,新一代最出色的诗人都聚集在勒梅尔周围。在这份杂志上,兰波发现了泰奥菲勒?戈蒂埃的新剧作、邦维尔的《诸神流亡》、埃雷迪亚和勒孔特?德?李勒的十四行诗,他在杂志第五期上发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自1869年起,杂志改版后内容显得更充实。人们后来找到几份拉巴里埃保留的杂志,兰波在杂志的空白处写下评注,标明哪些诗是他喜欢的,哪些诗他不太喜欢。《当代帕尔纳斯》改版后的第一期刊载了勒孔特?德?李勒的《凯恩》,这是一首长诗,兰波后来从中得到灵感,全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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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让?勒布尔(1796-1864):法国诗人,兰波在编写短剧时借鉴了他的《天使与儿童》。——译者注

  ②亨利?罗什福尔(1831-1913):法国作家、政治家兼新闻工作者,曾积极投身巴黎公社运动,公社失败后,被判流放到新喀里多尼亚。——译者注

  ③圣约斯特(1767-1794):法国政治家;乔治?库东(1755-1794):法国政治家,两人均是法国大革命中的重要人物。——译者注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2
①莱昂?迪耶克斯(1838-1912):法国诗人,受象征主义影响,与波德莱尔、魏尔伦等人关系密切。——译者注

  ②阿贝尔?梅拉(1840-1909):法国诗人,写过多首幻想类的诗。——译者注

  ③让?埃卡尔(1848-1921):法国作家、诗人、小说家。——译者注

  再次向大师提出请求。不过,他的做法确实是不可思议,因为邦维尔又会怎样去看待他寄过来的这首长诗呢?兰波在此诗下面签上“阿尔希德?巴瓦”一名,言外之意是赫拉克勒斯(古人称其为阿尔希德,意为“最棒的人”)写下的这首诗。兰波根本不在乎使用笔名。大家还记得当他写下第一篇新闻报道时曾采用让?博德里这个笔名。《与诗人谈花》这个标题在玩笑之下掩藏着某种文笔的训导,掩藏着真正的讽刺型诗歌艺术,这一艺术使“通灵者”的信显得更完美,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说教的意味。兰波究竟想证明什么呢?杰出的诗歌题材,比如鲜花,应当以新颖的手法来处理,现在是该摆脱枯燥呆板地反复咏叹植物的时候了。然而,他难免会使自己那攻击性的言论显得过于荒唐。在人类进步的时代,他建议去歌咏实用的植物,比如烟草、棉花、茜草等。如果人们以为他视此为诗人的使命,那就误解他了,最终的结果表明,他认为最重要的是用语言去创造奇特的花朵。他的语气颇有嘲讽、揶揄的意味,看到这些文字,邦维尔也许会很生气的。不过,在信的结尾,兰波还是谨慎地写道:“我一直非常喜欢邦维尔的诗”。有些人在此信中之只看出戏谑的意味,认为他在嘲笑收信人,其实他们没有看出此信的真正含义。种种迹象表明,兰波在此是对另一个邦维尔说话,是那个异想天开、深受波德莱尔赏识的邦维尔,是那个写下《怪诞颂》的才华横溢的邦维尔,他那夸张性的讽刺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但他希望大师能心领神会地看看他的诗篇。他特意在信的落款日期处标明“1871年7月14日”,此举无疑是以他的方式去赞颂某种解放。信的末尾注明布列塔尼的地址(他期待着大师能给他回复),这一谨慎的举措也是必要的,因为他不想让“老妈”知道他正想方设法让自己出人头地。
那奇妙的通灵感似乎使他着了魔,他每天都能写出新的诗篇。兰波向我们揭示更多的是真实的世界,那是他本人回想起并使之嬗变的世界,而非内心梦境的空间,他以不同于自然主义者的方式激化了这个世界。他眼中所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变成强烈的变形对象,这些对象在变形之后,以重组的形式显露出物体、生物、景色等。他表现出一种闪电般的感觉,这就像一种地道的魔术,在他施展魔术的地方,我们的眼睛只能看见最平常的东西。在《七岁诗人》一诗中,他谈起自己,谈起一直压抑着的怒火,谈起他的想像。在《初领圣体》中,他抨击宗教那平庸的礼仪,“这的确很蠢……”就在描述的同时,他还在创造。他在这里以诗人的笔法所描述的恰好是女人的故事,是饱受天主教种种禁令摧残的女性的故事。顺从的初领圣体的女孩子,到了重大节日,会感觉自己疯狂的欲望在觉醒。兰波抓住日常生活的题材,接着又渗透到这个题材里。他有可能成为科佩那样的人物,然而他的现实主义超越了所有类型的现实主义,他的反抗阐明了所有的词汇,从而使这些词汇显得更加完美。正是反抗给他带来灵感,使他创作出《正直的人》,不幸的是,我们今天只能读到此诗的残稿。在此诗里,流亡到格恩济岛的雨果成为严厉批评的对象。每当想起巴黎公社牺牲的烈士时,兰波依然感到十分气愤,他绝不赞同《惩罚集》的作者所选择的折中方案,雨果分别于4月19日和5月7日在《呼应报》上发表了三首诗,呼吁凡尔赛人与巴黎公社社员和解。他嘲笑了这位貌似正确的大人物,此人过于相信自己的论点,忘记了血债要用血来还的道理。

  夏天的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兰波依然在沙勒维尔无所事事地闲逛。他下决心不再去学校上学了,但他仍然没有找到工作。佩兰和德韦里埃创办的《东北》杂志于7月初推出创刊号,可他却对这份刊物早已不抱任何幻想了。他的诗稿全都被退回来了,除非他彻底改变自己的写作方式,而他坚决拒绝这样做。他像以往一样和德拉埃或布列塔尼在一起消磨时光,布列塔尼依然很少说话,若有所思地吸着烟斗。是啊,他这是在消磨时光呀!8月28日,在担心、孤独、对未来的前景深感不安的心情下,他给德莫尼写了信,描述了他所处的局面,此时德莫尼身处很远的地方,而且也不太重视他的想法:

  我远离平凡生活的世界已有一年多了,其中的原因您已知道得很清楚。我被囚禁在阿登省这个难以形容的小城里,见不到一个知心朋友,在卑贱、愚蠢、执拗、神秘的创作中沉思着,以沉默去回答各种问题,去回复最粗俗、最恶毒的斥责,表现出无愧于自己尴尬地位的样子,我最终把母亲激怒了,使她作出残酷的决定,她就像73名戴着沉重大盖帽的公务员一样那么倔强。

  我们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兰波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当然也了解自己的“创作”,他将此形容为令人惊奇的修饰工作,任何微小的修饰都会招致人们长久的疑问。但他已触到顶点,无所事事虽然对他那巨大的转变是必要的(也是非常痛苦的),但这种局面确实不能再持续下去了。以前,德莫尼曾帮他在巴黎找到打零工的机会,比如去当工人,每天能挣到15个铜板。诚然,他更愿意去做“不太费力”的工作。就在那时,马拉美教英语已累得筋疲力尽了。兰波是否还在想着能到艺术出版社里谋得一个职位呢?2月份时,他曾去过这家位于波拿巴街的出版社。总之,此时他几乎陷入绝境之中。他看不到任何出路,好让自己焦虑的心情得以缓解。他内心极为孤独,不时冒出阵阵怒火,一直忍受着焦虑的煎熬。布列塔尼见自己看重的人如此落魄,也感到不安起来,兰波从家里跑出来一小时,就为了能陪布列塔尼在迪特姆小咖啡馆里喝酒。于是,他们俩再次谈到魏尔伦。

  最终有一天,一直在不动声色饮酒的布列塔尼将魏尔伦的地址告诉兰波。人们此后不禁要问,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把地址告诉他呢?然而,只是过了很久以后,兰波才敢和帕尔纳斯派中的“通灵者”通信,虽然此前他曾试图接触过许多诗人,而且此前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未能成功。布列塔尼从中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到目前为止,人们始终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浪费那么多时间,这一机会又是如何摆在兰波面前的。对于兰波来说,魏尔伦是他的最后一个机会。他希望从魏尔伦那儿得到的不仅仅是赏识和鼓励。在沙勒维尔这个夏季的经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实际上,他最终想离开阿登省的这座小城,甩开母亲的监督,到一个充满诗意的自由之城里去生活。他准备给魏尔伦写信,并把这一打算马上告诉了好友德拉埃。于是,他们俩很快拿着纸和笔来到迪特姆咖啡馆,咖啡馆的老板很和善,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张大桌子。实际上,从那时起,兰波希望魏尔伦能通过他的诗作来评价他,因此他要把自己的诗工工整整地誊写下来。德拉埃是个热心肠的人,而且一直非常崇拜兰波,他把誊写诗的事承担下来,他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出浑圆的字体(与印刷体极为相似),而兰波则将诗文一句句地念给他听。这肯定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人们希望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光明。然而周围的生活依然如故,好像什么事情也未发生过似的,过往行人发出的声响有时会打破咖啡馆里的宁静气氛,但咖啡馆里只回荡着兰波那抑扬顿挫的朗诵声。德拉埃手中握着笔,以他的方式划出命运的第一行文字。按照这位不时扮演文秘角色的德拉埃的说法,在写给魏尔伦的第一封信中,兰波随信寄去五首诗:《惊呆的孩子》、《蹲着》、《海关检察员》、《失望的心》、《坐客》,除了第一首之外,其余的都是最新的创作,此前他曾把那第一首诗寄给过埃卡尔。像《蹲着》一样,《失望的心》在信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因为在第一封“通灵者”的信里就有《失望的心》这首诗。诚然,我们在此相信德拉埃的记忆,他所回忆的往事显然比魏尔伦的更准确,魏尔伦只记得在这封信和接下来的另一封信里看到《惊呆的孩子》和《初领圣体》。兰波对德拉埃誊写的副本感到很满意,他也拿起笔来,讲述他的生活和悲惨的遭遇,讲述诗歌和他逃到巴黎的往事,讲述自己未完成的计划以及迟迟难以展现的“先知”情怀。他以一丝放肆的语气称自己为“小无赖”,这是沉湎于酒色生活之最明确的表达方式,他发誓如果有人在首都接待他,他会比“扎内托更乖巧”,这一说法后来给魏尔伦留下深刻印象。这里所说的扎内托是在暗喻弗朗索瓦?科佩所创作的独幕剧《过路人》中那位年轻、迷人的流浪者,扎内托由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扮演,1869年,随着演出的成功,这个后来被称为帕尔纳斯派的小团体也一炮走红。善良的布列塔尼也补充了几行文字,向魏尔伦表示敬意,并褒扬了兰波那卓越的才能。此信很快通过邮局投递出去。兰波最终大胆地给这位诗人写了信,他承认诗人身上有许多独特的东西。布列塔尼此前显然向兰波描述了魏尔伦,说他是个爽快的酒徒,不拘小节,过去是个浪子,现已改邪归正,但苦艾酒一直在诱惑着他。当魏尔伦夏天到舅舅的糖厂度假时,他们在一起喝了多少“鸡尾酒”,狂饮了多少烧酒呀!虽然兰波对自己的诗充满信心,但一想到《戏装游乐图》的作者将去阅读这些诗篇,内心难免生出一丝恐惧感。
两天过去了,等待答复的日子让他烦躁不已,他已失去耐心,同时为了最终赢得魏尔伦的信任,他又寄去几首诗。诗文还是由德拉埃誊写的,其中有:《我的小情人》、《巴黎人口剧增》(魏尔伦不也曾同情过巴黎公社吗)、《初领圣体》。魏尔伦的记忆好像不是很清晰。兰波的第一封信寄往蒙马特的尼科莱街,寄到他岳父家,此信接着又寄往加莱,当时他正在那里休假(他大概就是在那里给兰波回了信,对迟迟未能回信表示歉意),再不然就是他回到首都后,在勒梅尔处发现了这封信,总之,在收到此信后,他很快就给这位陌生的通信人回了信,因为他惊奇地发现此人的创作极为新颖别致。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告诉兰波,他欣赏这些诗作,认为诗作者本人“不可思议地带着战争武装”,也就是说,随时准备从事新诗歌的战斗。兰波险些以自由射手的身份投身到战争之中,此时却把战争带到“歌咏花草”的诗人行列里。毫无疑问,他就像一个忧郁的叛逆者,一个像贝特吕斯?博雷尔那样的狂人。魏尔伦依然记得18世纪30年代的这位狂热诗人,于是便以这位狂热诗人的伤感语气给兰波回了信:“在您身上,我能感觉到狼人的痕迹。”然而,他还是仔细阅读了兰波寄给他的诗作。有些诗里采用的新词让他感觉很不舒服,比如《我的小情人》中的“皮亚拉圆舞”,《初领圣体》里“愤怒的蔷薇”,而且医学词汇用得太多,好像作者本人渴望去教授超越波德莱尔的解剖学似的。《惊呆的孩子》中的“原地扭屁股”并未获得魏尔伦的好评,虽然魏尔伦本人也曾在比利时以帕布罗?德?埃尔拉涅的笔名发表过极为粗俗的诗《女友》。他陆陆续续收到兰波的其他来信。但魏尔伦已开始向朋友们推荐这些来自沙勒维尔的意外诗篇。他在舒瓦瑟尔小巷、煤气咖啡馆以及尼娜沙龙聚会里的伙伴们很快就和他一样,开始崇拜起兰波来,这些伙伴包括瓦拉德(Valade)、克罗兄弟(lesfrèreCros)、卡米耶?佩尔唐(CamillePelletan)、古斯塔夫?里韦(GustaveRivet)、菲利普?比尔蒂(PhilippeBurty)①等人。大家一致同意接纳这位兜里揣满诗篇的叛逆少年。最后一封信向他发出召唤:“来吧,伟大的心灵,我们在呼唤您,在等待您……”兰波大概不喜欢被人称作什么心灵,但邀请他前来巴黎才是最重要的。大家共同努力,一定要让他在巴黎过得舒适,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让他在街上流浪,隔着书店的橱窗看图书,捡别人的残羹剩饭来填饱肚子。兰波从此明白,在魏尔————————

  ①莱昂?瓦拉德(1841-1884):法国诗人;夏尔?克罗(1842-1888):法国诗人兼发明家;卡米耶?佩尔唐(1846-1915):法国政治家兼新闻工作者;古斯塔夫?里韦(1848-1921):法国诗人兼政治家;菲利普?比尔蒂(1830-1890):法国艺术家、研究远东艺术的学者。——译者注

  伦的提携下,他完全可以在诗人的大城市里获得成功。

  他就要离开家乡外出度过一段时间,而且毫不费力地掂量出此次出行的利害关系,在动身之前,他创作出《醉舟》,写这首诗既是出于自信,也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这首著名的诗篇将永远伴随着他的名字。虽然这首诗的主题是可以理解的,但究竟是什么动机促使他创作出此诗还依然是个谜。单单一首《醉舟》就足以涵盖兰波的全部意义,此诗已成为他躯体的一部分。此诗堪称是通灵的真正典范,虽然他从未明确地写过“通灵”一词。兰波刺破那“彩霞映红的天空,就像撕裂一堵墙似的”,清晰地看到“人们以为看到的东西”。如果此诗表达了修辞行家的渊博学识,那么它带来更多的是奇特的元素,是感觉与色彩的调和体。一个月之前,兰波曾多次给德拉埃背诵迪耶克斯的《孤独老人》:“我就像既无帆架、也无桅杆的浮船。”但在他的诗里,既没有“宛如”,也没有“就像”。只是船或是小艇,在神谕的诗歌里,那就是现代的阿尔戈船。难道这是寓意吗?或许是吧。这寓意着挣断船索的生活,最终达到未知的彼岸。尽管如此,诗文的开篇还是将矛头对准帕尔纳斯派诗人,那时人们称他们为无动于衷者,因为他们的诗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

  我沿悠悠河水顺流而下,

  却感觉不到纤夫在拉纤,

  红皮肤人拿纤夫做靶子

  将他们赤裸钉在彩柱上。

  野蛮人摧毁了文明那羞怯的格律。大海的诗篇以难以阻挡之势展现在人们眼前。然而,就在兰波的眼下,从家里向外望去,马斯河在缓缓地流淌着,这是难以预料的未来那游移不定的象征。

  就在他动身的前一天,在9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兰波将这首惊人的诗篇读给德拉埃听,那时他们一直走到福尔唐森林的边缘处。阳光照射在树叶上,呈现出奇妙的景色。兰波就要准备出发了,他还真有点担心呢。这个社会是否需要通灵者呢?魏尔伦以及其他人这么热切地想接待他,而他们大概又与他截然不同,那么他们在那边给他作出什么安排呢?他是在什么样的局面下动身的,我们不得而知,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则是一波三折,而且种种希望也破灭了。由于手中有魏尔伦的来信,兰波是否最终说服母亲,要她相信一个作家的命运正在等待着他呢?她显然根本不相信文人墨客。后来,伊莎贝尔向我们坦言,她母亲甚至讨厌文学。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是否更想听听德拉埃的说法呢?兰波大概非常乐意再次甩开“老妈”。德韦里埃或布列塔尼非常慷慨地送给他一个金路易,他用魏尔伦寄给他的汇票买了一张三等车厢的车票,带着这个金路易以及所有的诗稿,踏上前往巴黎的征程。朋友们一直把他送到车站。他穿越站前广场,广场上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花草树木似乎也变得乖巧了。在临上火车前的最后一刻,他琢磨着自己所从事的冒险是否与醉舟的航行有相似之处,醉舟将朝陌生的地区驶去,但抵达目的地时,“醉舟”注定会有不满足的感觉。然而,要想后退则为时已晚。沙勒维尔渐渐地被甩在身后,他离开了这座自己生来就憎恨的城市。
结识“丑陋的家伙”(1)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3
兰波的生活大概会受变换地方的影响。我们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一种追溯往事的幻想,而是一种现实,是受书信及会面所限定的现实。人生总有一个阶段需要走出去,对自己的感受有个了断,从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这超脱的境界里衍生出一种奇特的格律分析,它告诉我们感受节拍的方式,告诉我们在时空中的生活方式,人有悲欢离合,而且人总想偷偷跑出去,这也是“离家出走”的方法。从沙勒维尔到巴黎那几个小时的路程就像一道宽阔的时间界限。兰波此后所认识的东西将会不可逆转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我们在后文还会注意到,他对有些地方依然隐隐约约地牵挂于心,虽然他一直讨厌那地方,但又不能完全割舍它,那就是他的故乡沙勒维尔,一座“愚昧的城市”,或是罗什村,一个“狼窝”。

  在巴黎,魏尔伦焦虑地等待着他。此前他和几个朋友一起评论这位非凡诗人的诗。他能领会到诗中那放肆的意味。夏尔?克罗对这位奇才颇为好奇,而且也很感兴趣,于是坚持要陪魏尔伦到斯特拉斯堡车站去接他。然而,他们俩却没有接到他,不是他们到得太晚了,就是到得太早,在茫茫人群中没有认出他来。我们倒宁愿相信后一种设想,也算是命运的嘲弄吧。今天我们当中又有谁会在车站大厅里和兰波交错而过呢?他当时肯定湮没在出站的旅客之中,他的确很年轻,可并不那么出众。那么他当时是什么样子呢?魏尔伦清楚地记得“一张名副其实的娃娃脸,胖乎乎的,面颊红润,身体显得瘦高,像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冒失少年,由于正处在变音年龄,他的嗓音忽高忽低,而且口音很重,就像在说方言似的”。魏尔伦的年轻妻子玛蒂尔德可不那么客气,后来谈到兰波时,说他是“一个高大、结实的男孩子,面色红润,典型的乡下人。从外表看,他颇像是个幼稚的中学生,由于个子长得太快,裤腿显得很短,露出脚上穿的蓝线袜子,显然那是母亲给他织的。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穿戴也极不讲究,脖子上系的那条领带像根绳子似的。他有一双蓝眼睛,显得相当漂亮,但眼里却透出阴险的目光,而我们则善意地将此看作是害羞的表示”。玛蒂尔德对时尚潮流了如指掌,或许她原本希望兰波穿着典雅、文质彬彬地站在她面前吧,要是这样的话,她就显得不太公平了!但作为女人、作为妻子,她还是注意到某些细节,虽然她后来对这个讨厌的客人一直颇有微词,而魏尔伦却没有察觉到这些细节,比如兰波脚上穿的那双蓝线袜子,这几乎堪与凡高的那双破旧皮鞋相媲美。她不太喜欢他的目光,从中只看到嘲弄人的意味。况且兰波本人还给那目光蒙上一层奸诈的阴影,作为“七岁诗人”,他已经对那目光作过描述。后来谈起自己的目光时,他只是平淡地说:“我从高卢祖先身上继承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魏尔伦和克罗在车站上根本没见到兰波,而兰波见没人来接他,只好迈开大步,一直走到蒙马特高地脚下。他沿途问了几次路,在步行三刻钟之后,最终来到尼科莱街14号。实际上,魏尔伦轻率地答应兰波要在这儿接待他。这是一幢三层楼房,是有钱人的私邸,房子四周是一座花园,园中有马厩和马车库。莫泰?德?弗勒维尔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他靠收地租生活。魏尔伦娶弗勒维尔的女儿为妻,这里是他岳父母家,他妻子玛蒂尔德芳龄十六,而且很快就要做妈妈了。兰波来的不是时候,但他完全信赖主人的承诺。我们能想像出当兰波站在大门外时给年轻的女主人及其母亲留下的印象。然而,他那极为年轻的外表是赢得谅解的最好理由。魏尔伦家人把他让进来,请他在一楼的客厅里就座,小客厅里摆着路易?菲利普式的家具。时隔不久,魏尔伦和克罗也回来了。见到这位局促不安,甚至带着赌气样子的客人,他们俩感到非常吃惊。而兰波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尊容:魏尔伦前额的头发已脱光了,尽管他刚满27岁,他蓄着络腮胡子,颧骨突出,像个蒙古人;克罗的样子显得很顽皮,头发卷曲着,蓄着小胡子,目光炯炯有神。晚饭很快就准备好了,吃饭时,克罗还忘不了向客人提一些问题,兰波不喜欢这种审讯式的提问,极不情愿地应付着。兰波其实十分腼腆,但他也会做出不可思议的唐突举动。他不会刚一见面就向外人敞开心扉,即使长大成人后,也像少年时代那样极不爱说话。他们谈了那么多话,只有一句荒唐的话后来一直留在魏尔伦的记忆里,这好像是在嘲弄他记性差似的。其实,正是依靠这些点滴的琐事(就像依赖诀窍那样),人们才能重塑一个人的生活!这些点滴琐事与其本身所包含的内容有关,因为那不过是下意识的反抗。就在兰波赌气不愿意回答主人提的问题时,他看见魏尔伦家那只名叫加蒂诺的宠物狗(在这种局面下,小动物则成为害羞者的依托),于是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狗可是自由主义者!”这是毫无价值的见解,却带着一定的政治色彩,其确切的含义无人知晓。由于旅途疲劳,说完这句话,他就上楼到卧室里睡觉去了,这是主人特意为他安排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张先祖的肖像,先祖似乎用盘问的眼光看着他,第二天,他就要主人把这幅肖像摘下去。夏尔?克罗也告辞了。魏尔伦回到自己的卧室,这间房与妻子玛蒂尔德的卧室隔壁相连,他对家中留宿这位沙勒维尔的少年感到不知所措,几天后,他儿子降生于人世,他反而倒不觉得那么茫然。
第二天,两位诗人相互倾诉各自的生活经历。兰波讲述了多次离家出走的冒险举动,讲述了他那早已破灭的希望,讲述了他是如何发现自己身上具有通灵特性的。魏尔伦则向兰波谈起帕尔纳斯派最初形成的过程,那时这个名词尚未问世,路易-格扎维埃?德?里卡尔出版了《艺术》杂志,但杂志只维持了一个季度。1866年,帕尔纳斯派团体业已形成。虽然维克多?雨果不愿意支持他们,但诗歌界的前辈们还是同意去扶持这些新人。戈蒂埃支持他们。即使对许多事无动于衷,一向高傲的勒孔特?德?李勒也成为他们的朋友,有时他们还特意赶到李勒在荣誉军人院附近的家里聚会。在他家里,他们常常会碰到何塞-马里亚?德?埃雷迪亚,一个生于哈瓦那的西班牙人,是精于十四行诗的大师;还会碰到卡蒂尔?孟戴斯、科佩、迪耶克斯、瓦拉德以及傲慢的维利耶?德?利拉唐(Villiersdel’Isle-Adam)①。孟戴斯那部斯威登堡风格的《菲勒美拉》曾轰动文坛,而长得颇像波拿巴的科佩已开始写极为朴素的诗,透露出他的《亲切》感,瓦拉德则是魏尔伦的证婚人,至于说维利耶?德?利拉唐,他“装扮成天真的哈姆雷特”,人很聪明,受黑格尔思想影响颇深,是个出色的小说家。虽然他们每个人不尽相同,但他们情趣一致,意气相投。当他们鼎立支持龚古尔的话剧《亨丽埃特?马雷夏尔》时,他们的联盟得到了巩固。诚然,这不是他们的《爱尔那尼》(Hernani)②之战,由于龚古尔的话剧遭受激烈的批评,于是他们每天晚上赶到剧院为这出戏喝彩。正是在这种局面下,公众注意到他们这个团体。

  尽管《艺术》杂志遭到失败,但里卡尔并未因此而灰心丧气。他很快就去找阿方斯?勒梅尔,勒梅尔是诺曼底人,在巴黎舒瓦瑟尔小巷47号创办了一家小型出版社。他们最初的设想是办一份定期的文选类刊物,名称就选用《当代诗人》,但人们更喜欢《当代帕尔纳斯》这个标题,这使人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所发表的诗集。这份刊物以分册的形式出版,第一期刊载了戈蒂埃的五首诗、邦维尔的话剧《诸神流亡》以及埃雷迪亚的十四行诗,但刊物并未在批评界引起轰动,第二期则是勒孔特?德?李勒的专刊,人们对此依然是反应平平,尽管如此,从第四期起,局面有了很大改观,那一期刊载了卡蒂尔?孟戴斯的《莲花之谜》,此文引用了许多印度教的神话,读起来非常晦涩难懂。巴贝?道勒维,这位“文学大统帅”早已忍耐不住了,拿起笔来对勒梅尔麾下的所有作家狠批一通,并称他们为帕尔纳斯派,这个名称从此就一直伴随着他们。刊物此后所出版的分册让公众发现了许多高水平的诗人:有擅长描绘家庭场景的诗人,比如写下《散步与家居》的科佩;有鼓吹伦理的诗人,比如苏利-普吕多姆;还有给公众带来新意的年轻诗人,比如魏尔伦、迪耶克斯和瓦拉德,他们三人都在市政府工作,下班后,他们便来到“煤气”咖啡馆,相互朗读自己创作的诗,政府部门的工作倒给他们写诗创造了良好的条件。4年来,魏尔伦在这个团体里取得长足的进步,在这

  ————————

  ①维利耶?德?利拉唐(1838-1889):法国诗人兼作家,是一个个性坚强、人格独特的作家。——译者注

  ②此剧为维克多?雨果创作的五幕韵文正剧。该剧首演时,伪古典主义分子在剧场里捣乱,而以戈蒂埃为首的浪漫派则高声喝彩,以示支持,首演因此获得成功。——译者注

  个诗人团体中,幻想精神与追求美感融合在一起,邦维尔的诗就是这类混合体的典型代表。他们常常聚集在一起开会,会议的气氛轻松愉快,会议或者在舒瓦瑟尔小巷召开,或者在漂亮的文学资助者的家里举行,比如在尼娜?德?维拉尔的府第里,而尼娜经常在她家里举办文雅的晚会,夏尔?克罗还一度把她当作心上人。有时,他们也聚在一起吃饭。最近,他们举办了“丑陋的家伙”晚宴,这个名称的来历还有一段故事呢,科佩的独幕剧《过路人》在奥德翁剧院上演后大获成功,就在演出的第二天,有人就给他们贴上这个标签,而他们则大胆地将此拿来粉饰自己。《黄侏儒》戏剧评论的专栏记者名叫科西纳,此人撰文抨击他们,并用这个称呼来羞辱他们,他们对招来批评界的辱骂感到很荣幸,并将此称呼用作他们的招牌。魏尔伦答应兰波,要把他引荐到诗歌界的圣地之中,况且他已经把兰波来到巴黎的消息告诉了大家,而且还把他的几首诗传给大家看。
结识“丑陋的家伙”(3)



  兰波对魏尔伦完全空闲下来感到惊愕,魏尔伦不得不承认他已不工作了。巴黎公社失败后,他在预算局里的职位也丢了,那是一份很平庸的差事,但却给他许多空闲时间去写作。然而,在巴黎公社执政期间,在共和信念的鼓舞下,他参加了国民自卫军,而且还承担起某一职务。人们很快就任命他为“新闻办公室主任”,这是一份令人放心的工作,只要把报纸上所有对起义者“友好的或敌对的文章”摘录下来,必要时对其中的有些文章给予回击就行了。然而,在五月流血周之后,当局不分青红皂白地镇压所有参加过巴黎公社运动的人,夏尔?德?西夫里是玛蒂尔德的同母异父哥哥,虽然很少参与公社的活动,但因常与起义者来往而被流放到萨托里集中营里。魏尔伦担心更糟糕的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此时,他靠母亲的接济生活,而且在岳父母家吃住,莫泰夫妇则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帮助女儿女婿。毫无疑问,他的婚姻是与妻子真心相爱的必然结果,至少对他来说是如此,在经历过不安分的青少年时代之后(逛窑子,同行恋,酗酒成性),婚姻使他看到改邪归正的机会。但巴黎公社那动荡的局面使他的良好愿望化为泡影,他又开始喝酒,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鬼混。五月流血周之后,由于玛蒂尔德已怀有身孕,而魏尔伦担心当局的镇压行动会愈演愈烈,于是他们夫妻俩便动身到于连?德埃舅舅的糖厂去休假,并在那儿逗留了3个月,而布列塔尼恰好认识糖厂的老板德埃先生。后来他们还去了莱克吕兹,到那儿去看望魏尔伦的表兄迪雅尔丹一家人。9月份,他们返回巴黎,因为玛蒂尔德就要生孩子了。玛蒂尔德的父亲莫泰先生到自己的庄园去打猎,离开巴黎已有一段时间了。因此,魏尔伦可以更好地接待兰波,但他岳父很快就会回来,而且客人不一定非要在他家居住那么久,他们现在对他已经够慷慨的了。

  尽管得到魏尔伦一家人的热情款待,但对兰波来说,他已看出自己的处境极不稳定。我们知道兰波观察事物一贯颇有洞察力,他以此来评判魏尔伦,并超脱地赋予他“通灵者”的称号。魏尔伦不但创作出《戏装游乐图》,而且还在同一年为玛蒂尔德写下《美好的歌》,但家庭生活却让他脱不开身,而兰波则不需要这样的家庭生活。在这个既要尽义务,又要维持生活之所需的世界里,兰波却采取一种洒脱的态度,而且乐此不疲。玛蒂尔德马上就要到预产期了,而他却对玛蒂尔德非常冷漠,一点忙也不愿意帮,大部分时间都到户外去晒太阳,随随便便地躺在楼房门前的台阶上。一天,受在沙勒维尔所染坏毛病的驱使,他悄悄拿走了一只象牙雕刻的耶稣十字架,这是玛蒂尔德家中祖传的宝贝。他打算把它卖掉,大概是为了买几本书,或添置一件新衣服。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根本不适合他。

  然而,魏尔伦却拉着他在巴黎四处转悠,而他则逐渐发现魏尔伦那软弱的性格以及纵酒、懒惰等个性,他们一起去巴蒂尔啤酒馆,酒馆坐落在殉难者街上,人们给它起了一个绰号,名叫“单身汉巴蒂斯特”;还去“死鼠”酒家、马德里咖啡馆、瑞典咖啡馆、市政府对面的“煤气”咖啡馆以及“三角洲”咖啡馆。他们俩在咖啡馆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尤其是喝苦艾酒),就诗歌的未来激烈地辩论着。兰波是否将5月份所写的那几封著名信件的内容告诉给魏尔伦呢?魏尔伦后来回忆说,他们那时只谈论了自由体诗以及不同类型的散文。兰波在那时的创作依然是个谜,他肯定写了一些作品,但残缺不全的佚诗只给读者一个大致的概念。
他们常去拉丁区或林阴大道旁的店铺里闲逛,再不然就去毫无特色的葡萄酒店里买酒,因此而引发悲惨的后果。10月30日,魏尔伦的儿子乔治来到人世,就在儿子出生4天之后,他很晚才回家,而且喝得醉醺醺的。他穿着衣服,甚至顾不得摘掉帽子,便一头倒在妻子的床上,双脚还放在枕头上。玛蒂尔德注意到兰波给丈夫带来的影响有多么坏,而这两个男人却只想着和睦相处。魏尔伦在新婚初期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酗酒的毛病,但此时他又开始喝得酩酊大醉。此外,在上中学时,他已表现出同性恋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以前曾促使他去接近中学同学吕西安?维奥蒂(在巴黎公社起义时去世),这种欲望再次复发了,而且驱使他去接近兰波。这位阿登省少年那纯真的样子,甚至他的粗野习气以及古怪的“朴素”情感把魏尔伦迷倒了。至于说兰波,他不在乎那些垂涎男色的神甫私下里偷偷抚摸神学院学生的举动,正如他在《圣袍下的心》里所表述的那样,他对这种明令禁止的爱心知肚明,在巴比伦兵营里,那些自由射手或许曾把这种爱强加给他,况且布列塔尼也向他吹嘘过这种爱会给人带来奇特的幸福感。他试图说服魏尔伦投身于一项生活计划之中,以便能有“通灵”的能力。他所提出的方案是在残酷的举动里找乐子。沉湎于酒色的生活给伙伴们提供了一种有悖于自然的方法,通过他本人来改变别人,以便给诗歌带来创新。着装随便(与讲究穿着截然不同)、酗酒成性、讽刺挖苦、口无遮拦、有悖常理的爱等构成某一计划的诸多素材,但人们很难知道这一计划是否得以实施。尽管如此,所有的证言都描绘出一个粗暴、焦虑不安、性格极端的兰波,一个恶作剧者。人们听见他总是毫无节制地说粗话,见他以死来威胁与他对话的人,他吸一口烟,然后吐到出租马车辕马的鼻孔里,把别人提供给他的住所搞得乱七八糟。说实在的,在此讲述这些无价值的逸闻趣事没有多大意思,重要的是我们要从中看到他的性格,看到他的决心。兰波一直在设法让人讨厌他。无论是在沙勒维尔,还是在杜埃,在一段时间内,他希望能赢得伊藏巴尔以及德莫尼或布列塔尼的厚爱,而他此时刚与伊藏巴尔断绝了来往。从那以后,他便竭尽全力去冒犯那些帮助他的人。作为禅语大师,他正是通过粗俗的举止,通过貌似荒谬的举动来激发别人去醒悟。于是他粗暴地利用自己的自由,而且好像不由自主地向别人灌输处世之道,而这些人不过是在忍辱偷生,能明白这一点其实并不难。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3
一直饱受磨难的魏尔伦越来越依恋于他。兰波便利用魏尔伦,甚至滥用魏尔伦对他信任感,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明显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两个朋友肯定摆出蔑视一切的态度,在格拉蒂尼的《森林》首演幕间休息时,他们俩手挽着手并肩走在一起,巴黎的上流社会可都在看这幕话剧呀!报社的记者们也注意到这位有一双“流亡天使”般靓眼的英俊少年,就在首演的第二天,即11月16日,魏尔伦的挚友埃德蒙?勒佩勒捷(以加斯东?瓦朗丹的笔名)毫不犹豫地在《人民君主》报上写了一篇报道,称人们看见“诗人保罗?魏尔伦手挽着一个迷人少年的胳膊,就像在家里那样,边走边聊……那少年就是兰波小姐”。这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忠告,魏尔伦要是不想一笑了之的话,那么他本应警觉起来,因为这是招致公众反感的举动,实际上,这与1830年“年轻法国团队”的做法截然不同,那时他追随这个团队是为了反抗有钱人,而不是出于赋诗的考虑,以摆脱陈规陋习的束缚,他甚至担心自己会身陷其中,难以解脱。

  他对慧眼识珠发现兰波而感到非常自豪,况且他不想独自一人把守着这个“神奇的怪物”。他已经答应兰波,要让他出名,于是便把兰波介绍给瓦拉德、埃卡尔、梅拉、让-路易?福兰以及卡米耶?佩尔唐,福兰是一位出色的画家,是个很有才华和想像力的年轻人。这些人都是和魏尔伦很要好的朋友,从某些方面来看,他们是帕尔纳斯派里出类拔萃的诗人。虽然《当代帕尔纳斯》将他们聚集在一起,但他们依然表现出自己的个性。不过友谊和诗歌一样也是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他们很快就带兰波去见邦维尔,兰波给邦维尔朗诵了《醉舟》。大师显得很和蔼,赞赏了他的诗,但也客套地提了几条意见。为什么要让一叶小舟去说话呢(依照大师的情趣,最好是让大船去说话)?兰波感到非常愤怒,走出门时强忍着怒火,低声地嘀咕着:“这个老笨蛋!”
他对《醉舟》一直抱着很高的期望值,在他看来,这是一篇证明自己实力的诗文。就在到达巴黎之后不久,他大概已经在“丑陋的家伙”晚宴上背诵过这首诗。在我们的文学史中,这类固守古老习俗的小社团比比皆是,比如“七星诗社”的诗人们在阿尔克伊饮酒娱乐,说唱艺人在卡沃聚会等。我们在前文已知道“丑陋的家伙”之来历,1869年1月14日,科佩的独幕剧《过路人》在奥德翁剧院首演,而记者维克多?科西纳却将这个具有讽刺意味的标签贴在支持科佩的人身上。事实上,“丑陋的家伙”照样在一起吃晚饭,他们在天鹅座酒家聚会,帕尔纳斯派的部分诗人出席了晚宴。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位于卡塞特街的卡莫埃纳饭店会面,这里距圣热尔曼德普雷大街不远,接着便去位于蒙庞歇街的“千柱酒家”,酒家就设在王宫拱顶步廊里。1871年8月至11月,他们又到费尔迪南?德诺让聚会,这是一家“价格固定,葡萄酒零卖”的餐厅。朋友们(共有30多人)凑钱,以便享用一顿丰盛的晚宴,当然也少不了要痛饮一番。一张画着肥臀美女的请柬(出自费利克斯?雷加梅的画笔)将聚会时间通知给每个人。因此,魏尔伦带着兰波出席晚宴,在其他人朗诵几首诗过后,兰波朗读了他的《醉舟》。此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即使人们不会误解这样的成果,因为所有在场的人自然对这位新人抱有好感。1871年10月5日,莱昂?瓦拉德给当时远在英国的埃米尔?布莱蒙(EmileBlémont)①写信,此信是一份难得的文件,它表明兰波给听众们留下多么强烈的印象:

  未能出席“丑陋的家伙”晚宴,你真是错过一个好机会。在魏尔伦和我本人的鼎立资助下,一个不满18岁的神奇诗人出现在晚宴上,魏尔伦是他的发现者,而我本人则是他在左岸的先驱,他的名字就叫阿尔蒂尔?兰波。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单从面孔上看,他倒更像是个13岁的孩子,深蓝色的眼睛,手脚都很大,性格上则显得野性多于腼腆,就是这样一个大男孩,竟以难以置信的想像力和出奇的渗透力,使我们的朋友为之倾倒,啧啧称羡。

  “对布道者来说这是多好的题材呀!”苏里惊叹道。戴尔维利说:“是耶稣来到圣师之间。他简直就是魔鬼!”大师对我这样说道,这让我得出一个更妙的新格言:“是魔鬼来到圣师之间。”我无法向你讲述这位诗人的生平,但你只要知道他来自沙勒维尔,而且决意再也不回故乡看望家人就行了。

  你来吧,看到他的诗你会作出评价的。如果命运不在我们头上压着石头的话,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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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米尔?布莱蒙(1839-1927):法国诗人、新闻工作者。——译者注

  他就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天才。这是某种评价的冷酷说法,此评价令我心醉神迷,而这种感受已持续三周而非瞬间即逝。

  瓦拉德可能不会知道,石头将长久地悬在此人的头上,而他本人却心甘情愿不去谈论这事。那天听兰波背诵诗篇的许多人对他的诗记忆犹新,朱勒?克拉勒蒂当时也在场,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作出同样详细的描述,所用的言辞与瓦拉德的非常相似。诚然,要是以为兰波把所有人都迷倒了,那就错了。10年过后,魏尔伦回想起往事,认为帕尔纳斯派的著名诗人试图去了解兰波,但也只是一面之交,他们并未作出积极的反应,去扶持他。对各流派之争采取不偏不倚态度的年轻诗人非常赞赏兰波的诗,而那些墨守成规的诗人则以为他身上有种魔术师的意味,颇像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后来,弗朗索瓦?科佩竟毫无分寸地说他是个“成功的玩世不恭者”,更有甚者,还有人说他是贝特吕斯?博雷尔的后继者,是浪漫派的失败者,是爱好空想与喧闹声的不入流的诗人,至少卡蒂尔?孟戴斯在其《论1867~1900年法国诗歌运动》里是这么看待他的。在偶尔出席“丑陋的家伙”晚宴的诗人当中,最著名的当属马拉美,他对兰波的记忆异乎寻常,而深深印在他脑海里的竟是兰波的那双手,实际上他是这样描述兰波的:“不知他是在何等劳苦人家庭里成长起来的,我是说他那双大手,外表看起来就像洗衣妇的手,因冷暖交替,手上长满了红红的冻疮。这些冻疮似乎表明,那个职业非常艰苦,可竟然让一个男孩子去干。”当马拉美写下这段文字时,他脑子里显然还记得魏尔伦在1883年所写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他把兰波看作是在“黄金水滴”①街区里劳作的洗衣妇,而那长满冻疮的双手突然给写作蒙上强烈的奇特色彩。
尽管魏尔伦向他作出允诺,但兰波就像漂泊四方的新手,不可能长久地待在一个固定的居所里。魏尔伦后来回忆说,这位他所看重的人得到“最友好、最慷慨的款待……也是朋友们鼎立协助的款待……”如果追随诗人在1871年秋冬季的脚步,那么我们很快就会感到晕头转向。魏尔伦的岳父回来之后,兰波便离开了莫泰家的私邸。全家人把更多的精力用来照顾刚出生的乔治,而冷落了这位不速之客,况且玛蒂尔德和她同母异父的哥哥认为兰波的道德观很成问题,即使人们不计较他年少无知、放荡不羁的样子。于是,魏尔伦请求朋友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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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一处穷苦人居住的街区。——译者注

  接纳这位缺吃少穿的人,“大家轮流接待他,在这既寒冷花费又高的季节里,过一天算一天吧”。这位神奇诗人刚来巴黎时,夏尔?克罗曾到车站接过他,于是便自告奋勇第一个把他接到自己家。他和魏尔伦真挚的友谊、对这位新人真诚的钦佩感促使他马上做出慷慨的举动。

  那时他在塞吉耶13号租了一间画室,距离奥古斯丁沿河街道很近。这地方既当他的单身公寓,又是他的实验室。克罗在那儿从事实验活动,这些实验并不仅仅是从“爱情科学”里获

  得灵感。作为颇有独创性的学者,克罗尚未发现彩色摄影或留声机的原理,但他在研究制作宝石。尽管如此,他还是取得一些成果,而且毫不犹豫地投身于这类花销庞大的研究活动之中,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本人住在这儿,必要时也接待一些艺术家。况且这间房不是他一个人住,因为一个名叫米歇尔?德莱的画家有时来这儿作画,大家都用“佩努泰”这个笔名来称呼他,他主要画一些海洋风景画。

  克罗是一个喜好奇特事物的杰出人物,是以自己方式来表现的“通灵者”,是突发奇想的炼丹术士。他也写诗,诗文思维敏捷,有幡然醒悟的味道,而且写得很美,他的诗读来很轻快,在这方面堪与奈瓦尔的诗相媲美。他已写完《香木盒》中的多首诗篇。然而,他对自己的幸福感到无比喜悦,虽然这种感觉略带一丝忧郁的意味,但他的幸福感却让兰波感到十分困惑,因为兰波是那么悲观、那么难以琢磨,而且内心抱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情怀。因此,克罗不可能让他盛情邀请来的人在这儿长久地住下去。实际上,兰波似乎在想方设法对他做出令人难以容忍的举动,依照古斯塔夫?卡恩的说法,兰波把克罗精心收藏的《艺术家》杂志的每一页都撕下来,克罗之所以收藏这套杂志,那是因为他的部分诗篇就刊载在杂志上。兰波竟拿这些纸当作最粗野的用途!还有一次,好心的克罗见兰波的鞋太脏了,便把那鞋拿去擦洗干净,而兰波却故意走到街上,再次把那鞋弄得像以前那么脏。克罗不但内心受到伤害,而且还蒙受了羞辱,这种局面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而沙勒维尔的年轻人则依然我行我素,嘲弄他人,表现粗野。人们不该说是克罗把他赶了出去,但兰波大概明白他那激怒人的把戏已到了难以容忍的极限。

  就人们所了解的情况看,他对一切都不满意,对在诗歌界里所发现的东西感到恼火,对魏尔伦总是顾及自己的家庭而生气,可他本人却毅然决然地割断了与家庭的联系,人们看到他甘愿去过放荡不羁的生活,而且又去和流浪汉一起混日子,1871年2月,他曾和那些人一起生活过一两周。由于不知道他在何地,魏尔伦感到十分担心,于是便到处找他,两天之后,魏尔伦终于在莫贝尔广场附近找到他,那时他正和流浪汉们混在一起。魏尔伦究竟说了些什么才把他说服回来呢?当然不是让他回到正确的生活轨道上,而是劝他回到朋友们当中,也就是说,回到诗人们当中,虽然这些诗人使他颇为失望。也许正是在魏尔伦的倡议下,几个朋友决定筹集一点钱来帮助兰波,这点钱也算是“收入”吧(每天3个法郎),以便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伟大的艺术之中,而不必顾及生活来源”。夏尔?克罗不计前嫌,主动给古斯塔夫?普拉代勒写信,要他也能分担一部分费用,而且将接受赞助者美妙地称为“诗人的门生”。此外,作为魏尔伦的挚友,泰奥多尔?德?邦维尔没有忘记兰波曾把他当作救星,向他求助,于是邦维尔提议让他搬到奥德翁剧院附近的布奇街10号来,那儿有一间佣人的住房,是属于他自己那套居室的单独房间。人们把这间房收拾了一下,以便住起来更舒适,但由于兰波与乞丐们混在一起,染上了虱子,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就在搬进去的第一天,把衣服全都脱光,赤裸着身体站在窗前。邻居们对此很气愤,便纷纷抱怨,邦维尔大概把自己的客人责备了一通,总之,兰波在这个临时避难所里也没住上几天。后来,有人说他对散文诗喜剧《格兰瓜尔》的作者做出忘恩负义的举动。难道人们应该相信一个名叫鲁道夫?达尔赞写的东西吗?达尔赞虽是第一个为《圣物盒》作序的人,但却特别留意搜集各类流言蜚语。有一点可以肯定,兰波之所以做出怪异的举动,那往往是为了炫耀自己,但其中也包含着更深层次的意图。种种趣闻逸事如果孤立地拿出来看,会让人感到吃惊,甚至会逗人一乐。然而,人们还是要看事情的前因后果,因为这些事情暗示着某些人的处世方法。
10月份,夏尔?克罗主动为朋友们找到一个碰面的地方,我们在此又谈到克罗,几乎和魏尔伦一样,他和兰波于1871年在巴黎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般的联系。他获悉“外国人饭店”里有一间空房要出租,这家饭店坐落在拉辛街与医学院街的拐角处,面朝圣米歇尔大街,就在拉丁区的中心区域。《诅咒诗画集》里有一幅版画,描绘了饭店的整幢楼房,要是依照这幅版画,这间房应位于4层楼。然而,当欧内斯特?德拉埃于11月前来巴黎看望兰波时,发现那间房位于饭店的夹层,他在《回忆录》里断定,团体常常在那儿聚会。兰波也算是在那儿有个临时住所。然而,这间房并不一定是给他准备的,因为房间的靠墙处还摆着一架钢琴,这间房首先是给音乐家卡巴内用。卡巴内那瘦骨嶙峋面孔(如魏尔伦所说,“喝了三年苦艾酒就变成耶稣了。”)倒有幸成为马奈画笔下的对象,他肯定是这一街区的名人。

  头顶上分着一道印笔直刚毅

  他的长头发服帖地沾在额前;

  黄褐色络腮胡夹杂着橙红色

  但丁早看见常人看不到之物。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3
卡巴内早年曾在巴黎音乐学院学习,师从马蒙代尔教授。这位教授的名气很大,因此他对教授只好敬而远之了,因为他本人只创作过一些小作品,他的日子过得很惨,只是靠在低级咖啡馆或低级舞场里做伴奏谋生。他时年37岁,但结核病已损坏了他的身体。他是魏尔伦的大舅子夏尔?德?西夫里的朋友,曾给许多诗人的作品配过乐,其中既有严肃作品,比如邦维尔的《尼俄柏》;也有滑稽作品,比如夏尔?克罗的《熏咸鲱鱼》。他既赢得大家的同情,也招来他人的嘲笑,可他不在乎成为团体里的受气包,况且大家也都没有恶意。他对兰波的影响很难估量,在合住这间房期间,他们俩有可能就许多话题交换过看法,而且有些看法极为稀奇古怪,他们陷入难以想像的思索之中。或许正是通过他,兰波才对某一音乐形式有所了解,这种音乐形式与沙勒维尔军乐队所表达的音乐形式完全不同,而且最终成为《彩图集》好兆头,这一形式并非仅以简单的隐喻出现在诗集里。对于兰波来说,卡巴内在巴黎就相当于奥古斯特?布列塔尼,他和这位古怪的启蒙者起到同样的作用。当有人发现《七音符十四行诗》竟出自他的手笔时,人们不禁大吃一惊,这是一部题献给兰波的神秘作品,卡巴内在此作品里将所有的幻想慢慢地展开,这是音阶的每一个音符所激发的幻想。同样,他还谱了一首歌,指责这位新来的人:“诗人,从沙勒维尔赶过来/你在巴黎做什么?”这曲“老调”的副歌足有七段长,描绘出兰波的思想状态,而这正是他本人当时的思想状态:“孩子,你在这地界做什么?/我等待,等待,等待!”卡巴内以讽刺性的固执心态,用一行行诗句,回忆起被抛弃在沙勒维尔的“可怜的母亲”,这证明兰波曾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而且详细描述了母亲动怒时的场景,从那时起他称母亲为“母夜叉”,换句话说,这意味着母亲是一家之主,是在家里主宰一切的人。善良的卡巴内写下这曲小作品,毫不掩饰他对“孩子”的好感。有人说他既被维纳斯所吸引,又受丘比特的诱惑,歌的结尾清晰表露出他的情趣:“这是为了试探你的脾气/孩子,因此我才对你这样说/但我会向你提供食物/衣服……床,如果你愿意。”他是否真的试探出兰波的脾气呢,我们不得而知!

  文学社就这样以非组织的形式创建起来,可它却如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然而它留下的痕迹却比比皆是,比如它创办的《诅咒诗画集》,所有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在集子里写下荒唐可笑的诗,而且大部分作品都是淫秽诗。当时常去“外国人饭店”参加聚会的人一致同意采用“诅咒者”这个名字。这个词并不粗野,与兰波常常挂在嘴边的粗话相比,“呸!”这个字的语气要温和得多。现在这个字已不常用了,但它频频使用的时期可追溯到浪漫派的鼎盛期,比如在短篇小说《麻雀》中,博雷尔让他笔下的人物这样说道:“普鲁士人,呸!他们都是混蛋!”因此,诅咒者们试图表明,他们在以不痛不痒的方式斥责这个社会。他们颇像一群超脱社会体制的斗士,像不满现状、放荡不羁、难以相处的艺术家。在一段时间内,诅咒者们表现出一种陪衬的心态。诚然,他们使人预感到文学的重要时代即将来临,但后来异军突起的达达分子还是比他们做得好,他们似乎只关注拿出自己的作品来。为了分享远离家庭及粗俗者而欢聚在一起的乐趣,他们临时创建了一个文学社,而且还有一个聚会的地方,那就是卡巴内和兰波住的房间;有一本书,即那本著名的《诅咒诗画集》;有简单的仪式,比如饮酒,他们往往喝得酩酊大醉,有时还抽印度大麻,《诅咒诗画集》里有几行诗可以作证,而且德拉埃的描述也提供了佐证,那时他来巴黎看望兰波,感觉兰波由于吸食这种毒品,身体状况不是太好,虽然这种毒品颇受波德莱尔和戈蒂埃的青睐。
《诅咒诗画集》就像令人难以置信的证据,将当时奇特的气氛逼真地展现出来,这本书能流传至今,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奇迹,因为是演员科克兰一直在精心地保管这本书,而他恰好是专演夏尔?克罗独角戏的演员)。安托万?克罗为该书的封面画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而该书的首页颇为值得引述。

  文学社漫谈

  (梅拉)5个铜板!这开销也太了吧!是朝我要5个铜板吗?

  真是一群蛮横无礼的人!……(佩努泰)老兄!我刚从“富人”咖啡馆赶过来,我在那儿看见卡蒂尔了……(凯克)我真想成为有钱人。

  (魏尔伦)卡巴内,拿烧酒来!……(亨利?克罗)先生们,你们都喝醉了!

  (瓦拉德)见鬼!别这么闹哄哄的!楼下的女人在生孩子呢……(米莱)你们在我的杂志上看到有关奥地利的文章吗?……(梅西耶)真可恶!先生们,卡巴内在酒箱里捣鬼!(卡巴内)我……不能……应付……所有的人!

  (吉尔)我还什么都没喝呢,我出钱!再去买酒,这是10个铜板!(安托万?克罗)不!不!请相信我,诅咒派还真是地道的文学社名!(夏尔?克罗)确实,要论权威,那就是我本人!我就是权威……

  (雅凯)怎么没人弹琴呀!把时间这么浪费掉了多可惜呀。梅西耶,去弹那首欢快的……(兰波)嘿!他妈的!

  在这篇《文学社漫谈》中,所有的朋友都在大声随意说话。有些人的名字大家耳熟能详,其中包括梅拉,那时他还没有和兰波闹翻,我们在后文将看到他们吵架的经过。然而,有些人则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大家对米莱一无所知,而米莱却声称有自己的杂志,对让?凯克也是知之甚少。相反,我们看到与夏尔?克罗合用画室的佩努泰,而克罗却像一位无可争议的领导者。他身旁自然还有他兄弟在辅佐他:他们是安托万医生和蜡像雕刻师亨利。梅西耶在这里并不太引人注目,后来他担任《新世界杂志》社长,而马拉美那篇《类比的精灵》就发表在这份杂志上。在这个奇特的文学社里,魏尔伦、瓦拉德和安德烈?吉尔算是最出众的人物,魏尔伦与瓦拉德是出席“丑陋的家伙”聚餐会的常客,至于说漫画家安德烈?吉尔,兰波本可以提醒他,一年前他们见过面,那时兰波处境悲惨,还曾经跑到画家的画室里睡过觉呢。《诅咒诗画集》读来颇为引人入胜,但它并不仅仅是了解当时几个怪诞人物从事文学活动的原始资料,它反映出影响诗歌界的深刻变革。帕尔纳斯派诗人刚刚团结在出版商阿方斯?勒梅尔周围,但很快就又四散开来。1870年的普法战争以及巴黎公社的动荡局势在帕尔纳斯派当中引起分裂。同情巴黎公社起义者的诗人,比如魏尔伦和瓦拉德,则拒绝与向当局妥协的诗人保持联系,甚至断绝了来往。勒孔特?德?李勒和埃雷迪亚则摆出一副高傲的有钱人的样子。总之,他们的诗和他们的政治观点属于同一类型:内容呆板、思想陈腐、形式僵硬。而善良的弗朗索瓦?科佩却像江郎才尽似的,他描写的“小人物”缺乏想像力,而他的《散步与家居》几乎就是平庸之作(1871年7月,魏尔伦从芳普镇给瓦拉德寄了20多首这类风格的诗,他显然是在戏谑地模仿科佩的诗),可他们却责备科佩的《铁匠罢工》所表达的观念太正统了。最终,几位挑剔的年轻诗人以其虚情假意的话语让这些豪饮者,这些死不悔改的幻想者极为恼火。拉蒂斯博纳没完没了地挖掘他那有利可图的灵感,凭着这灵感,他创作出《儿童喜剧》,而阿方斯?都德却在为回避现实者大唱颂歌。《诅咒诗画集》里所有的诗文图画向过于追求美感的诗提出嘲讽的指控,这些诗画以下半身的现实来对抗唯美的诗篇,并将这种现实滑稽地表现出来,以便让那些唯美主义的追随者们能幡然醒悟,因为那种美不过是温文尔雅、矫揉造作的东西。显然,诅咒派写出这类讽刺性诗篇,并非出于为未来诗歌开辟道路的考虑。人们在其中只看到毫无意义的娱乐,其实这种看法有失公允。他们将嘲讽对象的文学怪癖突出出来,这种做法与文学界里非凡的造反者那破旧立新的壮举不谋而合,这位造反者就是伊齐多尔?迪卡斯,他于1870年11月去世,死时还依然是个默默无闻的诗人。魏尔伦、兰波、瓦拉德(他并未履行自己的诺言)是为这部奇特诗画集创作作品最多的诗人。有时,科佩给他们带来灵感,使他们创作出一篇彻头彻尾的滑稽诗文,为某种外表绚丽、内容平庸的诗不吝赞美之词;有时,他们匆匆赶写几首缀音十四行诗,在这些诗里,法语要经受严格的考验。兰波写出许多奇特的精美作品,他的魅力发出耀眼的光芒,美化了晦涩、生僻的词汇,而他常用这样的词汇来做诗。他和魏尔伦合作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此诗对唤醒他的性意识可谓意味深长,阅读淫秽书籍对他的性意识也是一种刺激,比如他读过格拉蒂尼在布鲁塞尔秘密出版的《主教代理官的风流韵事》。梅拉在其诗集《偶像》里赞颂了女人的玉体,兰波模仿梅拉的笔法,非常典雅地与魏尔伦合写了一首赞美“屁眼”的诗。“我们的屁股与她们的截然不同。”第一行诗这样写道,在合作写过这首诗之后,两人很快就建立起厚颜无耻的密切关系。但在这类不太正统的诗集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老傻瓜的回忆》,虽然此诗的署名为“弗朗索瓦?科佩”,但毫无疑问,此诗绝对出于兰波之笔。这一次,滑稽模仿他人的兰波试图创建一种忧郁、沉闷的气氛,而不想再去模仿他的原型,在这个气氛里,他以令人震惊的精确笔触把性的神秘感,把性所引发的种种困惑表达出来,那是梦境有时所表露的场面。兰波不想再逗人发笑,在此为他的《七岁诗人》和《初领圣体》写了续篇,而这个续篇是不可明言的,他表明人们完全可以从最底层、从泥土、从血汗开始起步,最终达到某种幻觉的境界。从表面上看,《诅咒诗画集》汇集了许多揶揄的诗文,但实际上,它恰好证明兰波在以挑战的姿态继续从事自己的文学冒险活动。严峻的政治局势已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节奏。人们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平静地生活了。欧仁?鲍狄埃在《国际歌》中斩钉截铁地高声呐喊着:“(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在日常生活潜在的危机中,在日复一日困苦的生活中,某种活泼轻快的放肆言行一直在激励着人民运动的支持者,激励着政治势力的同情者,激励着为“复兴”而准备付出一切的诗人。一年后,埃米尔?布莱蒙就以《复兴》为题创办了一份杂志,不过对于不安分的兰波来说,这份刊物太温和了。
在卡巴内房间里所举办的聚会并未持续多久,诅咒者的活动似乎在以其他形式展开。不久以后,一个自称为“生存者”的团体创建起来,将新一代的放荡诗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刚好接替1871年那一批放荡不羁的诗人。兰波的多篇诗文被编入到《诅咒诗画集》里,这证明他一直在不停地写作。他居无定所,从简陋的住所搬到临时的房间,总是搬来搬去的,这种流浪的生活显然无法使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长篇作品创作之中,有些人为他筹集资金,以便使他摆脱物质生活的烦恼,希望他能拿出有分量的长篇作品,尽管他们对此不抱太多的幻想。然而,他的脾气秉性容不得他去创作长篇巨作。他创作的节拍取决于情感的爆发,取决于反应速度,取决于紧迫性。他是怀揣着《醉舟》来到巴黎的。他让许多人认识了这首诗,大家对此诗也是交口称赞。魏尔伦十分关注他所做的一切,于是便把他创作的所有诗文精心地誊写了一遍。

  因此,我们手中就有这么一份“档案”,档案里包含着兰波在1871年底依然十分看重的所有诗篇,其中有他早先寄出去的诗,这些诗都是德拉埃誊写的,还有后添加进去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诗是他在巴黎逗留期间创作的。那时,他把其中的一些诗赠送给新结识的朋友,将《元音》,大概还有《乌鸦》赠予布莱蒙,后来他否认将后一首诗送给布莱蒙;将《晚祷》赠给瓦拉德,此诗与《诅咒诗画集》中滑稽可笑的诗篇非常相似。魏尔伦那时还在记录整理《农牧神头》,此诗与《戏装游乐图》里的《农牧神》定稿已极为相似。人们通常认为兰波就是在那时写下了《元音》,单单这一首诗竟让几代读者感到惊愕不已,但此诗在给他带来钦佩的同时,也给他引来嘲笑。难道我们应该从中去猜测卡巴内对他的影响吗?而皮埃尔?珀蒂菲斯就是这样做的。但卡巴内将自己的《七音符十四行诗》题献给兰波,好像以此与室友所写的那首诗相呼应,而不是向他提供一种模式。在根据真人真事编写的小说《迪娜?萨米埃尔》中,费利西安?尚索尔披露了诅咒派的某些活动,那时许多人都乐于编写这类小说,孟戴斯后来在《老太婆之家》中也将尼娜?德?维拉尔沙龙透露给公众。在那部小说里,卡巴内改头换面成为拉普奈斯,他鼓吹万物照应说,而且还拿斯威登堡的直觉做理论依据(巴尔扎克、戈蒂埃以及波德莱尔都读过斯威登堡的书),甚至借用某些音乐经验,自18世纪以来卡斯特尔神甫一直在作这样的尝试。兰波本人则以阿尔蒂尔?桑贝尔的名字出现在小说里,他背诵自己写的《捉虱女人》,此诗大概就是在那时写成的,而不是像伊藏巴尔后来回忆的那样,写于1870年9月从马扎监狱返回故乡之时。在那首著名的十四行诗《元音》里,兰波同样借鉴了在1871年5月那封信里所表达的思想。他表达出感官的迷茫之意,推出字母研究的雏形,这一研究甚至可以使人变得疯狂。

  A黑,E白,I红,U绿,O蓝:这是元音

  总有一天我将说出你们潜在的起源:

  ……

  对这首惊人诗篇的解释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作为主要见证人,魏尔伦似乎预先就想遏制那种种解释,并以过分的超脱态度断言:“……在兰波的思想里,那首著名的十四行诗《元音》不过是展现自我抱负的手法,他想依照自己的意愿创作出最美的十四行诗,这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比拟的十四行诗,他的抱负不是最终得到印证吗!”这番话说得过于绝对,但显然很难令人信服。在经过一番对比之后,人们反而认为兰波是以波德莱尔的《灯塔》为原型创作出这首《元音》的,而《元音》颇像就语言所做的深沉的梦。波德莱尔这样写道:“德拉克洛瓦,魔鬼出没的血湖。”在这首诗里,波德莱尔嵌入一位艺术家的名字,接着便用类比的手法将艺术家作品所暗示的东西一一展现出来,而兰波则在自己的诗里预示一个元音,并把这个元音在他内心里所激发的幻想表达出来。依照魏尔伦的说法,就在那同一时间,兰波大概创作出一首名为《守夜者》的诗,据说这是他写得最美的一首诗,然而我们对此诗却一无所知。魏尔伦无法凭借回忆再现此诗(可他后来竟然一字不差地回忆起《巴黎人口剧增》),但他对此诗的感受却极为强烈:“这是一种震撼,一种豁达,一种可恶的忧愁!事实上,阿尔蒂尔?兰波先生以其难以抑制的忧伤情调写下此诗,我们完全相信这是他写得最美的一首诗。”正是在那段局势很不明朗的时刻,兰波创作出最初几篇散文诗,德拉埃告诉我们那是波德莱尔体的散文诗。那么这篇长达几十页的《精神追击》式的散文究竟描写了什么呢?此诗一直在魏尔伦手里,后来被玛蒂尔德抢去了,大概此后便佚失了。
尽管如此,兰波显然不满足于到咖啡馆里消磨时间,不满足于去捉弄那些他不喜欢的人,他一直在不停地写作。然而,遗憾的是,流浪的生活使他的手稿散落到各处,甚至彻底遗失掉了,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那时他并非只投身于诗歌创作,而且一直在设法找个临时工作。看到亨利?梅西耶的证言,人们觉得兰波并未放弃要从事新闻业的梦想。实际上,梅西耶送给他一套蓝色绒领西服,好让他穿着这身服装,体面地去见《费加罗报》的主编,兰波或许给这家报社写过时事散文,如《白夜》、《好战分子机构》等。虽然此事并无别人作旁证,但这与兰波的计划毫不矛盾,他在沙勒维尔时就曾多次尝试着去实现这一计划。

  在诅咒派文学社停办之后,一直四处漂泊的兰波将会有一个新的生活环境。他想在这个令人懊恼而又吵闹的巴黎长久地待下去,而且待得越久越好,因为巴黎对于工人和诗人来说可是个好地方。魏尔伦再次为兰波的固定住所提供资助,他在一所简陋的楼房里为朋友找到一间顶层阁楼,此楼位于康帕涅街与地狱林阴大道的拐角处,距离蒙巴纳斯公墓很近。楼下底层是一家百货店铺,兼卖面包和葡萄酒,店主人名叫特雷皮耶。在这个街区里,艺术家们开始设立自己的画廊。况且魏尔伦刚把让-路易?福兰介绍给兰波,由于福兰总是带着巴黎顽童的样子,于是大家便把“伽弗洛什”①这个绰号送给他。《戏装游乐图》的作者喜欢带着这两个年轻人出去散步,而他们俩身上也带着古典美小伙的遗风。魏尔伦慷慨地给他们俩送去绰号:称福兰为小黑雌猫,兰波为小黄雌猫。在过度自由的刺激下,他把自己的家庭抛置在一旁,去满足自己的欲望,满足自己的爱好,而那种自由正是兰波所推崇的。魏尔伦深夜才回家,回到家里,不是大吵大闹,就是寻衅找茬,有一次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竟然威胁要杀死妻子和儿子,见此局面,亲朋好友都为他感到担心,而他母亲清楚地意识到是酗酒使他失去了理智。显然他还在继续供养兰波。自从兰波来到巴黎之后,他花掉了一大笔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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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4
 ①雨果《悲惨世界》中的人物,是流浪于巴黎街头的顽童。——译者注

  慷慨地资助兰波恐怕就是对这笔开销的最好解释。

  12月13日夜里,魏尔伦带着兰波和福兰回到尼科莱街,他把两个朋友安顿在自己的卧室里。第二天一早,他就动身赶往阿登,行前他嘱咐家人照顾好这两位朋友,但他们俩不想趁机滥用魏尔伦的盛情款待,于是第二天天一亮,他们俩也离开这里。魏尔伦的种种安排以及突然动身离家的举动,不禁让人感到十分吃惊。实际上,魏尔伦手头上的钱已全都花光了,他要去帕利泽尔镇找公证人,将路易丝?格朗让姑妈留给他的那份遗产要过来,姑妈已于1869年3月22日去世了,姑妈曾是他的教母,而且以前对他一直很关心,要他在巴黎别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鬼混,她甚至还梦想着能让他娶一个阿登省的姑娘为妻呢。大家现在不难猜测出这笔遗产用在谁身上了吧。在帕利泽尔镇,他和朋友们一起欢度圣诞节,根本不打算赶回巴黎,他不想面对家庭的争吵,不想面对情人的要求。他也由着自己的性子,在外漂泊一番。接着他又前往马斯河谷,来到沙勒维尔,他在那儿,在宇宙咖啡馆里又见到德拉埃,当德拉埃来巴黎找兰波时,他对德拉埃颇有好感;他还见到布列塔尼,这位芳普镇的老朋友也是兰波幕后的老师。布列塔尼摆出一副可笑的样子,让魏尔伦感到很高兴,他曾给夏尔?德?西夫里写一封言辞放肆的信,在信中讽刺地描述自己这幅可笑的样子,宣称作为收取间接税的职员,尤其是作为出色的中提琴手,他很乐意能在外省的小镇里接待他。或许这是魏尔伦第一次走访沙勒维尔,我们能想像得出他在玛德莱娜沿河街道5号甲的窗下表示敬意的样子,他试图去走访所有那些兰波向他讲述过的人。

  他和德韦里埃一起讨论,从而发现德韦里埃是一个很文雅的人,是个出色的共和分子,是一个兄弟,他还和《东北》杂志社社长佩兰谈过话。他毫不犹豫地和新结识的“志同道合者”一起到乡村去远足:

  山丘吹来微风,

  马斯河,滴滴水

  大家在路上喝

  在每个路标处,

  大家吸着香气,

  嘴里抽着烟斗!

  兰波到巴黎是为了去见那些时尚的文人,而魏尔伦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赶到外省,去走访那些奇特的人物,去结交那些有怪癖的人,与喜欢唱反调的学者以及给他带来意外收获的人打成一片。

  就在这段时间里,兰波过着焦虑不安的日子。他手头上已没有钱了,魏尔伦留给他的那点零用钱也逐渐花光了。他还一直去见诅咒派的朋友们,善意地拿卡巴内开玩笑,试着和安德烈?吉尔讲俚语土话。他陪福兰去卢浮宫临摹著名的油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称宁愿让巴黎公社把这些陈旧的画作,把这些没用的遗物都烧掉。福兰所披露的这些看法使人认为图画世界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拿此说法与《彩图集》对比的话,人们或许会感到吃惊。但这类诗篇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内心的幻觉,而非取决于对现实图像的感受。和古希腊盲诗人荷马一样,有通灵能力的兰波可以探测未来,但却难以指明现时。然而,他对绘画的保留态度并未妨碍他成为阿尔弗雷德-让?加尼耶的模特,加尼耶是蒙巴纳斯那一带的二流画家。那幅肖像画上标注着两个日期,一个日期注明此画作于1872年,“地狱林阴大道,面对蒙巴纳斯公墓的大门”,即“康普街”,兰波用这个词来暗示他的住所,他的营地;另一个日期标在画的背面,上面写着“1873年”。画作的技法很粗糙,画中人物的相貌与真人相差甚远。画面上的兰波瘦骨嶙峋、忧郁苍老,显得极为沮丧。
对于兰波来说,1872年注定是极不稳定的一年。魏尔伦显然已经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带回来的钱可以帮助他们实现新生活的计划,但兰波仍然完全要靠魏尔伦来扶持,他焦虑地等待着魏尔伦,正如他后来所写的那样“闲散的年轻人/只有屈从一切”,而玛蒂尔德则希望挽救他们的家庭,她想方设法让丈夫再回原单位工作,巴黎公社之后,他就丢掉了那个岗位。通过熟人的疏通,回原单位工作的事出现转机。魏尔伦夫人还特意宴请负责办理此事的办公室主任,然而在午宴上,喝得醉醺醺的魏尔伦表现得糟糕透了,再想回原单位上班的希望是一点都没有了。像兰波一样,他也沉湎于酒色的生活之中,而兰波呢,却在天天向他灌输不良习气,他被这个天生放肆无礼的少年迷住了,况且爱情已使他们的关系变得十分密切,他对兰波更是言听计从。《屁眼十四行诗》似乎就写于那段时间,除此之外,兰波没有写过任何文字以表明他的同性恋行为,在这行为当中,应当首先看到某种他认可的因素,因为此行为属于“理智的放荡举止”之范畴。至于说魏尔伦,一切都服从于他那伤感的爱好,他的行为举止或许与旧习复发有关。后来他在蒙斯监狱里写了一首诗,清晰地回忆起那段时间的往事,因为诗中明确写道:“关于康帕涅街那间房的事,1872年1月于巴黎。”《诗人与缪斯》一诗描绘了这间破烂不堪的陋室惨状。“房间,你是否保留着那可笑的幽灵,/噢,光线灰暗、蜘蛛横行?”他厚颜无耻地回忆起“力大无比的夜”,人们或许对此是不会产生错觉的。但伦理道德很快就占了上风,魏尔伦将一切都归纳于这个否定之中,归纳于这个痛苦的罪责之中,好像是为了永远地摆脱这个错误:“人们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善良的人呀,对这些事你们什么也不懂。”我们很不情愿地要责备魏尔伦的这几行诗。“这些事”究竟是指什么呢?“事实”又是什么呢?不管怎么说,凭着“这些事”和“事实”,魏尔伦和兰波的生活业已成型,这一生活充满了罪责、幼稚和孤僻。

  1872年1月,从帕利泽尔镇返家之后,魏尔伦似乎在想方设法毁坏自己的家庭。他对兰波那狂热的爱使他昏了头。夜不归家,外出寻乐,酗酒滋事,他贪婪地沉湎于过去的陋习之中。每次回到尼科莱街家里时,他都要和妻子吵架,而且每一次都是他“挑起”争端。他时而用点燃的火柴威胁玛蒂尔德,甚至想烧掉她的头发,时而就像一个醉汉,对妻子施展拳脚。有一次,他甚至把火气撒到小乔治身上,粗暴地把孩子扔到床上,接着,面对高声呼救的玛蒂尔德,他朝她猛扑过去,想捂住她的嘴,但依照玛蒂尔德的说法,他试图掐死她。魏尔伦当晚便跑到母亲家里去过夜,第二天一清早,年轻的妻子便带着孩子,随父亲离开了巴黎。两天后,魏尔伦回到尼科莱街,发现妻子和孩子都不在家,而莫泰夫人又不想透露出他们的去向。此时,他拿不定主意,于是便设法与妻子和解,妻子来信坦言愿意与他和好如初,回到家中,但兰波必须离开这儿,闻此言,魏尔伦感到很恼火,拒绝屈从这样的要求。在《忏悔录》里,他装出不理解妻子的样子,甚至指责她在嫉妒自己的朋友:“从道理上讲,这并不是一种爱情,一种好感,而是一种钦佩之情,一种极度的惊讶感,你所面对的这个大男孩刚满16岁,但却写下那么优美的文字,正如费内翁所说:‘或许他的文字已超越了文学’”……

  就在那同时,著名的“丑陋的家伙”晚宴依然定期举行。兰波和魏尔伦也常去参加。一天晚上,一个名叫奥古斯特?克雷塞尔的人朗读自己写的《战斗十四行诗》,此诗写得枯燥乏味,而兰波则越听越感到烦躁,于是便随着诗的节拍一句句地骂着:“他妈的!”埃蒂安?卡尔雅(étienneCarjat)①想为挨骂者辩护,便把骂人者当作“小混蛋”训斥了一通,兰波抄起魏尔伦的剑杖,朝敢于辱骂他的人刺去,划伤了卡尔雅的手臂。这一下子,他在这个小圈子里就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了,此时这是惟一尚能容纳他的团体。他想把自己的规则强加给他人,但欲速则不达,而他本人不过是个天才少年,是刚刚落脚巴黎的沙勒维尔人。然而,在他到达巴黎之后不久,魏尔伦特意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卡尔雅的画室,好让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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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蒂安?卡尔雅(1828-1906):法国摄影师,做过演员,漫画家,新闻工作者,曾为雨果、波德莱尔等著名人物拍摄肖像。——译者注

  尔雅将年轻诗人的形象永久地保留下来,卡尔雅曾任《巴黎林阴大道》杂志社长,而且还是一位出色的摄影师。那张大家非常熟悉的照片就是卡尔雅拍摄的。在椭圆型的画面上,兰波略显柔弱,但穿戴得很体面,脸上胖乎乎的,下巴带着明显的特征,头发很浓密,发型还是头年夏天做的,后来又理过发,但有几绺头发怎么也梳不倒。他的眼神让人颇为吃惊:眼光明亮,悲怆中带着几分高傲,好像在仔细观察镜框外想像的东西,那目光超越了我们,超越了世界。兰波之所以与《醉舟》融会在一起,恐怕也正是因为这幅照片,它将梦境和超感官知觉永久地定格在肖像里,灰色的背景就像那天空。

  兰波对卡尔雅的攻击举动还造成其他不良后果。当时,许多画家都在描绘画室的内景,将出名的朋友和模特汇集在自己的画室里。在库尔贝的《画室》里,大家还记得画面中在读书的波德莱尔,在油画最初的原稿里,波德莱尔身旁还陪伴着让娜?迪瓦尔(后来他让画家把让娜抹掉了)。方丹-拉图尔经常走访文学界的后起之秀,打算把艺术家团体画进油画里。他首先生动地绘制出一幅《向德拉克洛瓦致敬》。接着,他想去描绘波德莱尔的弟子们,让他们聚集在《恶之花》诗作者的画像前。然而,出于种种原因,他所求助的那些人都不愿意露面,于是他决定选用不甚出名的文学家,便去找常常出席“丑陋的家伙”晚宴的诗人,因为他偶尔也去参加这个晚宴。画面表现的是晚宴之后的场景。画的近景是桌子的一角,桌上铺着白桌布,上面摆放着酒瓶、玻璃杯、咖啡杯。桌子后面从左至右(不分坐立)分别是魏尔伦、兰波、佩尔唐、瓦拉德、戴尔维利、布莱蒙、皮埃尔?埃尔泽阿以及让?埃卡尔①。然而,画面的结构显得有些不协调,画面右侧的一束花像是多余之物,其实原来这个位置是留给阿尔贝?梅拉的,在兰波与卡尔雅激烈争吵之后,梅拉拒绝出现在这幅画面上。所有出现在《桌子一角》里的人都摆出不自然的样子,给人感觉好像他们相互间并不认识似的。不论是侧面像,还是正面像,每个人似乎只关注自己的形象。魏尔伦的面孔颇像卡尔梅克人,头发已过早地脱光了。在整个刻板僵直的画面上,兰波的面孔引人注目。他的姿势还是传统的,他用一只红扑扑的手托着头,而这副面孔则表现出年轻人梦境般的美,自从卡尔雅为他拍摄照片之后,他的头发又长了许多,显得乱糟糟的,但却颇有浪漫的色彩。尽管如此,魏尔伦依然觉得画得不像,他后来回忆说:“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他那苦涩的厚嘴唇上闪烁着某种柔情,给人好感。”将这些人描绘在一个画面上,表面看起来有些不太恰当,但方丹-拉图尔还是准确地再现出“伤感”诗人的支持者,他们将永远出现在兰波短暂的文学生涯里,虽然他们不过是二流诗人。尽管如此,兰波还是同意去画家的画室,以配合画家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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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作者所描述的画面人物排序与原画说明有出入。——译者注

  方丹-拉图尔在位于巴蒂尼奥勒的画室里为兰波画了一幅水彩肖像画。这幅油画几经周折,最终还是完成了,因为方丹-拉图尔在最后一刻不得不抹去梅拉的画像。此画于1872年3月拿到沙龙展上展出,后来许多讽刺性的报刊杂志都以滑稽的笔法去模仿这幅画①。

  就在这一系列事件发生的同时,魏尔伦一直对玛蒂尔德离家出走感到担心,然而却拒绝她所提出的所有和解建议。就在那时,一位诉讼代理人很快起草了一份分居申请,并附上一张医院出具的证明,证明她身上确实有遭受虐待的伤痕。2月10日,魏尔伦受法庭传唤,出庭应审。在这紧迫之际,他最终还是作出回应。他马上给妻子写信,接受她所提出的建议,并向她保证会把兰波送回老家去。我们能想像得出他是如何与兰波商讨此事,并说服他返回阿登省的,我们在此仿佛听到兰波挖苦魏尔伦的话语。但由于手头上连一分钱都没有,兰波也无法拒绝这个要求。从那时起,他要尽快返回故乡,重新与家人团聚在一起,然而出于某种关切的意图,魏尔伦并未把他直接送回到沙勒维尔,而是送到阿拉斯的一个亲戚家里,同时向兰波保证会尽快把他接回来。玛蒂尔德觉得自己从此在家里腰杆又硬起来了,因此很快

  便赶回家中。当兰波强压着内心的怒火来到巴黎北站乘火车时,他知道“谎话连篇的夫妻”这段故事会很容易地融入诗歌的抱负之中。醉舟将再一次撞到家乡港口的岸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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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4
折磨、祈祷以及苦难的征程(1)



  关于兰波在阿拉斯逗留的往事,我们至今是一无所知,但他完全有可能住在魏尔伦母系家族的一个亲戚家里。据德拉埃说,1871年底时,兰波夫人收到一封匿名信,该信披露了她儿子的不端行为。此信若非出自莫泰夫妇之笔,那么谁会把这样一封信寄给兰波夫人呢?其实他们早就迫不急待地要女婿甩掉这个寄生虫。兰波有可能在母亲的威胁下,答应母亲回到她身边,就在那同时,魏尔伦希望他暂时先回家乡,因此在几经周折之后,他回到沙勒维尔。

  在这个“最愚昧”的小城里,他还是决意不想工作,不想回到正确的生活轨道上来。他向往着自由,虽然这个自由不过是虚渺的,他只是满足于再去见德拉埃、德韦里埃、布列塔尼等老朋友,满足于制造耸人听闻的事件,让那些经常光顾咖啡馆的年轻人为之惊诧,他已经给这些人留下一个死不悔改的放荡者的名声。许多关于他的逸闻并不那么吸引人,但其中有一条则清楚地表明他身上所特有的挑衅欲。他坐在咖啡馆里,桌上摆着一大杯啤酒,这时他看见一群流浪狗从眼前走过去,于是便高声说,他会把这些狗领回家去,让它们蒙受“最后的羞辱”①。自从对加蒂诺说出那句评语之后,兰波显然对狗类作过极深刻的思索!然而,他的话并不总是局限于这类胡吹神侃上,人们亦希望如此。因此,德拉埃向我们断定他正在同时实施几项诗歌计划。此时是1872年2月~3月。兰波很快就将重返巴黎。许多传记作者认为,在阿登省度过的那两个月里,兰波创作出多种多样的诗文,其中有“新诗”,有《彩图集》的最初几段,还有其他散文诗,事实上,这也证明为这些文字确切地标定写作时间是不太可能的。就兰波在那段时间的创作提出自己的看法,想像着他在那段时间里写出大量的文字,这是十分困难的,实际上,人们不可能将兰波诗歌的多种光环都集中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如果相信德拉埃说的话,那么许多消息都是值得考虑的,尽管这些消息有时是前后矛盾的。

  在阅读米什莱的作品,尤其是读过他的《法国历史》之后,兰波大概设想写一系列叙事散文,去展现过去的场景。德拉埃断言兰波已酝酿出不同类型的散文诗,其中有《旧时代的照片》,此诗也许从这个新艺术里获得灵感,兰波也见过几个掌握这门新艺术的门徒,其中有卡尔雅(就是他想用剑杖杀死的那个人),还有夏尔?克罗,此人一直致力于发明彩色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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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强暴、奸污的委婉说法。——译者注

  影。他的散文诗预示着《彩图集》的“描画盘子”,谁知道呢?那时兰波想具体地描绘出一个“美妙的故事”,正如他自己反复诉说的那样,因此德拉埃记忆中的几个印象也是有根据的,兰波想展示中世纪那“血红的星饰和金制的护胸甲”,展示一个身穿铠甲,头戴金冠的古代人物。他或许还写了几篇与圣经有关的散文,比如耶稣在伯赛大水池边的故事。德拉埃所讲述的这些事虽然无法核实,但还是值得人们认真考虑,哪怕只是把它当作某种证言也好,这说明兰波似乎一直在对写作形式作各种尝试,这种富有诗情的散文与他那美妙的诗文相得益彰,并在《地狱一季》里大放光彩。尽管如此,随着从未发表过的文字逐渐被人发现,德拉埃也在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记忆。但他后来从未修正过有关《旧时代的照片》一诗的记忆。

  不同的资料证明兰波也在从事其他类型的研究。实际上,通过他写给魏尔伦的信,尤其是通过魏尔伦的回信,我们完全有可能描绘出当时他最为关注的题材。那时,他在市立图书馆里总要待上很长时间,虽然他发现了米什莱的《法国历史》,但他同样对各种文学形式感兴趣,而这种种文学形式似乎与他在1871年里创作的诗毫不相干。

  他仔细翻阅着法瓦尔的小咏叹调,这位18世纪的诗人为许多歌剧编写歌词,那些歌剧显得很幼稚,比如有的讲述田园诗般的恋人故事;有的描述乡村里的冲突;他还编写了许多歌曲,这堪称是音乐剧的最初尝试。兰波对这种陈旧的韵律颇感兴趣,他把《遗忘的小咏叹调》连词带曲寄给魏尔伦,魏尔伦让内兄夏尔?德?西夫里帮忙识谱。兰波突然对法瓦尔感兴趣,人们也许对此感到惊讶,其实当魏尔伦本人发表《戏装游乐图》时,整部诗篇不也是受华托的影响吗,而华托所表现的世界既轻佻又伤感,想到这一层,人们也就不会感觉惊奇了。龚古尔兄弟也拿出几篇论那个时代艺术的文章。尽管兰波对绘画不感兴趣,但他依然对魏尔伦那带着韵律意味的精美小画颇为赞赏。当然,我们不应将艺术割裂来看,而要看其连贯性。虽然他和魏尔伦的通信很少留传于世,但现存的那些点滴文字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他,那时的兰波似乎已预感到新的诗歌即将来临。然而,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我们却永远也无法知道了,除非那些已遗失的文字能重见天日。魏尔伦将寄自沙勒维尔的信件放在家中的一个写字台里,他后来对此作了简略的描述,玛蒂尔德把这些信件拿走之后,交给了一位诉讼代理人,而且把那些她认为过于放肆的信都烧掉了。不过她后来断定,信中所有的诗文都与此后陆续发表的文字相符合,而且她也看到那些发表的文字。她虽然是这么说,但正是由于她的过错,许多诗文似乎都遗失了,其中就有那篇著名的《精神追击》手稿,这个标题以其准确的思路及抱负令人去遐想。魏尔伦非常看重这篇诗文,认为这是兰波写得最成功的作品。但这篇诗文是从沙勒维尔寄给他的吗?
在回到阿登省的那段时间里,兰波显然没有闲下来,虽然他拒绝任何有报酬的工作,甚至不听母亲的劝告。当他不在小城周围闲逛时,当他不去光顾那些小咖啡馆时,他就待在玛德莱娜沿河街的家里读书,再不然就拿起笔来不停地写下去,而他在小咖啡馆里总是借酒消愁,因为他对烈性酒早已习以为常了。“老妈”提醒他,说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前途的,根据帕泰诺?贝里雄的说法,他干脆地回答道:“那我也认了,我就要写,我必须得这么做。”我们已经知道他在作什么样的尝试,此外他还写了许多诗,其中有好几首诗流传下来,兰波在重返巴黎之后,似乎把这些诗又重抄了一遍,然后注明后来的日期。1872年4月,魏尔伦在一封信中要求兰波把“不好的诗(!!!!)”以及“祈祷诗(!!!)”寄给他。在同一封信里,他以更明确的形式再次重复了这两个字的含义,即“旧诗”和“新祈祷诗”。旧诗难道被其作者视为是不好的吗?魏尔伦对此深表怀疑,因为他在这个评语后面加了四个感叹号,以表示他并不同意这种说法。而兰波呢,难道从此他就专注于写奇特的“祈祷”吗?通过这些祷文,来表明自己的忍耐状态,他在忍受着分手的折磨,而他认为这种离别是不公正的。1895年10月,魏尔伦在《元老院》上撰文,回忆起兰波写的一部诗集《虚无的研究》,而这部诗集从未发表过,魏尔伦指出,兰波在不满17岁时就已经察觉到迭韵以及被他称为“虚无”的节律。在这个月之内,兰波的诗确实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那些人们习惯称之为“新诗”的诗文也许就是在那年春天问世的,这个论据并非是绝对合情合理的。要是从中将在沙勒维尔所起草的诗分辨出来,则是十分棘手的工作,除非我们能相信可供参考的资料,这只是一个简易的办法,但这种办法绝不应完全排除掉。

  采用亚历山大体的“旧诗”(大概可以把《元音》或《醉舟》划入其中)与应用新手法的所谓“新诗”之间的差别十分明显。然而,那时(甚至一直到他返回沙勒维尔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每一首诗似乎都经受过特殊的处理。兰波在一天天地发明新的东西,因此我们也在逐渐地反思那段时间,虽然那段时间表面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但他的创作却颇为丰富。他十分孤独,却发挥出自己想像的才华,一种难以抵御的激情在鼓励着他。在经过巴黎的冒险之后(几次巴黎之旅让他内心充满了辛酸,但也让他作出新的决定),一个难以想像的兰波出现在大家眼前,他和帕尔纳斯派诗人及其学院派风格截然相反,从某些方面来看(有人根本不想去理解),他十分尊重魏尔伦的意见,比如词汇要纯洁,尽量采用短格律,要把不均衡性协调起来,还要注意诗的音乐感。但魏尔伦的平均律只适用于“无生气的歌”,而兰波则想做得更好。像以往一样,他总想着超越,并以自己所特有的原始性,以那种楞头青的劲头,去寻找人的纯洁状态,去寻找动物,如鼹鼠和狼的纯洁状态,再不然,他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在“火之神”太阳下爆晒的黑人。在《地狱一季》“言语炼金术”那一章里,他为自己树碑立传,准确地叙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感受,他说这种感受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他讲述了自己疯狂举止的故事。实际上,这个故事就是那封“通灵者”书信的必然结果。但这几书封信被巴黎公社那腥风血雨的日子湮没了,而兰波在那时所写的诗中也忘却了历史。他十分自然地与永恒的历史融为一体。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把他瞬间的感受提升到虚幻的高度。对我们来说,兰波的“契机”从此将延伸到超越正常范围的时段,但他一直生活在正常范围之内,只有经过努力及顽强的斗争才能超越这个正常范围。

  就在他离开魏尔伦这段时间,他走上一条生活之路,走上“苦难的征程”,以便能得到渴望已久的“太阳之子”的地位。他拒绝去做别人强加给他的工作,他这样说过:“对我来说,工作依然是遥遥无期,就像手指甲对应于眼睛那么遥远。我真倒霉!真倒霉呀!”他生活在一种极特殊的气氛之中,这是他为自己创造的气氛,这绝不是放荡的生活,而是失望的欣喜,是强烈的感受与解脱,是虚无的前兆,而此时逆反心理则为解脱,为腾飞,为“梦想的解救”拉开了序幕。据猜测有几首诗就写于那时,人们感觉诗中的远景仿佛是可参照的基础。沙勒维尔四周的景色,旧时代风貌的乡村,马斯河畔,所有这一切都像被炼金术施了魔法似的。他仿佛处于奇妙的无人之境中,“远离飞鸟,远离羊群,远离村民”。年轻的瓦兹河在他脚下缓缓流动,河面折射的倒影就像是幻觉。河水把他带到富有异国情调的地区,在那里,像高更及许多移居欧洲的艺术家一样,他有自己的陋室和旅行水壶,水壶里装满了“淡而无味而又让人出汗的金色液体”。有时另一条河流,也许是塞莫瓦河,则成为“黑醋栗河”,红色的河水由死者的鲜血嬗变而成。改头换面的《乌鸦》则构成一种虚无的景象,在那个景象里,他再次远离所有的一切,但只是随风而去。人们在兰波身上似乎听到行进的感觉,这与他在大路上孤独地行走不无关系,这是某种歌唱的方式,以便战胜厄运,也是赖以生存的副歌,副歌在反复地吟唱孤独,就像陶醉了一样。而我们就在这里,经常出现在他的幻想之中,在造就出他这个人的幻想之中,通过这个幻想,他的模样一天天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记忆》则是另一个明证,有些人从中看出他在回忆自己第一次跑到巴黎时的场景;而另一些人则猜测出,甚至凭想像再现了父亲离家出走的场面。但我们在这首诗里看到的首先是富有诗意的神奇目光,那目光毫无怜悯之意,冷漠的回忆以及种种令人心酸的文字使他抬起目光,在那回忆中,人在成就自我,启示自我的话语里找到自己的归宿。
带有传记色彩的印象与寻求完美韵律的做法巧妙地配合在一起,这些诗恰好将那做法表现得淋漓尽致:探索奇音节韵,而奇音节韵恰好出自魏尔伦的手笔,但同时也参考令人颇感意外的诗作者,比如玛塞琳娜?戴博尔特-瓦尔莫。兰波渴望去了解另一种生活方式,这与他依然要忍受的方式截然不同,他回顾了自己那饱受挫折的欲望。《口渴的喜剧》则搭建起一个出口,许多人都在那儿呼喊他。他们似乎是罗什村的外祖父母,是远祖,是星期天到墓地里转一圈后坐在家里喝咖啡的人,这些人在怀念死去的亲人,就像兰波夫人后来所做的那样,她怀念死去的亲人时是那么虔诚、那么悲伤。帕尔纳斯派诗人在完美的幻想中,在冷酷的理想中感到茫然。“丑陋的家伙”既喜欢喝苦开胃酒,又喜欢象征性的发明。在谈到花卉这个人们反复吟咏的主题时,兰波已说过一些不得体的话,此时他又说自己宁肯去喝“奶牛饮过的水”,也不愿意喝文明或抽象的饮料。当他想像着一个最终能接受他的世界时,他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回想沙勒罗瓦那家绿色餐馆,那是10月的某一天,在这家餐馆里,一位体态丰腴的女服务员招待了他,而且还吻了他。这就是《口渴的喜剧》或《饥饿的聚会》之背景。这两首诗几乎直截了当地把萦绕在兰波心头的种种欲望突显出来,几个月来这些欲望一直在支配着他,就在那同时,他坚信自己的准确性,相信自己那无限的视野,从内心里厌恶那早已变得支离破碎的美学:“倘若我有情趣,那也绝不/仅仅是为了地球和祈祷。”在所有的诗中几乎没有祈祷,除了《羞愧》之外,但此诗似乎并非写于那段时间。有时他那赞美歌式的手法似乎在模仿居永夫人的宗教之歌(那时他大概也读过居永夫人的诗)。《耐心的聚会》则受一首诗的影响,这首诗单纯、热诚,但却饱含失望之意。《五月的旌旗》回忆起在乡村里冗长的布道过程中那毫无价值的唱诗篇。奇特的《黄金时代》则以赞歌的形式表达了每个人内心的冲突:

  嘈杂中有个声音

  如天使一般可爱

  -那就是我本人,

  在激烈地辩解:

  然而辩解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秘密,而他的个性恰好建立在这个秘密之上。人们往往把《高塔颂歌》看作是写给一位名叫安娜的虔诚女子的,她等待着有益于身心健康的黎明,但却对“蓝胡子”的故事感到担心,诗中问道:“人们是否在祈祷/圣母玛丽亚呢?”此诗准确地描绘出兰波那极不稳定的处境:

  闲散的年轻人

  只有屈从一切,

  单为追求雅兴

  我却失去生活。

  实际上,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出他在1872年春初的状态。表面看起来,他无所事事,即便他一直在赋诗,但内心里却掩盖着种种欲望。同样,他在物质上还要依赖于魏尔伦,内心总有依附他人的感觉,他期待着魏尔伦的消息,以便重返巴黎。

  魏尔伦的来信让人隐约看出他那时的思想斗争。兰波再次提出要求,推出他的通灵者计划,但魏尔伦却显得十分谨慎,即使他相信带着幻想的少年兰波在忍受着折磨,而那些幻想依然被紧紧地束缚着。4月2日,他告诉兰波,已把留在“康普街”那儿的家具、“旧衣服”、文件及其他物品都搬走了,就在他发现法瓦尔那轻浮的《小咏叹调》时,他借用兰波粗俗的语气,断言整个世界都是烦恼,而他本人也用污秽的言辞去咒骂那些朋友,他已或多或少地疏远了他们。这真是一首带着诅咒色彩的亚历山大体诗!

  让梅拉、沙纳尔、佩兰、盖兰和洛尔见鬼去吧!

  这句咒骂将矛头直指沙勒维尔和巴黎的那些讨厌鬼,甚至连埃德蒙?勒佩勒捷的妹妹洛尔也不放过,兰波曾在一次晚宴上见过洛尔,但那次晚宴险些闹出乱子不欢而散。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4
3月中旬,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玛蒂尔德回到家中。魏尔伦见自己家里已重新“安顿”好了,于是又想背着妻子去和兰波联系。为了取悦家人,他还在比利时卢瓦德保险公司里找到了工作,但他尤其在想着把自己所期盼那个人弄回巴黎来。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情,就等着和兰波重新在一起生活。他似乎甘愿听从兰波的摆布:

  给我往伽弗洛什那儿写信,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你希望咱们怎样去生活。欢乐、苦恼、虚伪、厚颜无耻、这些都需要,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应该知道!我是指在伽弗洛什这儿……最后一条建议:你回来后,要马上紧紧抓住我,不能出现任何动摇,你完全有这个能力!
兰波最终可以相信,这场打赢的赌局不过是魏尔伦找到一个办事员的职位罢了。不管怎么样,这再清楚不过了,有人已同意他的生存计划,那正是后来《彩图集》之一章《流浪者》所阐明的计划:“我曾许诺要让太阳之子恢复其原始状态。”兰波在遵从某种意愿、某种义务、某种必要性而行事。因此,魏尔伦才会在信中使用那样的措辞,他又开始新的冒险,准备沉湎于酒色生活,在更高层次的现实中有所斩获。这不仅仅是以诗会友,而是一个爱情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过于软弱的情人要别人去责骂他,以免再犯过去的错误。神魂颠倒的魏尔伦从此就生活在兰波的阴影之下,甚至在梦境里都躲不过兰波的纠缠。一天夜里,他梦见兰波成为一个虐待孩子的人,或许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孩子正是他自己,他想成为多产的受难者,而那该死的心灵把苦难强加在他头上。还有一次,他梦见兰波浑身上下都变成金色,也就是说,全身都覆盖着金子,就像一个偶像那样,但同样也成为同性恋的对象。

  5月初,魏尔伦坐在克吕尼咖啡馆里,一边等福兰,一边给兰波写一封短信,寄往沙勒维尔。“流亡的天使”将很快回到巴黎,他会马上把火车票钱给兰波汇过去。接着,他又写了几句话,但却让兰波感到困惑不解,他隐约透露出针对某人的一项计谋,而此人正是他的岳父:“我们在策划用诙谐的报复手段去整整某人,你以后会知道的。你回来后,只要让你开心,有些残暴的事肯定会发生。”此信后面的几行文字含蓄地解释了针对莫泰先生的报复行动以及那种残暴的事,看信的人或许很难看出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实际上,整个计划将取决于“马德里的那个大人物”,这是极为怪异的说法,但作为马德里咖啡馆的常客,兰波可以很容易地破解这句话的意思,因为魏尔伦经常在那儿与安托万?德?图龙会面,图龙是一个古怪的人物,声称自己是巴塔哥尼亚国王,将这个空想王国的土地以及爵位非常慷慨地赠予他人。尽管如此,“残暴”的计划似乎并未得到什么结果。

  在阿登省故乡的深处,兰波看到自己被赶出巴黎,在外省流亡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他对此极为满意。在收到魏尔伦汇来的钱之后,他登上开往巴黎的火车,甚至连母亲都没告诉,实际上,所有写给他的信都没有寄到他家里,而是寄给布列塔尼,布列塔尼同情他的命运,为他离家出走出谋划策。来到巴黎后,他住在王子先生街的一间顶层阁楼里,这条街就坐落在拉丁区里。透过窗户,他能看到圣路易中学的操场,看到校园里的百年古树。他又回到一个熟悉的环境之中。拉辛街距此仅几百米远之遥,他周围的邻居都是年轻的艺术家或诗人,比如像刚来到首都的拉乌尔?蓬雄,蓄着浓密头发的让?黎施潘(JeanRichepin)①,后者刚从高等师范学校毕业,但却特别喜欢讲俚语,因为他和乞丐们一直有联系,甚至渴望成为旧时代的海盗,成为像若利布瓦那样的画家,这位画家擅长画静物画,不过后来没有塞尚那

  ——————

  ①让?黎施潘(1849-1926):法国诗人,大学毕业后无拘无束,四处流浪,创作过一首描写乞丐的诗篇。——译者注

  么大的名气!没有规律的生活又开始了,他每天和朋友们在一起喝酒,还常常去见福兰,或者去见克罗兄弟,一天,他和他们兄弟俩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他趁兄弟俩暂时离开的机会,将硫酸倒进他们的杯子里,这段逸闻出自阿方斯?阿莱之口,他猜测兰波用的那种化学品恰好是克罗带来的。然而,与魏尔伦在一起时,兰波却故作媚态,再不然就抓挠他;有时,他的举止令人难以容忍,像个小情妇那样喜怒无常,乱发脾气,提过分的要求,露出嫉妒的样子。“苦难的征程”拉开了序幕,而生活也变得危险起来。他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处于叛逆而且醉心于自由的时期,他时而闲散无聊地待着,时而写一些散文,到了晚上,他一边喝着橙香酒或苦艾酒,一边和朋友们激烈地辩论着,有时要一直辩论到深夜。他们同样会争吵。从那儿以后,兰波身上总带着一把锋利的木柄小刀,就像小流氓佩带的那种刀一样。一天,出于报复心理,他剌伤了魏尔伦的双手,划破了他的大腿。此后不久,魏尔伦的母亲请儿子和玛蒂尔德回家吃晚饭,他掏出一把小刀,把玛蒂尔德吓了一跳,他好像是在模仿情人那令人不安的残酷举止
玛蒂尔德很快就知道兰波已返回巴黎的消息。《桌子一角》里的人物之一欧内斯特?戴尔维利在茹弗鲁瓦小巷里见到了兰波,他认为最好还是将此事告诉给魏尔伦那“娇小的妻子”。魏尔伦已被激情烧得丧失了理智,他逐渐地抛弃了自己的家庭,而兰波也在鼓励他断绝与家庭的来往,因此他常常夜不归家,与兰波一起过夜。一天,他回家接上儿子,然后把儿子送到母亲家里,直到第二天才把儿子送到玛蒂尔德身边。还有一次,他和兰波一起回到母亲家,并要母亲给他们俩准备晚饭,安顿他们在家里住下来。坦率地说,兰波大概得换住所了。于是他很快就搬到维克多-库赞街的克吕尼旅馆里,这里紧邻巴黎索邦大学,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看见这家旅馆。上个月,兰波把从沙勒维尔带来的部分手稿誊抄了一遍,而且他还在写其他东西。组诗《耐心的聚会》言外之意就是在说他的聚会,此后,魏尔伦与玛蒂尔德的夫妻关系也就走到了尽头,他期待着能过上“真正生活”的时刻(正如卡巴内所看到的那样)。在这郁闷的气氛中,他却体验到难以形容的幸福,他本人早已踏上精神冒险的征程。从此,对于我们所有的人来说,他独自一人在自己内心的天涯处参加美妙的婚礼:

  终于找到了。

  什么?是永恒。

  是大海与太阳

  交相辉映。

  抛弃所有的残暴,剥掉狼人的所有外衣,他内心充满了激情,要与世界完全融合在一起,这是“幸福的命运”。夏季凌晨4点,街上已涌动着赶早去工作的工人,某种善良的想法使他在这些工人们身上看到神奇的人物,他们在搭建令人难以置信的建筑。人类在劳作之后,在维纳斯的保护下,迎来朴实爱情的希望。一时间,他突然来到一个梦幻的世界里,旁边就是天国。有时,他感觉到,一直吸引着他的幸福是那么脆弱,他只是在呼应感官的幻觉。他和魏尔伦形成的同性恋关系也是建立在放纵的性经历基础之上的,这种经历在黎明时分常常会给他带来幻想破灭的感觉。三经钟声压过多情的雄鸡那得意的歌声,而雄鸡则为自己的壮举感到自豪。魏尔伦被委身于他的少年征服了,而且大胆地将少年变为陪神,后来他写诗讴歌了那种肉欲的行为,那是一篇不公开的私人诗文,所用的言辞瞒不过任何人,同时也表明他的激情:

  优秀的门徒

  我被选中,要入地狱!

  一股强大陌生气流裹挟着我。

  噢真是恐怖!要稳重,克制①!

  就在我飞往天堂之时

  究竟是哪个讨厌的天使

  紧紧地拥抱着我的肩头?

  狂热愚蠢得可爱,

  有趣的妄想,故作恐惧样,

  我既是受虐待者又是国王,

  我生像雄鹰飞翔死像天鹅悲伤!

  你这个嫉妒者在向我示意,

  我来了,是一个完整的我!

  尚未得到信任却朝你爬去!

  —到我背上来,随你践踏吧!

  1872年5月

  这首逆向十四行诗是彻头彻尾的真情表白,说得更明确些,是真情的颂歌,后来在调查布鲁塞尔事件时,此诗是从兰波的书包里翻出来的。人们在诗中看到魏尔伦的两重性,他总是把生活在激情里的快乐置于罪恶的气氛之中,害怕那位给他带来恐惧感的陌生人,害怕将来的日子,因为他无法预料会出现什么样的悲惨结局。性关系使他们的情感得到升华,有升高就会有跌落,然而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模糊不清,是主动还是被动,是雄鹰(听起来,这肯定是一个粗俗的文字游戏)还是天鹅。不过这种举动不过是天使及选择之类的问题。兰波在诗中就是那个真正的天使,就像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出现在热拉尔眼前的那个名叫达尔热洛的学生(他们是科克多的《调皮捣蛋的孩子》之中的两个人物)。极为微妙的默契心理将他们俩联系在一起,神秘、色情、追求诗歌艺术也融合在他们的关系之中,就像他们的躯体以及文字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一样。
兰波的房间朝向一个无出口的死院子。夏天炎热的天气使他感到很疲惫。整个夜里,他不停地喝水,就像《口渴的喜剧》,期盼着咖啡馆能赶紧开门营业。一天晚上,魏尔伦不在他身边,他又在熬夜,于是便拿起笔来给好友德拉埃写了一封长信,德拉埃离开巴黎还不到两个月:

  我的朋友:

  是的,生活在阿登省那个世界里确实令人感到吃惊。在外省,人们吃本地产的含淀粉的植物,喝当地酿造的葡萄酒和啤酒,这并不是我所怀念的东西。因此,你一直在揭露外省的生活,这也是有道理的。但在这里,不论是让思想升华,还是埋头创作,一切都显得很狭隘,而且夏天令人难以忍受,天气并非总是炎热难耐,但大家都希望能看到好天气,因为每个人都快成邋遢鬼了,我恨夏天,夏天刚开始冒头,我就热得快受不了了。我总是口渴,真担心患上坏疽病,阿登省和比利时境内的河流及岩洞才是我最怀念的东西。

  这里有一个喝酒的好去处,我非常喜欢,苦艾酒吧②万岁!尽管酒吧的服务生待人

  ——————

  ①斜体字原文为拉丁文。——译者注

  ②苦艾酒吧位于圣雅克街176号,酒吧的外墙边上堆着40个酒桶(Autrementditl’Académied’absintheau176rueSaint-Jacquesoùsetrouvaientquarantetonneauxalignéslelongdesmurs)。——原注

  并不热诚。苦艾有着最微妙、最令人惊恐不安的外表,这种冰川时代草属植物的功效就是能把人醉倒。然后,就为了能在困境之中倒头睡觉!

  总是同样的抱怨,对吧!可以肯定的是,让伏在宇宙咖啡馆吧台上的佩兰见鬼去吧,

  不管他是面对着小广场,还是背对着小广场。我可不是在诅咒宇宙咖啡馆呀。我倒希望将来阿登省会受到越来越无节制的侵占和压榨。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太平庸了。

  重要的是,你要让自己忙碌起来,走更多的路,读更多的书,你这么做或许是对的。尽管如此,别把自己禁锢在办公室或家里面。只有远离这些地方才能做出粗野的举动。我可不是在推销安慰剂,但我认为在处境悲惨的日子里,习惯并不能给人带来安慰。

  目前我在深夜里工作。从子夜一直工作到凌晨5点。上个月,我的房间在王子先生街上,房间的对面就是圣路易中学的操场。窄小窗子的下面有几棵粗壮的古树。凌晨3点时,烛光变得暗淡了,小鸟们在树上唧唧地啾鸣着,是该结束了。不用再工作了。我要看看那些大树,看看天空,面对早晨这难以描述的第一时刻,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我看着对面中学里的宿舍,宿舍里安静极了。而林阴大道上已响起载重车那既有节奏又美妙的响声。我吸着烟斗,将烟吐到屋瓦上,因为我的房间是一个顶层阁楼。到5点时,我会下楼去买面包,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大街上到处都是步行去上班的工人。对我来说,这是到酒商那里喝酒的时刻。我回到家里吃东西,早晨7点睡觉,这时的阳光把屋瓦下的鼠妇虫都赶了出来。夏日的清晨和12月的夜晚,这是在这儿最让我感到心醉神迷的东西。

  但现在,我有一个漂亮的房间,房间外面是一个没有出口的死院子,但房间只有3平米,就在维克多-库赞街,位于索邦大学广场的拐角处,拐角是一家名叫下莱茵省的咖啡馆,街的另一端就是苏弗洛街。在这儿,我整宿都在喝水,天总也不亮,我睡不着觉,我都快憋死了。

  显然,你的要求是有道理的!见到文学艺术报《复兴》的主编时,别忘了跟他捣乱。到现在我一直躲着那些外来的害人精。让这四个季节见鬼去吧。

  加油干吧。

  巴黎,1872年6月

  这篇优美的文字将我们领进作家那间黑暗的屋子,他在那间房子里等待,聆听,遐想。

  像以往一样,兰波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出其他美妙的东西。生活中还隐隐地显现出一对夫妻,就是那对年轻的夫妇。就在他的房间朝深蓝色的天空打开之际,他编造出一个梦境,梦境与魏尔伦幼稚的做法十分相似,他像新娘那样开心地撩起新郎的欲望。他变成一只“狡猾的老鼠”或一束“微弱的鬼火”,溜到他们夫妻床头。在远离家庭影响,在元音的爱情纠葛中享受自由之际,难道他在想玛蒂尔德或在想他和魏尔伦组成的“年轻夫妻”吗?“深夜,女友啊!蜜月/将采撷他们的微笑……”

  在不写作的时候,他也常常翻阅一些书,并以发现新漫画家或浏览杂志的方式让自己放松一下。有一份杂志是在埃米尔?布莱蒙的监督下刚创办起来的,而布莱蒙是他仰慕者,他曾把《元音》送给布莱蒙。然而,在《文学与艺术复兴》杂志创刊号上,在《无词浪漫曲》这一带有预示色彩的标题下,他发现魏尔伦的一首诗:“这是忧郁的心醉神迷/这是相亲相爱的疲惫”,此诗不但使人联想起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贴切地应用他刚发现的新诗元素。况且,在诗的开篇引言中,他注意到法瓦尔的一段话,而这段话恰好引自《遗忘的小咏叹调》,在一个月前,他曾将此诗连词带曲寄给魏尔伦。6月29日,魏尔伦又恢复了常态,他写了一首简短的“小咏叹调”,这一次,兰波在诗中清楚地辨认出玛蒂尔德,她正用那“纤纤玉手”轻掠钢琴的琴键。
然而,与魏尔伦时分时和的状态有可能持续下去,而得不到任何结果。从那时起,兰波似乎已耐不住性子了,他决定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写了一封绝交的短信,而且把这封信在7月7日星期天那天亲自送到魏尔伦的住处,这一举动表明他好像还期待着什么。就在他准备把信封放在尼科莱街时,魏尔伦恰好要出门,他要去安托万?克罗家,安托万是医生,也是他们家的好朋友,他想请医生给玛蒂尔德诊视一下,因为玛蒂尔德头痛得很厉害。至少这是玛蒂尔德的说法,她还明确指出:“我们俩在前一天没有吵架,我丈夫在出门前还深情地吻了我。他大概不会回来了!”他有可能在出门后不久就与兰波意外相遇。玛蒂尔德后面的描述告诉我们,由于魏尔伦一直没回来,他们第二天就开始找他,到他任职的公司一打听,才知道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他这么久没来上班(有些传记作家忽略了这一点)似乎表明,魏尔伦已经决定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准备离开自己的亲人。尽管如此,在1872年7月的这一天,他向兰波的恳求作出让步,最终屈从于“通灵者”的想法。就这样,他打碎了自己的生活,从此将这个生活推入堕落的深渊。对兰波来说,重要的是动身离开这个地方。能动身去发现未知的事物也就足够了!兰波热中于旅行,面对旅行的种种困难,他毫无畏惧感,而且极为自信,这种自信心还会感染别人,其实“死亡这个老船长”常常在帮助他起锚,他对此根本不屑一顾。

  此时此刻,两位朋友完全自由了,他们希望赶紧离开这个饱受侮辱的地方。这对情侣走了,“对各种脏话充耳不闻,/对下流的鄙笑无动于衷”。魏尔伦后来在《快乐与漂泊》中描述了他们出走的举动,此诗与波德莱尔的《忧愁与漂泊》形成对照:

  我们不动声色

  将所有累赘留在巴黎,

  他甩掉被嘲弄的蠢货,

  我抛下某个少妇公主,

  这位公主指的是谁,大家看得很清楚。至于此诗所暗喻的那个被嘲弄的蠢货,人们不明白是在说谁,难道是指莫泰先生吗?他们离开尼科莱街,直奔巴黎北站,打算在那儿乘火车赶往阿拉斯,接着也许会前往比利时。然而人们肯定在想,他们此前曾去过魏尔伦夫人家,魏尔伦朝母亲借了些钱。这一点是可信的,要不然他们无所事事,在外漂泊那几个月该怎么生活呢。因此,魏尔伦的举动更像是早已策划好的,而与兰波不期而遇的巧合不过是蒙蔽后人的托词罢了。魏尔伦在《狱中杂记》里回忆道:“晚上接近10点时,我们登上火车,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到了。”他们早晨很早便抵达阿拉斯,而魏尔伦非常熟悉这座城市,因为他母亲家祖籍就是阿拉斯人。他指望能遇上好人来接待他们,兰波对这种做法十分在行。在采取实际行动之前,他们决定先到车站餐厅里吃点东西。就在这时,他们脑子里突然冒出要耍弄他人的念头,受这一念头的驱使,他们变成轻率的大男孩,想吓唬吓唬那几位一大早在餐厅里用餐的旅客。一个外表显得非常讨厌的人引起他们的注意,“那家伙有一把年纪了,穿得很寒酸,头戴一顶旧草帽,那张刮得很干净的脸显得愚蠢、阴险,令人讨厌”。这人专心致志地听他们俩聊天,不凑巧的是,他们俩说了许多值得怀疑的话,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要实施一项暗杀计划。此人是个潜在的告密分子,一转眼便消失了,但很快又返回餐厅,身后跟着两位宪兵,宪兵毫不客气地将这两位可疑分子抓起来,紧接着便审问他们。幸好魏尔伦和兰波随身都带着证件,后来检察院听取了他们的陈诉,检察官这才明白他们俩不过是说大话的讨厌鬼,于是对宪兵们说:“你们把这两个人押到火车站,让他们乘第一趟火车返回巴黎。”他们又自由了,而且还和负责押解他们的警察在吧台上喝了一杯。
就像创世纪的伟大时刻一样,魏尔伦和兰波也得经过两次磨难才能达到最终目的地。从巴黎到达阿拉斯之后,他们别无他法,只好重返巴黎。抵达巴黎北站后,他们赶往斯特拉斯堡站,这是走另一条途径的必然选择,不管采用什么方式,最终目的是要赶赴比利时。他们或者甘冒更大的风险,或者在取笑那些怨恨他们的人,两人商量好在沙勒维尔下车,根本不考虑取道沙勒维尔有多么不方便。他们尽可能少露面,因为当地人认识阿尔蒂尔,认识这位多次离家出走的大男孩,这位被学校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于是便来到布列塔尼家,布列塔尼接待了他们,见两人的情谊一直在持续发展而感到很高兴,他本人也曾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促成这一情谊。在美美地饱餐一顿之后,布列塔尼给他们提出一个出走的路径,也许是他们俩先提出这个建议的,他说服自己的邻居用两轮马车将他们送到边境地带的某个地方,那是走私者常走的路线,那地方大概就在森林里,距离热斯潘萨尔不太远。据说布列塔尼在向那位马车夫介绍魏尔伦和兰波时,称他们是“两位神甫朋友”。穿越边境让两位偷渡者内心充满了幸福感,虽然边境两侧的风景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阿登地区森林覆盖的山谷,缓缓流动的马斯河。他们内心里有一种美妙的轻松感,就像“脚底生风”一样。猛然之间,他们抛弃了过去。对他们来说,离开法国,就像是奇迹般地化解了非常棘手的困境,从而进入诗的国度,可以毫无畏惧地去享受爱情。然而,他们在沙勒维尔短暂的停留并未躲过“老妈”的视线。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城里人告诉兰波的母亲,说在布列塔尼家附近看见她儿子了,身边还陪着一个奇怪的家伙。这一次,兰波夫人不会再饶过这个不可救药的小坏蛋了,她毫不犹豫地去报警,让警察去找他们。人们后来在官方档案中发现一张绝密的记录卡,宣称警方将为兰波先生的遗孀采取寻人行动,以便将出逃的人最终锁定在某一区域内。尽管如此,寻人行动还是不够明确,兰波和他的伙伴根本不必为此担心。

  人们真想去回味一下他们所经受的那种充满强烈诗意的时刻,他们连做诗的语气都显得那么特别。他们坐在平稳的火车上,一路上发现许多小城镇就像出自梦境一般。在穿越瓦勒库尔时,魏尔伦哼唱着小诗: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4
 看那砖砖瓦瓦

  噢多么可爱

  小小隐蔽之处

  似为情人所盖!

  盛开的啤酒花构成一幅美妙的风景画。他们接着赶路,就像被幸福的风吹拂着似的:

  前面是座座车站

  愉快的大路……

  漂泊的犹太人

  这真是意外的美事!

  是的,他们就是以撒?拉克代姆(IsaacLaquedem)①,带着诗歌或情色的命运去周游世界。他们穿越一座座“发出轰响的车站”,来到阴暗的沙勒罗瓦车站,兰波依然记得绿色餐馆里不太茂盛的植物。他们溜达着走了一段路,最终来到布鲁塞尔,这是他们俩都熟悉的城市,兰波第二次离家出走的终点就是布鲁塞尔,他还记得伊藏巴尔的朋友保罗?杜朗,杜朗留他在家里过夜;魏尔伦于1867年8月来过这儿,是为了向维克多?雨果表达敬意,那时雨果正住在他儿子夏尔家里。当时他和母亲下榻在进步街1号的“列日大饭店”里,现在两位情侣又住进这家面对火车北站的饭店,这绝非偶然之举。

  他们手里有点钱,于是便快活地把这钱用来吃饭、看节目、到咖啡馆里消遣。就在这同时,魏尔伦悄悄地给玛蒂尔德寄过几封信。第一封信假惺惺地要她放心:“我做了一个噩梦,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妻子觉得这封信写得很奇怪。还有一封信是在几周后寄给玛蒂尔德的,他编出的借口听起来像真的似的:他之所以跑到布鲁塞尔来,那是因为他想写一本有关巴黎公社的书(总之,就像那么多人想做的那样!)。实际上,两位朋友在那儿经常走访的人正是那些爱冒险的狂热斗士,魏尔伦以前在巴黎认识他们,那时他在听命于起义者的市政府里担任一个小职务。但怎么样理解他的这种举动呢?如果他非常害怕因和公社社员有来往而遭人追捕的话,那么为什么他到布鲁塞尔之后又去找他们呢?他甚至十分轻率地要玛蒂尔德到他的写字台里去找便于起草这本书的文件,而他明明知道自己所有的文件都放在那里,这一点也不合逻辑。说到这些文件,玛蒂尔德恰好看到近几个月来他与兰波的通信。因此,她推断出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写字台的抽屉也许是锁住的(魏尔伦一口咬定是锁住的,但玛蒂尔德则予以否认)。也许有人撬开抽屉,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些不光彩的证据,而这些文件很快就泄露出令人不快的秘密。
魏尔伦像被兰波施了魔法似的,乖乖地跟着他走,自从离开尼科莱街之后,他内心充满了疑虑,玛蒂尔德或兰波,到底该选择谁呢?母亲依然与他保持通信联系,他建议母亲写信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可以让兰波看,另一部分把“可怜的家庭”状况告诉他。在此有必要强调指出他这种天生的双重性格,后来正是这种性格给他与“精明的天才”之间的关系造成

  ——————

  ①以撒?拉克代姆,传说为犹太流浪者,在耶稣受难时不肯向耶稣表示同情而被判永世流浪。——译者注

  很大的麻烦,这也正是他为人处世摇摆不定、朝三暮四、貌似荒谬的原因。

  在布鲁塞尔,两个人开始安排他们的生活。无论是在咖啡馆,还是在炸食点,或是在大广场上,他们很快就与流亡在此地的起义者取得联系。其中还有比较出名的人物,如:《樱桃时节》的作者让-巴蒂斯特?克莱芒,利奥波德?德利勒、加斯蒂诺、阿尔蒂尔?朗克、弗朗西斯?儒尔德。在后来专为兰波所写的文章中,魏尔伦还提到乔治?卡瓦利耶,人称“木烟斗”,瓦莱斯后来这样描述了卡瓦利耶:“他的面孔棱角分明,身材瘦高,就像一棵冬青草。”然而在1865年,当龚古尔兄弟的话剧《亨丽埃特?马雷夏尔》首演时,“木烟斗”却在剧场里起哄喝倒彩,而所有的帕尔纳斯派诗人都勇敢地支持这部话剧。流亡在比利时的公社社员形成一个积极向上、持不同政见、抱着强烈希望的团体,煽动敌对派的报纸撰写反对政府的文章。或许正是与这些人接触之后,魏尔伦提出要撰写《巴黎公社史》的计划,在写给玛蒂尔的信中他已暗示这项计划,此外,兰波也写了几首诗,在指责那些“爱空想的朋友们”时,兰波问道:“对我们来说,抛洒在街头的鲜血又意味着什么呢?①”他曾在1871年春写过讴歌巴黎公社的诗,如《让娜-玛丽之手》、《巴黎狂欢节》等,而新创作的四行诗不但构思巧妙,而且表达出无政府主义的意愿,希望能在全社会掀起一场汹涌澎湃的运动,产生的社会动荡足以震撼全世界。“去死吧!打倒权势,打倒司法和谎言!”在此人们不是以为听到韦尔梅什在那时所创作的《纵火者》吗?时隔一年之后,韦尔梅什才在伦敦发表了此文。以超脱的眼光看,梯也尔先生掌管的第三共和国倒像是一个专制政权,正是他确保了资产阶级的胜利。兰波想彻底“改变生活”,但他知道与此同时还应该去改变人。他即将创作的《彩图集》(已在构思,或许已见雏形)在想像着新的斗争,在呼唤着世界末日,呼唤着大洪水,将所有已复位的东西统统冲垮。

  然而,在这颗叛逆的心里,愤怒有时也会平静下来。夏天给人带来欢乐,他也有了空闲时间,仿佛来到天堂一般。他写了一篇充满着奥秘的寓言诗,没有标题,惟一明确的标识就是“摄政王林阴大道”。

  ————————

  ①这是兰波所写的一首诗中的开篇诗句,该诗未注明创作日期,但人们通常将此诗编在“新诗”题下,该诗于1886年6月7~14日首次发表在《时尚》杂志上(Premierversd’unpoèmenondatédeRimbaud,traditionnellementclassédansles?Versnouveaux?,maisd’abordpubliédansl’ensemble?Illuminations?deLaVogue,7-14juin1886,quineregroupaitd’aillerusquedestextesenvers)。——原注

  林阴大道上既无商业也无人气,

  静悄悄的,一切都像是悲喜剧,

  呈现在他眼前的建筑显得奇怪可笑,而所有的词汇却闪烁着元音:“朱丽叶不禁使人想起亨丽埃特,/多么可爱的火车站。”显然,布鲁塞尔没有任何车站采用这个名字,但女人的名字(到底是传说还是恶作剧?是莎士比亚还是莫里哀?)随着梦境而显现出来,在梦境中兴奋增大了词汇的影响力。在另一页纸上,还有两首四行诗,刻画出某种印象:“有人爱她吗?……”兰波一边琢磨着,一边想像着一位东方舞女,一位阿拉伯女先知。一时间,他感觉内心充满了幸福,这种幸福难以用语言来描述:“太美了!太美了!这完全是必然呀!”他在其他文字里也写道:“真是太美了,太美了!让我们保持沉默吧。”尽管他希望保持沉默,但却很难沉默下去。他有那么多话要说,以至于无法坦言承认自己有话要说。至于他所宣称的那个奇怪的必然性,它似乎与“幸福的命运”相吻合,后来在《地狱一季》里,他谈起这个幸福的命运。魏尔伦在他身旁似乎也进入和谐境界。在一首首失重的“浪漫曲”中,兰波描摹出单纯的“画卷”,这些画卷同样受某一远景、某一边缘的影响。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蜜月”会一帆风顺,毫无任何阻碍。莫泰先生还是拿到了那些不光彩的信件,并将其交给一位名叫居约-西奥奈斯特的诉讼代理人,以便在必要时让代理人以此为把柄起诉魏尔伦。至于说玛蒂尔德,她以超凡的勇气试图去拯救自己的家庭,况且她知道魏尔伦处事总是优柔寡断。于是她采取一种极端的举措,这么做只“是出于责任而非出于爱情。”后来她这样写道,语气显得冷冰冰的,让人感觉到她真是彻底失望了。她告诉魏尔伦要去布鲁塞尔找他,以便使他摆脱困境,她母亲将陪她一起去。魏尔伦很爱莫泰夫人,女儿不知使用什么手法,说服母亲和她一同前往布鲁塞尔。当她们一清早来到列日大饭店时,却没有找到人。魏尔伦多了一个心眼,特意在饭店里留了口信,说他8点钟将在那儿等她们。玛蒂尔德希望能和丈夫重归于好,但整个过程进展得并不顺。魏尔伦大概一时间被妻子的玉体迷惑住了,但对他来说,离开兰波也不行,因为和兰波在一起时,他发现一种灿烂的生活,一种有节制的闲逸生活。尽管如此,玛蒂尔德还是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计划,这项计划最初看起来显得有些荒唐,除非这是不理智的感人举动,因为这种考虑似乎为激情所左右。实际上,她希望在把孩子托付给父母之后,夫妻俩能走得远远的,而且莫泰夫妇已同意为他们照看孩子。他们可以去新喀里多尼亚!在那儿还能见到老相识,如路易丝?米歇尔、罗什福尔、阿方斯?安贝尔(洛尔?勒佩勒捷的丈夫)等人,他们都是被流放到那里的巴黎公社社员。人们对这个建议感到惊愕不已。就在魏尔伦逃避追捕时,玛蒂尔德曾想像过到那个遥远的岛屿去“旅游”,从那时起,许多政治犯便陆陆续续被流放到岛上来。一时间,他表现出被这一冒险计划打动的样子,而且向玛蒂尔德作出让步,答应和她以及她母亲一起返回巴黎。他们约好当天下午在火车站附近见面。在此之前,他见到兰波,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他。对兰波来说,这无疑又是一次失败,是他拖累了“可怜的兄长”。但没有魏尔伦的资助,他又该怎么办呢?一瞬间,他想像着又回到沙勒维尔,在以后的日子里消沉下去,沉沦在玛德莱娜沿河街道上。这两个男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失败距离幸福竟然仅有咫尺之遥。到了约定的时间,略带着醉意的魏尔伦起身去找妻子和莫泰夫人。他们一起上了火车。兰波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也登上火车,走进另一节车厢,但事先并未告诉他的朋友。每个人都看着窗外的风景,几个星期前看到这儿的风景时,他们感到非常高兴。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法挽回的事情也像火车那样逐渐加速。在穿越边界时,列车停靠在基耶夫兰站,旅客们都要下车交验护照。接着,广播宣布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莫泰夫人母女俩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此时依然不见魏尔伦的身影。她们在车门处探出身子向外看,就在列车启动之时,她们看见他一动不动地待在站台上,兰波就站在他身旁。他把帽子狠命地扣在脑袋上,向她们打了一个讽刺性的告别手势。因此,还是兰波取得了胜利,他又可以和朋友一起从事诗歌冒险了,以免埋没在封闭的生活里,这样的生活真是太郁闷了。就在那同一天,魏尔伦给玛蒂尔德寄了一封令人无法容忍的信,玛蒂尔德后来在《回忆录》中引用了这封信:

  可怜的胡萝卜仙女,少妇公主,臭虫①,等着你的是两个手指头和便盆,你把对付我的计谋全使上了,可你伤透了我朋友的心,我去找兰波,如果在背叛他之后,他还想要我的话,而正是你让我背叛了他。

  然而,他很快就感到极为内疚。就在他以为作出选择的时候,却依然在给妻子写信,有时希望她能来找他,甚至在潜意识之中,希望她能接受与兰波共同生活。

  兰波又感到自由自在了,于是便常常去走访流亡在比利时的政治家们。人们从中看出,他是一个叛逆者,一个狂怒者,随时准备接过起义者们手中的反抗大旗。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使对话者着迷。他模仿夏尔?德?西夫里的样子,虽然是在夏天,可依然穿着厚绒衣,就像工人穿着工装那样。远离那些骗人的女人,他们俩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他们的身心都在漂————————

  ①含恶妇之意,后一句话意为掐死臭虫后将其扔到便盆里。——译者注

  泊。他们坐在“小狐狸”酒馆里,看着眼前那条漫长的小路,许多衣着体面的人在这条小路上散步。为了给自己找乐子,同时也为了与人交往,他们在圣吉勒市场里来回溜达,“好看的木马”在市场里转圈。他们到梅赫伦或列日去冒险。“在这平静的风景中/一节节车厢静静地行驶。”他们有新的发现,而变化的环境也很舒心。尽管如此,在波德莱尔逝世前所生活的这个国度里,人们并不知道他们都去过哪些地方。他们在比利时找到许多乐趣,而波德莱尔在那儿碰到的都是辛酸事。但很快他们就要走得更远了。一天,他们想离开大陆,将大海及旧时代陈腐的东西甩在身后,他们打算去现代的英国,况且许多巴黎公社社员已在英国扎下根来。因此,他们一直来到奥斯坦德。这是兰波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大海,一眼望不到边的阴沉海水似乎在黑夜里呼吸着,周围没有一点“使人欢愉的闪光之物”,也没有“令人赞叹不已的雪花”。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5
关于兰波

1,生活在冒险中刘 翔(文)

  在芳丹?拉图尔的绘画《餐桌之角》中,兰波瞧上去像一个十三岁的迷惘的天使,裹在一件比他的衣服尺寸大了五号的旧式厚大衣里,表情一点也不合乎理想的美。在别人眼里,他身材颀长、骨瘦如柴、自负傲慢、一脑子邪念,他嘴里叼着个对他来说太早的烟斗,带着一副蔑视人间一切堂而皇之的事物的嘲讽表情,然而,谁也无法否认兰波的天才,马拉美说:“他(兰波)像一颗流星,倏然出现,他的存在就是他的光源,他的出现也是他的泯灭。但确定不疑,他一旦出现,就将永存……”确实,兰波差不多只写了五年的诗,但围绕着他的诗及冒险生涯的光环则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兰波神话”。不过,即便撇开关于兰波的神话,就他的诗歌本身而言,也堪称辉煌,他并不多的诗在法国诗歌史上留下了巨大身影,他被“超现实主义”诗人们奉为先知,若没有他,也很难设想像保罗?克洛岱尔或圣-琼?佩
斯这样的诗人横空出世。

  对兰波传奇的一生,大家众口不一,褒扬者贬损者都不缺乏,但兰波抒情诗的杰出成就连最保守的批评家也承认。从兰波1870-1874年间所写的诗歌中,我们可以找到现代派抒情诗的起源。他的诗无论从形式或内容上都有意义重大的“冒险”。

  从形式上看,他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打碎了作诗法的残酷的枷锁”。《晨思录》就包含了完全破格的四音节、六音节、八音节、十音节和十二音节诗句。他在《地狱里的一季》《灵光集》中发展了散文体诗的格局,开创了最自由、最灵动、“最潇洒(同时也是最优美的)”法语诗风格(博纳富瓦语)。他发展了波德莱尔的诗学,他从字母里发现了奇异的形象、颜色与声音,“我发明了母音的颜色!A,黑色;E,白色;I,红色;O,蓝色;V,绿色。我确定了每个子音的形态和动作,迟早有一天,我会用天然的节奏,来创造一种可被一切官能接受的诗歌语言。”(《地狱里的一季》。)

  从内容上看,兰波的诗充满反抗、对现实的厌憎,对形而上事物及异国情调的渴望。现实在他看来是污秽的,他饥饿、干渴、呼喊,“我发疯了”、“我厌倦得要死”,因此,他没有去粉饰现实。相反,他将古典诗歌所禁忌的诸如苍蝇、粪便、厕所等都入了诗。但是,这些“粗俗”之物经兰波妙手点化,竟和谐地融入诗中,如“噢!陶醉的旅店厕所、恋情于旷野苣菜的苍蝇被一道天光融尽!”兰波后期转向去真正的大漠丛林寻金冒险,此种意向在他的诗中就能找到。他的诗里充斥着仙人、王子、女神、古代城市、海伦、神秘的群岛、漫游的精灵、黎明的躯体、蓝眼睛的上帝、在伤口上奔涌的大海,“流浪的启迪之声”响起,“沙漠商队出发了”……他早就写过:“我的日子定了,我要离开欧洲。海气将会烧烤我的心肺,偏远的气候会把我晒黑……”

  兰波,这位“尚未出现的文明的第一位诗人”(勒内?夏尔语)、梦幻者、灵通人、点金术士,他的诗有一种摇曳在冥冥夜色中的光芒,带着“贞洁的尖利”和“神圣的疯狂”。他的诗不仅仅充满意象、形象,而且被一种灵光、心灵的彩页托起,联系着形而上的另一世界。兰波,这位一生被一种声音、一种节奏控制的人,这位在许多人看来是无与伦比的冒险家的人,毕竟首先是一位诗人。今天,他来到我们中间。葛雷先生译出了兰波的几乎全部诗歌作品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天才兰波将在更多的人心中复活。

本贴由客随主便于2004-8-3 17:10:16在北回归线发表.

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5
兰波是个孩子

*王以培(文)

兰波经历了比一般的孩子多许多倍的欢乐与苦难。

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是个孩子,他的全部创作几乎都完成于15岁到19岁
之间,以后除了一些书信和随笔之外,他几乎再没有涉足“文学”。然而他却被公认为法兰
西诗歌史上首屈一指的伟大诗人。

因为什么?——“他是个天才。”人们总这样说,而在我看来,这是对兰波最大的误解。
当人们说到此人是“天才”、“奇才”或“鬼才”(这些词被反复用在兰波身上)时,通常
意味着两点:一,他不是常人。二,常人对他无法理解。以这种眼光来看兰波,兰波和他的


其实不然。这些年,随着对兰波作品逐字逐句的反复阅读和翻译,我越来越发现兰波明
明是个孩子,只是他比一般的孩子更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试想,如果一个婴儿,一个
满脑子幻觉的孩童,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出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们将创造出怎样的文学!孩
子最了解自己的头脑,自己的血液;孩子拥有一个未曾被污染的智慧之源。然而对于大多数
的孩子而言,这一切尚未被开启;等到开启时,已经被遗忘或枯竭。而成人“丢失了起初的
爱心”,也会忘却童年的缤纷世界。

从孩子的心灵之窗探寻兰波的内心世界,这时,他和他的文字都不再难于理解:《孤儿
的新年礼物》道出了孩童孤苦伶仃时的切身感受;《太阳与肉体》中神奇的幻觉来自欧洲的
童年,古希腊的神话传说从孩子的血液和生命中复活!其中的一切都有根有源。而孩子眼中
的革命是什么样子的?瞧这位《铁匠》:我穿过巴黎,满面尘灰,肩扛铁锤,/愤然扫清每
个角落里的坏蛋,/如果你敢嘲笑我,我就杀了你……

然而这位铁匠“内心没有仇恨”,他“感到自己强壮而又充满柔情”。为什么要革命?
因为“这头畜生,每一块砖石都渗出鲜血,/令人恶心;巴士底狱站在那里,/斑驳的石墙
向我们讲述着一切。”——一个深谙历史的孩子,他感觉到自己同时生活在过去、现在和未
来。

他因此可以自由穿越时间。

对于文字,孩子更为敏感。在他眼里,文字不是字,而首先是一幅画。26个字母对他来
说显然太单调了,于是兰波发明了“文字炼金术”,他发明了元音的颜色,把元音字母变成
了取之于自然界的象形文字:A 黑,E 白,I 红,V 绿,O 蓝。A 是“苍蝇裹在身上的黑绒


么?

正如打开老式的橱柜,兰波也翻开古老的欧洲,“欧洲之水”在他眼里只是“一片阴冷
的水洼”……在孩子的眼里,一切都自然而然,似幻似真;而兰波自我标榜的“精神上神圣
的混乱”,也许只是孩童世界的混沌——像一幕幕梦里的童话。

然而作为一个任性、倔强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浪儿,兰波经历了比一般的孩子多
许多倍的欢乐与苦难,直到临终前,奄奄一息的诗人还在问他的姐姐:“我完全不知道这一
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所有这些忧郁把我逼疯了:我片刻也不能安睡。总之,我们的生命是
一种苦难,一种无尽的苦难。我们为什么生存?”

诗人兰波正是带着这样的疑惑,带着一颗苦涩的心灵离开了人间。

在我看来,兰波始终是个孩子,永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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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6
自我惩罚的激情

*胡续冬(文)

 

无可否认,在20世纪的诗歌史上,法国诗人阿尔蒂尔•兰波应该说是一位最富激情和才
华的“通灵者”。当然,他这种外在的、天生的,燃烧着激情的写作倾向带有明显的幻觉、
自虐成分,是部分的狄奥尼索斯和部分的那喀索斯的混生物,既不同于稍后的马拉美那空灵、
优美的激情,也不同于更后的庞德对技艺、知识的专注的激情,更不同于托•艾略特对信仰、
时代生活、理性崇拜的激情。因此,在本书中,我更喜欢收录于其中的书信和散文诗,在我
看来,这些清澈、随意、真实的片断,是兰波这位“通灵者”心灵的最准确最完整的图形。

兰波的诗歌的声音在20世纪是高亢、忧虑和澄澈的,像布鲁塞尔干净、明亮的阳光,甚
至部分保留了他所成长的夏尔维勒乡村的质朴。而其散文诗(包括书信)较之分行诗,似乎
声音的响亮程度不够,特别是较之《醉舟》、《元音》、《晚祷》等名篇,声音在散文诗中
的力量更薄弱,但更本真、迂回、自然。兰波的散文诗更多地是一把独自演奏的大提琴,声
音中包含了更宽广的世界和他者,尽管它只是属于一个人,且不断地反复回旋在他自己纯私
有的记忆、沉思中。到最后,这种声音不可避免地带有了浓烈的自我惩罚的气息——这也是
我特别喜欢聆听它的原因。

兰波过分地执迷于艺术作品(此处指诗歌)中的“声音”问题,在许多论者看来、他的
作品几乎符合惯常意义上的抒情诗的所有特征。他的那些混合了酒精。鸦片、毒瘾,具有明
显的忧郁、唯美和令人晕眩的诗句较之作者的年龄来说,似乎过于亢奋、激越,混合了儿童
的怀旧、幻觉和少年的敏感。伤心,具有强烈的生命原欲冲动。现在看来,兰波这段时间的
诗歌似乎(从艺术性方面)并不足以代表他的诗歌理想,而恰恰是其后期流浪和从商时的书
信和散文而更让人能真切地感受到丰富的作为人的兰波。因此,我常把这本书中的作品简单
而又粗暴地划分为前后几个时期(也许这样更能有效地谈论兰波)。自然,其书信和散文诗
就成了其“后期/晚期”作品。这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也许是不公正和不准确的。

从《地狱一季》开始,兰波的后期作品似乎更偏重于对个人的、私有化的具体生活/生
存的探讨,它在形式上的片断性,语感和表达上的高度自由,文本内部的精神气质上的潇洒、
直接,精神品质上的质疑。恐惧,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内心世界的自我审判、惩罚气息都远
远强于前期分行作品。它对于一个诗人/人的心灵来说,显得更为真实和感人。兰波后期声
音中明显地少了几分明亮和快乐,多了几分虔敬和沙哑,每个词语都在发黑。他会说:“我
哭。我看见黄金,却不能饮下。”他还会说:“我急忙找到一个住所,确立一种生活。”这
才是真实的兰波。他的声音开始属于更多的我们。

兰波19岁后就几乎完全放弃了写作,这一点令许多人感到惋惜和不解,其实,对于像他
这样早慧、早熟的天才来说,那种太阳般燃烧似的写作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并要求着他
的具体生活,威胁着他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尽可能美好地延续下去。兰波毫不羞愧地做到了
一点,那就是从商并放弃她(诗歌),以放弃诗歌来坚持诗歌,但荷尔德林和海子、戈麦却
没有做到,诗歌的太阳陨落下去,他们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对于诗人来说,当具体的、现实
的城堡取代了虚幻的、优美的乌托邦后,在哲学家詹姆斯看来。这些人中有极少一部分会变
得富有理性和诚实,对生活反而会充满激情,“当然,这是一种关涉到信仰的激情”。这时,
诗人也就成为了我们普通人中的一员,他终于获得了幸福和自由。反过来说,这也是对诗歌
在另一层面的丰富和补充。

我读到兰波1888年8 月4 日于非洲哈勒尔给他父母的信:“我总是苦不堪言,我还没有
见过一个像我这么悲惨的人。这样的生命难道不悲惨吗?——无家可归,于着粗活,迷失在
一群黑人中间——你想改善他们的命运,而他们却想方设法剥削你……被迫说着他们莫名其
妙的语言,吃着他们肮脏的食物,忍受着他们的懒惰、变节和愚蠢带去的无数烦恼!”这似
乎跟一个人的诗歌没有多大关系,但它带给我的恰恰是关于诗歌的启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
诗歌在生活中将不会被中断和消失。而兰波正是这样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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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6
兰波的玫瑰花铃


*郝舫(文)



1864年,10岁的诗人写下了贯穿于后来全部诗作的叛逆:“你总得去通过考试,而你得
到的工作要么是擦鞋,要么是放牛,要么是赶猪。谢天谢地,我一样也不想要,去他妈的!”
揣着“生活在别处”的念头,16岁的诗人从查维勒——“外省城市中最最愚昧”的一座,如
醉舟一次又一次划向梦想中的花都,并终于把“美”抱坐于膝上。尽管他让言语的炼金术永
远结束于19岁并成为真正的淘金狂,尽管他的确不再穿越旗帜与火焰的骄傲,兰波,这吟诵
过苍白的落日上有怎样神奇的巫女昂扬,怎样紫色的叶簇低回的窃火人,永远在云里摇响火
红的玫瑰花蕾的铃声。



这铃声响彻一百年后,听惯了它的爱伦•金斯堡曾经向鲍勃•迪伦发问:“有没有诗人
曾激发你的灵感?”迪伦的回答是:“只有两人:埃米莉•迪金森和兰波。”他甚至没有提
及让他因之改名的迪伦•托马斯。

民谣歌手龙克!猘ve VanRonk)回忆到:“有一次,我曾问他(迪伦),‘你读过法国
象征主义的东西吗?’他‘哼’地一声……后来,他自己终于有了间屋子,我到了那儿,看
到书架上有一整套法国诗歌集,其中包括兰波。它被翻得稀烂,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注。他
从没谈起兰波,但他了解兰波,在他的歌里你看得出来。”的确,从迪伦“放任自流”开始,
那密集得让人无法喘息的意象和冲撞得让人血液狂奔的激情都只能来自于兰波。在《欲望》
中,迪伦明示了他的师承,而在此前那标明他心底无比创伤的《路上血迹》中,在《你走了
我会孤独》的短促呼痛中,迪伦唱到:“人间关系如此残破如同魏尔仑与兰波”. 他所经历
和歌唱的,依然是地狱里的一季。



也许那些另类先知们都逃不过这一季?

看到卢•里德(LouReed )在一篇访谈中说“作品与我的距离只比指甲离我的眼睛远一
点。只有你看到我真的在吃屎时,你才会懂得我多么地好养活。”很酷。后来发现他是在引
用兰波致魏尔仑的信,觉得他甚至更酷。

但还有更死心踏地的人。从特拉华州来到大都会的汤姆•米勒(Tom Miller)为了接通
美国朋克和上个世纪欧洲朋克的频道,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汤姆•魏尔仑(Tom Verlaine),
也许他自付当不了兰波,所以做兰波最亲密的战友也很过瘾。“电视”乐队那神经质的吉它
和汤姆那孱弱而怪异的腔调不正让人想起“病的饥渴,暗淡了我的血管”?




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 )去工厂干活并不是为了勤工俭学或是体验生活,而是为
了几大元能活命的现钞。她是真正的工人阶级。但有些人的夺目是注定不该被掩盖的。在工
厂图书室,她发现了一本叫《灵光集》的书,她把作者兰波的画像临摹在了另一本书上,带
上他出走到了兰波的故乡。当她最终进入摇滚闯将的行列时,她最不愿放弃的便是为她赢得
最初名声的诗歌。而在她的第一本书《第七天堂》中,那些奇异的性幻像也只会源于那个先
行者的激励。至于Gloria、Hey Joe 和Land of a Thousand Dance这样的经典,显然是那位
先行者热烈美学的再现。当帕蒂把几位于他最重要的人(比如约翰•凯尔John Cale )都视
为又遇到一位兰波,你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可人生毕竟是可叹的,她终于吟出了《兰波已逝》:“兰波/不再有神彩飞扬的少年骑
士/在高高的阿比西尼亚高原/ 如此的热情已经硬化成岩/永远。”




帕蒂手拿画有兰波图案的书本逃离小城时,心中回响的是Ligllt My Fire. 他无从知晓


在华莱士•傅立叶这位英语界最权威的兰波译者所译的《兰波全集》付梓后,他共接到
了6 封信,其中一封来自他无法置信的领域:摇滚乐。他后来知道,这个给他去信的人,便
是20世纪的兰波——吉米•莫里森(而另一个莫里森——范•莫里森,也曾写过《兰波式泪
流》,那是对兰波那种源源不断的灵感的祈求之声)。

无论吉米是生是死,都是在兰波的足迹上踏行,他埋在了巴黎,而他一直想去巴黎便是
为了兰波。也有人至今还相信吉米在非洲,他的精神导师曾经留连过的非洲。在《野孩子》
中,听到吉米在问:“还记得我们在非洲的日子吗?”我知道他在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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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川诗歌    时间: 2015-3-17 22:06
兰波生平年表

*梁栋(文)

 
1854年10月20日阿尔图•尼古拉•兰波生于法国北部小城查维勒。

1862年10月入查维勒市罗莎特小学,学习勤奋并多次获奖。

1865年lO月入查维勒中学。

1869年兰波学习修辞学。并在其学校的《中学辅导员》杂志上发表了三首拉丁文诗,其
中《朱古达》获杜埃市科学院拉丁诗竞赛一等奖。

1870年发表《孤儿们的新年贺礼》,结识修辞学教授伊赞巴尔,并在其指导下阅读拉伯
雷雨果、庞维勒的作品。8 月29日第一次出逃,想去巴黎,因车票未付足而被拘留,由其老
师伊赞巴尔出保而获释。10月7.日第二次步行出逃比利时,途中写成《狡黠的女子》、《绿
色小酒店》、《流浪》等诗。后由警察将其遣送回家。冬天,在查维勒市图书馆内写成《久
坐的老者》一诗。

1871年2 月25日第三次出逃,步行去巴黎。3 月18日巴黎公社起义。兰波欢呼这一壮举,
并写成了《巴黎战争之歌》,《玛丽亚的手》等著名诗章。5 月15日写成《致德梅尼》著名
论诗书信。9 月中旬兰波带着其著名诗章《醉舟》拜访魏尔兰。并参加了魏尔兰、查理•克
罗的“醉哥儿们诗会”。

1872年7 月7 日与魏尔兰一起去比利时。9 月4 日二人一起乘船去了英国。

1873年7 月3 日兰波与魏尔兰相聚于布鲁塞尔。7 月10日魏尔兰用手枪威胁兰波,因走
火将兰波的手腕打伤,魏尔兰被比利时当局判处二年徒刑。兰波在罗什写成《地狱里的—季》,
此书在当年问世。

1874年兰波在伦敦与诗人日尔曼•努沃在—起完成和补充了《灵光集》。

1875年兰波决心远行,并开始返回故乡查维勒学习语言。

1876年5 月19日在荷兰殖民军当雇员,三周之后乘一艘英国帆船逃走,并于年底回到查
维勒。

1877年到汉堡,在一家马戏团当翻译,并随团到瑞典、丹麦。

1878年兰波在汉堡想通过为一家食品公司做事之机到东方远游,未成。

1879年他的朋友德拉阿依去看望他时,问他是否还在贯注于文学,他的回答是:“我再
也不想它了。”

1880年起先为一家英国公司当一个50人左右的小工头,他因工资低而辞职。去埃及沿红
海岸游荡和寻找机遇,最后到了亚丁。后随一商队穿越非洲大漠与森林到达哈勒尔。

1883年至1889年他一直为法国和欧洲人的几家公司做事。为不法商人护送过枪支、象牙
等。组织过护商镖队,和出没于非洲丛林里的强盗周旋。但最后被搞得精疲力竭,在一次遭
遇中他险些丧命,骑一匹骡子由两个随身护卫护送返回哈勒尔。

1890年巴黎的诗人和作家费尽心机之后,才在阿比西尼亚找到了他的踪迹,得到了他的
通信地址,甚至还寄给了他约稿信。

1891年2 月兰波有膝因非洲的瘴疠溽热和关节炎感染而成毒疽,日益严重。5 月20日他
被送回法国的马赛医院就医。11月10日兰波逝世于马赛医院。


本贴由白白白马于2004-8-5 4:41:21在北回归线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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