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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10首 [打印本页]

作者: 砲打双登    时间: 2015-4-5 14:40
标题: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10首



  
  

  黄灿然 译
  
  
  
   锡罗斯岛
  
  在锡罗斯岛海港废弃的商船闲置着。
  一个又一个又一个船头。已停泊多年。
  开普里翁号,蒙罗维亚。
  克里托斯号,安德罗斯。
  斯科舍号,巴拿马。
  
  水上的黑暗油画,它们被悬搁一旁。
  
  如同来自我们童年的玩具,变得庞大无比,
  提醒我们
  我们从未成为我们曾经想成为的。
  
  克塞拉特罗斯号,比雷埃夫斯。
  仙后号,蒙罗维亚。
  海洋已不再扫瞄它们。
  
  但是当我们刚到锡罗斯岛时,已经是夜里了,
  我们看到月光下一个又一个又一个船头,心想:
  多么浩荡的船队,多么紧密地相连!
  
  小释:这首诗的效果全来自倒叙。如果是先说我们夜里抵达,看到紧密相连的船队,第二天再看,却发现是废弃的商船,那就变成平淡的散文。但诗人先让我们看到白天所看到的:衰朽的景象。然后再说昨晚的感觉。全诗把一个古老主题加以戏剧性的浓缩:今天如此衰朽,可昨晚还是那样强大威严!
  
  
  
   轨迹
  
  夜,两点钟:月光。火车停下
  在平原的中央。远方一座城镇的光点
  在地平线上寒冷地闪耀。
  
  如同一个人进入梦境那么深
  以致他想不起身在何处
  当他回到他的房间。
  
  又如同一个人病得那么重
  以致他从前所有日子都变成一些发光点,地平线上
  一团微弱而阴冷的模糊物。
  
  火车静止不动。
  两点钟:遍地月光,几颗星。
  
  小释:此诗写的是人在陌生环境中的心态。火车在凌晨停驶,搁置在荒野中,人突然间失去任何参照点。这种迷茫丶失落丶不知所措,就如同做长梦和生重病──这两种状态同样是使人失去任何参照点。
  
  
  
   过街
  
  冷风袭击我的眼睛,两三个太阳
  在泪水的万花筒里舞蹈,当我越过
  这条我如此熟悉的街道;
  格陵兰的夏天从雪池照射而来。
  
  街道巨大的生命在我周围旋转;
  它想不起什么,也不欲求什么。
  在交通下面,在大地深处,
  未出生的森林静静等待了一千年。
  
  我似乎感到街道能看见我。
  它的视力如此差,就连太阳
  也是黑色空间里一个灰色线团。
  但有那么一瞬间我被照亮。它看见我。
  
  小释:与《轨迹》不同,此诗所讲的事情发生在熟悉的环境中。熟悉的环境意味着我们视若无睹,甚至麻木迟钝,这与失去参照点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但是,一旦发生变故,例如在街上被冷风吹袭得流出泪来,我突然有了一个新的参照点,用新的角度看世界。于是,街道变成有生命的街道,而且是有巨大生命的街道,使我在瞬间被照亮,并相信它看见我。
  
  
  
   郊区
  
  穿着跟泥土一样颜色的男人从水沟里出来。
  这是一个过渡性的地方,陷入僵局,既不是乡村也不是城市。
  地平线上建筑起重机想一跃而起,但时钟跟它作对。
  散布在周围的水泥管道用冰冷的舌头舐着光。
  车身修理厂占据旧牲口棚。
  石头投下阴影,尖利如月球表面的物体。
  而这些场所不断变大
  像用犹大的银子买的那块地:“窑户的一块田,用来埋葬外乡人。”
  
  小释:此诗描写郊区的困境。第三行意思是说,起重机想让建筑中的楼房一下子升高,但时钟不允许,也是人力不允许,必须逐步来,如同时针嘀嘀答答慢慢走。最后一句引用《新约•马太福音》:犹大出卖耶稣,祭司给他三十块银子作报酬,犹大后来后悔,把钱归还祭司,祭司就用那钱买了窑户的一块田,用来埋葬外乡人。引语突出一个事实,郊区不是乡村也不是城市,也即不是本地人(乡村)或安稳者(城市)居住的,而是夹在两者之间的社会边缘者,尤其是外乡人的居所──和墓地。
  
  
  
   打电话回家
  
  我们的通话外溢,进入黑暗中。
  在农村与城市之间闪耀,
  像刀战那样一团混乱。
  之后,我整夜神经过敏,躺在酒店床上度过。
  我梦见自己是一根罗盘针,某个定向越野比赛者
  带着它穿过森林,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小释:电话里讲什么,诗中没有说明。我们不妨假设诗中说话者外出,给妻子打电话。也许是妻子不放心,并为此说了些什么话,于是我也为此神经过敏。如果他是一根罗盘针,那拿着罗盘的便是心情忐忑不安的妻子,她的不安带动我的不安。另外诗中可能也带有某种反讽,暗示无论我到哪里去,都只是一根罗盘针,而罗盘抓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几分钟
  
  沼泽中那棵低矮的松树顶着它的冠:一块黑暗的破布。
  但你所见算不了什么
  相对于它的根茎:分布广泛丶秘密蔓延丶不朽或半朽的
  根系。
  
  我你他她也伸出枝条。
  伸出我们的意志之外。
  伸出大都市之外。
  
  一阵骤雨从奶白色的夏日天空里落下。
  那感觉就像我的五官与另一个生物相连,
  那生物执拗地运动
  如同在夜幕降临的体育场里穿着鲜亮运动服的赛跑者。
  
  小释:这三节诗似乎互不相关,但想深一层却是有东西要说的。它们的共通点是对比:树冠很一般甚至丑陋,但根茎密布,根基扎实,几乎不朽;我们都是普通人,外面可能也平凡,但内心却不止于此,意识和愿望不断延伸;一阵骤雨也很平常,但我的五官却因此与自然界建立联系,那生物可能是外部的也可能是内心的,不妨假设它是内心的,这生物在雨中的反应就如同夜幕降临的运动场内穿着鲜亮运动服的赛跑者。
  
  
  
   来自79年3月
  
  厌倦于所有那些只有文字丶文字而没有语言的人,
  我到那白雪覆盖的岛上去。
  荒野没有文字。
  空白的书页从四面八方摊开!
  我在雪中遇见小鹿的蹄迹。
  语言但没有文字。
  
  小释:此诗写的是作家常会遇到的厌倦,渴望超越文字,进入“语言”,尤其是大自然的语言。他渴望读“天书”,而不是与文字和文人打交道。
  
  
  
   风暴
  
  行路者突然走到那棵古橡树:一头
  石化的巨鹿,它那宽如地平线的鹿角
  守卫着秋天大海暗绿色的围墙。
  
  一场来自北方的风暴。现在是花楸浆果的时节。
  夜里醒来他听见──在那棵巨橡高处──
  群星在马厩里踢蹄。
  
  小释:特朗斯特罗默善于用隐喻和超现实手法,而这诗把两者结合得特别好。诗里把古橡树比喻为巨鹿,然后顺水推舟,把高处群星想像为骚动的马群。群星踢蹄,这是一个非常震撼人的意象。
  
  
  
   情侣
  
  他们熄了灯,白色灯泡
  闪烁了一会儿,像一颗药片在黑暗的杯中
  升起又降落,然后溶解。他们周围
  酒店墙壁高耸而起,溶入天空的黑暗里。
  
  爱的戏剧已落幕,他们在睡觉了,
  但他们的梦将相遇,如同
  颜色在学童潮湿的画纸里相遇,
  彼此交融。
  
  周围都是黑暗和寂静。城市靠拢过来,
  窗子纷纷关掉。房子相继走近。
  它们紧贴着挤成一团,聚精会神:
  这群没有面孔的观众。
  
  小释:此诗写情人的如胶似漆,他们做完爱后还要在梦中相遇,互相融合,如同绘画的颜色。最后一节写周围事物都围拢过来看,对它们来说这大概是奇观,但对读者来说它们才是奇观!
  
  
  
   给边境背后的朋友们
  
  I
  我谨慎地给你们写信。但我不能说的话
  都充满并膨胀如一个热汽球
  最后在夜空中飘走。
  
  II
  现在我的信在审查官手里。他点起灯。
  在灯光中我的文字如猴子贴着护栏网跳跃,
  把它撞得当啷响,还停下来露出牙齿。
  
  III
  领会言外之意吧。我们将在两百年后相见,
  那时酒店墙上的扩音器将被遗忘──
  它们终于可以睡觉,变成鹦鹉螺化石。
  
  小释:诗中的信,显然是写给极权制度国家里的朋友。最妙的是第二节,虽然我在自由的环境,但是给不自由环境中的朋友写信,我的文字竟像一只不自由的猴子,徒劳地想突破禁闭。第三节是对未来的展望,看似乐观,但实际上很悲观,因为我们将相见,极权制度将被废除,但那是二百年后,我们已不复存在。
  
  
  
   黑色明信片
  
  I
  日历满满的,但未来一片空白。
  电缆哼着某个被遗忘的国家的民歌。
  雪落在铅一般静止的大海上。阴影
   在码头上挣扎。
  
  II
  在人生中途,死亡
  来测量你。这次到访
  被遗忘,生活继续。但那套衣服
   已在悄悄缝制中。
  
  小释:第一行如同警句:虽然日历满是日子,但我们对未来并没有任何把握。此诗写人到中年,遇到危机或死里逃生,但过后又生活照常,但那套衣服──尸衣,已在缝制。作者用一个妙喻讲了一个事实,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
作者: 筷子    时间: 2015-4-5 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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