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气场与灵魂的作业
——读江文波诗集《无语的石头》
◎崔国发
江文波一直是我佩服的诗人和老师。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就读大学时,有幸成为他的学生,并在他的深度影响与悉心呵护下步入诗坛。他和朦胧诗人属同一代人,在国内外重要报刊发表了大量的诗歌作品,不仅为当时的我们这些莘莘学子提供了诗歌艺术欣赏的美感,更在于他所讲授的诗歌写作课程,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仍弥足珍贵,唤起我们对诗歌这种“文学中的文学”品类精神价值的挽留。文波先生对我青眼有加,那时的我对诗歌产生了非常狂热的追慕,每天至少写上一首,短短几年下来,就已积累成厚厚的一大摞,而他却能在繁忙的教学和创作之余,挤出足够的时间为我的诗歌习作逐首详细批阅,使我深受鼓舞,深有教益,更深为感动。现在,他将1982至1994年创作的诗歌作品裒为一集,此时此刻我拜读的感觉,仿佛又重现老师当年贯通心腑的书写、充满激情的咏叹和灵性自足的健谈,仿佛又深切地感知他的诗歌力作中生命的气场与灵魂的作业。
无语的石头,精美的石头,蕴蓄着巨大能量的石头,既是优美艺术的结晶,又被诗人打磨出眩目耀眼的精神的火花。就像帕斯的太阳石一样,在石头与哲学之间,铭刻自己的心灵符码与文化寻求,文波所打造的“石头”,坚卓扎实地将历史、现实、梦幻、追忆、憧憬汇为一体,把人物、事物、形象、事件熔于一炉,把个人的生存境遇与时代的精神侧影用完美的艺术表现结合起来,诗的成色十足而有一种内蓄的力,含蕴丰富而有一种健朗的美,心驰意骋而有一脉典雅的风。
1、都市的深透:江文波诗歌的一个向度是对城市的书写。城市诗是他创作的拿手好戏。在城市这个巨大的现代容器中,喧嚣与宁静、物质与精神、时间与空间、自然与人生、生机与荒芜、浮躁与沉潜等形成了激烈的冲突与对立,这些因素对诗人的创作心境影响深巨,甚至对生存境遇与存在的文化之维,也会产生意味深长的焦虑与苦思。城市经验与诗歌创作的互动,已然成为诗人吟咏的焦点,诗中的城市似乎是一个现代性的符号,在它的声色光影和欲望浮沉上,构成并象征着现代或当下空虚、无聊、浮面甚至于颓废的日常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的困境与病态。法国诗人波特莱尔被公认为“城市诗”的鼻祖,他的都市书写对艾略特、奥登等现代主义诗人影响较大。伊塔洛•卡尔维诺曾写过暮年的蒙古大帝忽必烈凝神倾听威尼斯的青年旅者马可•波罗讲述他旅途中的城市,那些记忆的城市、欲望的城市、符号的城市、轻盈的城市、连绵的城市、所有疆图上亦真亦幻的城市、看不见的城市……“对于我们来说,今天的城市是什么?我认为我写了一种东西,它就像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刻,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译林出版社2010年4月第6次印刷)。也许我们正在接近城市生活的一个危机时刻,在江文波的诗中,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句子:“你伸出寻觅之手/传说中那片动人的风景/已从你灵魂的山峦/彻底滑坡,今夜/只留下你,孤零零地落在/城市的草地。”(《情书》)、“你已衰老/某日 硕鼠被你敲痛/极不耐烦/一跃二千多年/从孔夫子胯下窜入大街/你目瞪口呆//古汉语说/过街之鼠 人人喊打/你站在阳台/大声附和 嗓子已哑//街道平静如常/象某种时髦动物/硕鼠招摇过市/见红绿灯毫不害怕/甚至跳上公共汽车/占领一个/最好的位置//你和古汉语/面面相觑。”(《硕鼠》)、“一座文明泱泱的古都/最近开始流行/关于地震的消息//预报站/每天给女市长的专线电话/在半路就泄露成/有声有色的新闻//但沸沸扬扬的都市/反而更加宁静/喧嚣之潮 悄悄地退落/日本式的黄裙/照旧流行//地震的预兆/浓浓淡淡/象一种营养咖啡/刚刚上市 被大街小巷/平静地吞饮。”(《地震的消息》),无论是风景在灵魂的山峦上的滑坡,还是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抑或是关于地震谣言的不胫而走,都似乎向人们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城市,作为一个特定的社会语境中的现代性的范式,常在流行的文化想象和终极的思想依归上显现出杂乱无序的美学断裂,以及片断化、异化感、零碎性的症候。“我走得漫不经心/别人反而捕风捉影/从来就不认识这条大街/是什么迫使我/在这里蹒跚许多脚印//象是背诵一篇陌生的课文/我在无从抗拒的教鞭下/反复地叨念着/混乱的门牌号码/晕晕眩眩的色彩/和汽车背后/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字//教堂的园顶飘来飘去/霓虹灯群里迷乱着/无数未曾见过的乌鸦/我两眼发黑/看不清的事故/花花绿绿地发生//有只黑色的皮手套/按住我的肩膀/脑后肆虐地刮来/象几只啤酒瓶/破碎般的笑声//该怎样拯救自己/斑马线迷迷糊糊/站牌任意转动/我不甘心又一次吞咽/向别人打听的屈辱/既然已经失去方向/索性就在这条无名大街/绕来绕去。”(《无名大街》),在无名大街上踯躅和彷徨,蹒跚与无奈,困守于城却难能走出来,仿佛一切都那样陌生,一切都那样混乱,一切都那样晕眩、破碎、屈辱或是迷糊!捕风捉影、莫名其妙或迷失方向,都给人生理或心理上的强烈冲击或震撼,挤兑或烦扰,让读者通过诗歌勘探现代城市与生命景观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通过人与人、人与物、物质与精神的对立,造成某种既对抗又相依的张力,从而达到对城市所隐含意义的一种深刻的直觉。作为城市世态的冷静记录者,江文波的诗,总是书写现代城市的荒原中,所充斥万花筒式的支离破碎的声音,或是灵魂如落叶般萎黄枯寂的风景。听深夜警笛从大街深处锋刃般划过;高大而威严的大楼占据了城市最显赫的位置,对面那个卖水果的少妇觉得神秘。“慢性病满街流传/沾染了每个人/也沾染了那个/无知觉的夜晚/一对蜘蛛在网上寻欢作乐/一只蚊子从远处飞来/你母亲当时有点恶心。”(《病婴》)、“天天咀嚼同一只/枯燥的面包/床沿天天浮动/一样的面孔/尿布总是招摇着/那一幅讨厌的壁画。”(《兽》)、“秋梢的晚风/如一种预感令人不安/这么早 这么大城市/便仿佛空无一人//那千万朵 亲切/而执着的灯火/是否已纷纷流亡/今夜 我手扶阳台的清凉/灵魂如流落的孩子/惊惶而孤单。”(《秋夜》)、“温柔之夜可怕的短暂/因此上班迟到/是我每天必犯的错误/准时的人们/都象高尚的教父。”(《办公室里的哲学》),这简直就是城市现代生活的缩略图,是人们心灵的发生在某种精神状态中作“浮世绘”式的投影,是人在日常生活中——身的逼近与心的疏远——那种内省的、深透的、沉潜的生存体验。
2、乡土的拓展:江文波把更多的牵挂,投向了那些世世代代在乡土上精耕细作的普通劳动者,通过对乡亲、村落、纤绳、炊烟、水稻、泥土、秧苗、麦穗、野菜、草帽、流萤、茅屋、牌坊、乌金、陶罐、青蛙、野狗、老牛、大鸦、雨水、黑色卵石、清明的草和山岗上的星子等意象的萃取,绘就一幅幅融会着生活深度和情感浓度的生动图谱。他的乡土诗,不是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矫情和伪浪漫,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对于乡村的人与事、景与物的浮泛的描摹,也非简单的乡愁吟诵的行板和唱叹,而是在童真和少年的记忆里拓殖与深耕,从泥土里找回它丢失的隐痛,在诗人与乡村所建立的血缘关系中,写出置身底层的乡亲们那种艰辛、困苦、挣扎、守望的生存状态,写出爱与责任、悲悯与感动等潜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暖意与哀愁。“理解长江从纤夫开始/枯水时节/一群人跋涉于村头的巉岩/浑浊的号子和波浪一样/震醒我的童年。”(《纤夫》),诗人看见那些迎着飓风、踩着苦难、将沉重的纤绳勒进自己的生命、血汗从肩头和手心渗出的纤夫,看见那些在长江岸畔留下深深的脚窝、每一步都走得“悲壮而艰辛”的纤夫,不禁泪珠滂沱,逼真地触及到纤夫们的痛楚与苦难中依然顽强的生活体验,同时也引发了诗人对贫困落后的乡土的反思与关怀,对那些艰难地生活在底层的乡亲们的敬意与热爱。“烈日如火/煮沸七月的水田/少年农夫 从滚烫的劳作里/站立起来/轻轻叹息一声//远处的村落 炊烟袅袅/我望望父亲和牛/重重的叹息一声”、“那声叹息/被七月的太阳晒得发亮/闪耀庄稼的金黄”、“无疑那是一首诗/从生命最苦累的地方/生长出来/是我的处女作/那种发表的感觉/在我的灵魂里/无数次战胜死亡。”(《处女作》),他的乡土诗风格是沉郁的,是浸透着血泪的爱心与生命的书写,是让他叹息着、纠结着、苦累着、折磨着而又坚韧着、牵挂着、感动着的一种强大的灵魂的“气场”。诗人关注着家乡的山,母亲山,象父亲般劳苦的山,甚至想做个香甜的梦,企盼这座山风调雨顺,满地黄金,硕果满枝,在父亲的农事里,播撒着无数优美的弧线和那一颗颗金色的希望。诗人回忆起乡村旧事,几条弯曲的小径,沉默于草丛之间的墓碑,“庄稼人 善于编织篱笆/守护这代代相传的记忆/往事的气息 飘满星空/如温暖的麦穗/夜夜揽在村庄的怀里。”(《乡村旧事》),作为一个从村口走出的“大地之子”,偏居城市一隅,耐心地咀嚼着那些苦涩的往事,那些如烟的往事,那些遥远的往事,那些让他百感交集而心头紧缩的往事,诗人始终有一种源于心灵的钟情与热忱,一种用生命的根所书写的忠诚与记忆。“远方,已渐渐地亮了/你还站在潮湿的夜色里/默默地眺望吗/戴上你桔黄色的草帽/回去吧,红枫树下/妈妈望着你模糊的背影/正轻轻地揩着泪花//分别时你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在你憨厚的想象里/哥哥将走向一个神话般的地方/在这个小村,你感到骄傲/但不曾想过/双倍的重担,从此落到/你稚嫩的肩上。”(《别弟弟》)、“分别了,淡淡的/但我平静的双眸里/却总是摇晃着/一只不安的小船//黄昏,我摇着木桨/走过弯弯的湖面/你总是好动/甩一甩小辫,要捕捉/那惊飞的水鸟/还有远处的荷花/星星点点。”(《写给小妹》),诗人写自己从乡村走进城市学习或工作时,与弟弟和妹妹分别的瞬间感受,诗里行间也写到母亲苍老的白发和父亲的威严,真挚熔铸,赤诚满怀,于晶莹闪烁的泪花中,洋溢着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凸显着一种朴素而纯粹的情感力量。“这是六七月份/暴雨连天 一个灾难/从淮河的上空 猝然落下/你们健壮如牛的身体/也被重重砸伤//我的淮北老乡/你淮河般的伤口流血太多/千里之外 万里之外的同胞/也觉疼痛。”(《血浓于水》),面对淮河突如其来的水患,一条条胳膊跨山越水伸了过来,输出一条条鲜红的河流,血液的河流!这是比水浓比火滚热的血,“亿万年前 我们的血/从一根脐带发源/我们相互感动/相互拉手/总是在流血太多的时候//无数次 总是如火如荼的血/将这个黄肤色的种族/浇铸成一个/粉碎苦难的拳头”,读到这里,我想起了评论家牛玉秋的话:“灾难是感动的源泉,灾难以其强烈的刺激,使我们重新恢复了敏感,灾难是感情的砧石,灾难以其对于人类生命财产的重大破坏,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脆弱与坚强等一系列根本问题空前明晰地摆在了人们面前,迫使人类思考并感悟。”(转自舒晋瑜:《灾难文学定格民族精神伟力》,《中华读书报》2010年6月9日),这是诗人在更大视野下的乡土诗,气势恢宏,是民族精神和民生情怀的一阕壮丽的交响。
3、历史的寻求:返观与溯望江文波的诗歌创作,传承与超越,还原与创新,建立历时性与共时性的能动关系,深入当代与回归传统,二者相辅相成,交相呼应,于历史的寻求中,孜孜不倦地索问终极意义与艺术价值,乃是在过往的追忆中现身的此在。“人血馒头传世之后/屠场四周便挤满看客/愚昧和麻木/凝固了鸭子般的脖子/这是一块//英魂无法瞑目的土地/又哀又恨/济世的药方如何觅得/人血馒头是否已经失传/那些微弱的烟火/依旧闪闪烁烁。”(《缅怀鲁迅——读〈药〉》),鲁迅,这位有颗思想如潮之大脑的文化巨人,他对中国社会和民族命运的深刻思考,对民众悲惨命运的深厚同情,既昭示着他作为一个真正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与民族情怀,又成为一束激励后来者追求真理和正义的精神火炬。诗人被鲁迅思想和人格的震撼力所感染,在读过小说《药》之后,真挚地抒发对鲁迅深切地缅怀之情,具有深沉的生命意识与历史理性。风雷激荡,大浪淘沙,那些如鲁迅一样为中华民族思考“济世”之策的人,历史是不会忘记他们的,这便是生活的理性,生命的哲学,历史的辩证法。不仅是鲁迅,诗人对毛泽东这位世纪伟人热情地讴歌:“他是现代中国的史诗/每个脚窝/都席卷一团神奇的风云/我在亿万人民之间/寻求他/博大的人生和灵魂”、“我在黄河之滨/寻找他那顶金黄的草帽/和写在布鞋上的俭朴/在湘江两岸/品味他餐桌上的辣椒/和终生不变的乡音”、“泱泱民族在原野上劳作/在多灾多难中沉思/每棵成熟的稻穗/都沉淀着他的艰辛/每座古老的庭院/都筑进他的深重/每张黄肤色的脸孔/都绵延着他晴朗的微笑/与默默无声的泪痕”、“抚摸镰刀和斧头/遨游于他蔚蓝的理想/凝视齿轮和麦穗/揣摩他如何构思/一个崭新的国家。”(《历史的寻求》),诗人触摸这位伟人汹涌澎湃的血液,探寻他叱咤风云的伟略,捕捉他智慧的灵光,体验他的平凡和伟岸,赞颂他人生的生动与辉煌,在历史的册页中,尽情地表达诗人对于人民领袖无比的热爱。“这是七月/这是个需要阳光沐浴的季节/我把有些沉重的头颅/枕在纯净无垠的沙滩/让海滩体会比头颅更重的份量/我还要将胸膛向天空敞开/让阳光丈量/比胸膛还要宽广的世界”(《日光浴》),诗人怀抱七月的太阳,将胸襟铺展成一片开花的原野,让生命之树在天空下生长,让金色的犁铧,重新开垦思想的荒原和生命的土壤。诗人曾在铜陵生活过,在铜官山坐上一个时辰,一些感觉与变化便慢慢沁入他的内心。由铜官山想到柔韧、滚烫、饱经沧桑、铸造在生命里并在辽阔的大地收割黄金的青铜,诗人拭去历史的风尘,忽发内心的感慨:“它以青草的颜色/那浓烈如酒的颜色/向我们无法目及的昼夜/蔓延开去 覆盖岁月的流水/历史的田垅/那些稻菽 以响亮的芬芳/从高处传来/青铜成熟的歌声。”(《铜官山》),青铜的风景,铜官山的灵魂,历史的内涵之古朴厚重,足可让诗人领悟一生。值得一提的是,诗人曾写过一首长诗,从《起源》、《流动》、《漩涡》、《漂移》、《海洋》五个乐章,全景式地歌唱长江,我们这个华夏民族之魂、东方之魂。“海面缤纷而奇幻/城市、白云、乡村和北极光/每天都将神话写进黎明/闪耀出发亮的希望/灵魂、稻谷和吉它/在风平浪静的岛屿上/和谐地歌唱,在大海的摇篮里/岁月开放成/美丽的珊瑚花。”(《长江,横贯东方之魂》),那些考古家的发现、史学家的日记、政治家的凝思、诗人的忧怨、哲学家的预言,流淌于笔端;那些历史的源头、历史的传说、历史的故事,演绎于东方大陆;那些古老文明最绚丽的乐章,那些融入激荡情怀的流金岁月,都变成了东方巨龙雄浑的交响,变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琼浆,变成了华夏五千年的光荣与梦想,一种刚烈与狂热的燃烧,一种深沉与宏阔的坦荡,美丽绝伦,汪洋恣肆,具有一种强大而磅礴的气场。
4、爱情的追慕:何处是家?这是诗人江文波对于属于个体生命与爱情的诘问。他对于爱的理解是其真性情的流露与表达,从文本到语境,爱的魅惑所形成的心灵直觉,激发了审美的活力。当抒情主人公与对象相接触时,从直观感知到心心相印(或称“心灵亲和”),到赐予双方以内在的生命和丰富的情态,整个追慕过程大抵表现出如诗评家杨匡汉所说的那样:由浅层触知向深层感悟的层递,由外部体验(肌体觉)向心意结构的推进,由混沌的情绪感受向确定的生命象态的转化。在我看来,杨匡汉诗家所说的深谷体验的生成过程之于爱情的生成与转换颇相适应,抒情主人公与所爱对象不外乎处于审美升华时超越现实的动荡状态而与美取得和谐的过程。“今夜,这路畔的花园/那几朵紫花/是否仍在寂寞地开放/街心的安全岛是否真的安宁/今夜,我的女友/在哪座小房孤寂地入眠/象女友一样美丽的思想/该在何处安家。”(《何处是家》),诗人又一次谢绝约会,在图书大楼的灯光里,孵化自己的思想;那图书大楼的灯光,无数次地慰藉着他那孤苦无告的日子,踟蹰在空寂的街道,不知何处是家,肩挑一担新鲜的思想,在思想贫困的大街,到处流浪。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的话:“不是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意义全盘疏忽了。人生的第一意义便是生活,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生活是爱情的源泉,事业是爱的动力,不能仅仅为了爱而爱,还必须丰富自己的思想,充盈自己的心灵;爱情不仅仅是一种异性的吸引,还必须是真正的精神上的和谐。“你是最后的幸存者/伫立于我的灵魂之角/洁白的莲朵摇曳于/绿色的草地/象母亲守护独生的婴儿/我守护你/虔诚而孤寂。”(《处女》),用心的真诚来守护纯洁的美,在自己的对象中实现爱的价值和幸福的欲望,是抒情主人公所期待的“温暖的诗意。”然而一旦爱的根基动摇了,爱的持久性便受到严峻的挑战。“记忆里的路 长达几世纪/许多动人的日子/在我们的漂泊里/无辜失落/怀中多少美好的事情/已永远误点。”(《最后的班车》)、“我将双臂伸向远方/手心落满/透凉的云雾/明晨的太阳将走到哪里/温暖之手 能否悄然熨合/这些破碎的露珠。”(《预感》)、“阻隔的关山 永远苍茫/他们将我丢在这里/那只梦幻般的酒杯/在灵魂里破碎/葡萄般的殷红/溢满一地。”(《冬季》)、“淡淡的悔恨/爬满灵魂的四壁/许多摇曵的阴影无法诉说/什么地方已结出老茧。”(《微笑》)、“记不清何时受伤/大约往年写诗之时/曾遭遇一把/锋利的刀子/年轻的血在白纸上流尽。”(《往年的伤口》)。埃里希•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说:“爱是对所爱对象的生命和成长的积极关心”、“信任和诚意是爱的关系中不可缺少的品质。在爱当中,理想、自信和勇气是重要的,谁若没有理想,谁就会失去目标;谁若没有自信和勇气,谁就会失去生活的信念,而最终失去爱。”(弗洛姆:《爱的艺术》第9、14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12月版),失恋的种种情形庶几如此。爱的情感其实就在你的身旁,只要你建立理想、信心和勇气等品质,就会摘取爱的皇冠,就会收获爱的果实。“在人生的茫茫原野/不管你长成什么样的庄稼/我都将高举父亲的农具/一辈子为你耕耘//而你 孩子/就是父母生命的食粮/你的含义 足够我们咀嚼/漫长的一生。”(《生命的庄稼》),这是抒情主人公与他尚未出生的孩子真诚的对话,面对生命的喜讯,诗人每天倾听妻子隆起的骄傲,象孩子般纯贞,又渐渐承受起父亲的沉重;面对生命的姻缘与生命的神话,诗人对“二月”这个月份刻骨铭心,在二月的阳光里举起一丛鲜花,使幸福之梦和灵魂的云朵落地生根。诗人通过《取名》、《渴望》、《通往父亲的路》等诗篇,抒写初为人父的欢欣,明确坐在父亲这个位置上的爱的责任,表现自己对于孩子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这是两个生命,无限憧憬、无限艰难的结晶”——孩子是爱情的结晶。
5、灵魂的作业:在诸神隐退、众生嚣浮的背景下,诗人的作为在于打通一条拷问灵魂的通道,为自己的诗找到一个安神之所,为生命的本真找到一处精神存在,在诗人心灵内在的深层维度上融入文化的活性元素。由是来观江文波的诗歌,他总是能够遵从心灵本性的安排,倾心享受他所发现的美好事物,保持灵魂的良好状态,保持内心的自由与平静,并且对我们的灵魂的呼声作出回应,努力调整自己的心境与事物的契合度,使逻各斯(理性)在自己的诗性书写与感性呈现中获得高度的协调与统一,诚如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所说:“在者与心灵之间,事物与情感之间,存在着表达或自然指称关系;心灵与逻各斯之间存在着约定的符号化关系。最初的约定与自然的普遍的指称秩序直接相关。这种约定成了言语。”(转引自杨传珍著《人文补课》,第320页,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3月版)。德里达认为,在“听–说”系统中,思想与表达的同一性和意义的在场性,使言说的声音内在于逻各斯,言说的声音是思想的直接能指,因此是非外在、非偶然的能指。这种发自内在的声音是最接近灵魂的声音。“雪花染白的茅棚/灯火灭了,走出一个/扣着狗皮帽的猎人/古老的雪撬/将他推向一片/灌满风雪的阔叶林//这个世界也是饥饿的/只有奇形的常绿树/常常惊动他那双/星星般透明的眼睛/有黑色的鹰,但没有飞进/属于他的天空//蓦然,在一个/有小溪响动的地方/流来一串宁静的声音/他举起黢黑的枪口/整个森林,连同风/都习惯地绷紧/变成弦月般幽暗的雕弓//原始的梦境开始美丽/一只幼小的梅花鹿/悠闲地走着/不时地望着远方/仿佛要寻找天真的伙伴/又停在蓝宝石一样的溪边/欣赏自己/也惊异的造型//不知为什么/猎人的枪口,迟迟没有飘出/那一圈灰色的烟云/小鹿在飘飘的雪花里/没有惊悸地走了/猎人,连同森林和天空/都成了它的背景/成了童话般的浮雕/退进一片永恒的安宁。”(《北方的童话》),这首诗看起来很简单,写一个猎人,面对一只幼小的梅花鹿而没有扣动扳机,如此而已。但如果你再品读三遍之后,就不禁为这样的精品而击节赞叹。其实,“梅花鹿”是一个象征喻体,她是一个“美”的存在,象征着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样天真而具有童话般的美,终究也被猎人所“欣赏”,猎人不禁在灵魂深处唤醒了道德良知,手下留情,让美的事物永驻大自然之间。美国作家爱默生说:“每当反思行为在心灵里出现时,每当我们借助于思想的光辉观察自己时,我们就发现我们的生活真是美不胜收。我们向前走去时,万物在我们身后,一一呈现出悦目的形体,犹如远方的云彩那样变幻无穷”、“在自然的中心,在每个人的意志之上,有一个灵魂,因此我们谁也不能虐待宇宙。宇宙把它强大的魅力注入自然,因此当我们接受它的忠告时,我们就兴旺发达,当我们竭力伤害它的造物时,我们的手就粘在身体两侧动弹不得,要不就去捶打我们自己的胸膛。事物的整个进程的运行教给我们信仰。我们只需要服从。”(《爱默生随笔•第四篇•精神法则》,第286、288页,华文出版社2010年1月版),“梅花鹿”正是这样一个“悦目的形体”,正是这样一个我们不能伤害的“美”的造物。在江文波的诗歌中,象这样锲入灵魂、让人刻骨铭心的心灵之作比比皆是:太阳象草一样金黄,草是原野上最朴素的光芒,原野的教育,使诗人对遥远而神秘的太阳,永存一份亲切而随意的感觉;收获的季节往往就是令人感动的季节,诗人盼望父亲的大手,从大片金黄的云彩里,捧回飘香的麦粒,想象着父亲也变成一棵棵金灿灿的麦子站在地里,成为最朴素、最真诚、最勤劳、最能牵动我们灵魂的形象。“村庄宁静安祥/神灵的合唱/荡漾无比诱惑的清香/古栎树 都挂满绳子/象灿烂如金的蛇/游入你灵魂的水田。”(《坚持》)、“沿着一颗颗无语的石头/孤独的孩子/开始远游//大片的麦香染满天空/你告别亲昵的犬吠/村庄的温情/一朵白云在灵魂里流浪。”(《远游》)、“英雄们 在月亮和寂寞之间/割下一片青草/咀嚼相思的苦汁/拽下一根肋骨/当作自己的墓碑/孤独之神 在萧萧的朔风里/捧走他们的魂灵。”(《远征》)、“啸卷的风沙/让我眼角发痛,泪水滚滚/我湿润的灵魂/仍依稀触摸到/你处子般的安详和洁白。”(《荒原上的塑像》)、“一块丰腴的土地/这饱满无比的女人/被情欲的岩浆滚烫之后/便辗转于造山的艰难/她颤栗的双手/攫紧我的灵魂/传递出那些孩子/命运多舛的呻吟。”(《生产》)、“阖上双眼/灵魂之海 在黑暗的风里/苍茫的呼吸”、“巨人之手/深深插入我血液的古井/生命掀起壮烈的农事/极度疼痛/如一团苦难的圣火/为灵魂烧荒。”(《深渊》)、“群山已在鸟巢憩息/柳树丛里 古老的乌篷船/停泊着江河的梦境/立交桥和楼船之间/暴露出一道道灵魂的峡谷/路灯 已经枯黄。”(《慧星》)等等,所引的每一首诗里都有“灵魂”二字,可见诗人对灵魂状态的珍视,“灵魂”是他诗歌的关键词,诗人用如椽的大笔,巨大的气场,塑造了各种灵魂的千姿百态,使读者产生强烈的心灵共振。尤其是那首《灵魂的作业》,诗人这样写道:“母亲的目光/写满你深刻的教诲/你从祖父的遗像里/日夜注视我/使我灵魂的作业/象历史一样沉重。”(《灵魂的作业》),远自周朝以降,炎黄子孙深知“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即使是在当下,那些经济贫困的家庭,父母也节衣缩食地供孩子读书,静读苦修灵魂的功课,这是一种多么高尚而明智的选择啊!也许灵魂永远可以信赖,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爱,启示就是灵魂的显露,让我们把一切自然、一切思想的启示记在自己的心灵里,翻读江文波的诗歌,我们在触目陶醉的时候,仿佛就是“个别灵魂与普遍灵魂交融时所带的不同形式的敬畏与喜悦的震颤。”(《爱默生随笔•第九篇•超灵》)。
6、文化的行旅:文波先生早些年出版过一本散文诗集《旅迹星光》,他曾在省旅游局工作过,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创作了大量的旅游文学精品,包括散文、散文诗和新诗。他的旅游诗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师法自然,气韵生动。屐痕留珠玉,壮游逸兴飞,诗人在被迷人的景致感染、撞击与震撼之后,遄发澎湃的情思,咏叹着激荡自己内心的欢乐与热忱,观景记情,剖白心迹,究明文化本源,探求美的精神,有益于生命的启悟,有益于心灵的充盈。“古希腊美神 我挚爱的女神/你纯净如银的白马/如中国的古莲飘落何方/你纯净如荷的白马/在哪条路上被重重击伤/这个沙漠般的傍晚/哪片风洗浴你的泪水/哪颗星收容你的芬芳。”(《古希腊美神》),诗人肩背贫穷的布袋,从流浪的马背上,驮回千斤的凄凉,驮回一片忧伤而美丽的月光,使自己的精神财富储蓄愈益丰赡。“你从何而来,又向何去/我在遥远的地方瞩望你/灵魂震撼/一望无边,你象冰封的大海/多少繁华岁月/已被你冻僵”、“你为什么漫长地缄默着/坚守你的秘密/让司芬克斯的云烟/久久飘拂在/一双双可怜而执着的眼睛/使我们越来越与自己疏远/越来越与世界陌生。”(《金字塔》),诗人面对遍地黄沙,满天迷雾,孤零零地耸立在漠地上,象奇异的树,永不枯萎地放射着远古的金黄,试图解开那缥缈如梦、神奇烁烁的谜底。这是怎样的一种勇于探索精神啊!“如彩色的烟云漫卷飞扬/威严而豪华的马队/曾经一次又一次/从天边驶来,于是/群山扭曲成游乐的弓弦/灯笼在树林里装饰出/帝国的乐园”、“最初的风景永远凋残/但这片土地还在沉睡/还在遗忘/还在顽强地生长着/悲哀而明亮的向往。”(《皇家猎苑》),这里葱郁的野草漫山浮动,这里的峡谷泛出幽暗的青光,这里一朵朵白鸽的云彩从山巅跌落,这里梅花鹿的血,和一道道纯净的溪流永远地流干,这里野花的火焰开始冰凉,诗人在宁静的记忆里感受猎苑的古老与苍茫,感受它的神奇和美丽,而心中的向往未曾泯灭, 一种激动而又茫然的情绪笼罩全诗,令人久久回味。“明天 我的黎明和黄昏/将在汽笛和旗语里/流进草坪 电缆 灯影/变成南方温柔的风景/但沙漠 和沙漠上的英魂/我不会遗忘/在我延伸的天空 将永远悬挂/一只金黄的驼铃。”(《驼铃》),诗人的双眸被大漠边缘的一抹绿色点亮,听凭历史的驼铃声将那一串漫长岁月温情而坚定地摇响,面对沙漠,横渡苍茫,在漫天的风沙里,昂首吞饮一支悲郁的挽歌,那一份苦难与坚强,那一片茹毛饮血的洪荒,文化的漫游,使诗人的文本充满了博大的精神内涵与边地疆域异质性经验,一种绚丽的苍凉气质,一种特别的阳刚气场,一种高亢炽烈而充沛的诗性魅力。
也许这就是江文波,他是当代优秀的抒情诗人之一,出道得很早,与当时朦胧诗人一起,彰显出他的诗人禀赋、才华以及令我震惊的想象力。他的很多作品在著名诗刊上发表已快三十年了,仍然富有艺术生命力,不愧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降诗歌创作的一个骄人的标高。他总是把新异的经验带入自己的创作,对大千世界具有丰富的敏感,张扬精神上的自由,书写灵魂的声音,其思想视野、哲理意蕴、文化内涵和诗性操作,都显得个性鲜明而又不同凡响。我相信,只要你系统地读过他的诗,你便会感到他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诗人,一个在不动声色中给我们带来艺术新配方的诗人,一个在意义发生学的维度上为我们这个时代提供诗美新证词的诗人。当然,他也是我们仍然值得期待永不言弃诗歌、勇于开拓诗歌而能继续在诗歌领地进行新的探索的诗人。
(诗集《无语的石头》,江文波著,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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