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工,但我不是“打工诗人”
我写诗,但我写的不是“打工诗歌”
————冷铜声
本人于2012年4月创建刀锋诗群之初,并没有鲜明的刀锋审美观,也没有明确的发展走向方面的思考,只是网络诗友聚堆取暖式的随性集结。到了六七月份,在对网络诗歌大量阅读的基础上,本着纠偏除弊的想法,产生了刀锋诗歌创作的一点倾向性认识,并将其发布于刀锋论坛,主要内容为:刀锋取“锐意进取”“摆脱既定束缚”意,具有前锋性,崇尚自由抒写,体现个体风格及价值。审美取向遵循“五拒绝”“五指向”原则。五拒绝原则为:一是拒绝口语诗模式低智商的大白话分行排列及低俗的吐口水之恶习,二是拒绝把诗作为装载意识形态的容器和工具,三是拒绝既定文化积淀语言的照搬式使用,四是拒绝冗长繁琐的虚脱表述方式,五是拒绝艰涩生硬或浅薄作秀。五指向原则为:一是指向存在的混沌与虚无的不可言说性,二是指向现实人生的困境与一切挣扎的努力,三是指向语言本身自主言语功能,突出用语的干净、歧义及新颖,四是指向联想与想像的无限延展空间,五是指向与音乐、绘画其它艺术门类相融合、冲突的奇异之美的形态。
不难看出,所谓“五拒绝”“五指向”明显是针对当下诗歌创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而提出的,这些问题构成诗歌样貌的乱象,凭借新媒体的推波助澜,泥沙俱下,劣次充好,平庸之作抢据主流、攻占至高点。像口水诗,随处可见,不动脑子地照搬日常场景,罗列几行即为诗;像借传统修辞模仿古人情怀、矫饰今人情感的那类“僵尸”诗;像脱离现实质感的患了痴呆症式言不及物的梦呓;像貌似玄奥高深或浅薄幼稚的那类作秀诗。这些诗,铺天盖地,像沙尘暴一样迷人眼目。对此,本人提出“五指向”加以纠正,让诗回归本源,回到诗本身。在“刀锋”阶段,本人写了大量的短诗,多数为二十行内的,追求的简洁、创意、语义的不确定性及对现实生存的隐秘关联。
如入选《诗生活年选》(2012年卷)中的那首《无题》诗:
你用一块黑布把我一遮
说,变
我就变作一只六足小动物
你拿出一棵大白菜喂它
还用梳子梳理它
棕色的颈毛
我站在一旁看风景
之后我进了冲凉房,拧开水龙头
水哗地砸下来,我忍住痛
把自己从皮肤上揭下来
丢进水里
抛开好与不好这种很大程度上带有个人偏好的伪判断单维评价,不难看出此诗在力避习惯性诗写方面所展现出的努力和尝试。它的内容隐秘多于开放,手法现实与想像交织、隐喻与直观相融,所描画的是当代底层人的荒诞、无奈、背谬与自虐至死的现实与精神图景。
一段时间以来,这种写法成为刀锋诗艺的主要趋向。像下面这首《公交车》,做得更进一步,它的跳跃性,它的延展度,它的细节,它的漂浮感,通过主人公乘坐公交车这个小磁场,让各种各样的力在混杂中相集相生又相抵相克。
站台上遗失的信封敲打车窗
原野穿透城市,带来磷火
一杯葡萄酒就够了,斗地主不是我的长项
那个女孩的面孔比桥上的纸屑还白
摊贩的水果满地滚动
这个世界我不认识谁
拥挤的人,像是避难
太冷了,我把哈气哈到司机的后脖颈上
礼花撕开夜空的孤独
我的节日不在这里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烙的煎饼
口水一再淌下来
这样写下去,就出现了《片断》(5首),每首二十余行,总共一百余行。还有一个《篮球》系列,每首十余行,有七八首。它们不是连贯写完的,首与首之间有的隔月余,有的隔几天,但从单首论,每一首都是一气呵成,几乎不加思索,自我感觉写得酣畅淋漓,很痛快的。请看《片断》(一):
墙上时钟不紧不慢。一列火车呜地
从楼顶上蹿过去。滑溜溜。我的指头
摁不住。兵戈铁马。虚华景象。水泡响着
有人在抛洒火焰。铁渗出血来
嘘——蚂蚁停下小爪子,张望
一群秃毛鸟一摇一摆,向坡上爬去
沙尘暴关掉了灯。影子代替我睡觉。机器
成宿失眠。听觉飘荡。我握住一只手。我听不见
我在说什么。水位持续上涨。堤坝变得
可疑,像一件夏天的衬衫。一幅抽象画。有人看见
那根不可理喻的线条正是他本人。更多的人
隔着猫爪,发呆。大海好久没怒吼了。它是蓝色的
假相。泥巴捏成的神,在神龛上咯咯笑着
雨水从棚顶漏下来。很好啊,他说。他把目光
使劲往地上甩去。台上一溜小狗,汪汪汪
季节脱臼。小摊上的烤红薯,找不到
认识它的人。这个夜晚迈动一千条腿,像蜈蚣
蝗虫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地
唱着深情的歌。是的,我承认
没有谁比它们更
热爱生活
很明显,《片断》走得更远。它是积蓄之后的一个小爆发。它所呈现的无疑是对微观个我体验及宏观时代图景相杂糅的全景式拼图审视。对《片断》,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和声音:
认可、赞许的:
杨立:很有功力的。精炼,内涵丰富,要慢慢揣摩呢!
诗歌刺客:超现实,自动化写作。反映的却是现实。紧张混乱的现实。
叶晓霏:以点带面。现实就是这个样子,万花筒一样。
埙羽:我自己也活在这堆物象中,被它们推来推去的。
丑牛:虽然没有完全读懂。但是我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表达魅力!
持另一种意见的,主要是读不懂。像本少爷,张力十足,但感觉重重迷雾,没有冲透力。还一些诗友认为可以更简洁……
我本人也参与到讨论与争论之中……
在沿着这个路线行进过程中,其实,我自己既有自信,也有怀疑,可以说充满矛盾与纠结。我也是边写边想,一切都在路上。
这样经过了一年多的探索与反思,2013年10月,我于中国诗歌流派网发一个名为《“刀锋”终结篇:片断(5首)》的帖子,引起诗友围观与热议,讨论达100余条。
这个帖子表达的是向“刀锋”告别之意。这不是自己推翻、打倒自己吗?是,又不是。
是,是因为我真的想告别刀锋式写作,因为到了《片断》,如果再往前走,似乎会走进死胡同——与人隔绝的死胡同,让人“看不懂”的死胡同。当然,对于懂与不懂,我个人的看法是,好懂的,未必就是好诗,不好懂的,未必就是不好的诗。甚至,太好懂的诗,基本上成为不了好诗。大白话最好懂,除非你给它掺进“不懂”的元素,不然它就是大白话,不是诗。其实,我个人认为,刀锋诗并不存在难懂的问题,如果说有一些难懂的,那不是诗的问题,而是生存本身的问题。“生存”不是简单的物质演化过程,更是精神历险之旅。刀锋诗多数都不是线性的,也不是要表明一个什么意思或抒发一种什么情感,而是在建构一个复杂的、立体的、多面的、散乱又统一的独特的精神世界。它压抑的要爆发又不能爆发、痛苦得要绝望又不得绝望、身处现实又常常陷入幻像、欲说还休便不得不顾左右言它,这些,未有类似人生体验的一般读者如何能参透?如何来体会?难懂,有一部分就是这样产生的。它不是故意做出来的,而是生活本身、生存本身、人生本身的真实投影和本相所在。在当前社会分层日益固化情势下,不同层次的人过着不同的生活,体验着不同的人生,持有不同的意见,怀有不同的情感,诗,也相应地出现分化,不同的人欣赏不同的诗,很难再出现万众同声叫好的好诗了。
在创建刀锋后的一小段时间,与过去一样,本人仍然认为自己是个打工者,写的就是打工诗。刀锋这个概念,很大程度上是个空壳。没错,就题材来看,我写有很多涉及打工者际遇和命运的诗,有声讨、有呼告、有批判,也有抗争。但是当我看到大量的被贴上“打工诗”标签的诗后,当我看到那么多自称“打工诗人”的人就像在流水线上成批量制造配件一样制造自怜自悯、浅薄流俗且毫无文本价值的“打工诗”后,我对自己“打工者”这个身份感到羞愧,我觉得我应该与他们划清界线。一次有诗友评价我的诗,说表现的是打工……我纠正他,说,我写的诗当然来自打工生活,但这个时代,打工的人成千上万,“打工”这个标签已经不具备个体识别功能。我打工,但我写的不是“打工诗”,我当然也不是什么“打工诗人”。我写的是诗,仅此而已。这件事促进了我对刀锋涵义的进一步探究。
是“诗”,这才是最重要的。
事实上,就算我写的是打工诗,但并没有在打工者群体中产生什么共鸣,像是写的不是他们,与他们很隔,反映多是看不懂。他们更欣赏那种直接表现他们表面生活的打工诗。那才是真的“打工诗”,而我写的,是伪打工诗。另一方面,我作为“打工者”,跟众多的在工厂流水线上作业的“工人”不同,跟建筑工地施工的农民工也不同,我这个“打工”,并非具体指你做的那份工作,它更多地指向一种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流浪的、漂泊的、居无定所的、朝不保夕的、缺少生存保障的、丢失的、寻找的、荒诞的、无奈的、焦灼的……更多的指向精神层面与内心的幽暗处。
我是北方人,当年南漂,不是因为要找工作,我本来就有工作,而且是在体制内的工作,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我出来,打破了铁饭碗,挣脱了一切束缚我的锁链,就为了寻找一个乌托邦的梦想。我不是为了生存才走出来,而是因为走出来才出现了生存问题。我打工,但与绝大多数打工者又有着这份明显的根本意义上的不同。注定,我所写的,我所想要表达的,比他们,有更多的诉求、更深的指向与更复杂的内省。
在我细细审查了我的部分诗作后,我意识到,刀锋诗与打工诗虽出于同一个生活层面,但它们之间却有着巨大的差异。刀锋着力于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层开掘与建构,打工诗做的多是表面抒情文章,他们把打工群体天然拥有的内在的精神矿藏而抹掉了,或者说扁平化了。这被他们抹掉的、扁平化的,没有写出来的这部分,我认为,恰恰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才应该泼墨来书写的。很遗憾,我没看到。虽然有评者出于各种目的大力鼓吹,也徒赚得几许“感动”罢了。当然,打工诗中也有例外,唯一的一个例外,包括目前我读到的有名的无名的打工诗人的诗作,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许立志。它的少量诗作已经触到人的精神内核。可惜,许立志英年早逝,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但从他生前际遇看,即使他活着,继续写,似乎因生活所困,也有放弃的可能,而他的诗,生前也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好像没发表过什么诗作。当《刀锋·自在诗歌》于第3期发表了他的几首诗作时,那已成纪念。同在深圳这座城市,我竟没有机缘与他相识。除了他,其他人,至今都还在外围打转,即便有的博得一点虚名,也因意识上的限制与精神上的匮乏,到此为止了。
虽然我可以沿着刀锋继续走下去,把诗写成真正意义上的“打工诗”,在开掘打工者内在精神世界上走得更远,即使不被人认同,即使不被同为打工族的人认同,只要走下去,仍然有着它不一样的意义。但,我对“打工”二字已经厌倦了。它作为前置限制词,对诗,是一种亵渎。我的诗可以涵盖打工,但不唯打工,甚至与打工无关。让喜欢玩这个标签的人玩去吧,打工诗这条路,对我来说,就是断头路。
那么其它呢?
过去的朦胧派与现在学院派在意识形态、文化界面上有较多相似之处,那些诗于当下来说,大而空、深而玄,与我们多数人不相干。但作为历史的意义,我不会拒绝阅读它们。其中也有玩性大的,像臧棣,这个那个丛书、协会,绕来绕去,绕的是一个玩性、雅性与牛性,那是他自己在北大院墙里的生活,与墙外的我们不在同一片田野上。口语诗,像沈浩波、伊沙,把身边的小故小事作个简洁记录,这个,咱写不来,咱的生活,天天在老板的吆喝下,你写出来,不是找揍吗?不解诗,像余怒,每天从家到办公室,两点一线,闲极也会外出旅游,参加个什么会,他所想的那些事儿,有新鲜的地方,但我们的生活,痛到骨子里,新鲜当不成去痛片。还有玩语言的,还有批判的,还有,很多很多,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或者都不是我非要不可的。
刀锋必须得做点什么。
这样做着,刀锋做进了死胡同。你想什么都不是,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在这个节点上,我想到了“自在”。“自在”就是对“刀锋”的一个改变,一个转折,一个新的去向。但“刀锋”还在里面,没有丢失。“自在”是诗艺,也是心境,更是境界。它对刀锋的意义,是放开、是解放、是拓展、是打破规矩、是物的呈现、是对自我与自然的一种回归。
其实在刀锋初期,我的一些诗就露出其端倪,只是没感觉到。我现在把它们看作是一种过渡。像《乒乓球》:
我把乒乓球用力往墙上摔
很佩服这小球,你用多大力,它就
借多大力,就像
你摔的不是它,而是它的
替身
隔壁小夫妻俩在吵架,很凶的
可能是因为经济问题。这个时代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就是经济。其它的问题
都不是问题
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某一个瞬间
乒乓球穿透墙壁,墙壁本来就不厚
单砖的,穿过去,落在那夫妻俩手中
他俩也学着我的样子,往墙上摔
摔过来。我们隔壁竞技,一对二
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小看这小球
它弹跳自如,不拘路径
那天我怀揣着它来到月亮上,我想在月亮上面
我和它会玩得更开心
《乒乓球》的写法还是典型的刀锋式的。只是更能延展得开罢了。
更早前的一首《我从深圳帝王大厦下走过》似乎放得更开,属于偶冒出来的一个气泡:
第一次是乘公交车,很挤的
没有座位,我手抓那环
晃来荡去,与前后左右站着的人
混淆,像一锅粥
而坐着的人,毫无趣味,板着面孔或
打盹,像柜台里面的塑料制品
司机猛一刹车,我松了那环
像听到发令枪,五十米跨栏,我把
刘翔甩到后面,从这些站着或坐着的
人的背上、胸前或头上
翻过去,到了司机身边这个终点
我激动得单腿跪地,两臂伸直
像是拜见帝王或等候颁奖
第二次是步行,我单手立在单杠上
小心翼翼作猴跳,保持微妙的平衡
我说过我不是体操运动员,也不是
体操爱好者,我只是随便练练
让那些成功人士或正在成功的人士或梦想成功的人士,从
公交车或小轿车或玩具车里
看见我时,不至于太单调
可是我太紧张了,像一个傻瓜被满地的金砖
晃花了眼,我一再从单杠上掉下来
灰头土脸,在鸡窝外面的土堆里
扑腾翅膀
第三次是在梦里,我带着古典的
情绪,小桥流水人家,芙蓉帐里
度春宵,与汉皇饮酒,与贵妃
戏耍,在帝王大厦下边的草坪上
阿炳突然拉响他的《二泉映月》
贵妃心动,从窗前频抛媚眼
汉皇泪如雨下,我咯咯笑起来
抬起屁股,又放下来
一队警车从耳朵眼里穿过去了
我说我想搬到帝王顶层去住
王石打了我一拳,说,小子,好样的
我站立不稳,感觉人比黄花瘦
就从珠穆朗玛峰上飘下来
落在四川盆地一个小水坑里
我看见子美正弯腰捡拾,水面上漂动的
簪子
诗要放得开,收得拢,收放自如,不拘任何规矩,不守任何审美规范,规矩自在打破规矩中,规范自在无规范处。关键是,先不要订任何条文,先跟着感觉走,风景总是在行走中不断出现的。本着这个认识,2013年10月26日,我以决绝般的勇气发布了名为《从“刀锋”到“自在”:“刀锋·自在诗歌”发展历程与审美追求》的帖子。有回顾,有反思,也有展望。“自在诗歌”正式出现在这篇文章里,请看:
自在诗歌审美确立:自在诗歌:诗歌的本质是一种自在。自在是一种状态、一种境界,更是一种追求。“自在”是一种无拘无束的逍遥境界,既可指身体的不受羁绊束缚,又可指心灵的自由放逸。哲学上指不因他物的在场或不在场而自为的存在。佛教则以心离烦恼之系缚,通达无碍为自在。“自在”前接传统,从《诗经》的自然真纯朴素的咏叹,到庄子对世俗名利的嘲讽与抛弃及在哲学上“游心物外”对绝对自由的追求,到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归去来,到李白藐视正统、放荡不羁及在诗歌艺术上表现出来的“清水芙蓉”去雕饰,到宋词人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傲骨风流,无不暗合“自在”的律动。“自在”横接西方宗教与哲学,西方许多哲学大师像黑格尔等人都或多或少或接近地抵达或审视过“自在”之境。现代美国思想者、作家罗梭为寻求人的本真之境,遁世隐居,通过剔透纯净的《瓦尔登湖》,把人的自在之在表达得淋漓尽致,其文与人的高度融合获得世人的高度赞誉,成为一代思想文学之先驱。但从“自在”的本源、底蕴与文化累积上看,“自在”更具东方意蕴、本土特色。当然,我更看重的是“自在”在此时代所辐射出的意义。当焦灼不安、危机压迫、漂浮感、物欲至上、腐败、冷漠、堕落、阶层固化、不公等成为这个时代的词眼并尖锐地切入我们的生存时,“人”的异化所带来的种种困惑、纠结、苦恼、绝望乃至沉沦,就成为我们在劫难逃的宿命了。正如尼采所言,触目所见的断躯残肢,灵魂的完整性不复存在。“人”被繁杂欲念缠身,把垃圾当珠宝抢夺,把人最本真的东西当垃圾丢弃。“人”不再为人,因为没了自由,没了自在。从思想角度说,自在是对人之为人的本真的呼唤和追求;从诗艺角度说,自在是对那些虚假、做作、刻意、玄虚、空洞、修饰、正经等的叛逆,是对一切束缚人的创造力的美学观念的反动。从个体人的生存理想来说,自在就是不必为底线生存而奔波劳碌的一种生活状态或心灵状态,抵达的是空明舒适的“风吹睫毛自然醒”的自由无为之境。在此时代,我知道这个理想是难以实现的,是可望不可及的,尤其对于绝大多数挣扎于温饱线上下的底层民众来说。而本人,“自在诗歌”的提出者,正是底层民众中的一员。也许你会说,“自在”更属于那些有钱有闲有权有名者,似乎更是他们的专利。我说不!那些人俗欲膨胀、浅薄虚伪、庸鄙不堪,何谈“自在”?能抵“自在”之境者,非有较好的生活条件或物质保障不可,也非有较高的身份或名头不可,而是要有一颗向往“自在”的诗意心灵。庄周贫困,却能梦蝶;陶潜窘迫,却能采菊南山下;李白歧路,却能散尽千金还复来。我知道前辈圣贤,我辈庸俗,更赶上这个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时代,“自在”看起来如此遥远而不可能。但我要说,“自在”是一切梦想的极点,即使一生都走在通向它的路上,也不可放弃,必须持守。而在这尖锐冲突的矛盾或困境之中,“自在”能给予诗歌写作以“自在”与“不自在”相互撕扯、斗争、交叠与融合的巨大的诗力场,让诗歌在自然宁静的呼吸中舒展万物、吞吐肺腑、化解鲠刺、圆融纷争,在千曲百折的执著求索中,渐入人生与诗歌的化境。
自在诗歌美学原则20条:1、接近口语,不唯口语。2、直切进入、直观表达,摒弃一切虚景丽语、雕饰词藻、惯性修辞、庸常情趣。3、语气自然平顺随和,意味正反深浅自如,收激情于平淡,纳急流于胸腑。4、放弃陈词滥调、变相说教与空洞表述。5、以眼前物语与意识想像物语交叠建构立体式虚拟时空给诗安身。6、用技巧、化技巧、反技巧。7、感性大于理性,消解警句、哲理及隐喻。8、让意义处于有与无之间。无意义就是有意义,有意义可能便是无意义。9、自在与不自在、有为与无为、有我与无我,让它们掐架,不要警察和法官。10、自在非隐世,大隐隐于市。11、自在的核心就是最大限度的自由与随意,让意识处于在与不在之间,逍遥而游,仰俯天地。12、把心交给物,让物融于心。13、诗低于生活、低于生存,低于某些自命诗人的高姿态。诗低于山川、低于树木、低于小草,“自在”在低处与自然大道合一。14、“自在”无美丑,只要非刻意。15、“自在”与自然、哲学、宗教、人生融为一体,在诗写上又有其独立性与背离性(它与它们有时又毫无关系),其挥洒空间趋向无限。16、“自在”风格既简单透明又复杂神秘,既明白有序,又含混糅杂,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尽在写作主体的“自在”之在。17、允许耐嚼,反对玄虚。诗非经文谜语,诗不需要“悟道”、“猜谜”,诗只需体验。18、诗写中的掏空、充盈或半桶水逛荡皆无不可,但不凭灵感写作,不追求一般审美规范内的“好诗”,力避脑筋急转弯或让人拍案一惊的修辞,不要吉光片羽,也不要整体固化式的象征隐喻。19、拒单一浅薄的抒情或滥情或故作深沉的冷抒情。20、“自在”鼓励探索、创新,但不提倡搞表面花样,自然而然,自在而在,自有新意。
之后我写的《清明》(2首)《饮酒》多少体现出“自在诗歌”一些品性。看《清明》之一《今天清明》:
同事大多赶回老家祭祖了
潮湿的风,在宿舍楼呜呜乱蹿
一点诗意也没有。天空晦暗
我凭窗远眺,看不到这座城市的
尽头。我无祖可祭。祖坟在文革时给
挖掉了。后来,或为生存所迫,或为致富驱使
族人离散,心如黄沙
我更于本世纪初,作别第二故乡
成了一个彻底无根的南漂者
15年来,我孤绝一人,感觉自己比流浪狗
还要可怜。我龇牙无人害怕,我狂吠无人倾听
想到将来,不知道我的后人会不会也把我弄丢
清明连一盘水果也无处供奉
顿感冷气嗖嗖,仿佛那连绵的绿叶和火红的木棉花
比冰雪还要冰冷
《饮酒》:
我在一家小酒馆喝酒
我一个人,用最大那张桌子
在老家时我们聚餐可以挤十三个人
现在我用十三瓶啤酒挤满桌面
我要了两个小菜,两个杯子
我以为是两个人喝
左一杯右一杯,我的脸色
很快就红星闪闪亮了
突然我笑起来,从未有过的开心
突然我哭起来,从未有过的伤心
突然我哭哭笑笑,弄得我自己也莫明其妙
突然我长嚎短啸,像狮子,像狼,像马,像驴,还像猪
突然我沉默,像老鹰,像猫咪,像蛇,像兔子,还像伟人
突然我龇出牙齿啃桌子,啃出满嘴巴的木屑,像老鼠或狗
突然我跪倒在地上,不像我自己
我从酒馆里出来时,我很安静,很优雅
我乖乖往回走,不跟任何陌生人打招呼
我回到出租屋,插好门,迅速睡觉
明天的太阳升起来时,如果不出意外
我会醒来
这两首与以前的写法明显不同。
《饮酒》我写过四五首,试看刀锋期的一首《饮酒》,就不难体会此饮酒与彼饮酒的不同之处了。
一百杯也没醉
我碰到地面,弹起来
上下跳动,酒楼里的人
用指头把我覆盖
夜向下沉去,压碎了
层层水珠。阴影里蹿出一个贼
我一脚把它踢回
低矮的草棚里去
唏嘘一声吧,月亮上长满
荒草,大街上遍布着
尖嘴的狐狸
立交桥下,我把那些失落的影子
踩出血丝
表面看,刀锋似在着意解决懂与不懂这个世纪难题,实质上,它是在做着技艺与生活之间的调和、外在物质世界与内在精神洞穴之间的自然对话。
但它们仍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在诗歌”。“自在诗歌”到底什么样,连我也没有答案,也画不出图纸。至于上面对它所做的勾勒,似乎也让人如入迷宫,难以适从。能否从纷杂的解说中拎出几条要点,让人一看即明,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了。好吧,简言之,至少,在我们抵达“自在诗歌”的途中,可围绕以下六件事去做:
一、建构完整意义上的独立主体空间。诗不是对一个切面、一个棱角的展示,我反对以小见大,以点带面式的写作。小就是小,大不了,这种伪哲理路子已经很陈旧了;点就是点,代替不了面,面有面的独特属性。一首诗可以短,但它所投射出来的主体空间必须是大的,是完整的,是可延展的。相对于主体的复杂性,它又必须是散射的、混杂的。以我本人为例,我的一些诗所要传达的,是我的整体意识,这很难,因为它很复杂、很纠结,我本人就是一个严重的矛盾体,这是我写诗的最大的难度所在,而不仅仅在技艺层面。仅从写诗的出发点、目的看,“我”就区别于其他人了。这有两方面的涵义,一是首先要建构一个足够自立的意识主体,一个足以与时代相匹配的精神场域,如果自身单薄、浮浅,你写出的一定不会是有分量的好诗;二是诗艺的打磨,并将诗艺与主体相接连。这是一项宏伟的工程,也是自在诗歌的核心使命。
二、扩大兼容,纳异质万物于同一个磁场内。太干净的诗,我认为算不上真正的好诗。你把它独立拿出来,你说它代表哪个年度或哪个流派或哪个诗赛或哪个好诗评选中的代表作,我是感觉它很轻。就算好,也是轻的,缺少能在山顶上站得稳的分量。诗要兼容万物,不要排斥异己。诗要追求现代诗性,不要迷恋传统诗意。诗意这个概念太狭隘。非诗意其实也是一种诗意。诗意是创造出来的,不是传统规定好了的那种。我觉得诗性更具当下属性。不同属性的物之间产生关联,诗性就出现了。这种关联要磁力来调顺,让它们磁化,在同一个场内发挥系统的作用力。而一个场内一根磁针,这种单一的指向,或者一大堆同质化磁针,同一指向,这有啥看头呢?懒人喜欢。
三、让人回到物中间,让物回归其本身。人不是能够单独存在的。在诗中也是一样。要处理好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我不说词与物,这个大家说得太多了。人与物,我的意思是,人在物中才能得到最大的效能。不要把人这个主体过于膨胀,或者你膨胀,也要依赖于物,与物相得益彰,才能达到不致虚脱的质感的效果。说到物,你会想到隐喻,各种修辞,像部分刀锋诗,隐喻就有点多,有些密集,现在,要让物回归本身,不要让它承载太多。这也算是一次解绑吧。过去,为了看清人,我们忽视了物的本相,是到了让物自身来说话的时候了。
四、自然见性,自在而为,化枷锁如无形。自然诗自工。诗不要太刻意。不追求名句警言。不追求点睛那一笔。它要在整体上下功夫,要的是整体效果。行云流水的书写最好。一切既定的规矩都是枷锁,不必着意打破,只需化它为无形。似乎这些与田园诗、山水诗或禅诗佛诗有相似处了。不。我们不要它们那种无为之纯之静。我们在世俗中,在挣扎里,在原罪中,在烟火里,在民众中间,在血肉里面,与它们有本质上的不同。
五、在场与缺席,现实与超现实,无界限诗写。要有强烈质感的在场感。如果说要随接传统,我觉得这一条是首要的,而不是其它方面。唐诗宋词首首诗几乎都能找到一个方位、一个地点甚至一个事件。现代诗把它们部分抽空了。现在要把它还回来。诗,不是故作神秘,就是此时此地此人生发的一种有意味的语言。这种有嚼头的语言,即为诗。允许,食物里添加钢丝、石块、动物的毛,也允许,添加白日梦。做梦时,你不在了。其实你仍在。或者在别处。这个现场,不管你在与不在,不管你在哪里,我们可以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名,但那个场,一定得是历历在目、可触可感的。我们的身体在现实中,但我们的思想常被超现实勾了去。天界地界人界物界真界虚界可能界不可能界合理界不合理界,没有界,只有诗。
六、民间立场,大众身份,个体人的“这一个”特征。不管你身居高位还是落魄街头,不一定你非要混迹于民间,但要有民间立场。这个立场,不一定你要说出来,但一定得意识到,而且来自内心。民间立场装不得。现在就有很多人装作民间立场。其实他们的立场,是站在钱权一边的。伪民间立场,何必呢?有了民间立场,大众身份就自然而然了。芸芸众生中间,谁个不是大众中的一个?放不下体制内外的地位、名号,就无法自在,就写不出自在之诗。白居易身居高位,写的多是底层诗,虽然未必自在,但他的民间立场是很鲜明的。1949年后的郭沫若写的诗,因其放不下身份、地位,只能把诗捆绑在政治的战车上,写写文革赞美诗了。现在的意识形态领域呈现的是较前更为混杂的局面,人心难识,真伪难判,在诗写上,形形色色的伪假充斥诗坛,让人眼迷莫辨。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呼吁诗人人格与诗格的“真”。从某种角度说,民间是相对于体制而言的,大众对应的则是精英。在这个广阔的时代背景下,诗人所处阶层不同,注定的诗写的多元性。民间、大众,这已然不是个标签,而是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自在,它打破一切外在的和内在的束缚,在审美上,它还是反优雅的、反唯美的、反童真,反对一切与个体人当下生存不相符的伪与假。体制无真假,它只是一种约束与保障,但精英则是个假概念。近代以前的中国,有我们共同认可、仰慕的精英,而现在,市面上活跃着的,则多数是伪精英。揭开他们的画皮,我们看到的是腐败、堕落、庸俗、愚蠢、钻营、龌龊和虚伪。相比之下,大众则是真实的、可爱的、可敬的。是他们在创造着这个时代。同样,也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写属于他们自己的诗篇。没有人能够替他们来写,没有人能够替他们代言。没有人能,也没有人配。这也许正是当下这个时代区别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一个显著特征。过去的历史,由精英书写,现在的历史,由大众自己书写。诗就是。这也是我为什么偏爱现代诗的原因之一。只有现代诗可以如此。现代诗本身就是一次解放。古典诗以高雅为美,它的韵律,它的美感本就是为精英特制的。现代诗打破这一切,我们的粗糙与原生态,就给大众一个介入的契机。我们知道,美不一定就是美的,丑也不一定就是丑的。那些住豪宅、穿名牌、开豪车、戴奢华钻戒,谈吐优雅的人,不一定就是美的,相反,那些在大街上流浪的拾荒者、那些被屈压于底层说着粗俗俚语为一日三餐挣扎的人们,也不一定就是丑的。同样,大众的精神世界不一定比所谓精英更低俗,所谓精英可能根本上就是行尸走肉,毫无精神之美可言。自在诗来自民间,源于大众。在此前提下,当它深入挖掘个体人中的“这一个”时,它的意义和价值就会自然显现出来。我们要表现“这一个”,无数中的“这一个”,“这一个”中的无数个。来自群体,着眼于个体,与那些来自群体,着眼于群体区别开来,同时也是与浅薄平庸划开了界线。
本想画虎却成猫。诗,就是这样,你要接近它,却一再偏离。而自在诗,作为正在形成之物,实在不好对它描画太多,越多,限制越多,怕到头来弄成一个框子,有害无益。自在,还是先让它自在于无形,它要形成,自然有形,待其明朗再来言说,岂不事半功倍,水到渠成?先就此刹住吧。
2015.12.4-6断续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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