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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止宅存稿】黑光2016诗选63首 [打印本页]

作者: 黑光 时间: 2017-2-5 17:48
标题: 【止宅存稿】黑光2016诗选63首
《雪后》

阳光下，世事依旧暗淡
一场雪后
仙掌、绿萝、风信子
仍保持着它们
原有的肤色

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仿佛一只老人的手
从空中，颤巍巍地伸过来
它的质感和动感是白色的
仿佛只有我能看见

这时候，东南望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稼轩，稼轩——
我们可曾加额，举杯

2016/1/13

《站，是一柱脊梁》

苦难，欢乐，安详，躁动
这些屋檐下的摆件，一样不少
屋檐下
还有麻雀和冰雕

星期六的风，从两个方向
抓痛了你的耳朵
你有一脸的不屑
和自在

这样的季节
这样的时候
甩下卧，扔掉爬，踢开跪
就剩下站了

站，是一柱脊梁
山不朝你走来
你自会朝山走去

2016/1/23草

《杯水之禅》

一条河水
在杯里坐禅
忘记了自己
来自何处
也不想知道
将去往何方

它是浑浊的
有泥污沙垢挂满身子
但坐久了
就清了
清得一汪见底

清得回到了
儿时样貌
而母亲是佛
正和它对视

2016-1-26

《小康桥》

不在英吉利，不在法兰西
只在我寓所斜隔壁800米
只在一个名字的性感和招摇
你听，你听，多么好听

小康桥，没有流水没有桥。它
只是一座学生食堂的雅号，只是
按时点来就餐的学男学女和老师
他们有的已经恋爱，有的还是单身

有时我也会光顾一下：我只是
小康桥西侧操场的绕跑道步行者
只因天冷内急，需要放松身子
小康桥的洗手间立马显得那么温馨

2016/1/30夜草

《小康桥西》

天空，一点点剥落下来。那些可以
唤作“雨丝”或“雪花”的孩子
停泊在夜行者的笔端，假寐，瞎转
我则轻声念叨：小康桥西，小康桥西

2016/1/30夜草

《立春辞》
——给刘栓

老冬天笑醒后发现
胳膊窝和头顶上
青草灿烂，新的道路
在敦实的赤脚下自然伸长

老冬天和栓伢子登楼眺望
东方明媚，如血的朝阳
恰似一只麋鹿的瞳仁
在青麦和蒲公英的域界奔跑

老冬天忆起自己的少年
想起和梅花相伴的日子
走到一堵墙后观摩未融的积雪
告诉栓伢子：春天真好

老冬天还悉心抚摸了一下
木瓜海棠爆出的嫩芽
卷起袖子扬了扬胳膊
趴向地面做起了俯卧撑……

2016/2/4草

《在语言腹中听语言倾诉》

语言砌筑高墙
搭建屋宇
我们安居其中

山野里跑来一匹火红的老虎
被语言射中，倒下
成为荒蛮烈士

语言的屋宇是书
语言的箭簇是坟墓
我趴在语言腹中听语言倾诉

最终，我听懂的语言
是无语的叹息
和无言的申述

2016/2/5草

《乙未年的句号》

清晨放目
越过城市的帽檐看见南山
一弯镰刀似的月牙
亮晃晃地悬在东南天空
后面还跟着一颗星子
像光弹出的一个句号

乙未年就要终结了
杂陈五味，群羊四散
过往的一切都异常真实
过往的真实都难以置信
高楼上，踏踏脚
喝一碗蜂蜜水再转转腰身

2016/2/6草

《悬崖•祭台•河山》

终于来了。以红淹没的红
把红梅染黑，置于悬崖

终于殁了。以生抛下的生
把往生砸醒，供上祭台

为什么是树，是鸟，是花朵
点缀这漏了底牌的凶险世界

为什么是水，是鱼，是苔藓
撬动那隐了寂静的殇痛和尘缘

我有大好河山，一寸一寸生长
在你暂时不想睁开的眼中……

2016/2/10夜草

《一纸河山》

高处是天空的巢
日头升起，又落下了

鸟在巢外
不做声

大地深处
远逝，把身体照亮

2016/2/14

《一颗牙的葬礼》

这一夜
紫砂壶在天上洒水
龙卷风自袖口溢出

这一刻我左右翻滚
想起人子降生于马槽的故事
和受洗，召门徒传道，以及
最后的晚餐，钉子，十字架与复活升天……

已经很寂寥很久远很辛酸很疼痛很幸运很欣悦了
不寐至凌晨三时后，一颗牙的葬礼
终被筹划完成。守灵36小时后付诸实施

其悼词曰：
汝一生矢志不移，恪尽职守
助我咬碎坚骨硬壳无数，嚼食六畜五谷以及
瓜果菜蔬以仓廪量，以车皮拉，以吨位计……

当下，确切说是公元2016/2/19下午16时36分
汝竟驾鹤西归，与吾永世诀别——
呜呼兮哀哉，欢喜乎交集，是为记

2016/2/19作于牙科诊所

《一册停在某一页的书》

一册走到某一页停下的书，再次
成为我的知音：我的朋友——
我们不曾相识？我们相识太久

是哪个年代，哪回伤痛，哪种窘境
让她或他的书，在不眠夜的哪盏灯下
走到某一页停下，等待我屏息，默诵

我已忍不住读出声：但绝非我的声音
我已忍不住流出泪：但绝非我的泪水
它的每一句，每一字，都不是我的

但又全部是我的：我的温度，我的生命
我深嵌在故园的骄傲的心和谦卑的种姓
我浪掷于尘世的殷红的血和嘹亮的寂静

2016/2/22凌晨

《他们的姓氏或名讳中都有一个林字》
——并非纪念的纪念

2月19日，江绪林自戕。遗篇中有句：
“其实我不热衷政治，只是今夜还是很悲伤”。
2月23日，林嘉文坠楼。遗书里写到：
“我精神上生活在别处，现实里就找不到
能耐得下脚的地方。活着太苍白了，活着
的言行让人感到厌烦……我不屑活着”。

仅隔四天，江绪林、林嘉文二人先后离世——
一位是华东师范大学讲师，香港浸会大学博士
一位是西安中学高三学生，已出版过史学专著
双木为林，两位的姓氏或名讳中都有一个林字
不是巧合，亦非一语成谶，我记得一首歌名：
《好大一棵树》，也知道：树旁还有更多的树……

2016-2-25午草

《春天的援手和匕首》

握手
无数次地握手
与人，与河流，与山脉，与季节

人之手，逶迤千里
河山之手，跨国越境
季节之手，坐拥万类霜天

我这样念叨着：从少年，到花甲
从一枚蚌币，到秦半两
至汉五铢，抵大唐开元

而一位倒骑青牛者，西出函谷关
默诵了五千言
遁迹于终南山下……

我说过什么没有？
我好像说过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握手，你得切记：
有时你握住的
是对方的援手

而有时，你握住的却是对方
伸过来的匕首，你的血
已经流成了春天的殇痛

2016/3/10晨草

《肢体》

嘴，可以闭紧
但你的肢体在说话
手颤抖，面颊被
齿间叩击的风暴撞疼

门已关上，脚
退回了原地
在更小的域界里
床，成为了故乡

一生之中，你有
三分之一时间耗在这里
床榻漂移，你的故乡
也在漂移，就像漂移的陆地

被床榻睡醒的眼睛
是两扇七彩的窗
整个世界就趴在窗前
观赏你慵懒的肢体

2016-3-14

《宗教从天阶走下来》

宗教从天阶走下来
一步一颤，扛着
昨天的冰雹和今天的雨水

当它抵达。阿门
缭绕的馨香、祷祝和钟声
便群燕一样盘旋于我们的头顶

无疑，它对一些人是
遥远、陌生、缥缈的
而对另一些人是
温暖、体恤、慰藉的

但最终，我们都沉浸在它
布设的庄严和肃穆之中
想不起谁曾怀疑过什么
谁又曾相信过什么

2016/3/23凌晨

《飞翔，小蚊虫一样的五分钟灵感》

飞翔。小蚊虫一样的
五分钟灵感，催醒
半个多世纪的沉沉睡眠

在不可能再低的低空，躲过
蜘蛛和蟒蛇的雷达，在羽翼的芒上
编织绯红的梦靥、礁石、潮汐和大海

还有多少从容的时间可以供你
栽桑养蚕，培花植柳，修葺庭院

还有多少马匹，多少粮食，多少菜蔬
可以典当你的皱纹、黑斑和老旧的童年

2016/3/26夜草

《伞》

伞打着雨，穿越草坪
雨打着天空，直抵内心

这把伞
有过失眠，有过记忆
它是谁伸长的手臂和撑开的指掌

这些雨水
有过青春，有过爱恨
又是谁挥洒的欣喜和抛掷的哀伤

伞累了，一条路铺满鞋子
雨乏了，一泓水卸载天空

2016-4-7午草

《光绪年间》

风走在枝叶上
思想走在铁索上
三更过后
一豆油灯熄了读书人的双眼
鼾声浩荡
无水已是汪洋

突然一辆洋车沿海堤驰来
六十六岁的慈禧
顺势坐到了车上
车产自美利坚
芳名“图利亚”
它跑得那个快呀
已致大清国的太后忍不住惊呼
“这车跑得这么快，要吃许多草吧?”

《兜风》

土，翻下去
让那些表层的期望落空
石头，也翻下去
让周围滚动的轮子爆裂

掂起青铜般的词语之剑
你将神的世界劈出两个豁口
一个缀在千年城堡左襟
另一个置于小黄河右岸

还有你的认真和漫不经心
共同撑起了风信子的火红家园
在岁月未老之前，将神的终场
剪辑成一部电影的序幕

让他们受不了。让他们再一次
抱紧木乃伊，哀叹惶惶末日
而你只是笑笑，兜风一样
再一次，掠过神的屋顶

2016/4/16夜草

《椅子》

诗，给了我最好的休息
这是意料外的事情
就像一把突然出现的
椅子，你恰好就坐在了上面

2016/5/1

《授业提纲》

关于梁山泊
关于绿林打劫
关于金圣叹及荡寇志
关于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关于滑铁卢
关于沙拉热窝枪声
关于好兵帅克
关于伏尔加河与静静的顿河

关于水晶之夜
关于阿道夫帝国
关于敦刻尔克大撤退
关于诺曼底登陆和纵深奔袭

关于奴役之路
关于古拉格群岛
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
关于忏悔和肖申克的救赎

关于911
关于沙漠风暴行动
关于耶利米哀歌
关于耶路撒冷哭墙

关于64
关于七级浮屠
关于千手千眼观音
关于南无阿弥陀佛

2016/5/2草

《香客》

问圣佛朗西斯科
问华岳仙掌
问壁虎
问：为什么是你而不是他

问紫檀书架
承累了这么久
也脱下了晚礼服
何以顺手摸到的真实书籍越来越少

问黑色签字笔
可曾独自出游过
在种满雪花与雾的栈道和悬崖上
默记过多少失踪者和牺牲者

问东方寺庙
从前有位小僧被老僧驮着
爬过银杏和忍冬花丛
最后落脚在了哪里

问舍利塔
为何站起了摔倒
再站起了又摔倒
反反复复就是你的命数和永劫么

2016/5/9草

《偷渡者》
——关于叙利亚之一

国已不国，我只能去国
人已不人，我只能去杀或者被杀
逃亡途中，终于看见了萨摩斯岛
扑向渡轮，就有可能抵达比雷埃夫斯港

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
还能拖着残躯上岸
我会像所有的去国者一样
嘶声啸叫“现在我们是人类了”

《难民疏》
——关于叙利亚之二

我是我自己的难民
敲开门后，我走进自己
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我向自己讨一片面包

如果没有面包
我向自己讨一口水
如果没有水
我向自己讨一个角落

就让我歇歇脚吧
哪怕只歇三分钟
如果连三分钟都没有
我向自己讨一份绝望

如果连绝望都没有
我向自己讨一个死
就让我立即死吧
哪怕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我早已经死了
只是我一直接不到自己的死讯
就像太阳从来
接受不到太阳的照耀……

2916/5/5

《雨》

大雨倾盆
逃雨的人
在雨下避雨

水花漾起
原本一体的人分成两半
这厢是伤心人
那厢是伤心透了的人

一时半会儿
屋里的雨比屋外更大

后来雨歇了
一弯新月爬上树梢
两只小猫静卧树下

2016/5/15

《时代之蚤》

一只
无翅的小昆虫
寄生，成长，跳跃

以尖锐的口器
吸吮我们时代的血
作践普天下的小蛮腰

吮饱了，
瞌睡了，
天亮了

九节笋
一样宽厚的腹部
多像一幅世界地图

在图的中心
一座城市骑马扬鞭
以前进的姿势向瘙痒区溃退

2016/5/20

《向“老子五千言”致敬》
——忆当年夜宿楼观台

青春脱下它的芒鞋给你穿上
你乃老朽一截
转身就是稚童一株

终南山和它的众弟兄盥洗一新
恭候你和你的“五千言”
下榻峰峦

周遭流云如水，星汉灿烂，一条舟楫载着
函谷关和它的尹喜大夫为你举手加额
千年的松柏和银杏也列队向你致意

你曾拥有的京师万千卷册
当下已昏睡不醒，唯独你醒着
把最后的钟鼎文，铸成一匹青牛

踏春归来，槐里乡的炊烟向你招手
渭水渡口的众孩童为你洗尘，其中一位穿越时空
立于今夜的说经台上，再一次向你致敬

2016/5/21草

《六月邮件》

六月。生向死寄信
雨，凝于空中
不下
曾撒满邮件的广场清空之后
有一只邮票独自走失
遁迹天涯
另有，数不尽的邮箱
额头下雪，一下多年
下白了鬓发

六月。一条凝霜披雪的
天空的鞭子
噼啪作响
反反复复抽打你
内心的门和广场
而邮箱空空
没有你期待的任何一个邮件
闪现
或者回家

2016-6-1草

《鼹鼠本纪》

思考，是一只鼹鼠
的全部命题
它是好猎手
一位足智多谋的好猎手

尽管目力退化
却拥有立体嗅觉的鼻子
矮胖的身段，长长的吻
和超强大的五指利爪

它掘土，打洞，恋爱，生育
雷达一样永不停歇地扫描
昆虫、蜗牛、蚯蚓、蛞蝓和小鸟的方位
五秒钟内，就能锁定捕食目标

它历史悠久，疆域辽阔
在一片接一片的世纪草丛
和暗黑时空之中
留下许多辉煌的战绩和凄美的故事

2016/6/3夜草

《死亡册页》

清剿从围困开始
喊杀声此起彼伏
死亡册页迅速铺开
负隅顽抗者
次第减少
最终，我七十公斤的愚蠢
在智力村被缴械投降

作为战争的唯一幸存者
我被俘虏的驱壳
不久后冒出白烟
邀引一群乌鸦借道飞翔
并在双眼合上死亡册页
的一刻，飘逸成云的注脚和
太阳的隐喻

2016/6/13草

美到极致的《叙事曲》
——张志新41年祭

像一部电影的假想结局
在所有虚拟的不幸之中
你遭遇了最惨烈的一幕：
“割断喉管后执行枪决”

而行刑者被一道指令震昏
从梦够不到的崖顶坠落
而春天的蔷薇被冬天唆使
喷溅成一地冰凌和雪莲

你心仪的小提琴《叙事曲》
在你走后的第三年随电影
《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
一齐植入我的耳朵和眼睛

其实在你还没走的那个冬季
我下乡的渭河滩地已经有人
拉响了这款美到极致的小提琴曲
只是那时我们无从知道惨剧即将发生

2016/清明

《风吹》

因为风吹
这个世界有了消息

因为死亡
族谱里站出变高的姓氏

《消息》

可能是骨头发出的声音
可能是一枚针的针尖
在通向身体的隧道里
发出了消息
听到后，一座寺庙
的院墙全部倒塌了

时间前推六十年
我还没有出生
而那根骨头，那枚针尖
那么紧地咬到一起
咬了一个甲子的轮回
咬到灵塔倒地，舍利升天

《残指1969》

记忆，折损在一截手指上
痛苦中，母亲
喊出我的名字

大时代搬来的病床
落满1969年的灰尘
转过身去，我开始
学习家务，学习清扫

但有些灰尘是永远
扫不净的，就像
深深嵌入柏木的棺钉
柏木不朽，钉亦不朽

《老茧1975》
——知青岁月剪辑

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老茧
在琴弦上跳舞，那是
饱蘸沙粒的河畔之月
咬着北风的舌头
吐纳。吐纳人子的青葱记忆

紫穗槐编织的箩筐
在集市穿梭
十二个冬夜
筑起的雪人和篝火，预约了
整个春天与夏季的忙碌和收获

接下来是金秋
红薯、高粱、玉米、土豆倾巢出动
上游的洪水也汹涌而至
劳作，陷于泥淖
果实，烂到地里

而淹死的马匹和女人
晾置于沙滩，被野狗
撕扯，啃啮。剩下
灰暗的骷髅架
很久没人收殓

只有腐臭的气息
长久徘徊于屋顶
直到冬天，雪下了
白茫茫一片
大地真干净

2016/7/3

《1958年纪事》

终须舍弃的
也终须点燃

不是草垛
不是森林
不是江河湖海
也不是山峦叠嶂
更不是月亮的豁口
和太阳的芒刺

只是一丁点涂抹于额头的
清凉油，只是
一股暴戾之气
顺着脊梁骨的凸凹阶梯
攀上了天塔
把人类扫射

之后发生了什么
三千万，饿殍啊

2016/7/5

《躲在词里的人》

坠崖，坠楼，坠桥
一些最苦的人走了
走得栖栖遑遑……

坠亡，是一个词
躲在词里的人
从此不再受伤

《山的方向》

时空对调之后
走不出的山，才叫山
奔不完的方向，才是方向

《教稼台走笔》

以食为天
有人教民稼穑
五谷之中
神最喜欢的稻米
沾土浸水
长成全世界的白云朵朵
每一朵，都覆盖
在我们的富足和饥饿之上

2016/7/10~13草

《保罗•策兰遗书》

生前，荷尔德林传记
是他读的最后一本书
确切说，这本书
他曾经反复读过

只是这一次，已然
是最后一次
已然是漫漫旅途终点前的
最后一次喝水，停歇，瞩望

因此，他读得淡定
读得如十二级风浪突然平息
如船驶进港湾，梦找到眠床
他的安静无以复加……

最后留在书桌上的这本被打开
的书，在其中一段他用笔轻轻
画了一道线：“有时这天才
走向黑暗，沉入他心的苦井中”

而这一句余下的话（他并未画线）
乃是——“但最主要的是，他的
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这一天大约
是1970年4月20日，或前，或后

2016/7/20夜草

《魅婳》

你是可以拆卸的屋么
一座垒石架木
从山羊攀爬过的峭壁
升起来的屋——

我应该待在里面休息
应该打开瓶盖喝水
应该拽住
一两根藤蔓试试力气

试够了就扯嗓子吆喝
你是魅，你是婳
你是古墓里蹦出的
一枚波斯小金币

2016/7/23草

《天空之上》

一切上演过的还将上演
撒旦和黑暗有个密约

我是剧中人
又是局外人

坐在世界一隅的草蒲团上
默念荆丛和诗歌

天鹅湖的影子开始移动
水中的月亮也越来越瘦

我可以打开身体走了吗
为什么翅膀如此沉重

也许还可以再等等
也许天空之上更有天空

2016-8-10草

《香火》

把我扔出这个世界
回首：只是
一具驱壳

且行，且听，且祷
一座寺庙的香火
在我的壳内缭绕

普贤骑象
文殊驭狮
还有木鱼和钟声

《一场没有预报的大雨》

酷热反常的八月天气
一场没有预报的大雨
突然落了下来
雨声哗哗
五千只铜鼓和
八万匹战马从沙场归来

其时，我在屋里读书
而屋外的秋天在重温夏季
摄氏39度的酷热
一遍又一遍地
把大地烘烤直至万物
发出焦糊的气息……

大雨总算落了下来
事实是大雨从地面
扑向了天空
而天空是一望无际的古战场
刹那间马嘶鼓鸣
涌到了我的笔端

一场大雨是我们
久违的老朋友或老敌人
一场大雨没有被预报
一场大雨说来就会来的
一场大雨可能没有或
完全可能没有被预知

2016/8/19凌晨即笔

《活过所有的时代》

水  停在晾衣杆上
阳光  从死亡之角
伸出温暖的触须。窗棂一侧
面壁者  咬紧着下唇……

街上锣鼓喧天  经幡飘飘
高音喇叭在播撒毒药
影影绰绰，整个世界那么吵杂
你的域界却如此安静

日历翻回1966年9月
时针指向凌晨1点
此刻，内心的野兽均已暴毙
葬花之冢  正四面洞开……

那时候，你年轻
却已经活了这么久
他们说：耿介、荒蛮和背叛
让你活过了所有的时代

2016/8/28夜草

《在一片林子上打盹》

一棵树
在一片林子上打盹
这片林子矮了下去

从山上下来，拾到一枚发卡
忽想：谁的发辫
曾在此散乱，哭泣，悲伤

天有些亮了。月牙儿是天穹的
银饰，挂在峰峦上
南山有了十七岁的模样

《初秋读古诗》

礼拜日忆起李白
突觉两手空空
空
不就是白么

有时也念诵摩诘居士
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遂胡诌几句：
愿有草屋一顶，草席一张，月亮当空，美人在侧

2016/9/10草

《土地爷本纪》

被经久不息的丰收和荒凉所困扰
我很有可能
在一个下午失去十年
在一个月里损耗一生
倘若这个下午被烈焰席卷
这个月里被小行星们反复撞击
而我剩下的日子
一定有更美好的时光
更灿烂的回忆和更安静的归宿
想到这些我的喉结有些颤动
一眼望去
献上膝盖的信众又有加增
他们来自哪里
我竟一无所知

2016/9/11草

《孤岛的苹果》

背弃阳光，背离道路
我倔犟的背影
洪荒一样
在傍晚的风中扩散
流淌……

空中飞行的苹果、草帽和村庄
水上停泊的皮囊、灯盏和大厦
我观察到的和你们看到的
绝非一样

我甚至坠入
那叫孤岛的另一个我的黑暗内部
触摸到人子心跳
发现另一只苹果

它逃离了果园后被全世界
的警局通缉，悬赏
而我正咬着这只苹果
在家中藤椅上
打发下午时光

2016/9/18草

《水陆庵纪行》

预报有雨，我们依旧上路
车开出去半晌没有下雨
到了山门前没有下雨
约见释迦、药师、阿弥陀佛后
仍没有下雨，一定是
雨水有了体恤我们的意思

一定是雨水有了一点意思
一定是神的眷顾让人子得其所愿
当午时临近，我们抱拳离去
星星点点的雨落下了几滴
这样真好，我们本无奢念
雨却以别样的收敛照料了我们

《九月之末》

九月是秋天伸出的手掌
依次向我们分赠凉爽
向授粉后的花蕊分赠果实
咕噜噜，咕噜噜
一只清晨的斑鸠
立在了九月的河心岛上

一只斑鸠停泊在九月
一块石头坐禅于九月
一帧水墨画收起九月
我潜入画中咀嚼九月
你问这一切有什么味道
我说这一切就是九月

2016/9/30草

《慢是神仙》

要有慢
要让世间的节奏慢下来
要在慢节奏中
享受自自然然
神让喜马拉雅山脉
每五百年增高一米
这样算下来
中华文明五千年了
喜马拉雅山脉只增高了十米
这么慢的增长
这么有底气
这么年轻
这么好
我反复想了五十年
想到的就是一句话
慢是神仙
慢即自然

2016/10/4草

《十月辞》

一前一后
秋之镜溢出
两个节日，两只幻影

一蓝一紫，它们都曾是
固态的水和液态的血石
被颜色包围
在气泡中上升

光辉，荣耀，死亡
嵌入碑碣的不止是
刀痕和刀的疼痛，还有
腐殖层的坚定索取
和坚硬收获

以及十月的镜像丛生
落叶林暴动，连缀
一个世纪的瞭望与盲目

2016/10/8

《不老辞》

我想我已经很不老了
说啥都是扯谈
我或者叫做我的那个人
犯傻也犯得非常欢实

山鹰从叫做山的地方飞来
山鹰也很不老了
很久以前它和一盏欧罗巴明灯联姻
拿走过我不少东西

我的儿女们也和我一样
喜欢到处撒钱
我想我已经很不吝啬了
说啥我都原谅他们

但不老也不吝啬又算什么鸟
老大不老，老爱放屁
老鼠不老，老做坏事
老虎不老，老吓死人

2016/10/11

《窗前》

记不得窗前掐灭过多少烟头
嗓子里蠕动过多少虫子
天穹是小男孩眼里的木屋
寂静弯下腰身
躲在了小屋门后

星辰来过，大海来过
蟋蟀停止战争的时候
革命被鸡汤取代
街上走散的人群雨水一样
踩熄了万顷云朵

《天幕》

一介平民可以说：
我的王朝，我的国度

一队蚂蚁可以唱：
我的河山，我的疆域

一些不懂历史的人
也可以叙写史诗并赢得掌声

夕阳灿烂了几十分钟
我看见无根之草挂满天幕

《罪过》

当樱花重放的时候
我的春天早已过去

对不起，我忘记了曾经答
应的“在春天做一些事情”

还有，迟暮是一件褪色衣裳
我老是不合时宜地搭在身上

事实上我的罪过只有一桩
相信诚实而总被诚实掳杀

2016/10/23

《如果现在是在田园》
——致L

周围都是汽车尾气。尘嚣。霾。桔子皮。
世界小到能一把抓住，或者一把扔掉。

我还是没完没了地加班，伏案写字。
弄坏了一柱腰和一只眼后
还继续加班，写字。

这些你都看见了，也习惯了。
并习惯了我写完字后
站立着给你削苹果，剥桔子皮。

看着我做这些鸡毛小事的投入和死认真，
以及，听着我浓重的呼吸你会
突然感动，安静，下巴搭在我肩上。

而那时候，我正在无目的无方向地说：
“如果现在是在田园……”

2016/11/5夜草

《末世下午还能看到一缕阳光》

世道已经没落，我改邪归正
去往月亮山，凿一座论语石窟
安置好微博始祖孔子的牌位
叮嘱自己“诗三百，思无邪”

再雕刻一尊老聃塑像
留下两行题记，其曰：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
如是，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最后画一幅佛本生故事
画幅中心点一个红点
它缓缓移动，慢慢绽放
定眼看，是一朵莲花

2016/11/12草

《一个人》

向晚，一个人看天
看街灯，看冒出
丝丝热气的地井

哦，白色的雪花在风中飘
你还是，一个人

2016/11/22夜草

《每一条生命都与死亡为邻》

今天，我已经愤懑到了极点
愤懑到无法想象：荒唐
是怎样堂而皇之地登上大堂
而大堂顷刻之间就倒了下去
大堂倒了，有人看见
有人却假装没有看见
还有人言辞咄咄
声称大堂更加完好了

今天，我感觉可笑到了极点
可笑到几乎撞向颓废的大堂
而事实上大堂
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天
存在的，只是我等草芥之辈
惊悚地站立在废墟上的小得
不能再小的卑微之躯
孤立无援，冰凉透心

我突然想到如来手掌
想到一只猴子的神勇
和最终的无奈，想到
所谓行者无疆，末了
还是困厄于方寸之间
我只想狠狠淡淡地说：
每一条生命都与死亡为邻
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过客

2016/12/23夜草

《骊歌》

一页纸伸出去的旷野
落满星星点点的思想麻雀
它们的巢穴
筑在某个人的大脑里
此人在秦是老聃
在唐是李白，在宋是稼轩

一杯酒不计前嫌地泼下来
泼向键盘上的社稷和江山
亡魂醒来了，褪去
戎装的勇士醒来了
白色花一路小跑地穿街过巷
陪我来到2017年的门前……

2016/12/31夜草

（合计63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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