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形象
诗要抒写经验,经验是饱含思想感情的人生体验。这还不够,还要注意塑造形象,形象使诗意丰厚,也更深入人心。
形象不是意象,可以这样区别:意象是单个的,形象是整体的;意象是建筑材料,形象是建好的房屋。形象也不是事也不是场景,是通过事和场景所塑造出的人或物。
诗中的形象主要是诗写者本人的形象,在抒情中把自己塑造出来,只有抒情不见形象,这样的诗是单薄的。从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中,可以感到即将离别康桥的诗人,正用不舍的眼光抚摸着康桥的景色,在心里轻轻地对康桥说,我走了。在戴望舒的《雨巷》中,我们不但看见了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还看到了诗人自己,是一个孤独、寂寞、苦闷、压抑,不得所以的形象。其实,那个姑娘也是诗人自己,否则诗人的形象就不完整,因而姑娘的形象不具有独立性。
是的,有的诗中,不但有诗人,还有别的独立的人物出现,如果这个人物是主要描写对像,那么他的形象要清晰完整;如果这个人物仅仅是叙事需要,往往起到铺垫、陪衬、对比的作用,也要注意写出他的某个特点。前者的例子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既塑造了大堰河勤劳,善良,朴实的形象,也写出了诗人自己:是一个对广大劳动人民充满热爱,对不公平世道满腔愤怒的热血青年形象。后者请看下面的例子:
逃课
梁久明
羡慕那些逃课的同学
他们有那么好的理由
于天和小晶去了公园
像两只蝴蝶没入花丛
老全去另一个大学找老乡
带着他那个能装酒的大肚子
小剑背着两罐一黑一白的棋子
还有他那瘦身子
去市里找棋手
离开课堂我不知去干什么
看着黑板的两只眼睛
永远看着黑板之外的世界
那是春天,柳树刚刚打开嫩黄的叶芽
那是第二节课,阳光正好
我听到了鸟:不是一声,不只一只
此起彼伏,是一群鸟的同台合唱
课间我走进了操场边上的那片小树林
我看到了它们
一边叫着,一边跳跃
那快乐的样子好像过节
第三节课我没回到课堂
第四节也没有
这里除了“我”还写了几个人,显然他们是次要的,主要起铺垫作用,但他们各有特点:于天和小晶像没入花丛的两只蝴蝶,老全带着个能装啤酒的大肚子,小剑有个瘦身子。不写出他们的这些特点,诗的意思一样,写出来了,他们有了点形象,可感可触,让抒写变得丰满,可信赖。
写物(也包括人物)的诗,诗人往往跳出来,在诗中只见物而不见“我”,这时的物必须形象,要鲜明生动丰满。而写人物的诗,有的重点在于揭示人物的命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常照顾不到,不能不说是个欠缺。写物(人物除外)不能完全离开物的自然特点,不能强加给物什么,当然在充分描写了物的自然特点之后,向前的生发,向上的提升还是可以的,但不要走的太远,要保证逻辑上的前后一致。如:
悬崖边上的树
曾卓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全诗每一句描写都符合这样的树的自然特点,塑造出了一个对命运不屈服者的形象。再看另一首:
高出水稻的是稗草
梁久明
穗头弯下,水稻
对即将结束的生长心满意足
其中几株稗草
躲过镰刀,躲过除草剂
长到了秋天
像将就材料制作出来的一面小旗
在丰收的季节
它们的穗头如此轻飘
像呐喊总是来自低处
稗草一生的努力就是要长过水稻
长到让人一眼就能看见的高度
提醒太阳这里从前是一个泥塘
——曾经是,现在依然
是稗草的祖国
本诗写了两种物,写的是强势的也是实用的水稻,对弱势的非实用的稗草的掠夺侵占。有水稻的心满意足,更有稗草的坚持与反抗。但写法上就不那么客观了,后一节写稗草的思想显然是生发是提升,但它是由稗草高于水稻的自然特点引起的,所以没有强加上的感觉,却大大地加深了主题。
在抒写经验的前提下,如何塑造形象?当然最重要的方法是描写、叙事。描写主要适合写物的诗,如上面两首写物诗的例子。叙事主要适合以事结构的诗(写人物的诗往往也是这个结构),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
还有,就是诗人通过抒情将“我”写出,“我”即形象。这也有两种,一是运用意象写出,如前面提到的《再别康桥》和《雨巷》。二是不用意象,而是直接写出思想感情,虽然几乎每一句都是抽象词语,但整体上却塑造出一个清晰完整的“我”的形象。如:
2011:本命年
梁久明
我出生,我快乐
一路走来遇到美和爱,遇到温暖
生活给予我的超出了我的期待
痛苦是应得的
快乐是超出的那一部分
年近知天命
我已从容
不需要红腰带红袜子避灾
避开的不是侥幸
避不开的是必然
挫败和屈辱的到来
只能证明坚强坚定
我知道时间是怎样一点一点进入生命
又怎样一点一点流走
有一些美好注定不能留住
而那些痛苦肯定会留下来
在记忆的仓库里
成为最显耀的财富
本诗中只有红腰带红袜子和仓库三个具象词,其余都是抽象词,全诗塑造的“我”是清晰的:一个从容深沉,怀抱坚定信念的形象。
另外,语气、语调、节奏、韵律,回环的旋律,都能帮助塑造“我”的形象。如《雨巷》,低沉舒缓的语调和回环往复的旋律都帮助了“我”的塑造。
(十一)好的诗
好的诗一定是,初读就让人觉得它好。但初读就觉得好的诗,不一定就是好诗,这需要再读、再再读的检验。再读大体上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发现了严重不妥,或者感觉诗意也就是初读感到的那样。二是,又发现了新的内涵,或新的妙处,越读越有味。后者,即可勘品味的诗才是好诗。
首先是表面上的好,包括唯美的词语,美景,渲染的氛围;也有时是语气、语调、节奏、韵律、旋律所渲染的情绪首先打动人。之后是意蕴,即所寄寓的精神和情感,最终是精神的高度和情感的深度决定了一首诗的品质,当然是艺术化了的。如杜甫的诗:
《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中每一句都是景,放在一起就是一幅画,首先打动人的就是这个。这已经够美了,一首诗止于美景,我们说它不错,却不能成为好诗。再读,就会发现它的妙处:工整的对仗,黄与白相映,远景近景相衬,西边的雪与东边的船所拉开了空间和时间。到这仍然不够,难道诗里就没有“人”吗?没有“人”就仍不能算做好诗。眼望西岭的雪,远看东吴的船,暗示了诗人客居蜀地之苦,及回归故国之渴望。人的情感的浸入,不但让这首小诗拥有景的辽阔,还有思的绵长。
戴望舒的《雨巷》首先是情绪感染了我们,而仅仅写出情绪,作为一首诗是远远不够的。再读就读出了,一个孤独、苦闷、倍受压抑的形象。再结合当时的背景,就读出了时代。是的,时代往往隐含在诗中的,如何通过对“我”的经验的书写,间接地写出时代是个大课题。
再看海子的一首诗: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本诗以炽热的词语,有力的短句,亲切的意象,激越的节奏,营造出了热烈、浪漫的氛围,让人一下子进入其中,在还没有弄明白啥意思时,就已经被感染,诱人继续读下去。再读,自觉不自觉地要去分析,就读出了诗写了什么。诗人祝愿人们获得尘世的幸福,自己也试着进入其中,但最后是“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意味着放弃尘世的幸福,只追求精神上的绝对幸福。到最后一句我们才知道,“从明天起”要做的事,要成为的人,都是否定性的对比,是为真正的表达铺垫,最终抒发了一种很要命的宗教情绪。这将引发人的思考,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姿态呢?诗走出了诗本身。是超脱现实羁绊,追求绝对自由和绝对幸福的,很决绝的精神。顾城的没长大的孩子的偏执,跟海子这种成人的宗教般的极致,哪个更好,或者哪个更糟?承认有限,接受有限,不试图超越世界黑暗的部分,怀抱敬畏,不也是一种精神姿态吗,是否更可取?不需要答案。
诗,不是要回答问题的,就作者来说是抒写经验,对读者来说是感受这样的抒写。能让人想到很多,思考很深的诗,肯定是好诗。
现代诗追求诗意的歧义性,使用双层结构,以抵达表达的丰富。试看下一首:
《照雀》
梁久明
一道强光将屋檐下的麻雀短暂致盲
它简单的阅历无法判断
它小小的脑袋不能复杂地思考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在响动惊飞它之前
我们手里的钢钎已刺穿它的身体
熄了电筒的夜色如此深邃
满天的星星像散落一地的碎冰
衣衫单薄的我们并不觉得寒冷
烧烤麻雀的香味
在生火之前钻进了我们的鼻孔
麻雀糖块大小的肉
是冬天里我们唯一的肉食
感谢麻雀。更感谢命运
为我们的生活设计了一个
比我们更低的底层
本诗写了照雀带给贫家孩子的快乐,最后三行将快乐推向高潮,已经是精神上的了,相比较获得的安慰让他那么满足。这仅仅是诗作表面写出的意思,是结构的第一层,当然止于此也可以是好诗。诗还隐藏着第二层意思,那就是由孩子到麻雀,麻雀的小和简单,让它处于比孩子更低的底层,有着更凄惨的命运。我们看到了相对高的底层对更低底层的杀戮,那是现实残酷的本相。但诗意到此并未结束,还有一层意思,可为第三层,也可看成第二层的延续。那就是万物都有自己的底层,也都是别人的底层,这就走向了哲学层面。这层意思没有直接说出,隐含得更深,但从孩子和麻雀的关系上可以引出这样的思考。
应该注意的是,不是所有好诗都具有歧义性、都具有双层结构,也不是具有这样特点的就一定是好诗。而在阅读或写作中,保有这样的意识,总归不是坏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