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黎 于 2012-10-25 00:19 编辑
禅眼观世界诗歌系列之四
一个把诗歌当做禅坐的老外
——读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的诗
作者：张黎
从本质上讲，佛教就是一整套的实证哲学体系。这个实证哲学体系以如何解脱人生的苦难为基本出发点，探索生命、宇宙的本相，以超出六道轮回为修行的终极目的。禅宗，则是中国化了的佛教。中国禅宗的特色是强调“悟”，强调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主张出世与入世相结合，以调节现实生活中人的心理为终极目的。
在我国古代禅诗中，诗人对佛禅理念的借鉴主要集中在对生命存在的时空感的实证，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审美化了的哲学意蕴，比如王维的禅诗。在当代西方的禅诗中，诗人对佛禅理念的借鉴主要集中在对世界和生命本相的认知，体现出来的是深度的哲理思辨，比如玛丽·奥利弗作品中的对万物循环理念的高度强化。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是2011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诗人沈浩波说：“他是世界最大范围内公认的、健在的诗人中最优秀的诗人！这会是诺奖颁发争议最小的一次，可以说，特朗斯特罗姆获奖，是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唯一的一次众望所归。”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极其优秀的世界性的诗人，在荣获广州诗人黄礼孩设置的“诗歌与人·诗人奖”的答谢词中，他竟然这样说：“诗歌是禅坐，不是为了催眠，而是为了唤醒。”
其实，在没有见到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的这句话之前，我就已经发现了他的作品具有中国禅的成分。像大部分的外国人一样，他对中国禅的借鉴主要集中在哲学理念方面，比如中国禅的“内省功夫”， 中国禅的超越抽象概念特色，直觉世界本相的“悟”，对自然事物的“触目菩提”，物我一体、物物相通等等。
在我看来，中国禅的“内省功夫”是对特兰斯特罗默影响最为强烈的。什么是中国禅的“内省功夫”？ 禅者在宁静的状态中，通过对世界的直接观察和领悟，从而认识到宇宙本相，并由此获得心灵的巨大解脱和对生命的由衷热情，这就是中国禅所谓的“内省功夫”。下面，我们来看看特兰斯特罗默有名的一首诗《自一九七九年三月》。
《自一九七九年三月》
厌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并不是语言
我走到那白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面八方展开！
我发现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北岛译）
在这首诗里，“词”和“语言”是两个对立的词语。“词”只能指示单个的事物，而“语言”呢？却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语言”呢？却是一个具体的活泼泼的存在。作者说他厌倦了“词”， 喜欢“语言”，也就是说他厌倦了零碎而抽象的概念，而喜欢整体的活泼泼的具体存在。行走在现实的大地之上，被雪覆盖的岛屿是“语言”，原野是“语言”， 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迹是“语言”，这些“语言”生动而丰富。借鉴中国禅的“内省功夫”，直接接触和领悟世界的本来面目，在世界空无而诗意的本来面目中徜徉，让自然的“空白之页向四面八方展开”，而不是沉溺于抽象零碎的人造概念，这种感觉是多么令人焕然一新，心旷神怡！
美国学者巴瑞特在文章《禅与西方文化》中有这样的文字：“禅扫荡抽象概念，或利用它们超越它们。”“禅的语言即是实质，表现的方法与实际是二而一。”在文章的最后巴瑞特这样称赞中国禅：“禅的本身会坚持下去，因为禅所视为紧要的真理，不是抽象或文词上的真理，而是经过生活体验过的真理。”“禅，哪怕是一个微小的碎片，一经与西方人有了生活上的接触之后，不但必然会发生彻骨彻髓的作用，而且可以使人脱胎换骨。”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说，诗人特兰斯特罗默就是这样一个对中国禅的超越抽象概念理念有着深厚的领悟的人，并且通过这个理念的的融入，使得他的诗歌发生了彻骨彻髓、脱胎换骨的变化。
在中国禅的内省功夫中，“悟”是一个中心概念。什么是“悟”？ 铃木大拙在《悟：禅宗的存在价值》一文中所说的：“禅宗的禅必须‘悟’，必须是一气推倒旧理性作用的全部堆积并建立新生命基础的全面的心灵突现，必须是过去从未有过的通过新视角遍观万事万物的新感觉的觉醒。”我们来看一下特兰斯特罗默的另一首短诗《黑色的山》。
《黑色的山》
汽车驾入又一道盘山公路，摆脱了山的阴影
朝着太阳向山顶爬去
我们在车内拥挤。独裁者的头像也被裹在
报纸里。一只酒瓶从一张嘴传向另一张嘴
死亡胎记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体内生长
山顶上，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
（李笠译）
这首诗歌表面上记录的是一辆汽车在山路上爬行的状况，但是，我们读后总是感觉到它的背面还有什么。是的，这首诗是通过汽车爬山这一情景来表达一个更为深刻的哲学命题，即：活着的本相。生命过程其实不就是一次爬山的过程吗？我们面朝太阳追求理想。但是，很多的时候，这样的过程却是被无聊的琐事所淹没了，或者说，我们在具体生活的时候，活着的本相往往让我们遗忘掉了。具体生活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呢？在“车内拥挤”，在把“一只酒瓶从一张嘴传向另一张嘴”，在报纸里裹着“独裁者的头像”。多么可悲啊，生命是如此珍贵，而组成生命的时间就这样被我们白白浪费掉了。肉体正在慢慢衰变，死亡正在悄悄来临，我们感觉到了吗？——“死亡胎记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体内生长”！而生命的过程和终极目的本应该是这样美好——“山顶上，蓝色的海追赶着天空 ”。多么令灵魂震惊的生命本相的彻底觉醒！以全新的视角了来看待生命，实现心灵的全面突破，特兰斯特罗默的这首诗歌所体现出的正是铃木大拙对禅宗“悟”的解释。
还有，在特兰斯特罗默的作品里，我也发现了他对中国禅的“触目菩提”境界的实证。什么是禅宗的“触目菩提”境界？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禅宗把自然山水看做是佛法的具体显现，认为通过“悟”，我们可以从每一个实际存在的自然事物中得到宇宙真理的启示。下面是特兰斯特罗默的《树和天空》。
《树和天空》
一棵树在雨中行走
在倾洒的灰色中匆匆走过我们的身边
它有急事。它汲取雨中的生命
就像果园里的黑鹂
雨停歇。树停下脚步
它在晴朗的夜晚挺拔的静闪
和我们一样它在等待那瞬息
当雪花在空中绽开 （李笠译）
在这首诗里，作者通过对雨中之树的深层感悟，说树木汲取雨的过程就是我们行走的过程。对于作者这种大胆的观点，我们既惊诧又深感合理。为什么呢？虽然，动物和植物的存在表相是不同的，但是大家生命的生老病死过程却是一致的。动植物的所谓生长，就是通过汲取外物来壮大自己，让自己由小到大。虽然，我们人汲取的是自然的粮食和肉食，树汲取的是自然的阳光和雨水，但是，汲取外物用来自己身体的生长，其实质却是一样的。一场雨来了，树木们就开始自己的脚步了，一场雨停了，树木们的脚步就停下了。它们行走在怎样的一种时空呢？生命的时空。多么透彻的宇宙法理的认知！还有，作者特兰斯特罗默在诗作的最后，他说树木和人一样，对理想的雪花也是有着向往之情的。这又不是中国禅的万物有灵、物我一体的理念吗？而且，这句话为这首诗添加了几分浪漫的情调，让这首诗有了一些中国诗的唯美意蕴。
诗歌是禅坐，是唤醒。细细读来，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的这句话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在我国古代，人们认为禅与诗是一体的，“悟”是它们共同的本色。悟什么？悟生命本相，悟宇宙真理，并由此唤醒我们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是的，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对诗歌的认知和我国古代人们对诗歌的认知是一致的，所以我们感到熟悉。通过以上对特兰斯特罗默作品的分析，我们可以这样说，纯粹的诗歌境界就是禅的真如境界，纯粹的诗歌精神就是禅的自由与智慧、生命的彻底解放。
当下，外国人对中国禅的借鉴和运用，是非常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的。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和玛丽·奥利弗通过学习中国禅，把禅理念融入自己的作品，获得了美国的普利策诗歌奖。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通过学习中国禅，把禅理念融入自己的作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他们学习和应用的都只是中国禅的某一些理念，但是，却对他们自己的诗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影响。
从本质上来说，中国禅是一种反抗精神，是一种求真求实的思维方式，是一种关于生命和世界本相的哲学体系，是非常博大精深的。而我国古代禅诗所体现出来的审美化了的哲学意蕴，只是这个哲学体系的一个功用，是具有局限性的。在当下这个中西文化深度交融的时代，我们需要从外国人的眼光中，重新审视我们的禅文化，挖掘和开拓其中的精髓，并使之融入现代诗歌。
如此，我们的现代汉语新诗就能逐渐显现这样的特色：既立足于民族传统又能够与世界艺术并驾齐驱！
2012-10-12太原
| 
发表于 2012-10-12 19:50
收藏
分享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