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剩下十六个批评家。其中七个批评家,并没有强烈的批评文体学自觉。文体学自觉,这似乎只是创作者——而不是批评家——的必要前提。对于批评家来说,要紧的,乃是“问题”而非“文体”。无论是创作者,还是批评家,大都心安理得地持有这种令人遗憾的观点。如果借来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术语,或许可以这样来表述:出色的诗人具有更强的“言语”(parole)能力,而批评家则具有更强的“语言”(langue)能力,故而前者跳脱而后者规矩,前者抽出了新芽而后者死守着朽根。批评家挑剔着某个诗人——或某个诗文本——的角度、节奏、语调或想象力,由此写出的批评文本,在角度、节奏、语调或想象力方面却泛善可陈。他们用青铜阐释着白银,用白银阐释着黄金。这青铜,这白银,居然一点儿也不脸红。已经输了几十年,批评家呢,依然顾盼自雄。诗人不再指望批评家,就如同,黄金不再指望白银而白银不再指望青铜。什么时候,不仅是在诗人这里,而且是在批评家这里,古字、白话、口语、方言、翻译体、甚或木屑竹头才能铸为合金?什么时候,诗人和批评家,诗文本和批评文本,才能展开你追我赶的竞赛或你死我活的热恋?是的,批评不是批评家对诗人的心服口服,也不是批评文本对诗文本的毫无自知之明的单相思。两者,全身心,都要投入这场竞赛或热恋。分不出雌雄,那才叫好看呢。
现在还剩下九个批评家。其中两个批评家,并没有必需的金钱。是的,金钱,你并没有听错。与任何批评门类相比,当代诗批评——乃至研究——都是投入最多收入最少的行当,换句话说,这是亏定了的买卖。为什么这样讲呢?批评或研究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必须依托公共图书馆。但是,当这两个批评家坐了三小时大巴,两小时高铁,终于走进某个公共图书馆,他们就傻眼了,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流下了热泪。从县立图书馆,到市立图书馆,从省立图书馆,到国立图书馆,从南京大学图书馆,到北京大学图书馆,或许都藏有多个版本的余光中或舒婷,舍此而外,却只藏有少得可怜的当代诗文献。像商禽的讲座视频、哑默的自印文集、北岛的海外版诗集和散文集、骆一禾的日记(哪怕是复印件)、张枣的信札、钟鸣或蒋浩主编的民刊、沈浩波私刻的色情诗集,诸如此类的文献,尤其是非正式出版物,很难见诸公共图书馆。当代诗文献,就如博尔赫斯(Jorges Luis Borges)曾经谈及的来自比卡内尔的圣书,“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你以为“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就可以揭开某页吗?不,对于这部无限之书来说,某页也就是无数页。这两个批评家后来得知,也许只有荷兰莱顿大学的汉学研究院,经柯雷(Maghiel van Crevel)先生多方采集,才藏有较为可观的中国当代诗文献。然则,大巴票,高铁票,还没地儿报销,又怎么买得起飞机票?这两个批评家,把拟好的文论大纲扔进了果皮箱。另外七个批评家,节衣缩食,呕心沥血,穷二十年之功,斥三十万之资,成八千册之藏,终于建成了一座志在当代诗文献的私立图书馆。可是,他们买不起别墅。这座私立图书馆,必将占用家里的客厅、卧室、过道甚至卫生间,为妻儿所怨,复为亲友所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