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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沙马：词，直入诗的核心 [打印本页]

作者: 董力萁 时间: 2021-9-15 08:20
标题: 沙马：词，直入诗的核心
多多，著名当代诗人，1951年生于北京，1969年白洋淀插队，1972年开始写诗，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著作有诗集《行礼：诗38首》、《里程：多多诗选1973—1988）、《阿姆斯特丹的河流》等，还有多种外语译本诗集。他曾多次参加世界各大诗歌节，到英国、美国、德国、意大利、瑞典等十多个国家的大学进行过讲座和朗读，并曾任伦敦大学汉语教师，加拿大纽克大学、荷兰莱顿大学住校作家。多多旅居荷兰近15年后，于2004年回到国内，被海南大学文学院正式聘为教授，并承担讲授本科生及研究生的文学课程。现有花城出版社出版《多多诗选》行世。

一

不少评论家将多多归纳为“朦胧派”诗人，多多一再声明自己和朦胧诗毫无关系。他说：“我根本就不是朦胧诗人，我从来就没有朦胧过。”可见多多对强加给他的“标签”表现出愤愤不平。

多多有自己的诗歌写作特点，他讲究词在诗歌内部的运动与冲突，并与事物发生了某种紧张的关系。他在“与词搏斗”中，也在与世界搏斗，为此而获得诗歌内部的多重性。他善于将词，直入诗的核心，并借助于形象曲折地表达出来，从而避免了他同时代诗人的某种缺陷。当然这个缺陷也来自于那个历史时期的局限。多多的诗歌存在某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对抗性，他在具象中影射出抽象的思辨，隐含着他对事物和世界的自我认知。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在告别，这种告别是运动的使然，也是宿命的使然。人在其中的对抗性也许是徒劳的，仿佛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在这个包围我冲撞我或驱使我的世界中，我可以对一切置之不理。多多在诗歌中却通过另一种表达方式揭示出内心所渴望的挣脱。只有挣脱了这些，生活才会开始露出本质的面容。如同他诗歌中所说的：战胜了言辞的石头，开始奔驰/便再次瞥见摇撼时间的高峰/他离去，为保持它。多多早年的诗歌，有一种青春急促喘息的声音和明快的节奏感。

二

多多在诗歌中对语言的珍惜来自他对词的节省或减少修辞的运用，来自他的从容不迫，他的语言听命于他的驱使。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也在听命于语言的召唤，听命于词的闪电，听命于它们与事物的碰撞，从而获得了诗歌的自足性。仿佛：“从这沉默的给予/交出你的深处，藏于痛处/痛处是去处，已是诗篇”。

多多在创作中十分重视“技艺”在诗歌中的运用。他对词和语言的关系极为敏感，他对汉语在诗歌中的运动有着十分精确的把握。在一次访谈中，多多说道：词语的“强与弱，轻与重，长与短。所谓轻与重是指代声音上，还有分量上，还有虚与实，有些词它没什么意思但是非常重要，绝对不可替代。”他还说：“矛盾修辞中最关键东西是增加张力，再来词与词的婚配——奇异的婚配。诗歌要不会这一手，那你心理的幅度就不够，……造句，也不一定是造句，首先就是词与词的碰撞，粘连。这俩词放在一起就非常有意思”。仿佛：一双小木鞋留在秋千上/ 还在荡/ 为节省告别……

给我的感觉，多多的诗歌内部蕴含着某种神秘的东西，这种神秘性，来自于诗人对事物的沉思，来自于对另一个未知世界的冥想，来自于对与灵魂深处的对话，或者来自于对某种瞬间的感悟。仿佛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暗暗操纵着词语行进的方向。比如他的诗《读伟大诗篇》

这童话与神话间的对峙

悲凉，总比照耀先到

顶点总会完美塌陷

墓石望得最远

所有的低处，都曾是顶点

从能够听懂的深渊

传回的，只是他者的沉默

高处仍在低处

爱，在最低处

让沉思与沉默间的对话继续

多多在诗歌中一边与词搏斗，一边让位于词，让词自足呈现，自足运动，自足与事物发生关系。他说：词从未在我们手中，我们抓住轮廓，死后变为知识。埋你的词，把你的死/也增加进来。多多的诗歌是通过直取诗歌的核心，语言的核心，使他在行进的路途中碰上了自己的命运。

三

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如何处理好词与物内在隐秘的关系是诗歌风格中关键的部分。而多多对汉语、对词与物之间的关系极为敏感。如：《少女波尔卡》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捉弄

这些自由的少女

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

会为了爱情，到天涯海角

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

短短五行，视野开阔，内在深刻，在自然从容的叙述中将一个少女的“自由”写得新颖透彻，别具一格。这青春的、骄傲的、皇后一般的少女为了爱情，受到了命运的“捉弄”，却跟着“坏人”天涯海角，永不变心。这里有对少女勇气的赞美，有对少女纯情的颂歌，具有崭新的意蕴。这不仅体现出多多在诗歌写作中的简约风格，更重要的是体现出诗人对事物存在本真上的揭示，对事物在发展变化的把握。

多多在诗歌语言中，更多的关注一个词在其中的作用，或者说，词，如何激活语言的热情和生命力，因为汉语里的很多词，都具有自身的独立性和自身的表达性。多多善于深入到每一个内在的隐秘中探索其新的含义。如他的诗歌《九月》

金色麦浪向灰色天宇倾斜

迎我前来的窗已经在吸

某一个下午就这样回来了

镜子，已提前流泪

过往，已如数流进了它

且停留在这样的诉说里：

母亲，你的墓地已如一匹斑马入睡

怎样召唤，马头也不再抬起

麦浪向天宇倾斜，镜子，提前流泪，母亲，你的墓地已如一匹斑马入睡，怎样召唤，马头也不再抬起。这样的诗句不仅是揭示，更是内心深处的某种召唤。微小、具体的“麦浪”向辽远、抽象的“天宇”倾斜，这种巨大的反差或对比度强化了词语的表现力。“某一个下午就这样回来了/镜子，已提前流泪”，这样的回来是伤感的、沮丧的，甚至有着远方的暗淡，此刻，“镜子，已提前流泪”，其中深沉的感受力激化了情感上的活力。面对现实，或者说面对此刻的处境，只能“停留在这样的诉说里”。人的存在，在终极意义上都会体现出“死亡”对“生存”的拷问。体现出“生存”对“死亡”的交代。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就体现在对它们的关怀，像一匹马在穿越它们。“母亲，你的墓地已如一匹斑马入睡/怎样召唤，马头也不再抬起”。这里的母亲，我理解为“自然的母亲”、“大地的母亲”、“人性的母亲”、“事物的母亲”，当然，也是“我们的母亲”，在诗人的内心世界，母亲的墓地已如一匹斑马入睡，怎样召唤，马头也不再抬起。这里不仅体现出诗人自身灵魂上的苦闷，也有着这个不太和谐、令人沮丧的时代因素，更是诗人思想上的隐喻。诗歌内部具有很大的张力，这张力，几乎要爆破词语的外壳，直入读者的内心，回味无穷，继而给人来带了阅读上的震撼力。

多多的诗歌，常常把相去甚远的物象（或词语）组合在一起，从而组合成一个全新的，带有的场景，具有了新奇的、独特的陌生化效果。所谓“陌生化”是指在内容上违反习见、常情、常理、常事，同时，在艺术上超越惯性、俗常、重复、老旧，以情思和形式的新异与独特，使人们从对生活的漠然和麻木中惊醒，从而对世界获得全新的认知和感悟。这既是诗人对个性、独创、别致、奇趣的求索与掌控，也是诗人对个体独异的艺术风格与美学境界的展现与营造，更是他自我主体的人格、品性的卓然独立。如《我从你的梦往外看》

我是你梦中的一片叶子

就能听到花内传出的枪声

在多重羽毛中打扮自己

你的心已藏着另一颗心

于是叶子也藏起来

在无梦的水平上

我搂着花，我是它的次日

这首诗中的“叶子”和“枪声”组合一起，“羽毛”和“心”组合一起，“花”和“次日”组合一起，其中因“歧义”而产生了内在的弹性，从而在诗歌中创造了一个独立于“庸常”的一个“新的现实”。这个现实是诗的现实，也是艺术的现实。诗人不仅要学会呈现现实，揭示现实，更重要的是创造出一个陌生化的，令人惊讶的“新现实”。

四

多多诗歌的思想，整体的情感和态度之间达成一种充满张力的平衡，它在根本上源自对世界在其不断变化中潜伏的那种秘密的节奏的耐心聆听和捕捉，所以，它是作为一种描摹世界的艺术和审美的范式介入诗歌的。一个诗人不同时期的写作都会流淌出不同的声音，它们或轻、或重、或延宕、或峻急，都与那一时期诗人倾听、体察世界的方式密切相关。如他的诗歌《从你来》

一个声音

不为倾听而来

已在所有的分贝上开花

从它的核儿走出

回答什么是什么

已经敞开一个多出来的方向

从你之所来

一个坟墓离开了

带着沙粒中极小的命令

一个你，在那边望着……

一个声音，不为倾听而来，就像分贝上开出的花朵。“敞开一个多出来的方向”或许是另一种声音，另一种思想，另一种内心深处的回音。这既是现实的，也是理想的，或是艺术的，不管出于什么样的世界，“一个坟墓离开了/带着沙粒中极小的命令”。写得令人赞叹。一个坟墓离开了，在死亡里离开，也是在生活中离开。一个你，在那边望着……，这个你，也是他，也是我，站在风的沙粒中，站在丧失了回音的声音中，站在一个没有中心的地方张望。望到了什么呢？这里没有答案，我们，你们、他们，似乎永远在路上。这首诗歌短而精悍，具有词语上的爆发力，将语言与事物之间的内在关系，提升到一个存在的边界。这是生与死的边界，词与物的边界，灵魂与肉体的边界，也是理想与现实的边界……

五

在多多近年的诗歌中，原先的怪诞、狂躁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一种悠长的、接纳的、慢板的调子正渐渐升起。即使其中有分延、回旋，但线形的发展依然是它的基本要求，这是诗歌连续性的另一种实现途径。具体到多多诗歌，就是他善于将词，置入诗歌的核心，并把每个句子，甚至每一行作为独立的部分来经营，且投入了大量精力和带着经营一首诗的苛刻，一路前行。这种前行是曲折的、多维度的。其独特的表达给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如他的诗歌《冥想，回想，不想》

不语增长，空白习艺

补时补光

从这沉默的给予

交出你的深处，藏于痛处

痛处是去处，已是诗篇

短短的五行，释放出了词在事物中最大的信息量，诗歌的深处，是沉默的。“不语增长，空白习艺/补时补光”第一段中“不语”和“习艺”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补时补光”呢？结局是：“从这沉默的给予/交出你的深处，藏于痛处”。是啊，“深处”常常触动“痛处”。而“痛处”常常藏匿于“深处”，它们是互为存在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是隐秘的，需要敏锐的灵魂去捕捉。最后一句：“痛处是去处，已是诗篇”太妙了。人类必须背负着沉重的东西，甚至背负着不可言说的乌托邦，在前往“痛处”的路上，这个痛处，是我们前行的必经之路，走过了这个“痛处”也就完成了一首诗篇。这首诗给读者带来了阅读上的震撼。

诗人、翻译家黄灿然认为：“他的成就不仅在于他结合了现代与传统，而且在于他来自现代，又向传统的精神靠近，而这正是他对于当代青年诗人的意义之所在。”

格里高利.李在英在译多多诗集的导言中写道：在多多的作品里，我们看到了近来中国现代主义最新鲜的表现之一。他是一位纯粹的中国诗人，还是一位完全的现代诗人，因为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某些经过选择的世界主义的影响。

附：多多的诗

给朱丽娅的歌

六支蜡烛叨念你的名字

小姑娘的脸已藏于苹果叶间

在一个永不结束的夏天

墙头的酸奶罐散发出淡淡的气息

一双小木鞋留在秋千上

还在荡

为节省告别……

（2004）

这条街

仅适宜鸽子与闲暇的覆盖

而他们的匆忙就是他们的陶醉

当财富如影相随

他们就变得更加相似

守着自身的旷野

你是一粒沙子，仍不属于沙漠

(2015)

没有问题

星光下的世界没有问题

这个下午没有流逝

你的面前是纸

语言不喜欢被说出来

真相不靠揭露存在

这些都是和平的财富

而多大的征兆，已被写到一起去了

(2017)

从你来

一个声音

不为倾听而来

已在所有的分贝上开花

从它的核儿走出

回答什么是什么

已经敞开一个多出来的方向

从你之所来

一个坟墓离开了

带着沙粒中极小的命令

一个你，在那边望着……

(2017)

穿行阅读

没有可问的，不问可答的

按住字，我们就看不见你

什么还未到来

不再来自光之剩余

什么留给什么

总是在提醒天亮

什么已经走到前头去了

黑，全黑，不会再留任何阴影

能回答的都算不上问题

什么已经透过去了

我们看不见你，就划向你

                  (2014)

我从你的梦往外看

我是你梦中的一片叶子

就能听到花内传出的枪声

在多重羽毛中打扮自己

你的心已藏着另一颗心

于是叶子也藏起来

在无梦的水平上

我搂着花，我是它的次日

                     (2015)

心与心之间，大河汹涌

我们没有因此而接近

只是变得更加相似

用彼此的缺少

换来相互的多余

怀抱着我们所不要的

心要的是心，不肯给与的心

诚实不是肉做的

你就是你的心

你是，然后你不是

你就是你的嘴

更坏的说更多的

对话，应当只是无言

独白，才是歌唱

没有应和，就没有独白

               (2016)

对着无法停下的一切

你观看，但闭着眼

你张开眼，世界就消逝

在足够处，无知来自已知

在用尽处，过去遗忘现在

遗忘是致敬

你开始听清自己的声音

你的眼重又返回石像

(2017)

从你带来的这块田野

理由没有限制一物

某些话语，在金子碎裂后听到

没有第二次

爆发处，就是终止处

顶点，就是离去

没有下一次

无法停留，已是离开

一直在离，已是出发

从每一次

无求是死亡之剩余

创造出自身的边缘

只有一次

或只有一生

         (2017)

不知献给谁

我年轻的大理石

你的身影蜡烛般宁静

你的床在天上流血

因无法接受这给予

邀请我们每一个

邀请你自己

回到策兰

            （2018）

词语磁场

词语磁场由内在的心丈量，为无边说无

眼看到了心———本身是无

在无语的尽头，有存在于无

一个谜，从不说话，只说你想说的

一个总体故事的说者哑了

你的孤独，就是你能听见

写出这空白，已是合写

歌唱疼———那有形的灵，它不识美，它合并真

保留残缺，藏在说出中，等无声跟上

保留未完成，为它持灯

沉默乃词语之家，不会让位于音乐与田野

诗歌无时，告诉严肃的尘埃———时与无时

在不变的玄机中，让预感留着

一如梦折射了梦———那极品时光

虚无是堡垒，但沉默能管住风暴

让天空在纸上镇定下来

纸上有更高的存在

没有词语，只有供词

而供词处处皆是

别在碑林里享用沉寂

向不存在敞开，潜入它，它突破了你

等级说不出这统治———这对位的强权

这是光的邀请，这是暴乱的统一

从星辰，这最高的墓地，我们联接着

在一个待孕的星球，尘土不会归于尘土

从物———额的反光，数字写出文字

而顶峰不会说：向前

词拥抱着，要我们彼此属于

升向更高的冲突，言说更高的陷阱

                        ( 2018)

作者: 正月 时间: 2021-9-17 10:09
多多的语言真好！

作者: 正月 时间: 2021-9-17 10:11
多多在诗歌中对语言的珍惜来自他对词的节省或减少修辞的运用，来自他的从容不迫
这本身就是一种功力和水平啊！

作者: 酒仙 时间: 2021-9-18 09:42
也只有诗歌才会这么看中字词

作者: 半寸333 时间: 2021-11-27 15:41
老师的东西都需要慢慢咀嚼

作者: 诗摩 时间: 2021-11-29 09:48

半寸333 发表于 2021-11-27 15:41
老师的东西都需要慢慢咀嚼

有点深

作者: 诗摩 时间: 2021-11-29 09:49

酒仙发表于 2021-9-18 09:42
也只有诗歌才会这么看中字词

与小说有本质不同

作者: 半寸333 时间: 2021-11-29 11:17

诗摩发表于 2021-11-29 09:48
有点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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