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伟大绝不在于他在诗歌的藩篱和牢笼中成长,
他一生立足生活,在泥土中爬滚,在鲜花和草窠中观察,
在最复杂的人群和最黑暗的角落厮混,
时而仰望湛蓝的云空,时而思索繁星和浩宇,有时也将头颅沉浸在大海。
他的笔不是玩弄文字机巧,不是敷陈浮动的现象,不是单纯的讴歌内心的情愫和悸动,
不是蘸着墨汁流淌躁动不安的欲望,不是为了生计,举手投足,像一只虫豸低到尘埃里去,
更不是为了缪斯赠予的光环,让高傲和荣耀来吞噬腐朽的身体与干瘪的心灵。
诗人,与其说是高尚或高蹈的灵魂建筑师,不如说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羔羊,
他俯身现实的刽子手的案板上,为真理和自由而高呼,为崇高和优美而正名,为善良和秩序而殉葬。
诗人的痛苦,不是自我的纠缠不清,不是个体的无助彷徨,
而是基于现实的生活,冷静地投影与反照。
他的笔就是刀,砍向自己的无知和虚伪,也砍向被豢养在奴隶道德圈中的伙伴,
他用最犀利的锋芒,刺向现实的胸膛,
将肮脏的内脏和不堪的灵魂暴露给不自觉的奴隶们看,也让自己时刻保持着清醒,
不让那汹涌泛滥的情感僭越理智,不让那可怜的虚荣玷辱了纯洁的灵魂。
因此,诗人的一生都在观察,都在诘问,都在试图改造。
他不是语言高蹈的骗子,在危及自己的利益面前,用自己的诗抽打自己的耳光,
然后又堂而皇之地昂首在一群痞子和流氓面前虚张声势,标榜内心的崇高和思想的绝对。
他是生活最直接的参与者和实践者,他的诗只是开辟未来道路的檄文和先导,
他将所有的力量都用在解构和启蒙人性上,而不是超越一切之上,
以上帝的口吻和姿态,向人们兜售自己的虚情假意。
诗人不是婊子,他不需要既卖淫,又要树牌坊,他的行动比起他的语言更有力量。
那么,他的诗也就应该直接面向自己的思想和实践,将最真实的丑陋嘴脸和最完整的不公平交易曝晒给大家。
诗人应该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罪人,他的武器不只是朝向他者,同时也刺向自己,
惟其如此,跟随他的人才能从他的诗里,汲取宝贵的力量,
不是停留于感觉和享受,反思批判自身,解构重构自身,不断完善健全自己的理智和道德,
落实于行动的最微处。
诗人不再是诗人,不再是人们意淫或臆想中的附庸风雅者。
他是诗人,毋宁说是哲学家;他是哲学家,毋宁说是真正的诗人。
他们要做的只是尼采和荷尔德林,那个诗人哲学家和哲学家诗人。
这是他们的义务,是他们站在诗人的位置唯一堪以自豪的地方。
然而,这个头衔所背负的痛苦远远比加诸的享受和幸福要多得多,
因为,正如所有的享受和幸福感都是暂时的一样,他们在持久的痛苦里才会发现正义和善良的价值,
才会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诗歌与生活的实践,将那份宝贵的理念和切实的颖悟落实于笔端,
呈现在“零余者”的面前,哪怕是用最震撼和最特别的方式,
来唤醒他们自觉反思的意识,来重构人性的尊严,
从此,摆脱那种任人鱼肉和麻木不仁的悲惨状态。
“在命运之先
在熟睡中滋生 呼吸着不朽
圣洁地保存一切
在新芽之中
而精神永远盛开 灿烂
啊 这些满是欢欣的眼睛
静寂地观照着
永恒的澄明
但是我们却失去了
栖息的家园
人性的崇高
盲目地一点点沉沦 消失
就象撞落在悬崖上的浪花
又无知地扑向另一个悬崖
年复一年 没有目的”
我们再也不要像诗歌中的那种生存方式,再也不要安于沉沦堕落的现状。
诗人应该首先拾掇自己那懒散的骨架,从蜗居的破房子里走出去,迎接太阳,承接雨露。
将物质摆在它应该的地方,将精神之花开在真正的人的心房,将所有的欺骗和倾轧从用来遮蔽的幌子下面曝光,
将另一条合理正途的可能性实证出来。
“美丽的生命,你活着,如同精美的花朵在冬日绽放,
在一个逐渐老去的世界里,你把自己的花瓣孤独地隐藏。
爱恋打开你紧闭的花蕾,去沐浴那春日的明媚,
感觉它依然还在的温暖,去寻找那世界的青春时光。
可你的太阳,那更可爱的世界,现在已经落下,
这冰雪遍地的寒夜里只有狂风在喧嚷。”
诗人不要再啃老,不要再留恋和沉寂于那逐渐老去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更不要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的花瓣孤独地隐藏”在“冰雪遍地的寒夜里”,
我们应该自觉地做那喧嚷的狂风,去追寻那明媚的太阳,去建构那更可爱的世界,
不要让昔日落下的温暖时光阻挡了前进的步伐,更不要恬不知耻地守顾自己,自惭形秽——
你既以诗人的名义活着,就应该用诗人的尊严和要求屹立,
偕同被遮蔽的沉睡者,从行将昏黄的寒风中起航,“去寻找那世界的青春时光”,
那个真善美的所在。
我们要学习伟大的尼采,用诗人的眼光和笔触“重估一切价值”,
为诗人的身份正名,为充满人性的自由国度正名,为还耽于黑暗邈途的沾沾自喜者引路,
为更美好更理智更完善的未来世界投下诗人的“一跃”。
我们不可能再逃避诗歌的前途和命运,也是不可能逃避作为独立完整尊严的人的前途和命运,
我们只有超越现在,诗人只有作为实现未来“超人”的当下的领跑者,诗人和一切的个人,
才能在一代又一代的新陈代谢中获得存在的真实感,才能清醒自觉地构筑生命的航船或屋宇,
然后披荆斩棘,一路轻安!
“人选择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决定,
离虚幻而识智慧,思想,
回忆,沉入世界的回忆,
而无物可惊扰他内在的价值。
辉煌的大自然使他的日子美丽,
常在他深处,新的追求
孕育精神,且崇敬真理,
更高的意义,及一些奇妙的问题。
人因之亦能认识生命的意义,
称其目标为最高者,最美妙者,
如此体察生命的世界合于人性,
尊更高的生命为崇高的意义。”
谢谢尼采!谢谢荷尔德林!那些伟大的诗人和先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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