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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其剑:浅谈阿剑新作《工厂里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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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6 10: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人如其剑:浅谈阿剑新作《工厂里的神》


彭树/文

中国文人的笔名中最讨巧的两个字,一个阿,一个剑,都被他占了。要说为什么,无它,唯眼熟尔。不觉得“阿剑”这个自来熟的笔名占据着某种先验的牛逼性吗?

阿剑诗歌也如其名,自带锋芒。“稻草人敲响死亡的编钟”、“头顶有亿万吨的水”这类符合我个人审美趣味的金句朗朗上口。其"诗+散文注释"式的试验文本《对一首平庸短诗的烦琐注训》令人难忘(难忘到我都不记得篇名了~汗)。新作《工厂里的神》,在越人诗倡导工业化写作的筚(厚)路(积)蓝(薄)缕(发)的前期,如劈下的一道剑光刀影,令人眼前一亮。

《工厂里的神》以化工厂为蓝本,既是中国工业化发展进程中的一个生态切面,也是一个诗人的家族两三代人的完整成长史。

“稻田金黄,红旗招展,口号响亮”,伴随父祖辈们革命诗学的宏大叙事,中国从农业社会转型到了工业化的社会,作为产业工人的王建钢和李卸根,也在从全国经济重心自北向的转移进程中,通过自己的奋斗建立了的家庭、事业和生活根基。只可惜那种过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气息”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拖拉机,呱呱响,开到化工厂”,作者借一首童谣道出了对故土、故人和故时岁月的情怀。“北方喉咙被南方雨水打湿”,“世间最好的谣曲”,如今已“再没有孩子会唱”,这既是两三代产业工人的宿命,也是中国改革开放近几十年的缩影。
但作者没有陷入对过往的产业被迫害狂式的讨伐和工业悲情主义的窠臼里。而是继续着健朗、明亮的书写策略,对“工厂里的神”这一意象一手抓解构一手抓建构,将神的形象精巧地溶入了多元化的叙事对象中。在作者笔下,神既是工业化的阀门管道,又是农业化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既是博动发展的经济又是带有关切的人文主义。总之,神既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

抽象的神无处不在,“……神有万千化身”,“指挥金木水火土”,“创造人间新物,折旧自己的漫长一生”,拥有高度概念化的改造世界、改造生产生活的本领;具象的神则“在小酒馆里抽利群、喝土烧”,“送儿子欧洲读书”,“沉迷广场舞”,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充沛着普通产业工人生命的博动力。
回到唯物历史观点上,人民群众创造了历史。本诗虽然在写神,实质在写中国万千上万普普通通的劳动者。

随着阅读的继续,本诗的另一个重要意象——夹竹桃跳入我们的眼帘。夹竹桃是与飞翔的“拖拉机”、“呛人的氨水”截然对立的事物。是工厂里最贱命的树,“一点薄土,……结很少果子”。与此同时,作者自身的际遇,普通(底层?)生活的打磨,人生的历练,使得他最终和夹竹桃和解,尤其是“半年后的病痛让他懂得”了夹竹桃,并喜欢上夹竹桃的毒,拥抱现实生活的各种“粗糙”和“坚硬”。

“他喜欢穿工装的夹竹桃,
面颊通红,肌肤雪白的花,
咳着有毒的嗽,粉尘的笑,
死命活在大地坚硬的角落。”

夹竹桃这一与工业化反差明显的意象,显示出作者作为产业工人代移民后代对自我的根部思考。在前几节密集的工业化意象丛生的文本中,夹竹桃一出,诗意顿生。

本诗作为越人诗所倡导的工业化写作实践中的第二弹首发(第一波变电所已经射出去了),阿剑作为越人诗的重要成员,敢于带头冲锋,向既往的写作经验和写作风格亮剑,具有高度的写作自觉性,和临床鉴赏意义。

就创作技法而言,全诗夹叙夹抒,张驰有度。第一节以铿锵有力的祈使排比句铺开,急转直下,进入第二节工厂里的神,舒缓的公共经验化叙事长句镜头感十足,正中集体主义情怀。接着进入“乘着拖拉机飞翔”和“夹竹桃”一节,私人化的经验呈现出另一种气象,抒情垫后,一气呵成。

纵观整诗的结构,从创世纪,到夹竹桃,再到尾部的爱情和生命落地,紧扣“生存”与“繁殖”两大母题,传承启合,脉络清晰,俨然一部微缩版的家族史。而这种家族的迁徙史成长史,在当下中国的经济大潮中又具有广泛的标本意义。因此,本诗既是关照自己,又是关注众生,具有普遍的人文主义内核和平民主义情怀。
(2020.11.15于杭州)


附:


《工厂里的神》
创世记

你要吃大地深处的粮食,长出泥里的骨
做烟熏火燎的长子,满身伤痛的男人

逐年老病直至有天拆除
——铁锈的血管,腐蚀骨骼,碎瓷的胃

你有创造人间新物,折旧自己的漫长一生
你所有生存都是返乡
所有劳作都是道路


工厂里的神

1
在工厂,神每天运行在塔吊、管道、釜罐上,乘着电缆,指挥金木水火土,流向大地。
2
在工厂,神有万千化身——透视地下管网的三角眼老张是每天给自己打胰岛素的阀门神。面色黝黑的老王刚送儿子欧洲读书,是熔石补天的管道神。老妇人面相的老杨,黄昏时分沉迷广场舞的老杨是珠算神计算器神。李建国,每天工完场清,家里窗明几净,十年来服侍病退妻子的现场神。唇上长绒毛的小赵,刚从高校毕业,几世修行的冰机神,一根听棒看穿机器五脏六腑。管安全生产的徐老大,留络腮胡子、坏脾气、嗜酒如命,是长年滴酒不沾的菩萨,一念之间拯救万千众生。
3
在工厂,晨钟暮鼓,神每天着工装,满手油污,行色匆忙。夜晚在小酒馆里抽利群、喝土烧,享受尘世供养。滴滴俱自家血汗。


乘着拖拉机飞翔

王建钢和李卸根重复了千遍
(北方喉咙被南方雨水打湿)
教会子孙两代人说话,一首童谣
“——拖拉机,呱呱响,开到化工厂”

王建钢和李卸根,两个南下老汉
退休后开了家修车铺
喝土酒,骂子女,叹息
再没有孩子会唱

那时稻田金黄,红旗招展,口号响亮
王建钢和李卸根满载着氨水
呛人的气味一路飞翔

那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气息
值得世间最好的谣曲


夹竹桃

那年他十九岁,背着教科书,
走进自行车洪流,听说夹竹桃是工厂里
最贱命的树。一点薄土,烟尘,臭气,
就在那里开红的白的花,结很少果子。

半年后的病痛让他懂得
她浑身的根、叶、花、种子
在漫长岁月里,熬成了毒。

他看她在工地、装置和路边
远离人群生长。有时也会在
工厂围墙外,肮脏酒馆里,
搭配炖牛排,煮猪脚,麻辣鱼,
烈酒,呼噜,粗糙的笑。

二十年了,他喜欢穿工装的夹竹桃,
面颊通红,肌肤雪白的花,
咳着有毒的嗽,粉尘的笑,
死命活在大地坚硬的角落。


工厂的爱情

我看见机器在深夜里醒着。
重型卡车打着灯光的手语。木叶清苦,
片片落满煤、石油与钢铁。

我看见星辰在天上发出多年以前的光。
园区夜晚亮如白昼,忽略节气,
排班表上的睡眠,汇入国民统计数据。

我看见一朵蓝花矢车菊站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嗅着无论何种空气,拼了命地绽放。

看她摘下安全帽,头发就流出来。
地球就往左边稍微倾斜了十分之一毫米。


收留

多年前县城收留我祖先
二十年前工厂收留我半生

前年,医院收留我三天
诗歌允许暂住几年

现在我每天揣着语言的解药
走在酸碱盐味的人间


附:原诗作者阿剑,浙江衢州人。中国化工作协、浙江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各期刊及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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