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
年轻时，发起飚来
摔盆摔碗，踢倒热水瓶，砸烂水缸
用斧头劈开床板
直到这两年火气也没小多少
我终于理解他的火气来自何处
当他又一次办坏了事
母亲瘫坐着气到落泪，而我也站在
母亲一边指责他
他憋了好久，象是用了全身的力气
才能对他的儿子说出口
他说：我这辈子就是没用，就是
什么都不会，什么事也做不好
有什么办法
对不起，父亲
我怎么可以这样让你轻易卸下
一个父亲的尊严
我忽然意识到他一肚子的怨愤
从来只对器物发泄
而我其实和他同样无能，不通世务
同样在这世间勉力支撑
就在那一刻，我认清了自己
也原谅了我们
0731
立体
半夜醒来
枕上听了很久
终于确定窗外滴滴答答
是空调水而不是下雨
千百台空调滴水组成的雨声
是立体的
我在立体的雨声中
再次沉沉睡去
0802凌晨
无用之物
很难确定什么是无用之物。
我那几橱书中的大部分
是不是无用之物？
当年积攒的几十盒卡式磁带
是不是无用之物？据说
一件东西
如果两年之内没用到过
基本就不会再用了
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
将它抛弃。
判断无用之物或许
还可以看它消失之后
比如说，同样两年，还有没有谁
会想起。
如果按这个标准，也许
有用之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包括你和我，我们。
0803
路过一个荒废的村庄
水泥路还很完整
但藤蔓开始入侵路面
屋前菜畦
杂草茂盛
蛙鸣
虫声
曾经住在这里的人
嬉笑的孩子
都去了哪里呢
天晚了
一盏路灯倔强地
亮起来
0804
杉树
果园西边围园的杉树
有三四十米长一段
是空的，只有两排树桩
中间一个，焦黑、碳化
正是当年被天雷劈中的那棵
我用了好些年，观察树桩边上
慢慢发出新芽
长成几尺高的树苗
再长成几米十几米高的大树
现在，重新长起来的杉树
已经追上没被雷火烧过的那些
甚至，还要更茂密一点
0807
仙境之路
出门向左，经过空地
李树和茶树中间是一段平路
从枫树脚下
路变狭小，开始向下倾斜
记忆中这段下坡路有五十米长
现在走来，实际上并没有那么远
但伸展到路中间的杂树
齐腰深的芒萁，让我的误估
有了站得住脚的理由
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之前常走的小径
我们离开后，草木很快模糊了
旧时行迹
坡脚水井深藏秘密
井盖铺满落叶。我驻足四望
林子里，一片寂静
树顶漏下来斑驳的阳光
随风轻轻颤动
——就是在这儿
我曾经遇见果园仙女
0812
人话
凑一起聊点啥
小杨说：咩咩咩
二毛说：妙妙妙
老黄说：旺旺旺
有几句人话我本想说
可我也明白
此情此景
有些人话不当讲
我说：呱呱呱
0815
远雷
傍晚时看到远处聚拢的云
不时被桔色的闪电照亮
偶尔传来低沉的雷声
没有太多期待
我知道
这样的电闪雷鸣
只是做做样子
晚上果然没有下雨
幸好没抱多大希望
也就谈不上失望
0817
渴
那年秋天，几个月没见雨面，树底的草
一片枯黄。到傍晚，葡萄柚的叶子
卷曲起来。每天下班后赶三十里路过去
抽水浇树，但井里的水也已不多，囤一整天
抽到三四缸，就抽不上来了。每棵树
分到两桶，靠这点水，勉强
保住几十棵果树的命
又是两个月不下雨，仿佛
重回了几年前，而果园已荒芜
土地裂开一张张口
枯涩地喊——渴
0819
旧巷
通往外婆小屋的巷子幽深
四十年时光，几乎没改变什么
手指轻划过青砖，熟悉的微凉
只是，现在是陌生人住在这里
继续向屋后，拐弯抹角的小路
外公去老街卖对联时
曾经带我走过。两边逼仄的违章建筑
门口种的青菜、香葱，还有
旧脸盆里的茉莉和太阳花。
天完全黑了，路灯下
老人们拖出竹椅，贪一点
穿巷而过的凉风。在巷口
差点迎面撞上骑单车的男孩
举起手机，我捕捉到他头顶的光
与影子交叠的画面
0822
戏
胡琴响起，人群聚拢
荷源公园门口的空地上
唱戏的大爷
没穿戏服，不化妆
一条红绸披肩，反背双手
表示现在他不知犯了啥事
正被五花大绑着
用一个激扬的唱段
赢得几声叫好
接着上场的是位身着粉色
连衣裙的青衣大姐
在塑料凳上端庄坐定
开始一段冗长的慢板
那边退场的大爷已取下红绸
混迹于观众中
从戏里回到了人间
0824
幸事
因为限电
关闭了旴江两岸的亮化工程
于是好些年来
第一次认出
县城上空微茫的北斗七星
0826
火焰
大多数时候
人都会忘了自己
身体里的燃烧
除了儿时的冬天
衣着单薄的我们
冷得脚发麻靠跺脚缓解时
会被老师笑：你们不是真的冷
小伢腋下，都有三把火
或者人老了
坐在阳光下，还是喊冷。
这一年，我时常握起母亲的手
感觉那种凉意，感觉她的火焰
正缓缓熄灭
0829
火焰
如果暗夜里行路，听见
谁在背后喊你名字
千万别回头，一回头
你两边肩上的烛火
可能会熄灭
这说明你是个
火焰低的人。如果回头
怕是会见到
不该见的东西
0830
火焰
我朴素的家中，最接近神灵的事物
每一天，它在日常之处
召唤魔法，从菜蔬体内
提炼灵魂，将食物和我
融为一体
它曾是外婆、母亲的朋友，现在
也成了我的。这和善的精灵
它不介意栖身于
一台旧燃气灶
我最喜爱的是
它像头小兽，用淡蓝色舌头
轻轻舔舐，让一壶水
从躁动慢慢变得安静
0831
火焰
山谷深处
火势越来越大
满天的火星乱舞
而火焰几乎
和我们一样高——
这时我们是站在山顶
看山火在做最后的合围
面孔灼痛
后背冰凉
第二天下山前
我们用仅剩的水
浇熄还在冒烟的树蔸
水用完了，撒尿
仿佛某种胜利宣言
但是怎么可能忘记
几十米高的火焰面前
人有多渺小
它时不时从记忆中，冲着我
扑面而来
0831
我也想数数汇入盱水的那些溪流
进入广昌
在罗家堡减去右边汇入的洽村港
在饶家堡减去左边汇入的龙溪
在土屯里减去左边汇入的千善港
在答田减去右边汇入的苦竹港
在中坊减去左边汇入的长桥港
在小港减去右边汇入的头陂港
在涝港减去右边汇入的石梁港
在文会减去左边汇入的尖峰港
在赤水减去右边汇入的中寺港
在清潭减去左边汇入的塘坊港
在杨溪减去左边汇入的杨溪港
再往上，通称驿前港
再依次减去出自江背，庄下，横路，田西，坪背等等各道支流
原谅我，穷尽我的记忆，也只能数出这些
较大溪流的名字
那么多的小溪
完全叫不出名
这还没完，还必须攀过龙井的五潭七瀑
爬上血木岭，一路继续减去
众多从未被命名的山泉，你才能最后到达小如洗脸池的
盱水源头
0825稿，0901改 |
发表于 2022-9-5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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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5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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