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不幸,我读这个译本时几乎无感,所以我动了动脑筋想了想为什么。在天主教研究专家、诗歌翻译家刘博士的译文中,柏拉图式的“理念”图式奇异地出现了,有此它就具有了神秘主义的深度,那里出现了“一本宇宙大书”,而后一译没有这本宇宙大书,有的只是一个在光明深处的图书馆,而前一译中的是“图书馆的图书馆”。这不是翻译的对与错的问题,也不仅是用词精简、表达智慧、有力与否等的问题,这是“心灵结构”的问题,是译者有没有可能触到那个弥漫“爱”的至大的不能再大的无限包容力的问题,不,上帝有的不是包容力,是直接的充溢、盈满宇宙。最终我们会发现,凡面对文学的、思想的“经典”,就不是一个翻译的“对与错”在发挥作用的问题了(错太多的话,是一个还不具备翻译资格的问题)。而是译者有没有能力去追步一个“浩大灵魂”“伟大心灵结构”的问题。刘博士译出了这一“结构”,也是在有导师导读的情况下。这次做导读的是大文豪艾柯。刘博士在2015年威尼斯双年展上的一个艾柯与人合作的短片中读到了大师的理解:上帝没有形象,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而但丁在《神曲》的最后一歌中的表达却独树一帜,“Nel suo profondo vidi ches’intera,/legato con amore in un volume,/ cio’ che per l’universo si squaderna.”(刘博士于此处作了如上之译)并发学习感言如下:这是伟大诗人的过人之处,旁敲侧击。而艾柯对上帝的隐喻式的表达也同样令人赞叹不已,他说:图书馆乃人类的记忆,上帝则是普天下芸芸图书馆的图书馆(la biblioteca delle bilioteche)!
在没有导读的情况下,刘国鹏译的翁加雷蒂、阿米亥也都是我极为赞叹的时有神来之笔的佳译。比如我逢人便喜欢推荐的刘译阿米亥一句诗题“在仁慈的全副凛冽中”,你可以对照英文读读“In the Full Severity of Mercy”把“完全的严苛”译成为“全副凛冽”,没有点真天才加敢作敢为是不行的。随意找两首刘国鹏译阿米亥和别家译本对比一下,清晰的译诗和似是而非的译诗差距一目了然,都无须解说,因为好坏一眼即明。当然,如果你读不出谁好谁坏,那只有一个原因——你还不能读诗,就不必与汝语了。
这后两个译本已算是传达不了克兰的译本中较好的了,但还是请一句句对照拙译来读。我自己的译本时隔几年后,我自己再读,几乎已完全没有我是它的译者的感觉,只是觉得在读一首好诗。2015年底,“诗歌岛”公号做了一期《译者没有告诉你的那些事》,邀请一年来刊发在他们公号里的最受欢迎的译诗之译者谈一谈对自己所译诗作的翻译感悟,岛君让我谈的正是这首《河的休眠》。于是我如此告诉岛君:“……翻译时大体无甚心得,只有痛苦和听从耳朵的判断。再读时仍记得译‘当太阳淤泥涟漪泛起/星裂开它们’(while sun-silt rippled them/Asunder…)时的绞尽脑汁,原文只有一个动词‘ripple’,一定要在汉语里出现它的名词形式‘涟漪’,别的‘起波痕’‘使起伏’‘吹皱’……都带不出‘涟漪’的词形和物象之美,‘asunder’就是个表示碎、散的副词,但得让它碎得有过程、有弹性……诚然,最后这两句汉译颇美,但却是个不得不的行为,必须出现两个动词,必须咬牙不管原文的语法结构了,克兰用词精妙就精妙在他不需要两个动词就可以动态具足极大丰富地完成这句诗,他用一个动词和一个副词做到的,我却只能把它们分解到,甚至要让它们集体变形拉长加强强度后才能够在汉语里获得差不多同等的表现力,所以我译得痛苦。然后现在再读时,我的耳朵依然告诉我,‘有多少我本当交换!……’这节在汉语中听来真美,无一个废字,流转无碍,克制的情绪,有力的表达,‘现在我谙记它垂柳歌唱的塘沿’(I remember now its singing willow rim),一个真正配得上克兰用词风格的汉语诗句!”克兰拥有的是紧凑得让你拆不动的活体语言,因而译成“垂柳歌唱的塘沿”是属于他的诗,而“那是柳树歌唱着的边缘”,“环绕它的歌唱的柳树”无非散文,显然不属于克兰。是为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