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本体”[ “情本体”:是以“情”为人生的最终实在、根本。“本体”:本根、根本,最后的实在。]之“度”[ “度”:一种动态性的结构比列,随时空环境而变,并非一味地永恒地是中间、平和、不偏不倚。即恰到好处、掌握分寸。(李泽厚意)]
雷 迅
我读《中国彝族现代诗歌全集》(以下简称:全集)时,情感很受触动。因什么而受的触动?我想探讨一番。
对我而言,诗之所以为诗,其最核心处是与情融合的,便是这深邃而神秘的状态在瞬间接通人体全副感官,使“知性”与“文字”融为“情本体”,而造成这个“情”的圆融的便是“度”。一个诗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我以为,便是信仰状态与神秘状态的交融。
我读《全集》所受到的情感的触动,大概就是这“情”所牵引的。我注意到,彝族诗人的“祖先情感”和“土地情结”非常浓郁,这是什么原因所造成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不同意很多人从地域性(含对物质文明的对立)去做理解,我以为,这是“巫祝传统”的一条千年脉络的线性传承。《全集》中,对“毕摩”(大祭司)这个彝族智者的最虔诚的膜拜情结中,我们看见的这种几近宗教的情感来源于何处?归为“人活着”的信仰归宿似乎是很符合彝族人。另一面的“大地情结”来源与何?我以为,这跟中国传统的农耕生产—生存有着直接的联系。这两个面构成这本《全集》的核心之“本体”,是一个同心圆,由诗人们的“情”所完善。这里,诗人的诗(情知体)所展开的,便是“度”(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这是艺术的范畴,由诗人的“情”和“文字”的交融来展现他的本领的“度”。对于这一层,解读者各有说法,大多不会有一个定说。
《全集》所整体展现的这个“度”,我以为,具有两个突出的特点:幽邃、沉郁。前者从彝族的民族信仰里生发出来,我以为,这就是“巫礼”传统在诗文中以“情”的“度”现,是诗人的“诗”之地基,脱离这个地基便不可能出“诗”的建构;后者是在前者(地基)上建构起来的“情”之文,具备有“情”的重叠意识,此重叠意识所展露的人间万象的积淀,便是诗的“度”的展开,亦是诗人的情感、知性、爱憎等等个体之“情”的感受,后者是展现诗人能力的表现,因为这里是建构,所有的能力都只能在这里表现。
我从《全集》里受大震动的,有七位诗人,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喜恶表现罢。
吉狄马加(土地情结)
发 星(最深沉的歌手)
李 智 红(琴手的深度)
阿洛夫基(自画像)
海 讯(彝族之火像)
沙 辉(远祖回音)
阿索拉毅(彝骨)
在这里,粗糙地谈谈他们的诗所表现的出的“情本体”之“度”:
我把吉狄马加所现之“度”命为:土地情结。我以为,吉狄马加是彝族诗人中最杰出的领袖,亦是当代诗坛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为什么这样说呢?就因为他的“土地情结”。话不多说,兹摘引诗人的诗句自证:
给我们血液,给我们土地
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彝人谈火》)
有一种野性的刺激在燃烧
于是,它疯狂地向那熟悉的原野奔去(《死去的斗牛》)
吉狄马加的诗具有世界性的视域,他深沉的喟叹和巨大的赞叹全部从他的“土地情结”里冲出,射向人类的心灵,这种巨大的力便是“土地”的厚重。通由人的情感的渗透,表达出对生的执着,对存在和生命感受。我以为,这种“诗”的建构的能够赋予生命以肯定的直观感,能直接击中并对接人的心灵。这就是吉狄马加的“土地情结”。
我把发星的“度”命为:最深沉的歌手。为什么呢?也不多谈,兹再引诗人的诗自证。
▲守魂咒(一)
抱紧你的黑鸡
它落地便死
抱紧你的灵魂
它落地便不能再回来
▲守魂咒(二)
这一句咒经给你一条梦路
你可到达你来生的去处
你必须在咒经念完前赶回
不然你便永远留在了来生
那就是死亡
发星的诗具有彝族最深邃的心灵秘密,那种道德和信仰的奇特的交融体构成发星的诗“度”。发星的诗中含有人性的期待(过去、现在、未来)和对存在的感性直观(于文字中最稳定地结合对生命存在的领悟和感受)。他将世界全部收拢在他的诗的“家园”里,这个家园具有“内感觉”的时间沉积,通过这个“内感觉”使感性的情感和历史(对历史的知性理解)结合在一起,饱满厚重,语词沧桑。我以为,这是发星诗“度”的展现,在《全集》中,发星的诗无疑就是灵魂。
我把李智红的诗“度”命为:琴手的深度。看来,所有民族都一样,必有音乐,音乐对一个民族来说,便是这个民族灵魂的唇语:
用生命的百折不挠锲而不舍,菩提着大地上每一颗被孤独反复拷打的心灵;用春意盎然灵动如蝶的柔指,弹拨着人世间每一阕被时光鞭挞流放的音符。
琴手,一个经典中长年流浪的孩子。
在高山之巅,在大河之源,你是注定要与我们相遇的,最伟大又最清贫的行者,一个高贵而又朴素的精神之王。(《琴手》)
李智红是彝族的琴手,而且是最深精的琴手。我以为,这个琴手失踪在一个追问上,而且走得很远。谁能否定一个“空”能击穿人的“我活着”?这个琴手就是这样被这个“矛盾”折磨着,死死抓住“流放的音符”,在自己拨出的音符里自诩为“素王”。这个琴手站在“众生的高处”“歌唱”。他唱什么呢?“天地浩气”的“清音”。如此之琴手,实在深精。但,唱完这首“清歌”人还活着怎么办?再唱?我以为,这种“未知死,焉知生”的“先走到死中去”来高歌的,虽能激起奋发的激情,却无法解决“我活着”这个问题。
另一面,这位琴手所具备的最深的东西,就是对自然的融合,而我以为,这就是“琴手的深度”之所在,是人之所发出诗的源泉。
我把阿洛夫基命为:自画像。这种题材的追问似乎是深处而直接的,阿洛夫基的激情来源于何处?这是我感兴趣的问题,是“后现代”的“碎片”么?还是对“我活着”的展开?这个展开源自对神(人格神)还是“自然”?这些问题都围绕在阿洛夫基的诗的深部结构,并隐藏得很深,不容易被发现,而且诗人本人也并不自愿“敞开”它。我以为,构成阿洛夫基的诗的最核心的东西就是“激情”“孤独”“死亡”的“深渊”之体现。诗人的归宿何在?我以为,这个问题可以追到尼采和海德格尔和后现代解构那里去,为什么?因为诗人的诗句所激起的那种迷人的情绪光圈具有激发人的兴奋点的力量,这种大步走入人生的前提就是尼采的“权力意志”和海德格尔的“先到死亡中去”和后现代的“自我”和“碎片”。对这种既含有“虚无”(跟佛家讲的不一样)又有中国传统情结(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同构)的结合体,无以名之,曰:自画像。只属于自己的“情理”建构。
也许我还可这样说,我从阿洛夫基的诗中看到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先知》的影子,诗人所传达给我的,也是西方的“太初有言”的内质的“思”,这种诗性建构终是归结于海德尔格的“此在”领域。我以为,我是应该提这个问题的。因为中国的最深质的传统是“太初有为(即事件、实践的行动记录)。将这两者相较,我们的“诗”之“栖居”于何?这是每个“诗者”个体的事。
我把海讯的诗之“度”命为:彝族之火。兹同样以诗人的诗自证:
火将巨大的自身隐藏在每个生命里,每一碎片都体现完整,每一残缺都显示充足,每一混乱都标志秩序,每一虚空都预示无限,在火里,我们最好的表白就是沉默,我们最好的出现就是隐藏。
火将巨大的自身隐藏在每个生命里,每次低头都是疯狂的沉默,每次远望都是宁静的奔腾,每次背过身去都是最后的初恋,每次推开门都在远去或归来,在火里,我们最好的方式就是没有方式,我们最好的存在就是不存在。(《火》)
我以为,海讯把彝族人对火的崇拜表现出来了,而且赋予伦理道德的人情结构。这里边所包含的并不单向度地只是诗人的“情本体”(以“情”为人生的最终实在、根本(此处引李泽厚意)),而是重叠在民族意识里边的“诗性追问”和“经验积淀”,这是诗人个体“情”升华的“点”,是诗人对彝族之“火”的个性阐释和继承,这“火”的象征性囊括彝族千百年的生活经验和民族智慧。另一面也展开彝族生存的艰难和刚毅的性格(这个核心在《全集》里边被几乎所有的诗人所共同承继)。
我把沙辉的诗之“度”命为:远祖回音。兹亦引诗为证:
在父子连名的链条上,我名字的手臂
将有一天会挽起父亲名字的手臂,并且躬身探望我身前的先人们(《我是挂在先祖脖颈上的一条链条》)
沙辉的祖先情结是《全集》中一条耀眼的生存延续链条。其诗中散发出来的“古铜的芳香”是整个彝族诗群的特有的气味。我很喜欢这位诗人所展现出的“情本体”之“度”,从沙辉的诗中,我看到一人的感性意识和历史的对接,这种微妙的感受是什么呢?大概就是“天地境界”吧?在这里,伦理道德的个体情感隶属历史(先祖),而个体又是自由地存活于这个历史积淀的精神世界,独立于这个世界的个体情感,这种融汇聚集于“诗”,由诗人所把握到的“度”所展现,简直是微妙神秘而又明朗实在。
我把阿索拉毅的诗之“度”命为:彝骨。我以为,阿索拉毅所展开的是一种“宏大叙事”能力,这种能力能使一个民族在生存中获得巨大的力量,这个力量来源于何处,需要专门地仔细推理获得,本文不做这工作,留待有心人,本文只粗略地谈论“我以为”的大脉络。阿索拉毅构建着“诗性王国”,通过个体感知的历史性把握,把彝族的精神展露出来。这个构建对彝族来说是具有重大贡献的,起码从后人这个面上来说,阿索拉毅所做的“宏大叙事”的“史诗”展现就具备有“历史沉积”(历史文化所积淀的经验)意义。这对彝族人的生存具有巨大的潜在影响。
所有这些,都在《全集》里呈显出来。宽阔而静敛、情感、性情、种种不同的声音、形式交汇于这本集子,是一部大型的诗歌交响乐。
2012年11月4—8日于北京大学
雷迅:原名:林廷富。91年生于贵州,现游学于北京大学。鄙意致力探讨命运的偶然,后现代后该如何活?虽小者力弱,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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