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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论诗] 哀泣的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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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4 22: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哀泣的缪斯
(美)布罗茨基/文

  当父亲获悉女儿将在圣彼得堡一家杂志上发表一组诗歌时,他唤她进来并对她说,他虽然没有理由反对她从事诗歌创作,但建议她化名发表,以免“玷污一个受尊敬的好人家的姓氏”。这样“安娜•阿赫玛托娃”便取代了“安娜•高连柯”的名字载入俄国文学的史册。

她之所以同意不使用原名,不是因为对所选择的事业或自己的天赋有所怀疑,也不是因为她预见到一个拼凑的姓名能够给作家带来方便。她这么做纯粹是出于“维持体面”的考虑,因为在一般名门贵族——高连柯家便是一个一一看来,文学算不得是崇高的事业,只有出身卑微的人们出于无奈才借此抬高身价。

父亲的要求有些言之过甚,高连柯家终究不是王孙公侯。话得说回来,这家人可是住在皇村——沙皇一家夏季避暑的地方,父亲或许因此感到非比一般。对于他17岁的女儿来说,这地方别具一番意义。它是学园的原址,一个世纪以前,这片花园“无意中吐出”年轻的普希金这朵花蕾。

笔名借用安娜•高连柯外祖父家族的姓氏,这个家族往上可以追溯到中古时代“金色部落”的最后一位可汗:阿赫玛特汗。他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所以安娜曾经不无自豪地说,“我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在俄罗斯人听来,“阿赫玛托娃”带有明显可辨的东方的,或者更精确地说,鞑靼的韵味。她无心赋给自己的姓氏以异族情调,因为带鞑靼味儿的姓氏在俄国遭遇的不是兴趣,而是偏见。

尽管如此,“安娜•阿赫玛托娃”这个姓名中5个开口的A音具有一种催人心醉的力量,它们把这个姓名的占有者牢固地放置在俄国诗歌字母表的最高的位置上。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姓名是她写下的第一行成功的诗句,它造成令人难以忘怀的听觉效果。这足以证明这位17岁的姑娘在听觉上有着多么良好的直觉和素养。第一次发表诗作后不久,她便开始启有“安娜•阿赫玛托娃”这个名字签署信函和法律文件。这个名字将声感和历史感溶合在一起从而形成独特的意义,取它作名字不能不说是有远见的选择。

她的令人钦佩之处,还有她的美好的形象。她有着惊人的美貌。身长5英尺11英寸,乌黑的秀发,白皙的皮肤,雪豹似的浅灰蓝色的眼眸,身材苗条,体态令人难以置信地柔软轻盈。无数个艺术家为她作素描、彩绘、铸像、雕塑、摄影。至于献给她的诗歌,合起来比她自己的全部作品为数更多。

可见她的外在的容貌令人喷喷称绝,而它的文字证明了她内在的气质和才具完全可以与之媲美。她的作品是有形和无形两方面品质的结合。

阿赫玛托娃写的诗格律严谨,韵脚一丝不苟,诗行短小精悍。她的句法结构简单,很少使用复合从句,而绕弯儿的格言式的从句在多数俄国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其实就简朴的风格而言,她的句式酷似英语句式。纵观她的全部创作生涯,她表达的内容自始至终明晰易懂。她是她那一代作家中的简•奥斯汀。

在那个以五花八门的诗歌技巧试验为标志的时代,她是一位引人注目的非先锋派人物。她采用的手段,充其量只是在外观上同世纪更迭时期催动了俄国以及全世界诗歌革命的浪潮、如草一般常见的象征主义四行诗体有相似之处。

古典诗最能揭出诗人的短处,所以世上的诗人们皆避之唯恐不及。在两三行诗句里写出令人感到意外的新意,既不能模仿他人,也不可因不合情理而显得荒唐可笑,这可是伤脑筋的事。而严格的格律一味的重复令人心烦,任你在诗行里填充几多具体的形象,也难使人产生轻松感。阿赫玛托娃的诗读起来如此与众不同,是因为她打一开始便知道如何利用这个敌人。

她的做法是在内容上作有如现代拼贴画般的变化。她在一个诗节里铺排若干表面上似无关联的事物。当人物以同样的节奏谈论她感情的波澜,醋栗的开花,把左手套戴上了右手,这就淡化了节奏——诗里称作格律——使人忘却它的由来。换句话说,节奏的重复变成不断变化的内容的附庸,为所描写的事物提供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不再是某种形式,而成为表达方式的一种规范。

节奏的重复和内容的多变之间的关系或迟或早总会发生——在俄国诗歌领域,它由阿赫玛托娃,或者更精确地说,是由占有这个姓名的那个人实现了。人们很自然地会想到,这个人物的内在部分可以听见语言的节奏而感受到这些各不相同事物之间的关联,她的外在部分则可以从她实际高度的有利视点向下俯瞰这些事物之间的关联。她将原本已结合在一起的两部分融汇起来:在语言里,在她的生活环境中,倘若不是,则诚如人们所说的是在天堂。

她的措辞风格崇高,因为她不自称有什么新的创造。她押的韵脚不勉强,格律也不僵硬。在诗节末尾第一或第二行,她有时省略一两个音节,以期造成咽喉哽咽似的效果,或者仿佛是因为情绪过于亢奋,无意中造成的尴尬局面。这些是她对章法的唯一突破。她在古典诗的格律中运动,游刃有余,这便是说,她的兴奋和启示不需要诗歌形式作特殊的处理,她的兴奋和启示并不胜于以往使用此种格律的诗人们的兴奋和启示。

事情其实并不尽然如此。没有人像诗人那样彻底地吸收过去,因为诗人害怕创造出已被创造的东西。无论诗人打算说什么,在他开口说的当口,他便意识到这题材是他继承来的。伟大的文学遗产使我们自惭形秽,不仅因为它的精美的质量,还在于它的题材先我们一筹。优秀诗人在抒写悲痛时总是很有节制,因为说到悲痛,诗人是 “流浪的犹太人”。在这个意义上,阿赫玛托娃竟可以说是俄国诗歌的彼得堡传统的产儿。这一传统的开创者自身又是欧洲古典主义以及其前身的古罗马和古希腊文学的后继者。

《耶稣纪元一九二一年》是她最后的诗集:在其后的44年里,她自己没有出版过集子。从技术上说,战后曾为她印刷过两本薄薄的诗集,其中包括几首再版的早年抒情诗,一些真正爱国的战争诗章和歌唱和平重归人间的打油诗。她写作最后这类诗是为了使得她的儿子从强劳营获得释放。他在那里度过了18个年头。这两本书不能算她自己的出版物,因为其中的诗是由国家经管的出版社的编辑选收的,他们此举的目的不过是向公众(尤其是外国公众)表明阿赫玛托娃活着,健康,忠诚。他们选收的诗总共有50来首,这些诗与她在那40年中创作的作品毫无共同之处。

对一个有着阿赫玛托娃那样成就的诗人来说,这无异于将她活活埋葬,然后在土冢上立两块小石碑。她的不幸遭遇是几种力量联合作用的结果,其中最主要的是历史的力量。它的核心元素是庸俗,直接代理人是政府。新生的国家在1921年可能已经对她存有戒心。她的第一个丈夫,诗人尼古拉•古米廖夫被秘密警察处决了。新生的政府是一种说教的、以眼还眼的心理状态的副产品,它对阿赫玛托娃,这个众人皆知总 爱把自己的经历写进作品的诗人,怎能不提防她报复!

这或许就是政府的逻辑。以后的15年中,她的整个圈子(包括她最亲密的挚友,诗人弗拉基米尔•纳尔布特和奥西普•曼杰利什坦姆)被摧毁了。最后连她的儿子列 夫•古米廖夫和她的第三个丈夫、艺术史家尼古拉•普宁,也被捕了。后者不久便死于狱中。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战前的15年或许是俄国整个历史上最黑暗的阶段;它们毫无疑问是阿赫玛托娃一生中最黑暗的年头。正是这个时期提供的材料,不,更准确地说是它夺走的生命,终于为她赢得“哀泣的缨斯”的称号。这个阶段用悼亡诗的频率取代了她爱情诗的频率。她曾经将死亡当作这样那样感情难题的最终解决办法来呼唤,而它现在却是如此 真实,一切感情全不足道了。它原是被邀请的客人,现在入主诗歌了。

她之所以继续写作,因为诗歌吸收了死亡,还因为她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内疚。她创作“死者的花环”这一组诗,就是让那些先她夭折的死者吸收或者至少加人诗歌。她不是企图使他们“不朽”:他们多数人已经是俄国文学的骄傲,已为自己建立了永不能磨灭的英名。同死者交谈是防止话语滑为嚎叫的唯一途径。

然而,嚎叫的声音在她这一阶段以及以后的其它诗作中已经隐约可辨。它的表现形式是古怪的过度的音韵,或是在连贯流畅的叙事中陡然插人一行不合逻辑推理的句子。以死亡作题材的诗作没有这类毛病,仿佛作者不愿用她几至失控的感情去触犯她的谈话对象。她拒绝采取咄咄逼人的姿态,这一点同她早期的抒情情调相仿。她把死者当作活人絮絮不休地同他们交谈,并且不因为“场合”的特殊而改变语言风格,这和其他诗人的态度大相径庭。这些人从来认为死人和天使是最理想、最绝对的交谈对象。

死亡作为主题是测验诗人伦理观的石蕊试纸。悼亡诗这个形式常被用来表现自我怜悯,或进行形而上的思辨,这个过程会下意识地流露出幸存者对蒙难者、多数(生者)对少数(死者)的优越感。阿赫玛托娃的做法全然不同。她不将死者进行综合概括,相反,她使他们逐一具体化。因为她只为极少数人写这些诗,写出他们有别于他人的特点也是可能的。她依然将他们当作自己熟识的人物,她深知这些人物不愿意被用作某个思维过程的出发点,无论这个过程的终点多么辉煌。

这些诗自然不可能发表,甚至不能用笔或用打字机写出来、它们只能保存在作者的记忆里。因为作者对自己的记忆不很信任、它们也保存在其他7个人的头脑中。她每隔一段时间便同他们中的某个人私下会晤,请他或她轻声朗诵某一首诗。这就是她的储存手段。这个防范措施并不多余:有人因为比一张写着几行字的纸片更小的东西失踪过。她担心他儿子的生命胜于关心自己。他那时在强劳营,她为了他的获释已经绝望地奋斗了18年!为了一张写着几行字的纸片,他可能比她付出更大的代价,因为她只剩下希望,或许还有清醒的神志可供剥夺了。

倘若当局发现她的《安魂曲》,她和她儿子的末日便为期不远了。这一组诗歌描 述了一个妇女的苦难。她的儿子被捕了,她手捧着送给他的包裹等待在监狱的高墙下,她叩开一个一个政府机关的门,询问她儿子的未卜的命运。这首诗当然是自传性质的,而它的力量在于像阿赫玛托娃这样的遭遇实在太普遍了!这首安魂曲哀悼哀悼 者:母亲失去儿子,妻子成为寡妇,或者像作者一样兼受两种痛苦。在这场悲剧中, 歌队死在英雄之先。

《安魂曲》中众多的声音流露出来的同情,只能用诗人东正教的信仰来解释;其中的理解,以及赋予作品辛酸的、几乎难以承受的抒情曲调的宽容,则只能用诗人独特的心灵、自我以及自我对时间的感受来解释。任何教义无助于理解,更无助于宽 容,当然谈不上可以帮助她承受政府一手制造的寡妇和寡母这两重的身份,承受她的儿子的厄运,承受这被捂住嘴巴、排斥在社会之外的40个漫长的年头。安娜•高连柯 不可能做到。安娜•阿赫玛托娃做到了,仿佛她在选择笔名时已经了解了它内在的分量。

在历史发展的某些阶段,唯有诗歌可以应付现实,它将现实浓缩为可以触摸、心灵可以感受的某种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整个国家举起了阿赫玛托娃这个笔名——这足见她之深人人心,更重要的是,这使她能为全民族说话并教会它一时还不懂得的东西。她从根本上说是人类纽带的诗人:这个纽带被珍惜、被抽紧、被切断。她将这个演变过程,先用人的心灵的多棱镜、接着用历史这个多棱镜,如实地展示出来。这是光学对于人类的全部用途。

这两个图像的光由诗歌聚集在一个焦点上。诗歌全然是时间寓居之地。于此我们可以了解,她所以能有如此非凡的宽容的大度——因为宽容不是教义造就的美德,它是在世俗的或是形而上意义上的时间的财富。所以,她的诗歌无论发表与否均能留存下来,因为那是诗,浸透了上述两种意义上的时间。它们将永存,因为语言比国家古老,因为诗歌比历史更加长寿。事实上,诗歌不需要历史,它需要的只有诗人,而阿赫玛托娃正是诗人。
(王希苏 常晖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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