钙质生命
——马启代诗歌印象
吴开晋
马启代是有影响的青年诗人和诗评家，近年来已有多部诗集相继出版。他的《杂色黄昏》受到了诗界的好评，我曾为这部集子作过一篇小序。现在，他的又一部诗集要出版，看过他的剪贴稿本，很愿意再为他说几句话。
一个有出息的诗人，特别是已有了成就的青年诗人，是不应该停留在原来的阶梯上止步不前的，正如登泰山一样，到了中天门只迷恋于眼前的景色，而不思再登十八盘上到南天门，那是永远看不到日观峰上的壮丽景象的，当然，要继续攀登，就要继续付出心血，去做更艰苦的探索。我很欣赏老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要在墨水瓶中留下自己的一点血肉”，那样才能在文学创作中达到一个新境地。启代正是一个不满足于现状的诗人，由于他对诗艺的孜孜以求，我觉得在这本新诗集中又有了突破。
也许是受朦胧诗的影响，他过去的诗多半写的空灵、含蓄，也有的作品多少有些怪诞味道，而这本新诗集中的作品，则更趋向于深沉和坚实，思想和力度加强了，通过一系列的物体象征，更透出一股勃发的生命意识。这本集子中的不少作品都是咏物诗。当然，这种咏物同传统的咏物诗是不同的。传统的咏物诗往往是诗人站在客体物象之外，去咏赞它并抒发自己的感情，或赋予它某些哲理或道德意味。马启代的咏物诗则往往深入到客体物象之内，把客体物象当作一个有机的生命体，迸射出自己的心灵之声。或者自己就化为那一自然客体，呐喊出心灵的痛苦和欢乐。德国诗人席勒说：“诗人或者就是自然，或者寻求自然”。这和中国道家的美学思想，“回归自然，超然世外”，寻求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一致的。有创造性的诗人，总是遵循这一艺术规则去把握自然和自己的关系。启代的咏物诗正体现了这一特征。如他的《海礁》，就体现了作者个性的坚毅：“身上的肉/一点一点被咬尽/出时为岛/没时为礁/根部深入海底/除非整个地球被带动/不曾移动半步”，诗人还反驳了以往对礁石的世俗观念：“沉船不是礁的过错/世间偏有蹩脚的舵手/所有的水都哭也没有用/礁说：/死在我身边的都是肉体/而我被伤害的却是脊骨”。内里体现了一种被伤害的痛苦和高傲的孤独，这正是一种强力的生命意识的闪光，其他如“枣树”的“骨头就是骨头/皮皱了裂了碎了/神姿不改”；“浪”的“不管泼了多少污水/下了海你就浑身洁白”；“老树”的“老去的是时间/灵魂还站在这里//根都醒着/紧紧抓住地球……/有那么多那么深的伤害/却处之泰然”，等等，都和《海礁》一诗内涵相通，具有一种内在的力度。作者以其新发现的象征系列，昭示了一种受摧伤而不屈的生命的搏动。这恐怕是启代新作中最具有特色的突破了。
经过生活的磨练和艺术创造的蝉蜕，启代的诗中似乎有了一种回归意识。其所以被称之为“回归”是指他的新作中那种怪诞色彩和对生活命运的揶揄逐渐淡化，而多了一些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并在艺术风格上呈现出某种明朗和质朴的色调。当然，这种“回归”并不是复古和对现代意识的叛离，而是一种螺旋式的否定之否定。而这一切又通过富有个性色彩的意象组合展现出来。这表明了作者的一种新的艺术探索和风格趋向的稳定和成熟。举他一首写故乡的小诗为例：
云睡着
泪醒着
悬浮归去……
鸣在空中的鸟
披三十年积雨
一路洒下
是什么
在我的心壁
刻出科罗拉多大峡谷
对故乡的思念之情通过新颖的意象组合表现出来了。其第二节中“洒下思乡之泪的鸟”的意象，可能得自“胡马依北丘，越鸟朝南枝”的古诗启示，内里有传统文化的基因，但用“被三十年积雨/一路洒下”的意象却是诗人在感情喷发时新的创造。
作者在保留自己以往较为壮阔雄健的诗风的同时，注意向古典诗词的简约和精炼学习，也是一个新的征兆。如写黄河和太阳的小诗，就用了极少的文字，展现出一种豪壮恢宏之景象。“抛出去的一滴水/在岸边/长成一座高原”，短短三行，写出了黄河的非凡气势；“天空呵/何故因这小小的伤疤/而不停地跋涉？”从天空角度写太阳，太阳是宇宙天体上一块赤红的伤疤，天空因疼痛而不停地跋涉，想象奇特，语言精练，内里却蕴聚着人生极大的痛苦。这些短诗都是耐人咀嚼的。
启代的进步是明显的。但集子中的篇章也有拖沓之感或有斧凿痕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还应向这一高的艺术境界攀登。
1993年5月于泉城
附：
海 礁
身上的肉
一点一点被咬尽
出时为岛
没时为礁
根部深入海底
除非整个地球被带动
不曾移动半步
沉船不是礁的过错
世间偏有蹩脚的舵手
所有的水都哭也没有用
礁说：
死在我身边的都是肉体
而我被伤害的却是脊骨
浪
不管给泼了多少污水
下了海你就浑身洁白
生命属于流程
在能淹没整个世界的地方
你全力托扶起太阳
无论下面是谁设置的深渊
你都带一路浪子的潇洒
巍峨地耸起骨骼
你不就是漂摇的岛么
是水上的喜马拉雅山
枣 树
骨头就是骨头
皮皱了裂了碎了
神姿不改
一块一块红色的伤疤
不流血
更不断折
从根到梢
都是钢筋铁爪
管它酷暑寒冬
活着，一半时间是沉默
愿说时就吐它个青青紫紫
不管是酸是甜
老 树
老去的是时间
灵魂还站在这里
根都醒着
紧紧抓住地球
心越长越大
把那些皮壳撑裂了
有那么多那么深的伤害
却处之泰然
到了这时
再无需什么枝枝叶叶
只求个干净
（选自马启代“黄昏三部曲”之二《苦渡黄昏》，1993年6月天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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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8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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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3 18: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