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芬叶希望我有空帮他写个诗评。本来我觉得，过个两天，等到周日再来写。因为我还想好好读点芬叶的诗歌，进入他的世界。然而，最终还是决定几天就写了。这是由于芬叶诗歌的一个特质所导致的。那就是，芬叶的诗歌，非常好进入，这是一个非常纯净的世界，我们且不论从中能看到什么，但是我们去看，那就像一面玻璃，非常透明，见光，阳光就像手电筒般轻易就能打下去。我听说，诗也有诗格，我觉得这便是芬叶的诗格。
说老实话，虽然我自己也写得不怎么样，但是我喜欢读的诗，在流派网还是不多的。很多我都没耐心读，也没耐心读完。正像以前我对某人说的，感觉90后写诗，都是一片“诚斋体”。就是很有点莫道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这种，力图拗折，力图写的妙。而不太管，不太顾，传达出的是什么意思。过分追求在字句和构思上达到某种程度，却多少有些忽略文本的意义，缺少一种人文关怀，有一次我这样说的时候，人回呛我一句这便是需要的，零度写作，反价值，取消掉诗歌的审美和伦理观念，还抒情以本身面目，并且拿闻一多“诗歌起源劳动论”说事，然而闻一多是错误的。如果劳动人民的号子能作为诗歌的起源，那么为什么日常言谈不能作为呢？于是又得出一个理论，日常言谈本来也是诗歌。于是就成了他们理论的基础。那我就来砍断这根柱子。还是举《诗经》的例子。闻一多不懂《诗经》，因为诗经，便不是这样一种纯然的抒情。《诗经》是《毛诗故训传》一部分，原诗有四家，齐鲁燕赵，所传文本和解释均不同，原本经和训诂是不可分开的，现在单行本的诗经，俱为单独抽离的诗经。郑玄笺注毛诗，于是齐鲁燕三家俱废。“经”本身便是学术作品的意思。《木瓜》《硕鼠》《伐檀》均是以日常生活隐喻，比喻一些政治思想和政治的态度，闻一多的那种字面式解读，估计也就小学生水平。因此这些“后现代”理论是以歪曲古人而使之符合自己理论的，这样一种削足适履的手段建立起来的理论。认真推敲，他们所依据的文本（甚至不只是文学，比如福柯，德勒兹等人的哲学），他们的解读，某些程度上都是不可靠的。
然而这就成了，很多求新求异的年轻人的，写作所信奉的原则。芬叶显然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芬叶的诗歌来源，据我推测（交流不多，所以仅仅只能从与他一次交流当中，意外得到的讯息），可能是和聂鲁达关系颇深的。虽然芬叶本人未必认同，当时他对我说，兰波，雪莱，聂鲁达，都喜欢。然而芬叶诗风，颇不类前二人。遗憾的是对这三位我曾经也是情有独钟，故此，简单地做下分别。
兰波最有名的乃是“通灵”说，其实这是想象的一种极致。现实在诗歌当中退场。他所做的诗歌，乃是纯诗，即有关诗歌的诗歌。下面是他著名的《元音》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们，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们隐秘的起源：
A，苍蝇身上的毛茸茸的黑背心，
围着恶臭嗡嗡旋转，阴暗的海湾；
E，雾气和帐幕的纯真，冰川的傲峰，
白的帝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微颤；
I，殷红的吐出的血，美丽的朱唇边
在怒火中或忏悔的醉态中的笑容；
U，碧海的周期和神秘的振幅，
布满牲畜的牧场的和平，那炼金术
刻在勤奋的额上皱纹中的和平；
O，至上的号角，充满奇异刺耳的音波，
天体和天使们穿越其间的静默：
噢，奥美加，她明亮的紫色的眼睛！
正确顺序AEIOU
与其说是靠近象征主义，不如说是靠近后来的超现实主义，在他的诗歌当中，外在物所能引起的只是完全纯属个人的架空的感觉，想象，和凌乱的意象。逻辑空间是并不存在的，理性是并不存在的。而兰波的旨趣，我们套用一个古人的概念（虽然一定程度上未必合适）：谈玄。
下面来看看芬叶一首诗歌——我选择的诗歌，是他大部分时候都会写得出的那种类型。
夜晚，不会停下来
有虚度的鸟
成群结队的向我飞来
我打开神秘的森林
你浪漫的吻像一行闪电
击中了我时光的梦
我曾原谅这个秋天
在你的木枝上
风可以看见一切
我们都静静的
学会原谅声音
芬叶的世界是可以解释的。芬叶写的诗歌，并不是纯诗（这一点后面还会说），芬叶的诗歌，是有关什么的呢？更多的时候，有关爱情，很多时候，有关个人的回忆和感受，总是有着泥土气息的，有着天光，天空，风，和站在树上的鸟的，芬叶并没有兰波诗歌当中那种不可理喻的灵动，而这种灵动除了它是灵动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虽然芬叶非常喜欢崇拜兰波，但是芬叶这里，芬叶的每一个意象都是可以还原的，可以理解的，兰波那里却不。因为刹那间的感觉，是没有理性的，否则便不是感觉，因为灵感是无法解释的，否则就是思想。兰波的诗歌声音，是喧嚣的，嘈杂的，《我的小情人》《醉舟》都能证明，限于篇幅不再引用。芬叶的诗歌，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安静的，我找一首与上面那首，多少格调有所不同的短诗。供诸君一看。
献出一个像海一样的吻
是浪漫的，匍匐的，然而
供养一个绿的春天，我就要出卖
一个红的夜晚。身体里的黑是还不完的
就像灯里的话，用背影
悄悄放着爱情的高利贷
很明显是经过了理性的处理，的作品。匍匐的，灯里的话，背影，悄悄，所以作为诗人，声音和气质与兰波也是大异其趣的。芬叶也不同于雪莱。
哦，狂野的西风，秋之生命的气息，
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
犹如精魂飞遁远离法师长吟，
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
染上瘟疫的纷纷落叶四散调零：哦，是你哟，
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
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像是墓中的死穴，冰冷，深藏，低贱，
直到阳春，你蔚蓝的姐妹向沉睡的大地
吹响她嘹亮的号角
（如同牧放群羊，驱送香甜的花蕾到空气中觅食就饮）
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
狂野的精灵呵，你无处不远行；
破坏者兼保护者：听吧，你且聆听！
这是雪莱的西风颂当中的一节。雪莱的基本风格可以从这一节里面感受到。雪莱的诗歌，精于设色，（同样精于设色的我只想到中国古代诗人李贺），有兴趣的可以数数看这一节当中，雪莱设色是多少次。这就经常形成诗歌当中色彩斑斓，画面感强，气势磅礴，对比鲜明的特色，另外，雪莱用词，非常绚烂，每一首雪莱的诗歌，在关于词语的运用上都是非常繁复，华丽的，最后，雪莱诗歌具有一种普世的情怀，雪拜济三人当中，雪莱在哲学上的教养是最高的，名著《社会正义论》费希特康德，他都读过。他的诗歌不仅具有普世的情怀，还具有哲理性。比如著名的《爱的哲学》这种情诗和拜伦，济慈，就大不相同。以上这些，芬叶都是不具备的。盖因雪莱整个漂浮于理想的领域，生活在一种想象之中，芬叶，或者说我们大部分人，都只能生活于现实。这样的诗人本身是可遇不可求的，同样的比如说，中国的李贺。
最后是聂鲁达。最近我读到的聂鲁达的诗歌，我们不妨来和芬叶做番比较。还是芬叶上面那首诗的最后几句。
我曾原谅这个秋天
在你的木枝上
风可以看见一切
我们都静静的
学会原谅声音
这是芬叶的诗句。我们来看看，聂鲁达的一首诗的部分句子。
不，它们不是声音，
它们不是词语，也不是寂静，
但是，从一条街道上传来对我的召唤，
从夜晚的枝条上，
及其突然地从他人身上，
在猛烈的火焰或返程的孤独之中，
它触到了我，而我
没有面孔。
再看。
我想起你最后那个秋天里的模样。
灰色的贝雷帽，平静的心房。
你的眼中跃动着晚霞的火焰。
树叶落在你灵魂的水面。
你藤蔓般攀在我臂间，
落叶收起你缓慢沉静的声音。
我的渴望在那沉睡的篝火中燃烧。
甜美的蓝色风信子在我心中缠绕。
发觉你眼神游移，而秋日已远了：
灰色的贝雷帽，鸟儿的声音，思乡的心
我深沉的渴望回荡在那个秋季
我欢乐的亲吻将如火炭般落下。
从船上看便是天。从山上看便是田。
你的回忆发着光，笼着雾，是宁静的湖泊！
晚霞燃烧在你眼波的深处。
秋日的枯叶在你灵魂中旋舞
我相信。什么都清楚了。
无论是语感，无论是气质，所能营造出的境，表达出来的感觉，能够选用的氛围，都是接近的。我们再看另一首芬叶的诗歌。
今夜，我要数完星星
数完人群中不断走远的你
我的眼被寄在那里
望着
涟漪被贴在天空，静默
那些不能被治愈的话
今夜，我要一起带走
如果故事还是这么蓝
月光还是这么随缘般地笼罩着
像画圈的北方城市
对我喘息，喘息
就像草的咽炎
被风诊断出
那些无望的爱情
被时间记着
我不会默念
悄悄地
今夜，我将要数完你
下边是聂鲁达的一首诗歌当中的一部分。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善哉。
前边说过，我不太喜欢很多同龄人的诗歌，但是我还算比较喜欢芬叶的诗歌。因为从芬叶那里我看到一种气质。卓尔不流。他的诗歌很多都是关于爱情。这是一种勇气。因为爱情，已经是被写的无数+1遍的了。芬叶还把自己某些程度上定位为一种爱情的诗人。这样一种定位，便注定和兰波，雪莱，分道扬镳。芬叶对兰波的热爱是一种对创造力和天才的热爱，对雪莱的热爱是他们拥有同样的抒情的心灵，纯净的语言，然而芬叶实际上最像的，还是聂鲁达。聂鲁达也是一座高山。在古诗已经有了婉约词和陆游《沈园》诗，诗剧《长生殿》《牡丹亭》这样的作品，而外国诗歌当中已经有了除开浪漫派之外，艾吕雅，叶芝，聂鲁达，这样一些在爱情诗上拿出了实绩的诗歌的作品的诗人，这样一种情况下，芬叶仍然敢于选择这样一条路。这让我肃然起敬。而在他的诗歌当中，我还依稀辨认出早期海子作品的风格。和词语。
抒情诗本身就是一种发自心灵，抒写性情的这样一种文学体裁。我不愿意拘泥于诗歌该不该写政治，该不该写思考，该不该写思想，写形而上，写学问，写爱情，我不愿意做这样一些在我看来莫名其妙的争论，但是我们应该知道，诗歌当中，必然有我们所捍卫的东西。什么东西？人性。理解属于人性，思考，属于人性，政治关怀属于人性，爱情属于人性，形而上也是人性的一种维度，人总是向往高天不是吗？学问也是人性的一种成果，一切学问都应该，而且它们本身，也和生活相关。没有生命作为支撑的学问，理论，理性，我想，都是不长久的。所以发自真心的，人性的，便是诗人应该捍卫的，便是诗人应该做的。人生在世，要么一切都有用，一切都没用，并不存在某些有用某些没用的说法，也并不存在某些有价值，应该写，某些没有价值，不该写的情况。出自人性的都是诗歌所应也能触及的。如果不是这样，我想问问，那些认为有些有用有些没用的人，你们的有用，或者你们的存在本身，又意味着什么？世界并不需要某些东西，那么世界需要人和人的活动吗？值得一提的是，宇宙当中没有人类同样也是宇宙——这当然只是针对某些没有某些有用的人的责难。如果真是这样，人的生活和存在本身，就无从寻找意义。人存在能意识世界，世界才会作为世界而存在？这同样是站在人的立场来看的问题。是，脱离开观照，本身也还是是。
如果诗歌当中缺乏了这种人文关照，缺乏了人性，那么，诗歌和语言游戏，有什么区别呢？
那么美又是什么？我们应该把诗意定位为妙，还是美？美感已经在现代写作者的头脑里退场了。而以诗歌表达，写法的妙，来作为诗意的象征。
这让诗歌水平无法得到真正的认识。
因为一个想法很妙，并不能算成一个写作者的创造力。因为一个从未写诗，也不关心人性的人，脑子里也会产生一些有趣的想法。以有趣来作为评价，会降低诗歌的品性，让诗歌的水平丧失标准。可是人必须有人文关怀，才能有创造能力。他必须观照某个事物，对其深入，才能产生创造能力。弗洛姆在《逃避自由》当中，给出的最后答案是爱。人只有终于爱上一切，从一切行为和社会处境当中找到可爱的价值，他的行为，才不是被迫的，为爱而行为，便是出于主观的一种行为，这样才能达到自由。而这个过程，爱上一切必然要挖掘出可爱的理由和价值，这其实便是一种创造的活动，审美的活动。
只要政治，生活，思想，学问，就算是真正捍卫人性了吗？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当中有一句名言：只有在艺术中，人才是游戏的，只有在游戏中，人才是自由的。这句话应该反过来理解，只有当一个人的灵魂是自由的，他才拥有游戏的能力，从平凡的事物当中提炼出精神，创造，超越其本身的东西，而这就是艺术，就是审美，的原理。这就是人性。所视物只是所视物，这不是人性。人性在于政治，思想，生活，爱情，当中辨认出自身。当然这里我们不必完全接受这一系列理论，但是我们只要记住，这大约就是值得捍卫的东西，就够了。
而现在的写作者，恐怕会觉得我太谈玄了。太古板了。要知道，诗歌本来就不是什么类似户口本，面包干，土豆烧排骨之类的东西。你一定要与这些对等，那就是为了追新求异，而不论好坏。后现代之所以在今天声威赫赫，不就是我朝我国长期以来在任何方面都随时说什么创新吗？现在的问题是，有个逻辑我没搞清楚。几乎是以新旧来作为好坏的评判标准。那么好坏本身的标准呢？已经缺席了。我们应该用好坏来评价新旧。只要是坏的，新的也不需要。
没有人会认为流行感冒是最好的感冒吧？如若有人如此认为，赵某，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而芬叶便是以自己的方式，捍卫人性。芬叶不走低，不媚俗，不以理论累诗，虽然所写的爱情是再普遍不过的东西，我们却能清晰地从中辨认他自己的面孔。虽然芬叶的诗歌，并未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比如说他的目标（但愿我并没有完全理解错误）让他不可能拥有宽的题材面，这就限制了他未来的发展，他必然只能走一条深化自己的路，而不能拓宽自己的路，但是他很骄傲，以至于诗歌完全不设防。读这样的诗歌宛如尝酸苹果，固然尚有些青涩（虽然我本人也够不上说别人青涩的程度），然而口感很好。诗格已立，技艺，便只是长时间的锻炼的过程，深化，便只是长时间的人格培养和阅历，经验，对生活的不断深入的过程。总之，最需要做的，已经做完了。善莫大焉。
|
发表于 2016-9-9 14:09
收藏
分享
楼主
发表于 2016-9-9 14:56
发表于 2016-9-9 2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