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
电视在隔壁讲着别人但同时
也属于你的故事
电视在讲着他自己的故事
在战场上
在小树林里两个人拥吻
在医院,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的手
在破败小学,你听到
钟声敲响,爱人远去
下课的孩子们还不知道
这将是后来他们所要经历的生活
而现在你正在无声地经历着
在战场上,你属于
那把被别人拿在手里的枪
在小树林,你正吻着一个你不爱的人
在医院,一个你
和另一个你,流着泪在道别
在破败小学,你敲钟
你告诉他们
时间到了,故事将尽
电视关掉自己后
夜晚昏暗如初,世界安稳如初
有的风
有的风从树梢刮过来。
有的从屋顶上。
有的待在那里没动,
它在等一只鸟扇动它的翅膀。
有的风是通过一个人
在书里表达出来的。
我们没有办法真实地感受它。
但它一样存在。
有的风一直吹着我们往前走。
停不下来,还无法回头。
也有的风,它的存在就是
为了阻挡我们。
明明有一条河在面前。
却喝不了水。
明明焦渴。明明渴望爱一个人。
同时也渴望被爱。
明明给了我们一生,
这么漫长的时间。
明明已经写下那么多诗歌。
把他们聚拢起来,点燃了。
也还是不够一个人用来取暖。
买菜记
那么多菜被摆在那里供人挑选
天才蒙蒙亮
那么多菜,被市场的灯柔软地照着
等待着将要吃它们的嘴和胃
我随着人流往前走
有时候会被一些菜突然叫住
它们用它们的颜色,气味
也用它们的形状,把我叫住
但也有一些菜始终沉默着
作为菜的一生,仿佛它们的理想
并不是为了让人吃的
仿佛它们也在寻找一些其他的意义
冬日街头
卖水果的人推着一辆车
在走,卖烤红薯的人
推着另一辆,停了下来
路灯杆靠着我
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天上没有云
只有一些雨在落着
很细小的雨
细小到让你觉得它不是为了
把我的衣服淋湿才下的
它不是为了让那些
本来悠闲的脚步
匆忙起来,才下的
它也不是为了让傍晚的天
黑的更快一些才下的
但我的衣服还是湿了
那些脚步还是快了
天还是显得更加暗沉了
卖水果的拐个弯就不见了
卖烤红薯的人依然在卖
炉膛里的火隔着很远的距离
能感觉到,那火还是热的
你站在马路上
那些车里面好像都没有人
是他们自己在走
但也在遵循着人世的法则
那些绿化带里的植物
挤在一起
他们无声地挤在一起
准备度过这个冬天
你站在马路上,或者说
是你看到一个人站在马路上
但你知道那个人是你
你看到你端详着那些车和植物
那些车,也像人一样
有着不同的样貌
那些植物,有的落光了叶子
有的还在绿着
但有一个同样的冬天在等着他们度过
你感觉到那些车,那些植物
他们可能也深爱这个世界
你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你一个人站在那里
看着他们,突然流出泪来
但你并没有走上前,帮自己搽掉
绝句
“空山灌满狗叫”。忘记这是谁的诗了
我体会到它的意义,是在一年将尽的最后
一个晚上。我坐在深圳某栋楼的平台上
独饮。因感冒,时不时的就会咳嗽几声
星星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
我睡不着的时候,窗外那些
摇动的树影,也没有睡
它们的交谈声太小了,只有
风能听到。当我们很多人,
很多草木,都睡不着的时候
我们还依然坚持躺在地球上
对面是整个星空。那么多
星星,清醒着。像我们
一样,每一颗星星都会
突然发现,原来自己那么小
整个夜幕是一面,巨大的
黑色的镜子,我看见
镜子里的我,是其中的一颗星星
我也有我要环绕的东西
我也在不停地转,不停地发光
鸟鸣声
一天之中数次听到它们
在楼层与小叶榕之间
忽而响起,当你就要忘记的
时候。它们再次响起
提醒你,它们的存在
而若你刻意去寻,也并
不能确定它们,究竟出自
那片枝叶,哪个窗台,
甚至,哪副喉咙。仿佛
它们的倏然而起,倏然而逝
只是为了提醒你,不要
总是工作,或者贪睡
提醒你在遗忘,和铭记之间
还有很多,值得一做的事情
是这样的事情支撑着我们
像这几声鸟鸣支撑着整个白天
绝句
夜深了。静极。
心不平。有污垢。
犬吠声中缺少一个陌生人。
缺少坦然。缺少一百种杀死自己的方法。
痒
想起麦穗上的芒刺。有时候
不是意外,是故意的
麦穗钻进你的裤管里,那些芒刺
就是它的手和脚
当你走动,麦穗也会手脚并用顺着
裤管,往上爬。
很多年了,
那种痒是可以忍受的。
但你最终
还是会把它拿出来,在泡桐
或槐树,清凉的绿荫下
现在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
你靠着记忆
从当年的裤管里,再一次把它拿出
布谷鸟的叫声
有一片麦地是属于我的。
父亲说,如果你
再晚生一个月
你也是个黑孩子。
可我不是,那块地里的
收成,是我的
杂草也是我的……布谷鸟
又开始叫了
当然是在梦里。我从来没有
见过,布谷鸟
真正的样子。我只知道
它们的叫声
奇特,不同于
其他的鸟类,我只是
听到它们,在平原上
我曾无数次,听到它们
叫着飞过,属于我的
那块麦地。今晚
我又一次,听到它们
但它们只是叫,不飞
那些布谷鸟彻夜叫着啊
让人厌烦。可
我无法,也再不能
拿出一块麦地,供它们飞过
我努力想拥有的东西
我努力想拥有的东西
你也想拥有吗?
比如,这一天的好阳光
比如一株碧绿的象耳芋,
安静地长在杂草中
哦,还有这些从不把名字
写在脸上的杂草
(我曾很用心地记住它们
可它们总是在几天之后偷偷溜走)
我想告诉你,有那么一刻,
我是拥有它们的。
我拥有它们的时候
掉落的叶子也是好的
小小的花,它的枯萎也是好的
给杨景文
和一个朋友聊天,她说
她已不是,江湖中人
并问我,相信有江湖吗?
其时,北方在下雪,南方
还穿着单衣。我在院子里
看月亮。浩大的星空,
像海一样,涌动着昏暗的
光。我说我不信江湖,
但我相信,有一片海。
而,站在岸上的鱼
和水里的鱼,是一样的
神交给我们的一切,我们
又怎能拒绝。那些水,
波涛,泥沙,堤岸
石头,甚至光影浮沫
也不过是,变了一种
形态的,同一种东西。
有时候,我宁愿相信,
他们都是鱼。都是我们
愿意呈现给对方,看到的
一条鱼的,背鳍或尾鳍部分
指认
从暮云低垂,到第一滴雨水
落到你的脸上
也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孩子们都睡了。
长在泡沫箱里的白菜花有好看的容貌。
当然,
现在也已看不见。
能凭记忆认出的东西,
都会再一次跑到你眼前
但很多时候,你已无法
与它们相互指认,生活的罪证
你凭空说出爱这个词。
树枝
园林工用工具插着树枝在烧。
那些树枝,是他们
自小叶榕平静的树干上
取下来的。从三楼平台上
望过去,一排光秃秃的树干
依然是平静的,
像不再言语的墓碑
那些树枝完全是无用了,
现在只能烧掉
若是在乡下,还可以用来做饭
若是我的母亲看到,
一定会嘱咐我,把它们
拉到自家院子里去
但是现在,它们是完全无用了
但我还是要说
若是在乡下,你会发现
每一个院子里都堆有树枝
每一个灶台前都有一个忙碌的母亲
遗憾
雨下了三天还在下,我想
雨还会再下三天。这没有
什么不可能的。气温从
21度降到了7度,窗户玻璃
越来越模糊,我看不清
是什么鸟,从窗外飞过
它冒雨赶路,是为了见一个
约好的朋友吗?我很想
问一问它。我在心里认定
它是一只好鸟。我在心里
叫了几声好鸟。它没有听到
我想起一个姑娘,也是
这样的情形,她坐在交错
而过的车窗里。我隔着
车玻璃看见,她好看的侧脸
美极了。我在心里想着
她一定是个好姑娘。
这么好的姑娘,而我竟然
从未在写作中提到过她
这是一种遗憾。冬天的雨
细小,无声息,是另一种遗憾
瓦片
那些瓦片,很整齐地
被码放在屋顶上。一个
压着一个,有密实而
好看的线条,它们是
阻挡雨雪的猎枪,“啪”
地一声,一滴雨落下来了
一滴雨被击碎。雪也是
有声音的,先是雪粒
之后雪粒开了花,就很难
听到了。之后,年头
太久了,屋顶承受不了
太多,来自天上的重量
父亲把瓦片退下来,重新
铺设苇杆和泥巴,重新
把瓦片整齐地码放在
屋顶上。瓦片听从
父亲的安排,待在自己
该待的地方,从不会
跑到另一个城市里去
不会跑到别人家的屋顶上去
我说,消失
工业园里,那种机器的巨大轰鸣声
是可以被消除掉的
我在工作的间歇读一首诗,或者
想起了一个远处的女人
我说,消失。那些声音就没有了
只剩下我坐在广阔的安静中
像坐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眼睛的平原上
然后,我接着说,消失。
那些机器也没有了,厂房也没有了
一大片被修剪的整整
齐齐的草,开始一棵棵变成麦苗
我最后又说了一声,
消失。连我自己也没有了,或者
变成了无数个让人无法认出的我,
无数个我站在正在拔节的无数麦苗叶子上
正被柔软的东南风,吹得摇摇晃晃
雪中
今天雪下得意外,
当我打开门,它们漫天
落下来,让我想起,
我结婚的时候,落在
身上的礼花。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
哦,事实上有没有伸手
已经不能确定了,虽然
这个动作,可能
就发生在五分钟之前
但给我的感觉,和
八年前结婚时的情景,
是一样的。我想不起那时
新娘的样子了,我扭头
看着,站在旁边的妻子
想象着,八年前的她。
或者,另一个女人。
她和另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他们在看雪。
而我就像这漫天的雪花,
正把自己,一片一片
落在,他们周围和头顶
共享单车
共享单车很整齐地被停靠在路边上
像旁边的一队小学生排队被老师带领着
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它们是不需要人来驾驶的
只要愿意,它们自己就会跑起来
从早晨开始,阳光用越来越重的巴掌
拍打着我们
能看到一些人的脸,越来越红
但还是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和我们一样,
它们也不能自己决定要去什么地方
在深圳
很多楼长在地面上,很多道路长在楼与楼之间
那些楼的底下,道路的底下
原来可能是泥塘,原来可能是大片的苇丛
比人还高的芦苇
当年可能某一个偷渡者在里面短暂停留过,
而旁边经过的人没有发觉
也有些是山坡,那些很高的楼
也许就是在山坡上建起来的
因此,我们走在一些路上才能体味到一种爬山的感觉
我曾在一栋楼里住过很长时间
几年后,再次来到那里
找遍了整栋楼,走遍了附近熟悉的地方
我遇到到很多和我很像的人,但却没能找到我自己
猜想
我们靠猜想来确定,哪片云彩后面有雨
今天满天的乌云连成一片
我们靠猜想知道这些乌云背后
有多少只,窥视的眼睛
我们靠猜想喝酒,地球有十分之七的面积
是由酒液组成的
但地球,仍然能稳定地运转
我们靠猜想,这地球酒杯是我们的
将由我们享用
我们靠猜想让心里念着的那个人,
来到身边
她可能,永远不会是正在身边的那一个
我们靠猜想让心里念着的那个人,
一直存在着,
但她只能一直待在很远的地方
一间房子
一间房子,把它的主人送出门去。
或者,一间房子,
把它的孩子送出门去。有时候,
一间房子,是作为
母亲的形象站在那里的。
它可能破败,也可能华丽。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一直站在那里。
等着你下班回来了,等着你劳累了
可以很安稳地睡一觉。
有时候,一间房子可以替代母亲的子宫
我们待在里面舒服的不想出门。
但我们不得不,一再地降临人世
也因此,我们才会
越来越爱母亲,越来越思念母亲
屋漏雨
雨从屋顶漏下来,滴到水盆里。
但它依然还是雨。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很长时间了,
现在,整个夜晚,
只剩下这一点儿雨,只剩下它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作为一个迟到者,一个不合群者,
它显然,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
依然不紧不慢,依然保持着,
一小滴一小滴地
从铁皮屋顶锈蚀的小孔中走出来,
走到我已为它准备好的水盆里
夜很深了,妻子和孩子都睡了
现在,房间里只有我和这点儿雨,
还清醒着
只有我和这点儿雨,在说着一些
彼此并不能真正听懂的话
工业雨丝
雨丝,被从很高的地方抛洒下来。
工业园里,目力所及之处,
都是一样的雨丝,那么均匀
人的手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没有见过神,
因此我想,神的手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定是有一架机器,
被摆放在高得看不见的地方
在制造着雨丝
只有机器才可能那么完美,
只有机器造出的东西,
才会像这些雨丝一样,
每一丝都那么相似,
都被抛洒的那么均匀
整个工业园都被这些工业雨丝笼罩着
我走进雨里,
发现它们落在别人头上时候
也一丝不少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爱情
我爱你。我不断让自己
说出这三个字
当说的足够多的时候,
我开始知道,
我是真的爱你了。这几乎
是一种必然。
不会因旁的什么东西改变。
也不会,因
旁的什么人改变。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是我和你的。
像我们坐在一起吃早饭
咸鸭蛋很香,
蛋清包裹着蛋黄
像大气层包裹着地球,但
我们只是默默地吃。
重复着单一的
吃的动作。这是从地球
开始形成,就被
某种神奇的力量决定了的
这也是从我们决定以
一颗鸭蛋的形式,
生活于世。就被
怀揣鸭蛋的母鸭子决定了的
震颤
一
打桩机一下一下撞击着水泥路面
它可能在
救一粒想要发芽的种子
一粒种子被囚禁在水泥里面,已经很长时间了
二
我有时,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
能听到很细微的呼救声。
有一次,我在那里走过
感触到有一只手,在轻叩我的脚底
三
武汉的朋友谈骁说
他的牵牛花,就要开了
我想象着一朵花变成一粒种子的样子
想象着它
也曾被,埋在水泥里面
四
打桩机还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
我从远处感受着
从那里传递过来的温暖的震颤
星星
一群人年轻人坐在楼下喝酒,
他们大声交谈着,欢笑着
如果不是阴天
你就能看到,一群星星坐在天上
它们酒席已散,已回到了各自的家里
除了因喘气而发出的亮光外
它们一言不发。
芦荟
像那棵被我种在泡沫箱里的芦荟
叶子干枯,连根部都泛着那种腐败的黄色
你以为它已经死了,
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一场雨后它就会绿莹莹地活过来
当然,现在还没有下雨
但我知道,你和我都很期待雨能下下来,
下在我们中间
我们可能,都还爱着这芦荟
发生
隔着窗户,能听到很远的地方
有人唱歌
或者,他就在隔壁,
但因为声音足够小
让你觉得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隔着窗户有一架地铁
隆隆走过,地铁轮子摩擦轨道的声音
和歌声混杂在一起
他们不是一种声音,但他们
同时存在
你能确定,他们都是真实的。
当你躺在床上
不想睡觉,无所事事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在想一些
很多年前的事情的时候
你能确定,
有些事情就在眼前发生着。
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在发生。
仿佛从未停下,也没有前行
仿佛你还是那个,很多年前的你。
散步
天晴。已入秋。
大雁行行。晴天一鹤排云上。
小学课文里学过的,
现在是我在诗里说谎
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一会儿排成一个人,一个人
在天上散步,拎着酒瓶子
然后,扔掉酒瓶子
拎着。
扔掉。
一个人拎着一个人,在散步
在往前走。
拎着。扔掉。
刘郎拎着刘郎。在散步。在往前走。
云
在深夜,抱着一个女人睡觉
像是抱着一朵云
仿佛只需要再加上一点点力气,就能
享受到那种在云端的感觉
她还在飘动
她不说话的时候,几乎和一朵云是一样的
但若是一朵云想成为一个女人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它一样柔软
一样会哭泣,有时候我们
抬头看到,天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朵飘在那里
虽然它看上去,真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中年
山洪,或者台风也不过如此
你从门外走进来
被另一个自己
大力地推搡着,你能感觉到
其实你已经摔倒在,自己的身体里了
一群孩子,从旁边欢快地跑过去
一只鸟刚刚还在天上飞着
现在落在了,后面的广告架上
阳光正照在楼层对面
你无法看到的
几个跳舞的人的身上
你试着爬起来,从一支空酒瓶里
或者,从十三岁放学回来的湿滑的泥地上
但也只是徒劳
你只能更低地伏下身子
你只能这样。在一首诗
最应该真实的地方,虚构着把它写完
打桩机
打桩机在附近不停地撞击着
地球,你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
地面一颤一颤的,如果你
放下手头的工作,闭上眼睛
你就能看到,是的,你只能
先闭上,才能看到,一只
已经灭绝的,巨大物种,在慢慢
苏醒,它正一步一步,朝着你
走来,你的心不知道是因为惊喜
还是害怕,开始随着它走路的
步伐,也颤动起来,虽然它
现在已经是一种活着的物种了
虽然它真的在做着,朝你
走近的努力,但它还是
无法,直接走进你的内心
最后,做为一只可能只能留存于
这首诗里的物种,它的形象
是模糊的,虚幻的
就像你终于不得不睁开眼睛
继续工作。你再次回到的世界
也从未,被谁真正看清过
光
我坐在院中拿着手机读诗
手指滑动屏幕已经和翻过纸页
没什么区别了
天色阴沉
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凌晨三点,现在只有手机屏幕
还独自亮着光
这些光,看起来就像是
从诗里发出来的。温暖着这一小块人间
月光
我沉迷于,月光下的光亮
这光亮,
可以被想象成词语。我沉迷于一个诗人
写下的词语里面
无法独自,走出来。
今夜,
它照着我家屋子的铁皮屋顶
像一只豹子,悄悄走到了猎物的背后
读一首诗,
可能,就应该
进入到每一个词语的内部去
而不是
从这一句到那一句
不是眼睛看到的哀伤就是哀伤了
也许耳朵也可以听到
鼻子,也可以闻到,也许月光
不是月光,它的光亮
也许是你,
想起一个人的时候,
她因被人想起
在睡梦中,挪动了一下她小巧的屁股
十一月十七日夜
从远处传来击打铁架的声音
深夜十一点多,还有人在坚持工作
天上唯一的月亮是属于他们的
月光从月亮上安静地走下来
像羊群从很高的山上来到山下
一点点布满,一点点啃食着人间
类比
——兼致李瑄
“我非君子,但决不在过马路时看手机。”
在一个微信群里,李瑄说这话的时候,
我觉得他是个诗人
他吐出的语言是他正在挥舞的刀剑
他的刀剑太像诗歌了,我隐身
但还是被伤害到了。
这几乎是值得一个诗人用一生去做的事情
一个货车司机,经过我的时候
朝窗外吐了一口痰,像一枚暗器
我怀疑那也是一种类似诗歌的东西
阳光呼啸着填满货车开过后
留下的空档
但阳光,似乎奈何不了那一口痰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它最后还是消失了
后来经过的人没有谁再次发现它
作为一枚暗器,
它已经成功进入了很多事物的体内
而作为诗歌,
它只能原路返回货车司机的嘴巴里。
它还需要孕育,还不能被真正创作出来。
月
举起一只手,指着一片月
另一只自然向下,什么也不指
四周安静得,你只能听到
你在内心跟自己说话的声音
现在,只有月亮
是一种纯粹着的亮着的东西了
你没有办法,找到
任何其他的可以替代的事物
你只能这样,一只手指着月亮
一只手顺从着好像越来越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海湾
人们在海湾上建起高楼
然而那高楼能带给我们什么呢
在早上,很多鸟儿
陆续从红树林的枝叶中飞起
盘旋在海面上,有时会落到水浅的地方
储存一天的粮食
我们以为海水一定是蓝色的
然而并不是
我们以为那些鸟仅仅是鸟的时候
那些鸟已经变成了人,
两支翅膀变成了两条手臂
羽毛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他们现在落在了,各种厂房或写字楼里
用双手劳动着,挣钱养他们的孩子
养那些还没有变成人的小鸟
到了傍晚,他们下班
走路或开着车回家
有时候也会在心里想着变回鸟儿
重新飞回到,红树林葳蕤的枝叶里去休息
冷
天气突然变冷。鸟们都选择
待在家里,没有出门。
从窗户望出去,天空都是灰白色的
没有任何其他的痕迹
像一种心情。
像一个人终于彻底失望的那一刻,
脑袋里自动展现出的那种颜色
风吹动枝条上的叶子。我开始担心
那些叶子,还能供风吹多久
不多的叶子,摇摇晃晃
好像随时都会跌落下来,随时都会
让一个人,感觉和人世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读诗
我说我在喝酒。我说
我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喜欢读点东西。
现在在读吉尔伯特的诗。
我说我在读诗。事实上是那些诗
自己在说话。
我的舌头是一件工具。
酒在用它。
诗也在用它发出它自己的声音。
但唯独不是我在用它 。
舌头也可能是一件有自我意识的事物。
它说它要喝酒。
它就支使手把酒杯端起来。
它说它要读诗。
它就支使一个诗人把诗写出来。
这时候诗人是它的一件工具。
它最后支使一首诗用那些词语说出一个人内心的隐秘。
我的头
我躺在床上,把头放在枕头上
必须要说,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枕头
没有任何喻义。我的头
躺在一个最普通的枕头上面
他决定独自睡去。最好独自睡去
他不想任何事物陪着他走完这一条路
他比我的手,脚,身体们,更寂寞
也更独立。但他很多时候
依然无法彻底依靠自己,他没有办法
自己去逛公园,没有办法
一个人爬到很高的山上,他有时候
很想爬上去,在最高的地方看着
手,脚,身体们,在山下呆立着不知所措
或者,不知道为什么就满世界狂奔
他很想看看,即便如此
到最后依然被他们死死抱着的到底是些什么
冬日的阳光
我躺在公园的椅子上
那些植物都很安静
他们可能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太阳在不是很高的地方
照着我们
这冬日的阳光太温暖
我感觉我要睡着了
我感觉我在睡梦中变成了一株植物
我听到有人过来找我
喊我的名字
像那年我在谷场上看守收割下的粮食
母亲踏着满地的碎星
来给我送晚饭,喊我的名字
我感觉是那一年的母亲过来了
她年轻,美丽,身体健壮
干农活是一把好手
不像现在满身伤病
我听到母亲喊我的名字
我和那么多植物挤在一起
没有办法应答
没有办法告诉她我就是她的儿子
我努力长出一片新叶来
在这冬日的公园里,只有我在长新叶
我用我的新叶向她挥手
我感觉母亲终于看到我了
她一点一点把自己变成了这冬日的阳光
我感觉母亲把我抱在了怀里
有一个诗人叫刘郎
不可追忆的事情太多
月亮老成了唐诗里的月亮
我的父亲,还在一个
小县城里加工木材
但他已经准备好
做出一件完美的家具了
我的母亲在生产队里挖红薯
她还不知道,
她偷偷装进口袋里的那一颗
有一天要被重新埋进泥土
我可能,是那个时候
就被某个神告知
将成为他们不争气的大儿子
虽然,那时还没有我
我也不可能知道,以后会辍学
离家出走,酗酒,写诗……
我不可能知道。但我想
在被神告知的那一刻
我就应该,已经能感觉到
在他们身侧,
我将重新勾画一条道路
后来,人们才会在这条路上
反复遇见一个诗人,他说他叫刘郎
如此神奇
我每天这个时候来接我的孩子
如此神奇。太阳每天这个时候
从同一栋楼顶上,照着我
然后,用同一种姿态滑落下去
每天这个时候我就看到我的孩子
从学校里走出来,欢快地奔向我
如此神奇。她不会叫落日爸爸
也不会,叫那栋楼爸爸
如此神奇。我每天看到一个小女孩
奔向我,然后叫我一声爸爸
回忆一场雪
很久没有见过雪了。
每年这个时候朋友圈都在下雪
可那是别人的雪,
别人的雪总是好过自己的
(这几年我见过最大的一场雪,
也没有完全覆盖地面)
不像爱,我感觉我爱的更纯粹
更持久,也更新鲜
像记忆中的那一场雪,还在下
下在我正坐着的地铁上,车厢里原本
那么多人,现在全不见了
只剩下我一个,
和一个正在行驰的被雪覆盖的平原
我躺在平原上一栋房子里的老木床上睡觉
雪花通过屋顶的漏洞飘落下来
有一片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已记不清楚
当时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了
可感受到的那一片雪花的惊心动魄的凉
依然清晰
我从床上起来,坐在堂屋里
像现在坐在地铁上一样,思考着怎么才能
把这些雪保存住,
让这些白得好像不属于人间的事物
留在人间,
让纯洁的美和爱留在人间
在轰隆的机器声中
在轰鸣的机器声中,
听起来很像
来自不超过500米的一栋厂房里
在轰鸣的机器声中,
月亮无声无息撒着自身的雪
白色的,但无法彻底覆盖
声音倔强地穿过500米距离
它最后穿过我的窗户
从十点,来到凌晨三点
我在十点的时候喝了半瓶白酒
然后,在网上
便宜处理我的诗集
现在我躺在床上,已经在写着一首
新的诗歌了,它来到了我的床上
与我的诗歌同时存在,
像躺在床上写诗的我
与睡觉做梦的我,同时存在
它用它的轰鸣告诉我
我依然生活在我与之对抗的世界上
一块糖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四周有很多同样在忍受疼痛的病友
他们有的三十岁了,有的四十
但他们还是需要
有一个妈妈去安慰他们
给他们讲故事
或者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
告诉他们,很快就会过去的
是的,很快。那时我
六岁,或者七岁,
从妈妈手里把糖接过来
止住了哭声,擦干了眼泪和鼻涕
那时只需要一块糖
我就愿意相信,疼痛是甜的
要是还能像那时一样
可以无所顾忌地放声哭泣就好了
要是还有一块那样的糖
被年轻的妈妈从生活的网眼中
递过来,就好了。那样我就
可以,再次把它接过来
放进嘴巴里,然后,无所畏惧地
告诉你,这个世界确实是甜的
梦
夜深了,连月亮
也闭上了眼睛
一棵树坐在院子里,
那么多叶子都不说话
但每一片叶子都在轻轻摇动
它们紧紧相连,
又各自孤立
对应着一个个黑洞洞的
半开着的、紧闭着的窗口
对应着那些熟睡的
或做梦的人们
我梦到我是一片叶子
长在一棵树上
我梦到人们,纷纷从
各自的窗口飞出来
落到树上,变回叶子
我梦到我和相邻的一片叶子
偶尔碰碰,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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