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宇︱写给父亲
写给父亲
(一)
今年雪大,父亲,你一定一场又一场地看过
北风打着唿哨的夜晚,你还是一个人坐下来静静地读书么?
我们不能以惯常的凡俗的想像来想像你的生活
死亡对于生者,始终是一宗谜团
它巨大的翅翼扇动在纸页的背面,让人无法料及那突然的穿透
就像十一年前那个七月的早晨,一个平常的早晨
你突然厌倦了连日的酷暑,决定离开
多年来,我们习惯了你躺在床上,伤痛,呻吟,发火,艰难地呼吸
就像习惯了早起刷牙,洗脸和送孩子上学
这一次你只急急地喘息了那么一刻,便把眼睛疲惫地合上
妈妈试图唤回你,她大声地叫喊,声音惊动鸽群
它们扑楞着翅膀,突然飞起,阳台上坠满白色的羽毛
像一个孩子,在游戏里,悄然退场
你跟定死神,留下蝉蜕,忍受我们的悲恸
五点半的阳光火辣辣地打透了淡绿色的窗帘
你是否在闪亮亮的绿影里,有过最后一次回眸?
从此,我们在时间的钟摆里,继续摇荡
而你嵌在镜框里,凝神,微笑,只偶尔需要我们吹下灰尘
死亡让笔直的道路变得弯曲,通向你的小径年年在此时飘满雪花
走在最前面的妈妈,像一支雁队的头鸟
越来越壮大的队伍,叽叽喳喳,热火朝天
春节的喜气挂在每一个角落,不断炸响的鞭炮,噼噼啪啪
我们越来越没有什么悲哀,我们总是把这次回乡,当成快乐的旅行
到你的墓前看看,也看看离你不远的,伯父伯母,爷爷奶奶
乃至稍远一点的姥姥姥爷,有时,也看看早逝的小姨,和她新近去世的丈夫
在这个家族墓园里,你们都安静地睡着
风一直不紧不慢地吹着,夏天芳香着,冬天清冽着,
这里的天空总是很蓝,很多的树,夏天绿着,冬天枯着
很多的草,夏天疯长着,冬天翘楞楞着
妈妈习惯了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说话,虽然,我们谁也听不到她说些什么
她在你的身边缓缓地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
在平整的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窝,深深的,盛满话语
而我总要仰望你身边的那棵杨树,它粗壮的树干蛀满虫眼
厚重的树皮都剥落了,那一年它病入膏肓,接近死亡
可是,是的,可是,父亲,像你在病床上艰难地又活过十二年
它拖着病残的一边,在另一面又绽露新芽
那浓浓的绿荫,再一次遮蔽你已经两年
父亲,死亡不急于求成,一路的风景,我们还要慢慢看过
父亲,你的安眠同妈妈的健康一样让我们轻松和放心
这里风清,云淡;这里雪净,林深
在很多很多波折的时日里,在很多很多忧伤的故事里
我们已经学会把这外面的日子铺平
我们不会急于赶路,也不会轻易地就把花朵捻碎
匆匆忙忙,或细嚼慢咽,各自的滋味,我们正在品尝
父亲,我们扰乱了你墓边的雪地,我们把繁杂的愿望,又向你陈请
但是你墓碑上层层叠叠的积雪,我们谁都没有碰
因为它好看地映着你的名字,刻进石头的名字,被漆黑了的名字
好吧,留下你吧,我们挥手作别,没有回头,再见,再见,我的父亲!
(二)
翻开一本《西厢记》,里面端端正正印着你的名字
红泥,小楷,一厘米见方,一九六三年出版的书
没有泛黄,第七十三页页角有折痕
书页带起了风,父亲,我看到你:
夜晚,入睡前,你倚靠床头,翻开它
昏黄的台灯,一只蛾扑楞楞飞
檐角落着残雨,滴滴哒哒,声音如同钟摆……
一九六三年,二十五岁,大学的最后一年,也许刚刚毕业
父亲,那时的太阳一定亮得晃眼
你相信火辣辣的夏天会晒化青苔与败草
山顶很高,你爬上去,听远处涧中泉水的回响
每一棵白杨树都有过青翠的叶片,像浓浓的雨滴,砸碎沙尘和雾霭
奔驰的马,无人能够摧毁的青春堤坝
父亲,那时是不是每个夜晚都繁星满天,闪闪发光?
我这样想,是因为他们谈起你,总会说:
脾气很大,很精神,极具才情
父亲,其实他们不知道,你沉静的入睡,由来已久——
放下书,摘下眼镜,揉揉卡红的鼻梁,拉灭台灯
这镜头像旧家具上刻着的画,是七十三年的木雕
父亲,它也成为纪念册上的封面,从没被撤换
现在,我点亮台灯,倚床而读,母亲总会生出惊异
仿佛那昏黄的灯光从没熄灭
父亲,一九六三年,我还遁迹无形,可我想
我一定就是那夜《西厢记》里的某一页章,或某句唱词
是那只飞蛾的翅膀,扇起隐隐的清香
我孕育于父亲的一九六三年,甚至更早
晨曦洗过的梦缕,鸟翼振起的凌厉的风尘
……
父亲,今夜,从一方印章里,我捧你成我的婴儿
埋下头,我闻到淡淡的乳香
顺着旧迹我再折上那个页角,让时光的波影重新归于沉寂
像一枚叶,在河流之上
父亲,我绕过吞没你的旋涡,漂向海洋
(三)
像墨珠在纸页上洇开
拨开树枝我才渐渐看清你的脸
来吧,父亲,到我身边来
像那些深冬的早晨一样
戴上你的棉帽子,抱柴,拎煤,生起炉火
门吱吱呀呀地推开,又关上,白雾趁机溜进来
时常,你在我头顶上悄悄呼出寒气
哈着手,哈着手,就突然把它伸到我的被窝里
像一块冰落上滚烫的岩石,泡沫泛起,并且沸腾
我惊叫,躲闪,撒娇地嗔怪
你呵呵笑着,撂下那句:大小姐,该起床了
父亲,那时的窗上总是布满长叶子的椰林
也有好看的雏菊朵朵绽放,阳光温暖的正午
我呵出一口气,它们就化了,在不断垂落的水珠里
我看到院子里码得齐齐的劈柴和溜溜达达的鸡
父亲,你在夏天里拖一排排土坯,秋天里拖一排排煤坯
你四季里悠悠的水桶一直泼泼洒洒,我顺着水线总能一路到家
父亲,你一个人就能挖一口地窖
筐上系着绳索,你掘土,装筐
然后爬上梯子,拎出土筐,把它们倒在很远的地方
父亲,现在那些土豆自己在地窖里发芽
白菜和红萝卜青萝卜全都晾得干巴巴
你口哨里的白云早已消散,鸽子也不再咕咕叫
父亲,那个家我们都离开得太久了
那个翘着小辫子四处疯跑,叽叽喳喳的小人儿
坐在今晨深冬的窗下,她希望身旁的椅子突然摇动
然后,有个声音说:
大小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今天起得真早!?
(四)
父亲,我又得熄掉探寻的灯盏,再次进入黑暗
深呼吸,起身,去做些别的什么
倒水,胡乱地翻一本书,叹气,发呆
十一年了,我把荒草除了又除,荆棘拔了拔
可是它们还是固执地缠绕在我的指尖
叙述变得极为艰难,我那些写你的断章,全都停在这一节
厌倦、嫌恶、怨恨,父亲,它们混杂着我的爱与同情
像根长刺,埋入我十七岁的心头,二十几年一直疼痛
我还是无力回数那些琐碎的细节,或是不愿
欢乐家宴上一阵突然的雷霆,不顾自尊的当众揭短
对母亲炽爱又欺压,越来越霸道,喜怒无常,出口伤人
父亲,如果这仅仅是一场又一场短暂的风暴
或是缘于我叛逆的青春期,我不会这样耿耿于怀
可是,这几乎是布满我整个生命的阴云呀,它关乎了我的性情、工作和婚姻
在很多很多年里,我羞怯多疑自我逃避梦幻……
父亲,你知道我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现在这点点进步
他们说:你是个快乐的人,也能给别人带来快乐
可是,父亲,我本不该有这么艰辛的旅程,如果你教我懂得不自私,不自闭,不粗暴
如果你教我懂得让别人快乐自己才快乐……
时间的河流冲圆了凌厉的石头,父亲,我的话不带锋芒
母亲说起你,总会体谅地说:他是因为病。
十一年里,我渐渐懂得,你在失路的幽暗中走得多么苦痛多么让人同情
在你病态的疯狂中,我怎能也像一条泛滥的河床?!
父亲,自你去世后,我一直听不得别人叫“爸爸”或是谈论爸爸
(一处永不愈合的伤口,不能再碰)
校园里常有一个散步的病老头,他的姿态像极了你
很多次,我打他的身边经过,泪流满面
面对那些年长的人,我总想从他们宽和的微笑里,找到父亲的温暖
父亲,我用十一年来平息羞愧和憾恨
而你,你却淡成了飞鸽远去的哨音,水中山的倒影
父亲,今天,你又回来,我看到漂浮的摇篮,一个甜美熟睡的婴儿的面庞
(五)
还是要深呼吸,从细碎的旧影中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的天光
父亲,我们来自同一根株,是两片纹路相同的叶片
天空吸尽了你升腾的水汽,留下我,还在四时的风里闪烁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片田地里相遇
我们是不是会有更浓的绿意把彼此点亮?
写完这首迟到的挽歌,我相信我的内心将不再纠结、忧伤和自责
春节的钟声正隐隐传来,我们将和你一同步入新年
父亲,除夕夜我要像你一样为我的儿子点起那盏童年的玻璃灯——
在那个挂着霜花的厨房中,妈妈滋滋啦啦地炸着肉丸
在喷香的烟雾里,我和哥哥围紧你
惊奇地看你用开水炸掉水果罐头的瓶底
用铁丝固定一块木板,在木板上锤进钉头,插上红蜡烛
最后,你“唰”地划亮火柴……
父亲,举着这盏烛光跃动的小灯,我跑过一个又一个新春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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