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贤贤老师应算是我小时候的一位“忘年交”了。
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是非常不情愿地迎来他的。与美丽、温柔、似大姐般可敬可亲的文霞老师相比,这个高个子、小眼睛、脸上总是绷得紧紧的大男人带给我们的感觉更多是恐惧。只是文霞老师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教我们了,她的远嫁使我们彻底失去了希望。
“将来由我负责教你们语文,并兼任你们的班主任……”印象中,他的开场白连基本的自我介绍都没有。可能在他看来这全然没有必要,因为他的“威名”早已传遍整个学校——农村人特有的务实和直来直去在他这里更是表露无遗。他叫XX贤(按老家的习惯,常把名字的末字重叠来叫以示亲切,由此“贤贤”就是他的大名了,只是这个名字我们叫不得),小学三年级以上班级的语文老师。这些我们早有耳闻,而且还确切知道他的特点——他是一位爱拧学生耳朵的老师。
他的这个特点差点第一个便在我头上印证。那次上语文课,他在上面讲,同学我的贤贤老师们都倒背着手在下面听。很不幸,那天我正带了把精美的纸扇来:扇面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三英战吕布”的图,我搜肠刮肚整的一个顺口溜就写在背面(当时在纸扇上写顺口溜是一种“时尚”,典型的便是“扇子有风,拿在手中。要想借扇,等到过冬”之类了)。大概是因为对自己那个得意之作过于上心,我便想偷偷拿出来再瞧一眼。
刀枪剑戟舞声声,四马奔鸣气势宏。
虎牢关前阴风起,旌旗招展为雌雄。
然而,正当我低头默念时,我忽然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大大的脚。我不由地一哆嗦,心腾腾地直跳起来。我知道,上面肯定正有一双眼睛紧盯着我。
我的感觉丝毫不差,不一会儿便有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把我的纸扇收了。我战惊惊地等待着下文……
“这个是你自己写的吗?”在他办公室里,他开始“审问”我。
“是~”我心怀忐忑地应和着。
“‘雌雄’是什么意思呢?”他问,分明象是考我。
“是决一雌雄,一分高低的意思。”我奓着胆子回答。
“哦~”他开始沉默,片刻后又问,“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呢?”
印象中,当时我最爱看的是各种小人书和一些故事书了,什么《虎牢关》、《长板坡》、《逼上梁山》、《紧箍咒》的,我有一大箱子,其中还包括一本巨厚的《岳飞传》(应当是刘兰芳、王印权根据评书编写的那套)。由于不知他所问何故,便不敢造次回答,只是呆立着。
“好吧,你回去吧。以后上课注意听讲!”他终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并“当庭释放”了我。
这样一次特殊遭遇显然使他注意到了我。果然没过几天,他又一次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但这次的气氛明显缓和多了,最典型的便是他脸上的微笑。
“你的这首诗写的不错!特别是‘旌旗招展为雌雄’一句,很有气魄。”他再次拿出我的那把纸扇,心平气和地说。
他的话令我十分激动和惊讶。平心而论,那还是第一次有人管我写的东西叫诗的(大约在当时,印象中便只有李白、杜甫的文章才能叫诗),而且还被褒很有气魄。我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
“只是,如果你能再注意一些平仄格律就更好了。你看,“韵脚且不说,转句要粘连承句的。虎牢关也叫汜水关,如果转句改作‘汜水关头风乍起’就更合格律,更好听了。另外张飞用的兵器是矛,不是枪,严格说矛和枪是有区别的……”
他一股脑地说了很多,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末了,他拿出一本《唐宋词一百首》来递给我。“你看这本书你喜欢吗?”他说,并随手翻出一首来指给我看。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我的贤贤老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我默读着,虽然不少字词不能确知其意,但还是一下子便被那文字打动了。我使劲点了点头。
“那你拿走吧,只是你的纸扇要归我了,也算公平吧。”他微笑着。我满心欢喜,不由自主也笑了。原有的一切紧张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自此,我们算熟识了。我渐渐成了他办公室的常客。忽然有一天,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妻子:同校的一位漂亮女教师,和文霞老师一样的温柔可亲,恰好也是教语文的(我们大家早知道他们是夫妻的)。她象他一样好地待我。我仿照奖状的图案为她们班改编设计的一个黑板报让她高兴得几番拍手叫好,并给与我一次特殊的奖赏——我成了她家小饭桌上的一位小客人。
……
三四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细细回想,我在他们身边的那段时光是何等的骄傲得意和幸福快乐。我从他们那里学习了不少诗词知识,我对古典文学的兴趣也因此被提升到极致。最为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娇宠中,我那种骄傲、自豪的感觉让我此后多次在极度失意之时重又振作起来,并成功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生活低谷……
我不知不觉在中学度过几年,期间便很少有他们的消息。偶然的一天,二姐说贤贤媳妇得白血病死了,留下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我的心一沉,《血疑》中大岛幸子凄白的面孔恍然出现在我眼前。我连忙追问详情,其时已是过去一两个月的事了。
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是我读高三的那一年。我和同学校园外散步时遇到了他。适值他正在县城中师班进修,脸面明显比印象中黑瘦了许多,胡子也没刮。短暂寒暄后,他便问我是学理还是学文,我说学理,他轻“哦”了一声便没有言语。我问及他的孩子,他连说还好,继而又是沉默。实在想象不出我们那次谈话最后是怎样结束的,总之,从那以后便再没有见到过他。
时光一去就又是十六七年。昨天,无意中看到书柜中那本发黄了的《唐宋词一百首》,他的形象便不觉又浮于眼前。只是,重读张孝祥的那首《念奴娇·过洞庭》时已全然没有了往日浪漫的意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欢快的往事映衬下,我的心头忽然飘来一种沧桑般的凄凉。
2009-03-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