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
文/李威
清晨，地下车库，我的车挡风玻璃上
停着一片落叶
昨晚没有它的
它是怎样
来到了这里
我留下它
看它曲折而静美的叶脉
仿佛在告诉我
它来到我身边
所经历的路途
雪雪是我们的家庭成员
文/李威
父亲把喂了十多年的猫雪雪的遗体
埋在林子里一棵树下
说，要在树身刻一个小十字架——雪雪
是我们的家庭成员
后来，父亲真的刻了
因为没有适用的刀
十字架刻得歪歪扭扭
一段时日后，看上去像树天然的疤
挺好，路过的人以为是树天然的疤
我们家的人，知道是个小十字架
除了我再没有人
文/李威
那一缕炊烟有一阵像个人脸
有一阵像个
看着天空出神的
人脸
很快就消散了
这世上
除了站在山乡暮霭中
出神地
看了他一会儿的我
再没有人
看见过他
静美的诗
文/李威
这首静美的诗
不是在静美的环境中写成的
而是在动荡之中对静美的渴望中
写成的
但，这不是凭想象写成的诗
那渴望中的静美
比它周围的动荡
真实得多
项圈
文/李威
它每天来
伙在流浪猫中间吃食
看见它颈上的项圈
我略感欣慰：
它是有家的猫猫
久了，才知道，它是新近拆迁的人家
遗弃的猫猫
（我见过无数拆迁户兴奋地说：
“要住楼房了
不能喂猫了”
我不知道哪儿的规矩
住楼房就不能养猫）
这一天，我正式
给它取掉家养宠物猫戴的项圈
这一天，它正式加入
我们的流浪猫之家
布莱希特
文/李威
布莱希特的大多数诗
是在流亡途中写的
像贾平凹写的两个越狱犯
正喝酒划拳被警察追来
一边逃跑一边继续划拳
像我每天奔跑着奔跑着忽然
停一下
写首诗
为哑巴开口
文/李威
今晨读到刘树鹏的文：
有一种勇气是为哑巴开口
我想起曾经
一个关心我、为我好的人
一声声、一声声地问我：
“你不开口要死吗？你不开口
要死吗？……”
“你不开口，别人就不知道他们在作恶吗？”
我开口了：
知道。都知道。旁观者知道。那些作恶的人
自己也知道。
但
还是需要有人
开口说出来。
“小得和命一样”
文/李威
读拉萨的诗
从此我记住了一句话
“小得和命一样”
今晨，在雨后的水洼里
见到一只挣扎的小甲虫
我把它拈起
放到路边草丛中时
不自觉说：
你呀，小得和命一样
你呀，就是一条命，但还是
小得和命一样
外乡人
文/李威
李不嫁写他五岁时，被一个人救上岸
那是一个不知姓名的
戴草帽的外乡人
拾荒写他奔跑在月光下像奔跑在银子里
像个有钱人一样
他听见有人说：看，那个外乡人
多好啊，多巧啊，都是外乡人
在这片大地上的任何地方
都被人说“那个外乡人”的我
也是会向沉沦中的人伸出手去的外乡人吗？
正如神将怜恤给我们，乃是为了让我们
把怜恤给更小的人
李不嫁的影子
文/李威
李不嫁发照片并说：
好荣幸，雪鹰兄的猫主动和我合影。
照片上墙上窗边的猫，是真猫，
李不嫁，是李不嫁映在墙上的影子。
但仅凭影子
我们也能认出李不嫁先生。
他的影子在白墙中央
像一个锁孔。
那是打开通往一个有猫
也有很多被忽视的、卑微的生命的世界
的锁眼。
我们也能通过影子
认出我们自己吗？
我们也能认出那是一个眼吗？
我们也能用自己
打开锁，走进
一个被遮蔽的更广大世界吗？
正常人的幸福
文/李威
他说他是精神病院的看守
他对我说：知道吗？
精神病不能自证不是精神病
他又说：知道吗？
我们正常人最大的幸福是什么？
然后凑近我耳语：
我们正常人
最大的幸福
就是可以自证不是精神病人
用一生来自证不是精神病人
镇住了
文/李威
一张坐得满满的地铁座椅
一个人起身下车了
剩下的几个人，瞬间
同步，挪了挪身位
用几具身体淹没了那个空座位
见有人下车
走过来准备坐下的一个中年人
愣在座椅前——他面前
座位已瞬间消失
他不是不可以
请在座几人挪一挪，挪出一个空位
但他放弃了
走去站在两节车厢连接处
他被这群人高度统一的默契
镇住了
清明想起死去的人
文/李威
想起死者胜过我们的两大好处
1，已经死了，就不用再死，
不用再“因怕死而为奴仆”（ * ）；
2，就不用再装作自己没有死，
装作自己像个人一样
还活着。
（ * 引号内的话出自《圣经·希伯来书》）
还记得测核酸的长长队列吗
文/李威
还记得风雪中测核酸的长长队列吗
人一个一个的，低着头
像一个一个风雪中的石头
我数过人
我每次都数到自己
我为什么在记忆中每次都数到自己而止
因为排在我后面的人
我看得见他们的表情
茫然，漠然，忧愁，焦虑，烦躁，或是
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厌恶
但总归
不再是石头
每次我数到自己
就开始从后面人的表情中开始记起
我是一个人
记起每一块石头中都有一个人
我记起小林一茶的俳句：
“有人的地方
就有佛
还有苍蝇”
即便是一张吞了苍蝇的厌恶表情
也会让我
记起石头中的自己，并
深深感恩
“妈妈相信你”
文/李威
我成年后
母亲在我面前称呼自己
从未用过“妈妈”这个词
只有一个例外
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
母亲反复对我说：妈妈相信你
我第一时间就明白
她说的不是
相信我将来会站起来
而是相信我的过去
——即便所有人攻击我
她也相信我
当时心觉奇怪
真相难道不显明吗
为什么母亲还要反复对我说
“妈妈相信你”
后来，很长时间以后
读懂了圣保罗的话：
“唯有爱能造就人”
——即便全世界所有真相摆在面前
没有爱的，依然不信
黄昏之窗
文/李威
正读到禾秀的诗句
“人的一生那么漫长
总要抓住一些什么负载我们内心深处的东西”
收养的流浪猫小黄
走进她的小窝，蜷曲，睡下
以小手抓住她的
黄昏之窗下的小窝边沿
她是安心的
因为她有一个我给的家
她流浪的童年生涯中
没什么可以给她抓住
是我抓住了她的命运
再苦，再累、再困窘
我抓住她和其他一些流浪孩子的手
不会松开
忽然想到，我们“总要抓住一些什么
负载我们内心深处的东西”
或许其实，是我们被抓住
那抓住我们、给予我们
负载我们内心深处之重
的那一位
正默默许愿：
再苦，再累、再困窘……我抓住他和其他一些流浪孩子
的手，不会松开
忽然理解了朋霍费尔在狱中写下的：
我们要理解
和分担——上帝的苦弱。
这又何妨呢
文/李威
这些年，春天
读到写梅花桃花梨花樱花杏花油菜花的文字太多
写海棠花的文字不多
并且，不知何故，海棠花也似乎
越来越少
今年春天，不知何故，触目，这里，那里
一丛丛火红的海棠
却像从地底忽然冒出来
仿佛沉寂积淀多年的地热
喷薄而出
今天读到黎二愣写海棠的诗
他写的是情爱
是的，他写的纯是个人的情爱
可是，这又何妨呢
他的诗同样点燃了我！
所有地下积淀的广袤的、厚重的、沉默的、深沉的爱
全都是个体的
套用林肯的一句话：
在冰雪大地为整个春天而燃烧
与为自己而燃烧
二者同样是伟大的事业
不要祈求长相拥有
文/李威
友人说，人们清明时放到墓前的花
为什么不能用假花
假花也有质地高级的，很美的，很真的
如此，就能让墓前的花
常开不败
我讲我的一次经历：
看电影《红磨坊》，为每一首歌感动
随后购买了唱片
但无论怎样，再也听不出观影时的感受
美好的事物
不要祈求长相拥有
美好的内涵本就包括
我们会记起逝去的人，也会忘记
我们会来，也会离开
敬献的鲜花会谢，会枯萎
被清扫之后的墓台
等着我们再来放上鲜花之前
会空空寂寂
直到有一天
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墓地，不再来了
只有风
把留在树枝间昨夜的雨滴
吹落几滴
在空空的墓台上
莫言和余华的微信头像是两只狗
文/李威
是两只相貌
分别像莫言和余华的狗
余华还当众谈到：
“刚才我们那个聊天不都是那个狗吗
不都是中分的狗吗
我把发型改了看他们怎么办
有人来告诉我说余华老师
不是发型问题
你就是长得像”
有网友评：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即便在这众意汹汹的世间遭受多多争议、非议、攻击、状告……
有趣的灵魂
始终像狗狗的灵魂一样天真有趣
不像无趣之人
只會把狗當作罵人的工具
哦，說到這兒我順便想起
每當有人用狗來罵我
我都會很奇怪：
你那麼生氣、那麼狂怒、都快要不行了
但你乾嘛拿狗來罵我呀？
我本來就是
一隻狗啊
他说应该写
文/李威
我问：一定要写
挖苦那些把动物当孩子的人
的诗吗
善待动物的人不一定恶待人
恶待动物的人也不一定对人友善
“我知道
但还是应该写
这是为了表明
一个诗人心中
人高于动物的态度”
哦，你用的是态度这个词
我还以为你要用“阶级立场”呢
我们在春天究竟要看什么呢
文/李威
这个春天我们也看见过豌豆花
但田野里村路边的豌豆花
是我们忽视的
豌豆花点缀的田间的稻草人
是我们忽视的
豌豆花丛中钻进钻出的小花猫
是我们忽视的
我们在春天究竟要看什么呢
我们人很众多
我是我们中一个
直到今晨读到赵国俊写豌豆花
他写娘临走时
拉着他的手问：
村头的豌豆花开了没有
为什么这些年气候多变
文/李威
做企业的越做越像机关部门
当老总的越当越像官人
越往上爬的人
见面越是只聊：
昨天的天气……呵呵
今天的天气……嘿嘿
明天的天气……嗯嗯
说不定的哪一天的天气……嘻嘻
荔枝
文/李威
胡晓光的2024年3月诗歌专辑
第一首《荔枝是带着枝摘下来的》
读后，几次想越过
往后面读，眼睛却
始终停在这第一首诗上
它讲荔枝是带着枝摘下来的
讲这截树枝像是荔枝树给荔枝的嫁妆
讲荔枝有一个略带伤感的名字：离枝
不深刻，不深奥，不深厚
没什么寓意，没什么喻义，没什么象征……
我的眼睛却离不开这首诗
我为它补充一点：
一截树枝带着的几个荔枝
是兄弟姊妹，离枝
也在一起
神就是这样给予我们：简单、平易、显明
却被我们熟视无睹
的爱
而爱，使我们深刻、深奥、深厚……
并因了爱，由离枝，成为荔枝
杀人放火——给诗人纤夫的回信
文/李威
紧握你的手，谢谢你的诗
（我宁愿称之为信）
写我也提灯，也放火
写我手中
今日是玫瑰，明日是匕首
既然说到放火，既然说到匕首
我自然想到杀人放火
自然顺口念出
杀人放火等招安
但杀人放火等招安的人
不火烧黑暗
他们只恨自己
不能分享黑暗中的财富
也不灯照夜行人
他们的旗号“劫富济贫”
劫富是真
济贫则是凭着兴致给自己贴贴金
我写过：杀人放火等招安
不是又杀人，又放火，又等招安
而是杀人、放火
为了等招安
因此，等招安的人，其实是不杀人也不放火的
他们放的火
他们杀的人
只是等招安的宏图中的一小笔，又一小笔
而我寄给你的《诗之梦》的十首诗
之中的每一笔
都是人
都是命
为了这些善良的人，卑微的命
放火是真放火
杀人是真杀人
放当放之火
杀该杀之人
用手中的匕首
用心中的火把
让诗坛不得安宁，让人间不得安宁
光明的世纪
文/李威
已离开的单位小食堂，还常常去
最关爱的两只流浪猫已有人领养，我还常常去
从爱那些流浪小生命
到爱上了那些收留关爱它们的人
他们是穷人，是真正的好人
——真正的好人，除了本分、朴实、勤劳
还必须一点：从不
欺凌弱小者，从不把自己的愁苦和委屈
泄向更卑弱的生命
将来，迟早，小食堂所在的场地会拆迁
今天相聚的人会四散
一生再难相见的几个人
入夜，会在夜雾中点亮几盏相隔遥远的灯
那是真正的好灯
——真正的好灯，除了宁静、温暖、明亮（也可能昏黄）
还必须一点：它们知道
还有与自己一样的灯，默默撑起
让自己觉得来人间一趟值得的光芒
它们偶尔会忆起：曾有过一段，几盏灯燃亮在一起
那一段同样穷苦的岁月啊，像一个遥远的、光明的世纪
他不知道我也写诗
文/李威
友人带来聚餐的那位诗人
朗诵了一首他写的
同情雨后路面被人践踏的蚯蚓的诗
待掌声过后
我问他：你捡过蚯蚓吗？
“捡蚯蚓？”
就是从路面积水、或泥泞、脏污中
捡起危在旦夕的蚯蚓
放回路边泥地草丛
“没捡过”
他脸上的奇怪
大于尴尬，和不悦
直到聚餐结束，他都不知道我也写诗
也写诗，也捡蚯蚓——
从路面积水、或泥泞、脏污中，捡起蚯蚓
放回路边泥地草丛
李云迪看过《海上钢琴师》吗？
文/李威
李云迪看过《海上钢琴师》吗？
我相信，他看过。
李云迪能体会1900终生在一艘邮轮上弹钢琴的人生吗？
我相信，他能体会。
李云迪能理解1900终生足不下船走进这人世的感受吗？
我相信，他能理解。
李云迪能感受1900对这个世界的像个孩子一样的未知和恐惧吗？
我相信，他能感受。
李云迪能像1900一样把所有的生命力创造力与对爱的渴望倾注在钢琴里吗？
我相信，他能。
李云迪的琴声会因此更美轮美奂吗？
我相信，一定的。
李云迪能在琴声里找到像一个人一样活着需要的慰籍、支持、宽赦、严寒中的温暖、穿越时空的倾诉吗？
我相信，他能。
李云迪需要像某个人士高高俯临以不责备求全的姿态所提出的“社会和公众该不该放他一条生路”吗？
我相信，李云迪会做出像1900用行动给出的回答：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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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6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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