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迎着北风
一条路连接故乡和远方，路的一头
多年来没有雨水，只有荒草萋萋
和带着咸味的风。静脉失血
流得再多，也流不成一条可以
养活妻子，鱼，和前世的大河
祖父开始放下教鞭，穿上祖先传下来的
大衣，扛起枪。在那个月亮没有好脸色的
晚上，向北走去。他说，那里的一粒麦子
就可装满粮仓；他说，那里的一户人家
就是一个村庄，酒醉后不用提防
上路。迎着北风。迎着五十二度角斜吹的
北风。赤裸着硕大的脑袋，一根根尖针
穿过眉梢，射入瞳孔。枪膛里子弹沉默
神经就是说不清的、无用的符号
无法拔出来插在路边的水坑旁
头发也是这样，带着许多人们不愿承认的信息
眼角的纹络和再也打不响的老枪，告诉祖父：
家里的妻子才是一条大河，才是走不到的远方
你养不活的只是那个在夜里常常摔倒的自己
多年之后，祖父总是在某个特殊的黄昏
站在村庄的北面，望着那条长满蒲苇的河
用力塞好身上的棉衣、棉裤、棉鞋
扎紧也扎进大大的棉帽，躲入自己年老的世界
北风来时，他总是醉在劣质的酒里
——五十二度的酒，是风吹的度数
不敢回忆那把刀，失窃在多年前的夜里
却总是疼痛，在某个清醒的时刻——
一把刀插在心上，自己疼，女人也疼
暗黄色的曾祖母是一把蒲扇
几十只暗黄色的蝴蝶
落在北面的墙上，体温偏高
没有风，一动不动
像曾祖母手扎的蒲扇
沉思时，带不来一点气流
静止着，望向西天，瞎了双眼
诗人康健说，“村庄里的女人都是小刀”
而我的曾祖母在那些群狗狂吠的夜晚
是一把暗黄色的蒲扇
摇摆在东河营村年老的寂寞里
多年之后，我才听见她
曾经夜夜在呼唤，碎了屋顶的瓦片
窗子的左边，一片绿意盎然
背对着春风和秋天的蒲扇
泪水涟涟。多年之后，我才明白
你本是一只红色的蝴蝶
却做了一生的蒲扇
深灰色的曾祖父是一口老井
东院的槐树下有一口老井
几十年来，涌动着相同的水
不急不躁。让一根绳子连接妻儿和腰身
所以，遗失在春天里的花朵就来不及捡
像皱纹的深度再也无法用时间去丈量
我是在八月的一天回到的故乡
归来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结束
只剩一包白菜籽等待死亡仪式开始
不用奏响哀乐，上帝早已从地心传出
最后的井水，毫无表情地把眼神与世界断开
不知道该不该哭泣
泪水会不会渗入大地，滋润一粒种子
其实血液就是如此，血管长不过两米
却是一个男子用生命挤出的乳汁
一口老井，深灰色的曾祖父是本体
他走那天，我刚好走在放逐的路上
他走之后，我知道，总会与曾祖母会和
一个是水，一个是风，人们都说东院是风水宝地
秋天的蝴蝶八斤半
蝴蝶停止飞舞。
疲倦的落叶，在黑泥变形的雨中
最后一次洗净棱角分明的骨头
那只在夜里失去记忆，偷窥我的
小狐狸——别让我看清你的指纹
在兰若寺无人问津的季节里
你用刚学会的变身术做游戏
八斤半的蝴蝶，洗净面庞
轻轻挥动少女脸形样的翅膀
透过那双含有月光的眼睛
我看到她的前世和来生
跟母亲对我讲述的一样
跟父亲一生的经历一样
一生流泪，火苗八斤半
一生打铁，铁锤八斤半
一把镰刀九米长
青草住在母亲细小的腰上。
母亲挥动九米长的镰刀，身后
群山摇晃，像是在深夜喝醉的父亲
找不到自家的酒壶
镰再长，也长不过父亲回家的路
母亲的镰刀，是大河里的蒲苇
秋末的鲤鱼露出水面，在与
母亲一起舞蹈时，患上老寒腿
那年的鲤鱼九米长，跟我的年龄一样
却不如说是卡在喉咙里的刺有九米长
于是，沉默若这把四季如一的镰刀
在平原，在山野，在河川，和湖面
割去你少女时的长发和身段
恒久的悲伤换来黎明到来时你的一丝微笑
前一个夜晚，饱含记忆与深情的月光隐藏
父亲在酒醒时得了失忆症
却在你不及镰刀的高度时
跟一只迟归的燕子找到了家
我从青草丛中探出头，仿佛看到
你少女般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九米长的镰刀终于割断了那九米长的刺
跟村里的植物谈谈恋爱
回家吧——到村里去找找爱情
不请媒婆，也不叫七大姑八大姨来参谋
不用买“三金”，如果真得需要彩礼
就带上三分春色、两载情意、一季温暖
去跟植物交个朋友，谈谈恋爱
若真有一见钟情，那应该是竹节草了
她的身段和构造，我不想做一句形容
我怕你会骂我，骂我说谎——
哪会有这样的美落在人间？可我确实遇到
并爱上她头上的黄花和浅绿的裙瓣
放弃了青梅竹马，我又爱上了
苣苣菜、灰菜、麦蒿、婆婆丁和老鸹嘴
她们那么朴实简单，那么任劳任怨
于是我把姐妹五个全部化成了血液
有的被我吃掉，有的被我泡了水喝
去跟村里的植物谈谈恋爱吧——
我还爱上了兔子腿、荷包叶、刺蓬棵
甚至还有成千上万，我叫不出姓名
也不知道算不算爱情。但是
她们从不说花心，说我多情
北方的田野上有一把犁
北方的田野上有一把犁陷入我的疼痛
自1990年以来，就从没有人理睬
像我的祖母一样，60多年从未走出巴掌大的村庄
有谁会知道她的存在
所以，我要把你写进诗歌——
有一个人用尽一生守候北方的原野
阳光总是无情地砸进你的瞳孔
而一字不识的你却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
写着惊人的草书、行书和正楷
在苦难中行走，看见光明和幸福
再苦一点又怎样，再累一点又怎样
命运总是这样，活得踏实比什么都强
——这是我作为你的化身写下的
在穷一点又怎样，在俗一点又怎样
别的女人都是麦芒，你却是秋天的麦茬
黑夜啊！黑夜一次又一次在疼痛中升起
再哭一场又怎样，再恨一场又怎样
北方田野的犁啊——
你只记得你是一头耕牛的今生
却忘记了自己的前世是一个城里的少女
北方田野的犁啊——
风起时，你为何一动不动
雨打时，你为何也不喊一声疼
与野草的斗争
不只是马家地、朱场和杨栏子
在我村庄的每一个地方，都有野草生长
它们不只生长在田地、水边、石缝、路旁
它们还长在父亲打了钢板的小腿上
长在母亲灌满黄土的指甲缝里
长在墙上的日历和一家五口人的血液里
田间地头，那些疯长的野草一次又一次
向父亲挑衅。它们的长势好过庄稼，也就好过
麦子、豆子、玉米，还有我长大成人的速度
从日出到月升，父亲总想把它们彻底清除
获了免死金牌的失败，总是挺立在我家院子外头
这样的战争，我没有看到开始，从曾祖父到父亲
我看到他们的一生都跟野草纠缠不清
我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要扛起锄头去战斗
也会像村庄里的男人们一样死去
我的儿子也会一遍又一遍清理我坟头的
那些疯长的野草
麦子，麦子，你为何卧床不起
刚过立夏，下一个节气应该是小满吧
按农历算，这是四月的一个下午
我乘车来到八甲刘乡宏伟村
眼前的房屋如灰色的蚂蚱
还有农民和庄稼，都与村庄的名字
没有一丝的关系，想象都相差太远
一地一地的麦子，被雨水浸泡了几天
脸色发黄，全身发黄，土地和天空发黄
这不是成熟，是一种疾病，是一种
集体的病痛，有一颗最为严重
她发芽发得最晚，生长也最缓慢
别的麦子都长成平原的风的形状时
她才睁开睡眼，不懂贫穷和饥寒
于是，别的麦子在黄河边怀孕时
她还在母亲的锄头下做梦，少女的梦
雨水把自己挑上岸来，清明时酿成大错
淹了村里的麦子，淹了那棵最小的麦子
没有男人，母亲用瓢淘了三天三夜水
却没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全部粮食
北方鲁西的平原上，一棵麦子卧床不起
年轻的母亲日夜照顾，已不向她索取
只愿她也可以谈一次恋爱、怀一次孩子
只愿她也可以活着，像村里的姐妹一样活着
活着，就可以向这片土地大声喊出——
我是坚强的麦子
我是幸福的麦子
再次说说麦子
我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好久
不知从何时开始迷恋红着脸的苹果
向往城市中心的湖泊滋润出的土地
甚至嫉妒那些被成为“天才”的樱桃
进入六月，芒种的前一天
感受到大地的疼痛一点点弥漫
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睫毛长得好长
刺伤了母亲焦急的眼神
扎破了父亲抚摸儿子的姿势
泪水，像长了脚的蚂蚁
爬动、噬咬着每一处骨骼
就以这样的方式洗掉尘土
穿上与丰收的颜色相同的衣服
让一场和着风的夏雨，送我到父母的跟前
勇敢地把头伸向割过草的镰刀
留下一根根走不动的脚丫
站在每一处父亲流过汗水的地方
金黄色的秸秆就变成一条条小蛇
盘卧在母亲怀中。她说——
“孩子啊，你曾这样夜夜闯进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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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3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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