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的诗

王征珂

我所知道的乡下冬天

寒风袭人，田野已经干净
那些被哮喘折磨的老人
蹲在墙根下，排着队走向死亡

剩下的老人沉默如铁
只有那风箱一样的咳嗽
咳出发霉的饭粒，咳出血

暗处的声音，磨刀子的声音
老人们都珍藏着一把镰刀
青春的汗珠，麦穗上的舞蹈

然后，日子中断
镰刀生锈，收割机挺进乡村
老人们一无所有

乡下的冬天，漫长而又短暂
一些人永远走了，有人哭泣
一些人还在等待，有人歌唱
2012-11-7

地下

黑夜继续下沉，风在风的另一面
一个人躲在梦里，记忆断断续续

不说也罢，亲人之间充满怀疑
陌生人的提防，朋友间的猜忌

一些事不在乎了，还有另一些事
一些人不想见了，还有另一些人

一个时代的伟大发明——
让哑巴说出幸福，让盲者赞美色彩

而我们，一群躲在地洞的鼹鼠
除了恐惧，一无所有
2012-11-15

盖房子的父亲

父亲一直在盖房子，和母亲一起
两个老人推着车子垫地基
搬砖，砌墙，安窗
仔细地刨平木头
低着头和泥
一组没有声音的慢镜头

死去的父亲还在盖房子
母亲健在，但和他在一起
从白天到黑夜
他们的影子越来越弯
两个老人在建房子
大地空旷
我梦里的房子越来越高
2012-11-15

像往日一样

像往日一样，骑车上班下班
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枯萎的味道
远方的山脉越来越远
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
在某个路口必须停下
等待哑巴的方阵
逆行，或者闯红灯
像往日一样，夜幕降临
一群男人坐在酒馆里
喝酒，吃火锅，发牢骚
开老二的玩笑
和所有的银行打赌
像术士一样预测天下
和往日一样，午夜时分
有的人哭了，有的人笑了
不关生死
2012-11-16

悲伤的时候我们喝酒吧

兄弟，无需再说什么
黑夜加深
寒鸦在树影里盘旋
我们都是杯子
透明、易碎

天下大事
“肉食者谋之”
卑微的麻雀
关心你的肚子
管好你的嘴

抓住一只鸟的影子
但我们不能飞翔
悲伤的风吹干眼泪
万物有定
你必然在地上爬行

黑夜里没有错误
再干一杯
醉了就醉了
久违的速度
和酒精赛跑

悲伤的时候我们喝酒吧
像酒一样
沉静自足
最自由的形状
和泥土一体
顺势流淌
2012-11-21

以诗歌的名义
——给霍俊明

在秦皇岛，在唐山
在我们都不太熟悉的邯郸
两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用酒说话

从一个词语到另一个词语
比两座城市还要遥远的距离
寻着文字的光亮，我们早已抵达

危险的信号——
两个酒量不大的人频频举杯
酒杯擦出火花，酒精暗中提速

中年的慵懒是安全的补药
我们熟知的秘密
以诗歌的名义，我们负债累累

后来者的喧嚣渐渐逼近
进化论的隐喻，尴尬的风流
我们隐藏于植物中，辨认时间
2012-11-21夜

月亮
——写在儿子四周岁生日

时间的剪刀太快
四年之后
我已经忘记那些惊喜的细节
你的笑
你的哭
你的鬼脸
你蹒跚走路的样子
你第一句完整的话语
那些温暖一个男人的镜头
成为记忆中不断的闪回
许多事我还没有准备好
许多疑问依然存在
在时间的问题上
你比你的父亲还要匆忙
忙着说话
忙着上学
忙着理解钱的意义
忙着在游戏和委屈中慢慢长大
四岁的男孩
还在关注生日的礼物
只是今天
在唱过生日快乐之后
我和你一起去阳台
才发现
窗外有月亮升起
才想起
那沉静的光晕
在你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抚摸过你带血的肉体
2012-11-19日

一片叶子

我写下一片叶子
纸张没有变绿
也没有变黄

一片叶子砸伤我
不是因为重量
它落得无声无息

冬夜，叶子落在梦里
前世今生的掌纹
一片叶子不是单数
2012-11-29

刘项原来不读书

一卷在手，天下风云散尽
无益的习惯，把书看作女人
缠绵悱恻，欲说还休

街头的混混刺了光头
上学的女孩钉了舌钉
阳光下耀眼的东西，与书无关

和孩子们说读书的往事
说突然打开的窗子，地平线
语重心长，老朽模样

朋友聚会，说谁谁一生被书所害
官二代富二代们呼啸而过
众声喧哗：刘项原来不读书
2012-11-29夜

且饮酒（8）

酒杯一直在等待被装满
犹如我们空空的口袋渴望银子
犹如我们的耳朵
等待声音
玻璃，瓷器
不同的质地和速度
在此时，夜色之中
点燃一个个冷却的火把
放风的囚徒
跳舞的僵尸
我们披头散发
喉咙嘶哑
流着泪
喊出血
以沉醉祭奠
逝去的青春
2012-11-29夜

是的，我们在减法中完成自己

从加法开始
小脚丫派上了用场
一块糖加一块糖的印象
手指变成胡萝卜
孩子的狡黠
加上一分得奖状
减去一分挨板子
踩着加号
流鼻涕的小屁孩成为博士
一路逆流而上
成为总裁
成为高官
直到老眼昏花
无人理睬
风云散尽处
原不过——
一路经营
一路减法
2012-12-12

冬天的图书馆

我的记忆从北方出发，燕山的骨骼很硬
易折断的部分，山上的乔木
我看见一株百年的槐树丢了脑袋
在狂风之中，小草懂得低下头
保护自己

北方的冬天，故乡在书页里被大雪覆盖
父亲喝酒，母亲纺棉花
大水壶在炉子上嗞嗞响，蒸气之中
黑墙上英雄画像变得模糊
灶膛里的红薯散出香味

我坐在冰冷的图书馆里，虾米一样弓着腰
眼睛在文字里探险，绕过屠杀便遭遇饥饿
那是我祖先的面孔，牲口一样低着头
黑暗逼近，我抓不住一根稻草
一路触目惊心，一路跌跌撞撞

纸张终于变成刀子，我双手沾满鲜血
故乡沦陷，逃亡的队伍犹如枯叶
凋零，也是一种孤独的飞翔
老爷们的盛宴，看鸭子在烧红的铁板上跳舞
一行文字的速度，一个词语的温度

而父亲已经辞世，图书馆里是亡灵的聚居地
宽大的书架上，没有他卑微的牌位
这个冬天我没有给父亲送寒衣，古老的生死对话
点燃黄纸，对着大地呼喊
而他一生的屈辱，依旧存在

或许，在图书馆完成的只是人生的影子
孩子们目光呆滞，用冻伤的手指翻动书页
一个王朝瞬间埋葬，无悲无喜
真理变成谎言只需一步，这一步
没有起点，亦无终点
2012-12-13夜

天气预报里的雪终于下了起来

一夜无梦
天气预报里的雪终于下了起来
早晨的光景，挣扎，紧张
雪花，只是在另一个空间温暖我

上午无事，看雪花稀稀落落

一下午我坐在屋子里构思
一首关于雪的诗，零散的印象
计划中的事被打乱，遗憾中的真实

一下午我坐在屋子里，等待一行字
几个词，直到鸽子树影沉寂
黑暗爬上窗子
2012-12-14雪中

我的记忆从泥土开始

我的记忆从泥土开始
绕过子宫和胎衣
绕过乳房
沙土，黄土，铲子和一只破碗
那是记忆的最鲜亮的部分
后来我说：子宫和乳房
那是经历了课堂之后
知道了选择，修辞，和伦理
母亲为大
与大地平行的肉体
或者更低一些
印象里的胶片
沙沙作响

或许从来没有开始
鸡零狗碎的日子
擦满了泪水和鼻涕
外婆属于童话
糖果属于童话
公主和王子
森林和月光
书本打开另一扇窗户
冬天的夜晚异常寒冷

还在继续，泥土变成水泥
人们被摔得头破血流
所有的医院都挤满了病人
病例本天天翻新
人来人往
握住酒杯就仿佛握住了时间
有耳朵，不会倾听
有眼睛，却无法辨别
天变了颜色，人人自危
记忆破碎，犹如酒杯
此生之中，我们必在谎言中过活

我的记忆从泥土开始
来路苍茫
方向未明
2012-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