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日记》(下C——武斗纪实)
8月25日: (二总部)“战情通报”:
今天,长春火车站的“红二”派和“公社”派的人,发生激烈交火。从清晨至夜晚,炮声似滚雷,枪声如爆豆。这是长春市连续发生抢夺武器事件以来,第一次最大的炮对炮,枪对枪的武斗。它揭开了长春市“红二”派和“公社”派现代化武器对决的序幕。
8月31日:
(二总部)“战情通报”:
电业局“长春公社”派的“电业兵团”,在“体校造大”的支持下,与“红二”派的“电业造大”,为争夺电业局大楼发生激烈战斗,一对年轻的情侣在枪战中死难。
9月2日:
(二总部)“战情通报”:
驻守市人委的“红二”派与驻守市医院的“公社”派人员,进行枪战。斯大林大街交通一度断绝,路人畏恐避之不及。
9月17日:
(二总部)“战情通报”:
长春铁路分局的“红二”派和“公社”派,各自调动下属人员,发动大规模的武斗,造成长春铁路分局辖区的铁路运输全线中断,损失特别巨大,后果十分严重。
9月18日:
今天是“九.一八”事变的国耻日。在长春市内有三处地点同时发生武斗:
一、长春市机车厂的“红二”派和“公社”派的人,为争夺工厂医院“小白楼”,进行武斗。机车厂“公社”派的人向“坦克学校”的“公社”派求援,“坦克学校”的“公社”派,出动坦克参与武斗。“小白楼”受创严重,几乎被毁。
二、长百五商店的“红二”派和长春饭店的“公社”派进行武斗,二商店的“红二”派参与战斗,双方均动用了迫击炮。长春饭店和二商店同时被炮弹击中起火,造成巨大经济损失。
三、长春火车站的“公社”派组织“火车头”,向长春火车站的“红二”派发动进攻。由于火车站是进出长春市的重要的交通输纽,双方均投入重兵,并向各自上级组织请求增援。双方援兵不断增加,战斗进行了两天一夜。激战中,“长春公社”的老巢之一“地院”,从远处用炮火对“火车头”进行支援。“红二”的援兵,则进入站前广场南侧的国际旅行社,用轻、重机关枪和“7.62”冲锋枪,对长春车站的“红二”派进行火力支持。在炮火和轻、重武器的猛烈攻击下,站前广场南侧的“站前饭店”五层大楼全部坍塌,附近的部分公共设施和许多民房被炮火摧毁,造成大批参战人员和居民的严重伤亡。这是长春市的“红二”派和“公社”派动用枪炮进行武斗以来,发生的最惨烈的一场武斗。
9月20日:
长春铁路分局的“红二”派和“公社”派,再次为争夺长铁分局大楼发生武斗,至使长铁货物处被击中起火,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
连日以来,长春市区内炮火连天,枪声不绝,弹片横飞,流弹如织。为防流弹,学校附近的居民,都用牛皮纸或报纸在窗玻璃上贴上米字花,有的人家还用浸透的棉被,将窗户遮挡住。
处处烽火,处处硝烟,长春在打,吉林在打,全国都在打。父辈们历经三年内战,打垮了蒋匪帮。我们有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指引,相信曙光在前,“黑蛇”降伏当指日可待。
9月26日: 市委党校的后勤科长老方来我校借车,要去外县拉地瓜和土豆,给单位冬储菜。
我说:“老方,兵慌马乱的,小心点儿。”
老方说:“没事儿,拉秋菜,又不是枪支弹药,怕什么?”
我把老姜师傅开的车借给了他。
想不到竟真的出了事。回来时,车刚进城,不知道从哪里扫过来一梭子机枪子弹,把汽车驾驶楼打出5、6个洞。和方科长并排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党校通讯员小周,被一颗子弹打中头部,当场身亡。汽车方向盘被子弹击中,掉了一大块碴,姜师傅的右手食指被子弹咬掉一块皮。坐在中间的方科长竟毫发无损。
小周29岁,系家里的独子,老父早亡,老母听到噩耗,立刻昏倒,醒来后,人疯了。年轻的妻子离家出走,没了踪影。3岁的儿子去了孤儿院。一颗小小的机关枪子弹,击碎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小周的遗体安葬在党校大院里东南角的院墙下。老方让人给小周用水泥修了一座坟墓。小周安葬的当天,老方独自坐在小周的坟墓前,默默流泪,一直坐了一宿。
“真是作孽呀,哎——作孽!”党校打更的老孙头,每次路过小周的坟墓时,都摇头叹息。
9月25日: 今天,阿勇回校传达“二总部”的指示,让我“兵团”派出100人占领南关浴池。
南关浴池地处伊通河上的南关大桥西桥头,是从长春东部进入市内的必经之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坦克学校“社派”的坦克要想进入市区,南关大桥是唯一的通道。如果在那里建立一个桥头堡,就可以钳制进出长春东大门的咽喉要道。从而切断“长春公社”东部和中部互相支援的重要通道。
“兵团”长委会经过认真研究,决定从“六四”和“六五”支队各选出50人,组成守桥分队,进驻南关浴池。守桥分队由刘兵和“六五”支队的大姚共同负责。
“兵团”长委会同时决定,守桥分队只管防守,不予出击。要想尽一切措施和办法,加强防御。第一步,首先从学校大库里调出200条麻袋,装上沙土,把南关浴池从一楼到三楼的窗户全部封死,只留枪眼和瞭望孔,再在大门口修筑一个大的掩体,与一、二、三楼形成一个立体交叉火力网。第二步,让阿勇从“二总部”调来一批“TNT”炸药和两门反坦克炮,用以对付可能来犯的坦克。
刘兵和大姚当天就带领守桥分队进驻了南关浴池。南关浴池早已停业。由于职工人数不多,且多数年龄偏大,内部没有派性组织,大部分职工都回家避难去了。
傍晚,“二总部”派车送来两门反坦克炮和几箱“TNT”炸药。刘兵领着人在南关大桥头埋了三管“TNT”炸药,启动器按下的瞬间,轰然一声巨响,把50米以内的居民住宅门窗玻璃和南关浴池的所有玻璃全都震碎。附近的居民也不知道那里来的这队人马,敢怒而不敢言,自认倒霉完事。
9月27日:
守桥分队刚进驻南关浴池两天就出了事。
今天早晨六点多钟,坦校“社派”的一辆坦克,顺着吉林大路向南关大桥方向开过来。守桥分队发现以后,立刻全体人员一级戒备。刺刀出壳,枪炮上堂,埋在大桥头的“TNT”炸药连线也接上了启动器。
那辆坦克驶到南关大桥东头的引桥时,停了下来。驾驶员从坦克里伸出脑袋,探头探脑的张望了一会儿,缩回了头,稍倾,坦克向右转头,顺着伊通河东岸的临河街,向北开去了。
警报解除。“六四”支队的张克,把手里的“美30”步枪往门口的沙包上一放,一屁股坐上去,手不知不觉的扣上了扳机,“呯”的一声,枪走了火,50米开外的十字路口上,一群孩子正围坐在一座交警指挥台上看热闹,枪声一响,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应声倒下。
平常,张克经常向人炫耀,他的“美30”“真上线”,想不到这次走火打死了人家的孩子。刘兵气得当时就把他的“美30”给缴了。
10月3日: 上午10点左右,我正在“兵团”办公室和老卞说话,后黄楼“六三”支队宿舍那边突然传来几声枪声。
“有情况。”我急忙赶回后黄楼。刚走到楼门口,就见几个半大小子从楼里走出来,吵吵嚷嚷的说,他们家的鸽子被谁用枪给打了。我上了楼,推开寝室的门,就见老陶一个人正站在窗户前,向楼下偷偷的张望,还不停的嘻嘻笑。
我问老陶:“刚才谁打的枪?”
老陶说:“我打的。‘六四’那帮小子真笨,打了好几枪,连一根鸽子毛都没打着,我的‘美30’一枪就打掉一只。”
原来,我们宿舍楼的后边,有一栋居民楼,楼上有人养了一群鸽子。我们“六三”支队的寝室在三楼,“六四”支队的寝室在二楼。刚才,老陶正在寝室里擦他的“美30”步枪,(‘兵团'共有两支‘美30’步枪,一只发给了‘六四’支队的张克,另一只发给了老陶)。二楼“六四”支队有人用枪打居民楼上的鸽子,放了二、三枪,一只鸽子也没有打着。老陶在走廊的窗户里看见了,顺过“美30”,只一枪就把一只鸽子打了下来。老陶拎着“美30”刚回到寝室,就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伙人一边向楼上跑来,一边嚷嚷着,说谁打了他们的鸽子。老陶赶紧把他的“美30”步枪往床上的被子里一塞,三、两把脱掉上衣,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老陶刚进被窝,五、六个半大小子就推门闯进来,问刚才谁打的枪。老陶装作被人吵醒的样子,从床上坐起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我正睡觉呢,这屋没人打枪。”把那几个小子给糊弄走了。
“美30”——“真上线”。一只在南关大桥走火,打死了一个八岁的男孩;另一只一枪打掉了居民的鸽子。这那里是“真上线”?这是“真上火”。
10月7日: 今天早晨,天刚放亮,刘兵和守桥分队的几个人押回学校一个人来,说是“长春公社”的奸细。刘兵向我和老卞介绍了事情的经过:昨天后半夜一时左右,张克和小毛子两个人正在换岗,突然从大桥头那边传来几声“咔、咔”的响声,夜深人静,那响声显得非常刺耳。两人循声望去,发现响声是从桥头边的一棵柳树上传来的。随着“咔、咔”的响声还隐隐约约看见一串串的火花。奇怪,大半夜的谁爬到树上去作什么妖?两个人端着枪,悄悄走过去,离那棵树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借着微微的天光,发现一个人正骑在一根大树叉上,“咔、咔”的不停的敲打着两块碗碴片。
“这小子肯定是‘长春公社’的奸细,在给同伙发信号呢。”小毛子凑近张克的耳朵悄声说:“别让他跑了。”两个人同时举起枪,指住树上那个人,历声喝道:“不许动!”那个人跳下树就要跑,小毛子眼尖手快,上去一枪托,砸在那个人的膝盖上,那个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张克和小毛子把那个人押进浴池,关了半宿,今天一大早,刘兵就领着几个人用汽车把那个人送回学校。
我和老卞听了刘兵的介绍后,来到小会议室,准备审问一下那个“奸细。进屋以后,我见那个人大约30左右岁,长得细瘦高挑,长瓜脸,略黑,一双眼睛苶呆呆的,满脸一付不屑的神情,瞅着有点不大正常。
老卞问他:“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半夜三更的你爬到大树上去给谁发信号呢?”那个人好像没有听懂老卞的话,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老卞看了一会儿,嘴里突然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我是牤牛哨。”
“什么‘牤牛哨’,你说什么呢?”老卞问他。
他看都不看老卞,眼睛望着天花板,又重复了一句:“我是牤牛哨。”
我对老卞和刘兵说:“这个人精神好像有点问题。”
刘兵说:“他是装疯卖傻,企图蒙混过关。”
旁边,“六三”支队的孙刚说:“削他,看他还装不装。”
这时候,夏雨走了进来,说她骑自行车赶回来,给自己和小候他们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夏雨还说小候要管我借几本书。我就和夏雨一起去我的寝室给小候拿书。
路上,我问夏雨:“小候这几天怎么样?”
夏雨说:“挺好的,头不再疼了。”
我说:“得谢谢你呀。”
夏雨说:“托毛主席的福。”
“你什么时候回医院,我请你吃早饭吧。”我说。
夏雨说:“多谢,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医院给他们打早饭呢。”
我说:“现在路上枪呀炮呀的很乱,你来回小心一点。”
夏雨说:“没事,有毛主席保佑呢。”
我给小候找了几本书,又给他们拿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夏雨拿上,高高兴兴的走了。
送走夏雨,我刚想再回小会议室看看,在走廊里碰见军宣队的李连长。我突然想起,昨天老卞问我,库里还有多少烟,我说还有十几箱呢。老卞说,军宣队好几个人会吸烟,尤其李连长,一天最少抽两盒,和我商量挑好的给军宣队搬去一箱。这会儿,正好碰见李连长。我把烟送到军宣队办公室,刚出来,碰见夏雨又回来找我,说她的自行车没气骑不了了。我说正好,我开“嘎斯——69”送你回医院,顺便看看小候他们。走之前,我先去了一趟小会议室,想告诉老卞一声,我要去“208”医院。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爹一声妈一声的叫唤。进去一看,老卞不在,刘兵、大张、孙刚等人,正用三角皮带抽打那个“长春公社”的“奸细”。我急着送夏雨,只对刘兵说了一句:“大张和孙刚下手太狠,你千万掌握一点。”刘兵说:“没事,这小子挺钢条,我看他一会儿招不招?”我让刘兵替我告诉老卞一声,我去“208”医院了。我送夏雨到医院后,小候不让我走,非让我陪他喝一点。我在医院一直呆到傍晚才回学校。刚进寝室,老卞就来找我,说:“坏事了,大张、孙刚他们把人给打死了。”
“这俩个混蛋!”我气得骂了一句,说:“刘兵干啥去了,我嘱咐过他呀。”
老卞说:“你刚走不久,刘兵就回南关浴池了。把审问的事交给了大张。我也有点事儿,处理了一下,等回会议室时,人已经死了。”老卞还说:“这两个小子真是太狠辣!那个人被打死时,牙关紧咬,双眼圆睁。’大张说:‘这小子肯定是装死。’孙刚说:‘他肯定会气功。’大张说:‘打一枪试试。’孙刚说:‘打两枪。’”
事后, 老卞听人告诉他:当时,大张用小口径步枪,顶着那个人的右腿肚子打了一枪,子弹在腿肚子上穿了一个洞,一滴血没出。孙刚说:“这小子‘气功’挺硬呀,我再给他放放气。”说着,又用小口径步枪照着那个人的左腿肚子打了一枪,左腿肚子上也穿了一个洞,还是不见一滴血。
这时候老卞走进来,立刻制止住他俩。同时派人找来校医。校医来后检查了一下,说,人早死了。
老卞问我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让老卞找人给那个人照了几张照片,找一张大白床单一裹,趁天黑,用汽车拉到南岭体育场附近,找一处僻静地方埋了。
听老卞说,那个人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我是牤牛哨。”
这句话,怎么听,都好象是出自农村的话,可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补注:一个月以后的某一天,一对老夫妻来到学校,找他们失踪了的老儿子。在看了几张那个人的照片以后,老两口异口同声,说照片上的人就是他们的老儿子。老两口号啕大哭,边哭边诉说,他们的老儿子,原来是某个学府的高才生,由于文化大革命两派武斗,他在大学同班的女朋友被打死了,他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分裂了。被接回家以后,三天两头往外跑,一个月以前,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就失踪了。老两口冒着枪林弹雨,四处打听,后来,从一个家住南关大桥附近的远房亲戚那里听说,我们学校的人曾经在南关大桥的一棵大树上,抓走过一个人,好象是他们的老儿子。于是老两口子就找到学校里来。
那个曾使我百思莫解的“牤牛哨”,也终于揭开谜底。原来老两口子家住四平地区,“牤牛哨 ”公社;“牤牛哨”大队;“牤牛哨”村。他们的老儿子,至始至终都在自报家门。可惜当时没人听得懂,反而误认为他们的老儿子是在戏弄人。
“兵团”常委会经过研究,给老两口子拿了600元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两年的工资)。买了一口棺材,把他们的老儿子送回了老家。
10月17日——20日: 10月1日那天,我校的范卫从长影担任片库主任的老同学那里,借来两部二战时期的影片。从那一天开始,我校的大礼堂每隔三、两天,就放一场电影。都是一些比较经典的影片。如:列宁在1918、攻克柏林、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铁道游击队、地道战...等。放映时,附近的居民都蜂涌而至,前来观看。“六四”支队的大张等人看上了瘾,有时候把小放映机拿回寝室,用墙壁当银幕,躺在床上,一宿一宿的看。后来,大张也通过范卫认识了长影的片库主任,经常开着车去长影借影片。17日早晨,大张又带着人开车去了长影,当时,大张和范卫认识的片库主任不在,库管员说自己做不了主,大张就要自己进库里去取,库管员不答应,大张就领着人往片库里闯,双方发生了冲突,大张这边人多势众,库管员急了眼,从腰里拔出一只小“八音子”手枪,往大张的胸前捅了一下,让大张靠边站,想不到枪走了火,大张手捂着胸口,身体晃了两下,嘴里说:“我中弹...”一句话没等说完,人就倒了下去,没等送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
我校“兵团”四个支队,1000多人,经历多次武斗,没死一个人,想不到为了借电影片大张送了命。长影“红二”的负责人,亲自带人来我校吊唁并赔礼道歉。还特意从长影组织一只小型管弦乐队,在我校大礼堂为大张设了灵堂,连续奏了三天哀乐。
大张的父母和妹妹被接到学校,老卞亲自专门接待,安排食宿。一口大红棺木,上面盖着“兵团”的大旗,在操场上停了三天。大张死的轻如鸿毛,但也破格以享,极尽哀荣。第四天早晨,“兵团”派车将大张的棺木和他的父母等人,一道送回了家。
大张虽然平常是个爱惹事的主,但是他也不该就这样失去宝贵的生命。何况他只有19岁。任何一条生命的逝去,都足以令人痛惜。
10月25日: 最近几天,坦克学校“社派”的坦克,频频出动,对农大和长师进行骚扰。种种迹象表明,“长春公社”似乎在准备什么行动。
昨天晚上,接到“二总部”作战部通知,今天上午9时,要在长师召开一次联防区作战会议,研究加强联防和对付坦校“社派”坦克的对策。
8点30分,我带着王亮和周兵开着“嘎斯——69”吉普车去长师参加联防会议。我们的车刚开过烟厂,我就发现前方不远的一个路口上,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正蹲在地上,向我们不住的招手呼救。我把车开过去,停在她跟前,跳下车问她:“大姐你怎么了?”
“大兄弟,我被枪给打了。”她一手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一手指着肚子对我说。她咬着下唇,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王亮和周兵也跳下车围过来。我顾不了许多,蹲下身,掀开她的衣襟,看了一下,见她肚脐右侧一寸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枪眼,枪眼处的皮肉被子弹烫焦了,伤口没有出血,看情形打中她肚子的应当是一颗流弹,子弹进去的不深。我问她:“大姐,你家在哪儿住,这是要去哪儿呀?”她说:“我家住九台,带着孩子回娘家。”我刚想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串什么门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她:“大姐,你娘家在哪儿住?”她说:“在八道街,我来回走了两趟没找到,还叫枪给打了。”我问:“大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说:“就觉得肚子疼。”我一听,立刻对王亮和周兵说:“你俩马上开车把这位大姐送‘208’医院去。”王亮说:“那你怎么办?”我说:“这儿离长师不远,我走着去。”周兵说:“不然先把你送去。”我说:“救人要紧,把大姐送到后,你俩再开车回来接我。”
看着那位大姐和孩子被车拉走,我心里说:“大姐,乱事之秋,少出来串点门吧。”
10月30日: 今天,对于我是一个比“8.8”事件还要悲惨的日子。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雪。早晨起来一看,满世界都变成了白色,白的刺眼,白的惊心。好奇怪的天气,每年的初雪,大约都在立冬前后的一、两天,也就是十一月初的七、八日左右。今年这雪怎么来的这样早,这样突兀?往年看见初雪,会惊喜,会兴奋,而今年看见初雪心情确略显烦躁、忐忑,这是怎么了?是因为降雪带来气温下降的原因吗?
八点正,“兵团”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来,我的心头竟然一抖。腰里别着“五.四”式手枪,办公室后墙上挂着“7.62”半自动步枪,我怎么竟会被一个电话吓着了?抓耳机时,我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谁在说话!?这是谁在造谣!?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不!我不相信!!!我把电话耳机重重的砸回话座。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可是那个声音,那个显得遥远又遥远,飘渺又飘渺的声音,仍然击打着我的耳鼓:夏雨出事了!今天早晨,夏雨见天气突然转冷,特意起个早,想回学校给小候他们取几件厚衣服。她骑着自行车刚刚出了“208”医院的大门,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颗流弹,击中她的太阳穴,她悄无声息的倒在了大门口的雪地上。门卫以为她雪滑摔倒了,后来发现不对劲,跑出去一看,见夏雨的右太阳穴处,汩汩的冒着鲜血...
我和老卞等人驱车赶到“208”医院时,夏雨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她静静的躺在那里,面色红润、俊俏,栩栩如生,仿佛倦了、累了,正沉沉而睡。夏雨,一个美丽、善良,热爱生活,朝气蓬勃的姑娘,就这样去了。她的爱,她的情,她的理想,她的憧憬,都被一颗小小的弹丸夺走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谁打的那一枪?为什么打那一枪?互相陌生、素不相识的人们,为何互相残杀?人们之间哪里来的这等莫名其妙的仇恨?人的生命为何一钱不值?
对于夏雨的死,我无比痛苦。我蹲在太平间门外的丁香树丛下,任热泪横流。我怎么也难以接受夏雨的离去;我怎么也不敢更不愿意相信,一个美丽鲜活的生命就会这样逝去。望着遍地的白雪,我轻声呼唤着夏雨的名字,老天这场突兀而至的白雪,就是为你而下的啊!谁说苍天无情?老天用一场洁白的雪,接走了夏雨纯洁的灵魂。
小候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他双眼通红,目光呆滞,眼泪已经流干,沙哑的喉咙里发出野狼般绝望的干嚎,不停的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脑袋,用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看来医院小候是很难住下去了。我们决定送他回家去疗养。
当天下午,我开着“嘎斯——69”把小候送回家。小候的老娘看着小候呆呆傻傻的样子,抓着他的手嚎啕痛哭,嘴里诉说着:“我就这一个老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呀!一个好端端的对象,咋说没就没了呢?这都是命呀!...”看着白发苍苍、悲痛万分的老妈妈,我扑通一声跪在小候母亲的面前,说:“你老放心吧,不管小候有没有万一,从今以后,小候就是我的亲弟弟,你就是我的亲妈。我和小候一起为你养老送终。”
当天傍晚我回到学校,从枪库里搬出满满一箱“7.62”半自动步枪子弹,又拿了200发“五四”式手枪子弹,开车来到电校的靶场,我用“7.62”半自动步枪,上打天,用“五.四”式手枪,下打地,一口气打光了带来的所有子弹。我用这枪声为夏雨、为大张、为党校的小周、为在武斗中所有逝去的生命致哀!离开电校靶场时,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绝不再打一枪一弹,我怕再有哪位带着孩子的大姐,误中了我的流弹,我更怕再有第二个夏雨在我的枪弹下陨命。
那一夜,我辗转无眠,心头充满悲伤。我知道,真正的悲伤是不能以天来计算的,它会浸透在记忆和生命的每时每刻里,从今以后,夏雨和小候将成为我心头永远的痛.
11月1日: 今天早晨,广播里传来昨天晚上首播的重要消息,(我因故没有听到)。“红革会、二总部”和“长春公社”两派组织赴京代表共同作出《关于彻底上交武器装备和军用物资的规定》,如遇阻或反抗,由省军区和驻长部队强行收缴。好!太好了!但可惜太晚了!如果再早上一个星期,或者,如果再早上哪怕三天、两天,夏雨就不会...哎——可惜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举双手赞成这个《规定》。
我向老卞建议,立刻召开“兵团”常委会,并请驻校军宣队参加会议。我当即列出分发武器和现存武器装备明细表,并通令各支队,立即造册上交全部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质。
当天下午,南关大桥守桥分队奉命撤回学校,四个支队纷纷交出手里的武器装备。
12月2日:
我校已经上交的武器装备,被有关负责收缴部门派车全部拉走。
尽管如此,我心头的阴影仍在,并没有感到些许轻松。武器装备上交了,今后,也许再无走火、误伤之虞,可是,近两年来,那一场场你死我活的武斗算什么?那些在武斗的战火中死去的人又算什么?谁来回答这个问题?谁能来解开那些死者的亲人们心头的纠结?谁又能来抚平那些失去妻子的丈夫;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那些失去儿女的父母;那些失去父母的儿女,以及千千万万个失去亲人的家庭的创伤!?
12月15日:
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发布指示:学生、教职工一侓不要外出串连;大中学校一侓不放寒假;复课闹革命。
也该复课了。
也该消停了。
身心具疲。
下一步该双方握手言和了。
仗全都白打了。
一场天大的误会。
一场丑陋的闹剧。
可是死去的那些人呢?
他们还能够复活吗?!
一九六八年 1月21日:
长春市两派组织在北京达成《吉林省长春市两大派四个革命群众组织关于实现革命大联和的协议》
中共中央批示,同意并支持这个协议。这个协议为吉林省、长春市建立革命委员会创造了条件。
3月6日:
吉林省革命委员会宣布正式成立。
地方革命干部二人、革命群众代表1—2人任副主任。
下设:办事组、政工组、生产指挥组、政法组。
长春市革命委员会同时成立。
长春市30万军民在地质宫广场举行庆祝大会。
部分外国友人和记者穿着大喇叭筒裤,与会采访、摄录、拍照。
是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红日高照长白山》的社论。
血红的太阳,染红了长白山麓。
从2011年3月11日至2011年5月29日,历时两个月零16天,整理并发布了《‘红卫兵’日记》,(初稿)。共计四十六章,约95,000余字。
在此过程中,得到新闻化网的领导和部分工作人员的大力帮助和支持,得到好友:
“达约”
“立夫”老师
“星轨”
“归来的四哥”
“铁子”
“LiMGLU”
“王志华”
“KELENA”
以及老同学、老战友和众多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的关注与支持,在此,一并表示衷心、至诚的感谢。
也在此向我的夫人,李福香女士致以谢意。是她逐篇逐字的给予校对,并对部分章节提出十分宝贵的意见和见解。
还原历史、再现历史,真实的展现出那个动荡年代的“特殊”场景,让人们,尤其是后来者对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有一个正确的了解和一个正确的认识,从中吸取应有的和足够的教训,使我们的共和国和我们的民族永远沿着一条健康的轨道前行;使我们的后代子孙永远不再遭受那样的“灾难”;同时,也尽到我——一个老“红卫兵”,一个那个时代、那场运动的目击者的历史责任。这就是我书写、整理、发布《‘红卫兵’日记》的出发点和全部动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一历史事件,虽然经过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沉淀,历史浓重的烟云已经在一代人的心头逐渐散去,但是,由于传统政治忌讳的思维惯性;由于传统体制的痼疾;由于历史的和现实的以及其他的种种原因,关于“文革”的话题,至今还或多或少的被“紧锢”着。
“文革”进行了十年,它之所以发生的历史的和现实的原因何在?它的经验何在?它的教训何在?这十年对共和国以及对中华民族的影响何在?对一代人和今后几代人的心理影响和改变何在?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巨大的、影响广泛而深远、重大的历史课题。这一课题早已经摆在我们的面前,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只有勇敢的面对;坦诚的面对;无私的面对;才是对我们的共和国,对我们的民族,对我们的子孙后代,对我们的历史切实负责的正确态度。
几十年来,那些在“文革”中蒙冤的逝者;那些在武斗中丧生的人;那些为此而失去的无辜的生命;已经成为他(她)们的父母和亲友们心头永远的恶梦和伤痛。那也是我们民族灵魂深处一道永远不可抚平的伤疤。
历史的长河翻卷着奔腾向前,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文革”中千千万万个死者以及他们的亲人,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仍无处告白和申诉,他(她)们的灵魂,仍将在黑暗中沉寂一个很长的时期。但是,我始终认为,那一代人都是无辜的,(尽管他们有些人曾经盲目和狂热)。我坚信历史早晚会给予他(她)们一个公平、公正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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