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诗的观念 洛 夫 只有100年历史的新诗,如果与2000年前就已成熟的唐诗相比,只是一个小孩,不过我们不能这样比,因为新诗与古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古诗(或称古典诗)有一个固定的格律,如五言七言,律诗,绝句,乐府,它的文体是一种韵文,以抒情为特色,诗的题材有限。而新诗的文体是散文,早期叫做“白话诗”,它打破了古诗的格律,不必押韵,知性与感性并重。到了今天的“现代诗”,特别强调知性,以取代抒情性,诗的题材多元化,似乎没有甚么不可以入诗,而诗的语言更接近生活。譬如古人写情,大多限于友情亲情,涉及男女私情的诗很少,写得好的也只有李商隐、杜牧、李易安等,但都写得非常含蓄。现代人写情很直接,较少余味,他们写性,写下半身,题材完全开放,漫无限制。古诗与新诗另一项最大的不同是传播方式。古代没有印刷术,没有邮政,杜甫在成都如要寄一首诗给洛阳的朋友看,那得花一年时间,而且传播网很窄。而今天,不但邮电迅速方便,而且通过电脑互联网站,一按键,全世界立马可以读到你的诗。
所以说,新诗的兴起,不论是由文言变为语体,由韵文变为散文,由格律诗变为无韵体的自由诗,都是一次翻天覆地的革命。这是胡适的革命,是一次语言的彻底解放。表面看来他是成功了,但时至今日,新诗的问题越来越多,这与胡适当年某些改革主张不无关系。譬如他说:“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可我们知道,诗和文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是不能等同的,胡适改革了语言,不幸也同时革掉了诗。胡适主张诗要写得明白易懂,譬如他的《一笑》:
十几年前
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
我当时不懂得什么
只觉得他笑得很好
那个人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只是他那一笑还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
这种直接表达就像说话一样的文字,我们懂是懂了,却不是诗,因为它毫无诗味,没有艺术的感染力,同时语言也缺乏新鲜感,没有创意,全篇都是陈腔烂调。
那么,什么才是诗呢?我们不妨先来分析一下一首诗的构成。一首诗可以分为内外两部分:
诗情(情趣):因受到外在的刺激而生出一种纯粹的心灵感应。譬如当你看到自然美景时,你会有心旷神怡、物我两忘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审美经验”,也就是你内心充满了诗的情趣。这种情感十分纯粹,不受知性的干扰,不生利害关系。
诗意:文章有文意,但文意并不等于诗意。诗中强调一种“言外之意”,好的诗都会提供一个丰富的想像空间。一首诗说的决不只文字表面的那层意思,好诗可能有很多层涵意。表达文意,得靠一种逻辑的语言,而表达诗意,则靠一种非逻辑的意象语言,所以诗有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宋代诗评家严羽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诗象:由文字语言构成的图象。诗的语言形式有两项不可缺少的因素,一是诉诸听觉的节奏,但不是指押韵;另外一项就是诉诸视觉的意象。意象有三个特性:①具体(形象化);②鲜活(有生命感);③准确。通常诗的意象都是一种比喻,而比喻有明喻、暗喻两种。明喻是以物比物,或以物拟人,二者中有一个“像”、“如”、“似”的关系连接词,譬如苏东坡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某某小姐美貌如花”。比喻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相比之物必须形似;二是相比之物性质相近。而暗喻则省略了“像”、“如”、“似”这一类关系连接词,含意比较深刻,如“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谈到这里,我必须提醒各位,这里有一个重要的观念我们得搞清楚:诗的内外两个世界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诗的语言形式不是一种载体,不是一种媒介,而是事物的本身,我们的经验的本身。内容与形式不是两样东西,不是酒与酒瓶的关系,而是盐与咸的关系,水与浪的关系。由此也可看出诗的语言和散文语言之不同。散文语言和内容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机械关系,所以散文的内容可以由不同的语言来表达(如译成外国语言)而不失去它的原意;而诗则不然,诗的语言其实就是它的思想情感,是它内容的全部。这两者的关系是有机性的,血肉一体的。所以我不认为诗可以翻译。有人问佛洛斯特:诗是什么?他回答说:诗就是在翻译中被漏掉的东西。(换言之,诗是翻不出来的。)
另一个诗的观念是:诗讲究含蓄,重视它的内在生命。诗的涵意,或者是诗的意境,都隐藏在语言的背后。诗表现的是一种超现实的美,诗特别重视“想像空间”,追求“言外之意”,所以诗是一种沉默的语言,它不喜欢那种直接的、太露、太过喧嚣的浪漫主义的表达。时下有许多诗人认为写诗必须要有“激情”,但太过激情就会变得滥情,诗中最忌讳的东西就是滥情(Sentimeutal)。滥情主义的两面,是英雄主义与感伤色彩,它的语言特性:一是直白,二是激情,三是主观,在诗中大声喊叫:我是,我爱,我愤怒,我绝望……。郭沫若、徐志摩等早期的诗就是这种调子。但是我们读汉语诗歌最高成就的唐诗,就很少感到这种激情,它使千百年后的我们感动的是一种审美的精神,一种艺术的感染力。譬如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烛成灰泪始干”,我们感受到的不是激情,而是一种意象美,一种美妙的意境。这两句诗,妙就妙在其中的激情的意象,表达出一种具有永恒性的深情。
下面我要与各位探讨一下诗歌与人生、诗歌与现实的关系。
我们经常听到一种流行的说法:诗来自生活,诗就是生活。这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不是绝对的。我们也许可以说:生活是诗的素材,必须经过诗人的提炼、升华,而最终达到对生命的感悟、对生命的觉醒的效果。我们日常的生活是平庸的、琐碎的,而诗中的生活是美好的,化腐朽为神奇的;我们的现实人生是虚伪的、卑微的,而诗中的人生却是真实的、超凡的。诗歌是根据现实世界而营造的另一个超现实的意象世界,诗歌是现实人生的投射,也是现实人生的超越,所以诗与人生、诗与现实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靠得太近就过于直接,缺乏一种距离美,靠得太远又会显得空洞。诗可以空灵,而不可以空洞,空洞是对现实人生的背离,空灵则是对现实人生的超越。
诗不在临摹现实,诗不是现实生活的复制,诗里面的现实是经过艺术手法调整过的现实。譬如李白这首《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现实的描写)/千里江陵一日还(超现实的想像)/两岸猿声啼不住(现实的描写)/轻舟已过万重山(超现实的想像)。李白这首诗不但表现出外在语言的轻快节奏,同时也表达出内在情感的喜悦,这就是所谓的“情景交融”,意象与节奏的最佳配合。
年轻时我读这首诗,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明明知道诗里面的情景违反了事物的常理,有一种超出我们实际经验的悖逆性,可就是喜欢这些不合逻辑的意象。中国古典诗歌美学中称之为“无理而妙”,这跟西方超现实主义美学的观点很接近,这两种美学都在表现一个非理性的意象世界而最终创造出一种新的美,达致一种新的和谐效果。
小时候母亲教我念唐诗,念到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她说“这诗真好!”我就问母亲好在哪里?她回答说:“钓雪好!”当时我似懂非懂,现在才知道母亲是以“诗眼”去读,如以散文的眼睛去读“独钓寒江雪”,根本就不通。诗是情感结构,散文是思想结构、逻辑结构,如把“钓雪”改为“钓鱼”,通是通了,但不是诗了。
李白与柳宗元这两种非理性的意象系统,决不是修辞学所谓的“夸张”手法,而是出自“灵视”(inner uision),一种内在的看见。诗人用它来观照宇宙万物的灵视,以佛洛伊德的话来说,这主是来自我们潜意识的心灵感应。这种感应是直觉的,人人都有,只有大多数人都浪费了。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诗人却能运用这只妙手,把潜意识中那些丰富而又杂乱无章的东西,经过意识的整理,然后再以一种鲜活生动的意象语言呈现出来,这就是诗。
目前,不论在中国大陆或台湾,都出现了一些非诗、反诗的现象。台湾的本土派是一种具有政治倾向、意识形态很强的诗派,不讲究诗的艺术性。而大陆的民间派,则重视诗的现实性,反对象征,拒绝隐喻,否认传统诗歌的抒情性,强调一种直接表达的叙事性。现在所谓的叙事诗已泛滥成灾,把诗写成散文、完全不讲究语言的张力。我们应知道,叙事性决不是诗的本质,只是一种语言策略,一种诗的表现方式。
我认为,好的叙事诗有三个特性:一是表现手法要求冷静、客观、准确;二是借用戏剧手法;三是背后有深刻的涵意。最近我写了一首题目叫《苍蝇》的叙事诗,我以为它能符合以上三个特性。 苍 蝇 一只苍蝇/绕室乱飞/偶尔停在壁钟的某个数字上/时间在走/它不走/它是时间以外的东西/最难抓住的东西/我蹑足追去、它又飞了/棲息在一面白的粉墙上/搓搓手,搓搓脚/警戒的复眼、近乎深蓝/睥睨我这虚幻的存在/扬起掌/我悄悄向它逼近/搓搓手,搓搓脚/它肯定渴望一杯下午茶/它的呼吸/深深牵引着宇宙的呼吸/搓搓手,搓……/我冷不防猛力拍了下去/嗡的一声/又从指缝间飞走了//而,墙上我那碎裂沾血的影子/急速滑落
这可以说是一首以叙事手法写的生态诗。作为一个诗人,我是以很冷静的灵视,一种心眼来观察一只苍蝇,而且本能地把这种卑微的小动物当作敌人。苍蝇也是宇宙中的一个生命,虽然偶尔会传染疾病,但它不是有意作恶,它成了人人厌恶,除之而后快的对象。事实上,消灭苍蝇是影响生态平衡的。所以当我扬起手掌要把墙上的那只无辜的苍蝇打死时,结果被击碎的反而是我自己的影子。前面我以叙事手法表现苍蝇的安祥和无辜,同时也表现人的专横与残酷这两种强烈的对比,最后我以极端戏剧手法来警告人类,反思如何处理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的关系。
为了拨乱反正,为了拯救我们这个日趋平淡化、庸俗化,逐渐丧失了创造力的诗坛,今天大陆许多诗人和学者都在呼吁:诗人应有一个新的使命感,就是如何寻回汉语诗歌中的永恒美。
这种汉语诗歌中的美已失落很久了。五四运动以来,全国都在喊“全盘西化”,“推翻传统”,但直到今天,传统真的已被推翻了吗?传统是时间与智慧的累积,中国传统中那些人文精神和素质,抽象的艺术之美,富于自由与超越精神的道家哲学,追求心理健康和社会道德的儒家思想,是永远不可能抹杀的。近十年来,不论是在文章中,或讲演座谈中,我一向都为那失落了的汉语诗歌之美招魂,希望把它原有的纯粹、精致、气势、意境、韵律(非指格律)、象征、隐喻、妙悟、无理而妙、言外之意、沉默的意象、想像空间等等诗歌的要素统统找回来,重建现代中国的汉语诗歌的大唐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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