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征珂 于 2014-2-8 15:45 编辑
施茂盛|诗三首
一首诗
我多么羞涩:在某日黄昏,遇上一首诗。
它颤抖地从我身上掠过,减速,然后降落。
我得以看清它苦闷的脸庞扭曲在一起;
呵,苦闷。有时候它在这些诗行中,
加重了灵感,就像一杯清水掺进水银。
我们开始谈论它。顺便谈论它经过的事物。
在它的源头,我们探望到瞬间的星空,
薄霜般闪烁着人性晶莹的光芒。
我们可以把它的秘密,当作俘获的经验,
就像它自然而然有它存在的虚无之美。
老人们也开始加入我们的队伍。
公园里,割草机裹着暮色,在草坪上突突向前。
一排灌木有意将它引向更深的思虑。
但他们更多是陷在此处。言语间,
似乎为另一个宇宙如何运行烦恼不已。
我理应独自一人走完园林深处的通幽曲径,
希望因此解开它的修辞之累。它碰巧有一个情节,
将词语固有的念想,鼓得像神的斗篷。
只是天色已晚,我再也没有向前跨出一步。
当我返回它醒来的地方,它却仍然不置可否。
博尔赫斯症
1988年,我还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
在校图书馆隔壁的旧书仓库里,我发现一本
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王央乐译)。
第一次读到这位大师的文字,我满脑子的困惑。
那时候,我还难以相信时间是循环的,
空间就像镜子一样是反复的,而镜子像人类可以无限繁殖的。
对于一个20出头的毛头小伙来说,
生活的激情令我感到这个世界是不可复加的。
随后几年,它一直躺在我书堆的最后一层。
那个年代,我也读过不少书,比如庄子,比如尼采。
比如纳粹的庞德,和自我娱乐的爱因斯坦与霍金。
但从未有哪一本书、哪一个人,让我如此困惑。
直至有一天,与一帮故友相聚,我多喝了几杯,
东倒西歪地往回赶路。突然看见,眼前的时间在弯曲;
而宇宙犹如扁平的容器,把我熟悉的
街道、人群、树林、河流、公园一一吞噬。
那时候,我已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多年。
有一份不错的文职工作(我不知道用“不错”这个词
是否妥贴),人至中年,女儿刚考入大学。
仿佛这是我应该心安理得的一个角色。
但我仍时时感到这安逸里的困惑。
确切地说是一种烦恼,一种不合时宜的孤独。
我曾尝试通过读书来寻找到它的源头,
然而,这些,不是味同嚼蜡,就是令我越加失望。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
一棵无花果树下做梦。梦中一位老者交给我一枚金币,
让我去另一座城市,告诉我,我的财富就埋在
这座城市的一棵无花果树下。
我星夜兼程,找到了这座城市、这棵无花果树。
我开始挖我的财富。我的举动很快便引来了无数围观者。
他们以为我不是傻子,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其中一位中年人问:兄弟,你挖什么呢?
我把缘由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说:
我与你一样做过同一个梦,梦见在你出发的
那棵无花果树下,埋着宝藏。但我从未相信过这件事。
所以兄弟,回去吧,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了。
我回到了我出发的那棵无花果树下。我梦见我从
树下挖到了一袋的金币。梦醒后,我突然想起
类似的经历我曾在博尔赫斯的那本短篇小说集中读到过。
是的,就是那篇《两个人做梦的故事》。
所以,当我那天突然看见眼前的时间在弯曲,
宇宙犹如扁平的容器把我所熟悉的一切一一吞噬,
我明白,很多年前博尔赫斯已经写到了我现在的生活。
只是不知是他梦到的,还是从一面镜子中反复观察到的?
他写到我现在所有的困惑、烦恼、不合时宜的孤独,
是无法减轻的。它们循环反复,无限繁殖着。
唯有比之更困惑、更烦恼、更不合时宜地孤独,
我才能获得眷顾,看见世界在虚空中找到落地的重心。
自画
他总觉得自己是股液体,每天从他身体流掉一点。
每每想起,便会有一阵战栗,从他喉咙滚过。
以至于每晚他必须关着灯,独自在书房里思考一个问题。
今天的问题是,他如何将一首快速消逝的诗捕获。
多么的不可思议!他认为必须从菜市场开始,
从每一根新鲜的黄瓜、每一把新鲜的芹菜开始,
他才能接受它的到来。而它现在是
一些无形的粉末,撒在精心准备的晚餐里。
晚餐后,他埋头于厨房,洗碗,抹地。
税务局小职员的妻子则在客厅,一边磕瓜子,一边看韩剧。
窗外,月亮清薄,在树梢渐渐隐去。
有一阵它似乎就在他的身旁,他却无动于衷。
他的苦闷是因为他只是一位未来的读者,
至今尚未坦露过自己的这一身份。
他甚至怀疑他每天骑着单车经过小镇的铁塔时,
已经忽略了它的存在,为了尽早完成一件公文。
现在,他在书房里纠结于是否应该尝试换一个话题。
这时候他才发现,每天他是独自一人加重着烦恼。
他起身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望着夜色里匆匆的人群,
突然惊秫起来:那在一缕烟雾中快速消逝的是自己吗?
(选自《风月大地诗歌论坛》,荐稿编辑:王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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