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灵魂的语言
文/王家新
今天这个讲座题目出自近期我对诗歌写作的一些想法,我就围绕这个话题来谈。
前几天在北大有个活动,纪念西班牙诗人阿尔贝蒂诞辰一百周年,西班牙大使馆和北大西语系请我在会上做个讲话。因此我找出了一本八十年代出版的外国诗选,找到了阿尔贝蒂的一首成名作,叫《陆地上的水手》。这首诗大约有七节吧,我发现它的许多句子已被我用红色圆珠笔画满了横线。当年被我画上横线的诗句是这样的,我念一下:“如果我的声音在大地上消亡/你们就把它带到海面/你们就让它留在岸边/把它带到海平面上/你们把它任命为白色军舰的舰长/啊!我受过赏的歌喉,带着海员的奖章:/一个船锚刻在心形_ky船锚上面是星辰/星辰上面吹拂着风/风儿上面是船帆!”可以想象当年的我,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诗人,为什么会迷恋这样一些诗句,因为它们有一种奇异的美,而且富于想象力,修辞手法也很奇特。例如居然可以把声音任命为白色军舰的舰长,等等。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很迷恋于欧洲的超现实主义,我当时一定在心里这样很佩服地想:诗歌就是这样“超现实”的吧。
但是今天,一、二十年后,当我在生活和写作中都经历了漫长的历程并重读这首诗时,我惊讶了,我发现了当年我压根就没意识到的东西,而它是如此朴素,如此本质,又如此震动人心,它在诗的一开始就出现了:“海洋,海洋。/只有海洋啊!/父亲啊,你为什么把我带到城里来?/你为什么把我/从大海里拖了出来?”就是这样的开头震动了我,它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诗,诗歌在这发出了它最本质、纯粹的音质。比如这个开头:“海洋,海洋。/只有海洋啊!”就极不寻常,极有勇气,为什么说有勇气?因为这里面没有任何刻意的修辞,没有任何比喻,非常直接,就像从动物的肉体内发出的一种哀鸣,但却道出了我们对人类故乡、对生命本源的那种永恒的情感;再看这一句:“父亲啊,……你为什么把我/从大海里拖了出来?”请体会一下这个“拖”,它如此朴素,又如此恰到好处!因为这个“拖”,诗歌获得了它情感的深度和重量。读着这样的诗句,似乎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内心都同时在经历着这一切……
这就是我在重读阿尔贝蒂诗时所引发的一些感受和思索。那么什么是“诗歌”?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用一句诗来形容就是“眼见佳句分外明”,特别迷恋于一些漂亮、优美的句子,尤其是那些很华丽、奇异的句子。但是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艺术历程之后,我对诗歌的认识肯定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今天我在这里想说的是:诗歌终究是很朴素、很“简单”的东西,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复杂。问题是我们自己把这些“简单”的东西人为地弄复杂了。
前不久一位日本的汉学家佐藤普美子到北京来对我作了一个访谈。首先是诗歌的细节问题——我发现她读诗非常敏锐,她注意到我诗歌中的有些细节,说这些细节给她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谈到细节,我想在我当初写诗的时候并不是这样,那时只是一味地“抒情和思考”,直到后来,像我这样的写作者才学会了用细节来讲话,才意识到这是一种极其重要的诗的能力。比如我的《伦敦随笔》,这是根据我在伦敦的生活经验写的一首诗,其中一段是这样的:“隐晦的后花园——/在那里你的头发/和经霜的、飘拂的芦苇一起变白,/在那里你在冬天来后才开始呼吸;/在那里你遥望的眼睛/朝向永不完成。/冥冥中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你知道送牛奶的来了。同时他在门口/放下了一张账单。”
“账单”本来是城市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细节,谁都不会在意,但是你把它放到诗中,它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含义,它就成为了一种艺术的语言。所以说诗歌的细节用得好,比起空洞的抒情和思考,就更能体现出一种诗的洞察力。此外,我们知道诗歌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诗歌的力量归根到底是一种语言本身的力量。而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诗往往是观念型的,它们看似很吓人,实际上读后一点也留不下印象,因为它缺乏语言本身的质感和力量。这就是说,诗歌本身最终是要通过语言来检验的。日本的另一位汉学家时永骏教授,他对我诗歌的分析,我觉得也是非常有眼光的。比如他这样分析我早年的一首诗《预感》,其中有这么一句:“你听到无数声音,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世纪。”他认为“你听到无数声音”这一句《良好,但是“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世纪”就显得比较空洞,减弱了这句诗的纯粹性。我举这个例子,意在说明从事研究也好从事创作也好,一定要有一种很敏锐的语言意识,因为诗是一种语言的存在,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前提。
像我这样的写作者,我们从小就被一种“宏大叙事”所书写,未来啊,历史啊,理想啊等等,都可以叫作宏大的叙事。可以说,多年来我就一直在尽力摆脱这种宏大叙事的书写,但它还是不时地冒了出来,并在我们的写作中留下难堪的痕迹。我记得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于青年诗人在诗中爱用“人类”这个字眼很敏感,他故意这样问:“人类是什么?”其实我们并不是没有这种敏感。还有这样的句子“我伸出亚洲的胳膊。”我说你为什么要伸出“亚洲”的胳膊呢?我想这都是一些“大词”。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点。这的确是“过渡的一代”,是一种话语方式、一种语言、一些词和句法在我们身上的过渡。这牵涉到人们所说的“历史的局限性”。我想历史的局限性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讲,往往是一种话语方式上的规定性,你活在这个时代,你就知道用这个时代的话语方式和语言来表述。所以这是个非常值得我们警惕的问题。当然话又说回来,我并不是否定“大词”本身,关键在于怎样运用。我们在今天完全可以避免空洞地使用这些词汇。比如我的一首长诗《回答》中有这样的句子:“虽然伟大的史诗还没有产生,你却仿佛走过了远远超出一生的历程。”这里的“伟大”这个字眼,就包含着一种反讽,对八十年代以来中国诗人的那种“伟大情结”的一种自我反讽。
另外我还想说,日本读者对于大词不习惯,这也许是因为日本的审美传统一直是很精微、很唯美、很空灵的,日本的俳句就是这样。但是中国的传统似乎就更复杂一点,有一种更大的包容性。比如说在唐代,有王维这样的诗人,也有杜甫这样的诗人。所以当我们面对诗歌时,要具体地、历史地看问题,或者说要把“语言的意识”和“历史的意识”结合起来。比如说这几年来中国的诗歌,有多种写作的路子。有一种诗人写“纯诗”,对此我并不简单地否定,“纯诗”永远是诗歌的一种追求向度,到现在为止,诗的纯粹性也是我写作中的一个重要尺度。但是我想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面是,在中国,我们如何来承担历史赋予我们个人的重量?我们的写作怎样与真实的生活经验发自一种遭遇,而不是陷在某种“美学的空洞”之中?(这是爱尔兰诗人希默斯·希尼用过的一个短语),或者说我们怎样把文学的“超越性”建立在一个更坚实、更值得信赖的基础上?大家可能听过一种说法叫“为艺术而艺术”,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叫“为人生而艺术”。这些美学主张在二十世纪一直困扰着中国的作家和诗人们。但是我想,我可以既是为艺术而艺术,也可以同时是为人生而艺术。当然,这不是在两者之间搞一种平衡,而是在两者之间建立一种足够的张力。我希望自己的写作能体现出这种张力。诗的力量就来自这种深刻的张力。
这些谈论可能过于理论化了,我还是回到一些具体问题上来。记得在八十年代,一位荷兰的汉学家柯雷,他读过中国的一些“先锋诗”,那里面大量的、繁复的意象和比喻使他大为惊讶,他称之为“意象爆炸”,只是在“爆炸”之后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够留下,那只不过是一种泡沫经济。这样为炫耀而形成的密集和繁复导致的往往是诗的虚无。这里面有一些什么样的原因呢?最近一个出版社约我给他们编一本中学生版的当代诗歌读本,我也是很认真的,起码翻了好几百本诗集和杂志。在编选的过程中我就发现,真正“经典”的东西太少了。很多诗歌在当时是有意义的,但今天看来就站不住脚,在语言上就站不住脚。比如一些“女性诗歌”在当时挺引人注目,但现在看来都是一些观念性的东西,它不是诗,它的语言也不是诗的语言,她们在当时并未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我这样说并不排除对自己的反省。所以我觉得在这方面我们应该向一些经典作家学习,比如中国一些古典诗人,他们的确如庞德所说,有一种“接近骨头”的能力,他们用简朴的语言就写出了一种本质的诗意。一些西方经典诗人也是这样,他们诗中的比喻、意象和细节都不是很多,但一旦出现就让人难忘,甚至成为一种持久的诗歌的原型。比如叶芝的诗“我们怎能把舞者和舞蹈分开”?这样的比喻就让人难忘,人们经常在谈论它、引用它。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去研究的。所以我希望听讲的同学不要觉得诗歌是一件很神秘、复杂的事情,它其实是很“简单”的。为什么说它“简单”呢?因为它完全出自我们的内心,出自我们生命的经历,在这个意义上,写诗就是一种“本能的训练”。没有这种准确无误的诗歌本能,你再聪明,技巧再复杂,花样再翻新,都不是诗,都留不下来,都无法进入人心。这就是里尔克当年为什么要向罗丹的雕塑学习,因为他当初的诗也是很浮华、朦胧、飘飘忽忽的,后来他意识到诗歌要有一种质感,要有一种雕塑的效果,诗歌的语言要有一种刻骨的力量。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向罗丹的雕塑学习。
这位日本的汉学家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她问我是否看重诗中身体的感觉和感官性。我记得当年王佐良、袁可嘉在谈论穆旦的诗时都谈了这一点,但是我想他们谈论的都不是写作的内容和题材,更不是什么上半身或下半身,而是诗歌的感性和语言的质地。因为我们知道诗歌不是抽象的,它应该是具体可感的,诗歌的这种具体可感最终要靠语言来体现。富有感性的语言就像某种“物质”一样,可以让人感觉到,甚至“触摸”到。比方我们看油画,我在西方一些艺术馆看过很多,你甚至想伸出手去触摸它们,那些画特别有质感。诗歌也应该有一种语言的质感。当今有一些年轻人写诗特别大胆,在怪异上做文章,在道德上比大胆,但是你必须把它落实到语言上。你的诗必须有语言本身的质地和分量,否则那种大胆是没用的。语言的质感,我想不仅和一个诗人的语言能力有关,更和一个诗人感受力的深度有关。比如说里尔克的诗《豹》,写豹的目光“被铁栏缠得如此疲倦”,读了就让人难忘,它不仅有一种语言的质感,它还传达出一种感受力的深度。这样的诗句不仅作用于我们的感官,更能进入到我们的内心。我希望我自己的语言也是出自生命而且富有质感的,它是一种能和我们的生活经验(当然也包括了身体的经验)发生某种摩擦的语言,更是一种能够进入内里,对我们的灵魂讲话的语言。比如我有一首诗《带着儿子来到大洋边上》,因为我的孩子在美国读书,他读书的地方在美国西北海岸,而太平洋的对岸就是中国,所以这首诗还是比较沉痛的:“大洋茫茫,隔开了两个世界/还将隔开你与我/孩子,你需要长大/才能望到大洋的对岸/你需要一种更为痛苦的视力/才能望到北京的胡同/望到你的童年的方向。”当“痛苦的视力”这样的句子出现的时候,照亮的不仅仅是父与子这个主题,还有我们在那片土地上所经历的一切。我要谈的还在后面,这首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滚滚波涛仍在到来/人们离去,带着盐的苦味/消失在宇宙的无穷里/仍有人驱车前来/在松林间支起帐篷/仍有孩子伸出手来/等待那些飞来的鸥鸟/海边的岩石,被海风吹出了洞……”那么我这样写,写到最后,目的就是要让诗中最终出现的事物——屹立在大洋边上的那些被海风吹出了洞的岩石——能够被人“看见”。不仅是看见,而且看了就得接受它的注视。因为这样的意象,这样的形体,出自于一种痛苦的历史,所以我相信它会在读者心灵的视野中一再出现。
这就是我现在对诗歌的想法。为什么要写诗?为了好玩,为了炫耀,为了得到几句喝彩?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不如去干别的。我想只有当一个人听到内心良知的召唤,并服从这种召唤时,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所以诗歌的写作最终还是件严肃的事情。你要对你的内心负责,正如你要对语言和诗歌本身负责。有一些人认为王家新不是一个注重技巧的人,那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吧。但是我想人们忘了一点,那就是诗人的形式感、技巧与他们个人在写作中要解决的问题其实是非常不一样的。就我自己来说,当我年轻时,我非常迷恋于形式和技巧,但是更成熟一些后,你所具备的“历史感”,你对生活和艺术的全部体验和阅历,就在决定着你怎样来发展一种属于你自己的个人才能。我想诗歌最终是一种精神的劳作,这就决定了它虽然需要技巧但却不是工艺,它的技巧也不是可以复制的或加以推广的,因为诗歌的技巧总是出自个体的生命。所以不要被很多东西弄得眼花缭乱,也不要盲目地模仿别人,这就是说你对诗歌的探索要相应于一种更内在的生命的要求,这样你的技术才有可能是“有效”的。那么就我自己来说,在技巧问题上,我的原则是宁可笨拙一点,也要抵制人类的那些所谓的聪明。一个诗人当然要发展出一套独特的技艺,这是判断他作为一个诗人的重要尺度,但是一味地在诗中讨巧,他的风格和技巧就会缺乏一种更内在的支持。所以一个诗人单靠技巧是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的,他还必须在更重要的方面准备好自己。这就是我想说的,最后我愿意引用一位英国诗人的一句话与大家共勉,那就是:
“除非你把理解世界的全部努力包容进去,否则诗歌就会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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