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歌传承
文/雷平阳
我的写作显然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但本质没变,泥土还是泥土,不是在大地;山峦还是山峦,不是高山;水还是水,不叫大水……我觉得我的诗是记忆的产物,记忆的可靠性使其始终弥漫着乡愁与悲悯、敬畏与体温。
从四岁左右开始,我就一直跟着村里的一个盲人,唱《柳荫记》《蟒蛇记》等唱本,到升了高中,进县城寄读才终止。盲人拉着二胡,我在旁边张着嘴,童音老调,满脸通红地大唱。读高中子,同学们都在为英语、数、理、化挑灯夜战,我却依然中了邪似的抄唱本,或收集民歌、俚谣。我天生没什么大志向,很少为自己的前程犯愁。别人都觉得生在农村,是农民的子女,一辈子都得与土地纠缠,这是绝不能忍受的,我尽管也不希望自己一生当农民,却抱着能上大学就上,不能上就回家种地的态度,没有一条道路是惟一的,考不上大学并非世界末日。
我对乡村生活始终充满迷恋。为此,我一直认为,我的诗歌创作无非是年少时那些唱本的延续,特别是唱本的叙事性、韵律和直白而又生动的文风,毋需纠正地为我设定了我自认为不错的创作框架。凡事都可以写得动听些,我所推崇的诗歌,是那些可以唱的,唱出来能让人的身体发生快感的诗歌。以至于在刚刚试探着写诗的那些年,我甚至把自己创作的一大批民歌当成诗歌,它们透明、单纯、直接,有限的修辞,出自本能。后来,我的写作显然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但本质没变,泥土还是泥土,不是大地;山峦还是山峦,不是高山;水还是水,不叫大水……
我知道变化一直在继续,也觉察到时光美学的一再提速,也目睹了圈内血沫乱飞的论战和一场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暴动,但我真的不感兴趣。也许,对一些诗人来说,诗歌的道路是不停地向外,每一眼毛孔上都安着一把锋利的刀,如万锥脱颖;可对我而言,如果是蚕,我更乐意把破了的茧一一补好。我有我的世界,我已经走得够远了,干得够离谱的了,到回去的时候了。云南的一位少数民族诗人对我说过这样一些话:作为汉族诗人,或许是该追求世界性,可作为一个拉祜族或怒族诗人,他的责任是用本民族的语言歌唱,使用了这么多年的汉语,猛一转身,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听众。本民族的人觉得自己洋腔洋调,汉族人又觉得自己土得掉渣儿。
当然,用任何一种语言,或者用任何一种腔调,都不排除成为不朽诗人的可能,但有一点我一直很警惕——我使用的诗歌材料,是否适合我的嘴唇、舌头、喉咙和胸腔,我的声音是否是人的声音。如果一切都处于反面,我宁可闭上嘴巴,在云南的山山水水之间醉酒、游荡、发呆,决不把自己当诗人。我为自己是一个诗人而感到荣耀,不管在什么场合,我从来不隐瞒自己的诗人身份。诗人是干什么的?写诗的。所以,在昆明,好多人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写诗。”我之所以如此,没有反抗什么的意思,纯粹是为了说真话,保持诗人的本质。
最后想说的是,关于诗歌传承,我觉得我的诗是记忆的产物,记忆的可靠性使其始终弥漫着乡愁与悲悯、敬畏与体温。与一棵树相爱,拥有飞鸟的地图,心存时光的邮票,或许这些已远非唱本和民歌的品质,却是一脉相承的想象元素,为我所挚爱。
摘自《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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