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歧路灯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到大地的愤怒,但我们听到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走在爱的路上,但我们在学走,在爱着。手持风展如画的叛旗,怀着乡愁的冲动,我们一次次从灵魂的策源地毅然出走,突入雪中颤抖的边城,来到一个蚕茧般大小的温暖的地方,那儿刚好可以为我们承载一个家园、一注泉水、一首诗歌——因为我们相信,诗思者的劳作应始终是一股逆流,在技术与物的威胁中诗思者不会放弃歌吟——因为我们相信,诗思者至纯的性灵一定会悄然逸出,从而唤醒一个异在的世界——因为我们相信,诗思者的目光或词在破镜中必将抵达理想中的圣城!
野 梵
骨与血:现代汉诗的心灵谱系(十则)
北岛:见证,自甲虫肩背升起的叛旗
当红旗渠的浊水翻滚、太阳城的纸屑纷纷飘坠、黎明那泡沫般的眼睛频频扣响扳机的时候,你的黑色风衣就开始在白洋淀和京都巷陌里警觉地穿行。你抖开夜的胸襟,发现星光老去,梦的国土荒芜,诗歌的家在漂泊,而死亡的船票日夜在人道与牲畜之间传递。你站在摇晃不已的脚手架上,看见灰烬般的人群和旗帜被一棵棵老树打鼾的枯藤缠绕,信仰的炊烟随一阵阵血腥的晚祷飘散,行刑队展开理想的屏风堵住了浴血者歌哭的喉咙。你叼起无声的烟斗,任广场上骤然卷起的红色风暴浇淋你蓝色的眼眶,从而筑起一尊目击或指控这个下流时代不倦游走的塑像。你曾把爱和生活之网融进百花山的呼吸,用情侣的头发缠住丁家滩诱人的黄昏,而那被枪口托起的一轮月亮却宛如你昨日订婚的金戒指悄然滚落山岗,发出噩梦般的回响;你也曾“沿着鸽子的哨音”“去寻找生命的湖”——可卑鄙却是高尚的(这是真理的现场、愤怒的回顾)。终于,你握着笔,“正步走过广场,剃光脑袋”,恶狠狠地背向了太阳。一簇簇象形文字点燃了你冻结的十指,你随手把冷漠掷向天空,从而震落了渎神者心中那最高的星辰——永不沉坠的眼睛。是的,你的诗歌是严酷的,当镀金的天空中传来“那些被判决的声音”;你的诗歌是沉雄的,当死海里的挑战者为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你的诗歌也是温婉的,当你“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你的诗歌更是忧愤的,当生命的寓言“被转卖到另一只肥胖的手中”。然而,命运或枪声为你准备了又一次日出,你必须重新隐匿,穿过广场的热浪,用袖口把含硝的尘埃——母语和祖国一同带走,再次开始真正的巷战和流亡——向着诗、在诗中……很快,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发觉“我们都不过是生活在身穿小丑彩衣的场所中,一切都变了,彻底地变了”(叶芝),同样,“你没有如期归来”,而
“我们终将迷失在大雾中
互相呼唤
在不同的地点
成为无用的路标……”
(引自北岛《白日梦》)
2001.5.18夜
杨炼:爱与死刺戳的流亡之海
一个海边的孩子从礼魂的敦煌与午夜的日潮中醒来,悄然把手伸进玄黄的易卦,开始侧耳谛听另一种繁茂的爱与死亡。历史是时间河床上一盏盏蒙尘的陶片,东方是星空下一座座爱死交战的迷宫,贫困的诗歌每日朝一颗孤傲的心展开一幢幢无字的深渊,而得救的路从来就是向下的,它从每一列由黑蚁组建的语言纵队开始。太初无言,太初有诗,词一招展,就泛滥成一片供灵魂历险的海,词一俯冲,就击穿了对月听禅的真人。你那沉潜灵异的语言合金一次次被古老的精神风暴所劫持或洗礼,因此,不漂泊是不可能的,从北京到瑞士,从离骚到鬼语,从诺日朗到自创自救的易,从半坡到大海停止之处的奥德修记,从灵视的黑暗破解力到祭司般震颤的孤独、圣洁与空灵,你始终以冷岩般镂空的炽烈想象和浇铸汉诗那禅定爆破的核力给沉酣不醒的追梦人以审美的提升或打击。应该说诗歌是历史的童颜和祖国始终不变的地址。天、地、山、泽、水、火、雷、风都是亘古的、神圣的、滚烫的,就像刚出窑的青砖或彩陶还滋滋冒着冷气。对于你,每一物、每个词都是黄皮肤的祖先在祭祀时破空而去的神灵。在生命的同心圆与背叛中,你执掌着语言典仪中那惊世宣谕的鼓槌和上帝初创时放飞的鸟鸣,向东方文化的腹地注入了暴跳而静穆、写意而奇诡的诗性岩泉;你在幽居苦吟中神驰八荒,在浪迹笔耕时策马还家,成年后的游戏依然守护着青春的初衷;你自创的现代性在与传统和西方的对峙与对接中,把汉字的马蹄狠毒地逼进了一个凌虚蹈空的游岩或蔚蓝祭台。对于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母语来说,一切语言暴动与精神颠覆都是可能的、被允许的、必须的,既是召唤,也是重建,而心灵的死亡终会苏醒。在新的眺望出海中,面具已摘下,孤帆正迎风举起,那由复仇的缪斯策反的词语的蝴蝶在玫瑰火焰的中心采蕊、劲舞,正礼献出灵肉缤纷的能量与疯狂!
2001.10.10
王家新:在雪意苍茫中承受或靠近
到底是谁溅起了这一片灵魂中的热土?在这个午夜,我所栖居的小镇终于降雪了,这个节令将在少数心灵的版图上重新写下蝎子、夜莺、楼梯、旅行者或与游动悬崖有关的飞鱼。现在,窗外凛冽的大气正穿过虚妄与徒劳的雪景以失措的脚步驶抵词语犬牙交错的胸前。是谁在发问:我们血络中沉滞的诗思的漂流物将终结在哪里?我们仍站在远日点的那个时辰眺望着海难后明灭的灯火,等待某个神谕让我们再次分享时间的恩泽。诗歌的奇迹往往在撒旦出没的夜晚发生。面对词语的诱惑而产生的诸多精神搏斗已在澄明的文本中定居。在聒噪的文化超市,在被诸神遗忘的街口我们曾目不转睛地找寻着你,你的承受、你的闪耀、你的寒意。在一个尖锐的秋天,我们终于发现了你,那文化幻景与狼烟中的精神流亡又一次在你隐忍的孤筏中逼近。这是一个能在雨雪霏霏的夜晚烛照或穿透我们灵腑的人,我们在他驿动的语巢中消除了广场与旷野的恐惧,找到了故园或离乡之途。他的心灵纪元体的诗歌惊险而平易,极具理智控制下的丰饶与虚静。他的诗有时是新闻报导体似的洗炼语汇,有时是龙争虎咬、翻江倒海的音画长卷,但均把汉语的魅力发挥到极致,富含敏感苍沛的现实表情、丰盈优雅的心灵效果、直拨孤弦的神性拷问。他的感怀与追问在大雾茫茫中为我们东方的文化筑居与送别独自承领了痛楚的倾诉与离愁,使我们始终保持拱北远眺的姿势,向着彼岸忧愤交加的河港鸣笛、靠近……
2000.腊月
周伦佑:火石之忍与刀锋上的红色鹤唳
让我们闪回到因时代的血腥而对峙的鹤唳与石头的静默中来。那时,被幽禁的你在面壁的郁愤与疼痛中找寻着突袭的方向,事实是铜镜中的反叛之鸟除了在想象中鸣啭之外已丧失了任何方向。中年幽暗的森林与天空的转换至此由你开始。从鸟到大鸟的突然飞跃是在集体的魔魇与黎明的宽刃中火浴出来的。一种隐痛的、你至今仍秘而不宣的底层体验充满了非理性的思考与死亡的练习。在自由的穷途中遭遇上帝的穷途,同时穿越语言的穷途来到仅能容身却可放牧大鸟的地点或窗口。是的,你的“自由方块”——汉语在刀枪的起落声中重新开始流亡。“回到丹田的最初位置”,并成为你呼吸的唯一窗口与支撑。真是家国不幸诗家幸,对于你或当代许多幽居中的歌者而言,刷新或翻晒汉语的鼎盛夏季终于如日照临了。那“在射程之内”、“优美的坚持”,“那种扫荡的意义”,“那种羽毛的感觉”、那在“众多物象之外尖锐的存在”,以及“深入老虎而不被老虎吃掉,进入石头而不成为石头”的法力一并启动你的灵魂,使你感到比国家或民族更强大的母语在鸟的抽象中的全部寓义。青春期的白色写作确实太虚浮了,但理智之年的宣谕和反叛却如此豪野而超迈,你的内敛之血在时代自毁的涡轮中经过词语的偏转和离心力而更显灵动、尖锐、澄明,在红色与黑色意外的解构中,生命的质地时时裸呈出锥心的铮铮反骨与星芒。鹤唳、啼血在沉默之维创生,刀锋突现,一切都充满了圆融的狰狞、重建的破坏、颠覆的秩序、光明的阴影、尖利的哑语与玄想的飞禽。但
“蜡烛已成灰了
被烛光穿透的事物坚定地黑暗下去……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地冒烟”
(引自周伦佑《看一支蜡烛点燃》)
2000.12.27
海子:太阳不饶恕麦地
作为上个世纪某个春阳下诗的使徒、落魄的自然之子,到底是谁割伤了你灵魂中正茁长的麦子?又是什么驱策你麦草般的柔弱之身去铺筑、加固那通往天国的枕木?北方的新泥、你胃中未消化的两瓣桔子、蓝皮书与黑暗中不再破晓的心房,如今都在哪里?不错,所有的黄昏都要依次卸下王冠,在光明的轮回中倾心盲目,委身于黑暗——当最崇高的诗歌都不能筑起爱的藏身之所,不堪劳瘁的灵魂就会像你一样,悄悄地、突然地爱上死亡。在昌平,在荷尔德林式的孤独与诗的炙烤下,你欣然来到了时代花果飘香、僵尸泛滥的前线,每日把痛苦的沉思上升到神的高台。你的竹笛与竖琴向我们讲述着中国的南方、葵花、新麦地、月亮、亚洲铜、芦花般的少女、李白的酒、兰波或叶赛宁,还有大风中野蛮而悲伤的十个海子。最后,你索性抛开经卷,向太阳这个单词独自挺进,突入耳提面命的进击烈焰与彤彤赤道,面朝大海,反剪自己,把心交给黑夜与曙光的献诗,就像抓紧天空的麦穗弯下脖颈,就像芦花收容的骨头横陈于地。可是,谁能及时救助你锥心的创痛?谁能真正走进你的思想、理解你的神奇?就是这样,在爱痛交加的绝境,歌唱的极限只能是摔琴出走,永不返回!我想,在中国诗歌的旅程里,惟有你敢于以头颅点地,举起旷野将熄的灯盏,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你刃首般锃亮的歌唱永远是一个疼痛的隐喻,没有谁能破译那逼你俯伏的法力或咒语,没有谁有资格指责你自毁的冲动与向死(诗)而生的力量。应该说,诗人与万物易朽,惟有诗歌长存。尽管你被太阳掳走的骸骨——
“在太阳中碎裂直到太阳崩溃,
但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引自迪伦·托马斯《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2001.5.13
苇岸:在敬畏中蒙恩大地的耳语
你头枕着秋阳这一顶金黄、孤寂而谦卑的草帽去了,但大地随之而来的黑暗却因你的笔名和精神戒指而骤然镭射出另一种血色或明亮。在五月的斋戒中,你曾心仪跪拜的麦田依然在涌动,澄澈隐逸的京密运河不再流淌,你逆光中的头像月白风清,目光如炬,麦苗在哀歌中举着丧幡,花瓣拥着骨灰轻扬,那是众乡亲礼魂的清唱在北方强劲的麦地熏风中穿行。面对死亡这光滑的衾枕,面对灵魂那寒荒的哭嚎,你的痴恋与无畏是否已被天空或大地上萍漂的放蜂人所收容?在一个个蜂鸟啼啭和草药熏香的黎明,你阴郁而消瘦的面颊闪动着隐者诗意的光泽。你的诗文搀扶着孱弱的病体与土地无援的道德不合时宜地矗立、上升。你游心笔耕的那一册孤版之书已横尸旷野,那被节令披阅折皱的书页就像你含箭而歌的肝脉和为爱而洞开的肺腑。永远做“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你转世的灵魂对于我们像是悄然注入恒常事物之瓦罐中的一汪汪清水,捧掬在手,鉴照着我们俗尘可憎的面目。可是谁不渴望能够蜕去蛙皮、咬破蚕茧、处女还原、断手再植而走向尧舜?而你是真的有福了,在昌平,瓦尔登湖为你展开了一阕蓝色的屏风,心香袅袅,竹影拂动,清风有禅。你在困顿与虔敬中蒙受着花光、鸟语、麦浪、蚁行;你温习着落日的圆满、飞雪的花期、胡蜂的建筑和骚人的行吟;你清道夫般的身影如今依然在阒寂无人的街巷里神秘地晃动;你把诗歌揣在怀里就像把家园带入梦中;你就像法国诗人弗朗西斯·雅姆笔下那一头在冬青树下驮着燕麦而饥肠漉漉的驴子,但比所有的少女还要温柔。你的素食、默守与仁爱使你听懂了万物最初的哑语,并带领你找到了中年迷途知返的归程。你在畅饮遗忘的癌痛中始终谨守着独唱。然而,在“春天,万物生长,诗人死亡”,“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苇岸语),你安息的圣灵终于从大地料峭的换血痉挛中与布谷鸟一同苏醒,在嘹亮的无语中趋于纯粹……
2001.10.15
廖亦武:在禁城喷溅的诗血或箫声
吹箫人面壁萧然独坐,窗外的梧桐叶在秋风的爱抚中随大地的青铜血肉胡乱翻卷。山岚无翠,啸声突起,新时代的兽角再一次戳进了诗人的咽喉、肚脐与肛门。这似乎是祖国或母语的手掌被钉在西南角炼狱中的第二十二夜,自由和尊严从铁镣与破碎的黄金中涌出巨大的耻辱,火烈鸟的左翼忍痛掖住消音器克制的枪声,向暗红的天空伸出尖喙,发出了如愤如怨的哀鸣。越过巴蜀峨眉山或瓷中国神奇的土地,诗人的光头、眉宇和脚趾从梦海深处淌下了腥红的词语。无法对刺,也无处逃遁,几乎所有的夜莺或鹏鸟均在黑衣人精准的射程之内。然而,新生代黎明的雷暴倾下的诗雨已使一些枪口或撺掇的引信哑火,在无灯的旷野,那不时出没的蝮蛇反复摆动的泥泞再也不能阻止夜行人赶路的匆匆脚步。曾经被太阳爆炒的天空终于撕开了多变的面具,裸露出狰狞的魔相。幻城变成了死城,黄城变成了禁城。在屠城的血腥与恐惧中,无数灵魂破窗而出,只有很少的人能看见正义之神出没于大街与胡同的影子。在舞池与广场周围众树寒蝉的绝望里,大地的疮疡破溃淌出了脓液,那玻璃中破碎的圣城在词语的河源上再也拼贴不出人子真实的倒影。在晦冥而危急的时刻,国殇礼魂的挽联悄然蔓延,诗——真实地滴血了,但角膜混浊的月亮却依然看不见大地的破裂处窜痛的岩浆和广场切开的鱼肚上那无可告慰的血迹。谁能忍受或呼吸你被遮掩的胸襟与舌尖上的光芒?你莽汉雄健创世般的预言诗章、你在狱中与民间剃度似的孤愤狂啸或无畏奔走,如今已成为这个时代图谋不轨的传奇或辗转不安的绝唱。不屑于那假冒的生活,你海豹一样的精魂和诗久久深蔽在这末世制度化的淫奢与疯狂之中,你每天独对着屈辱的肉身和幽光中锥心的词语,却无力焊接已摇摇欲坠的大地、天梯、花萼和心灵。在巴人村,你和阿拉法威一同“抓起秽迹斑斑的家谱披发狂啸”(《死城》),“让灵魂与肉体分头行动 入狱或越狱 像桔子被剖成两瓣 ”(《偶像·巨镜》)。高墙外传来一阵阵尖利的箫声——一切都尚未结束,你满脸尘土,无处安魂。
2010.3.6
多多:镂空汉诗的髓核
这是一座龙首危崖上迟到的被太阳的遁辞炸开的奇诡万端的黎明。在塔松孤绝的衣袖之间,灌满了白洋淀的风、马眼、犁和阿姆斯特丹的河流上橘树晃动、兵戈相见的词语。在四季幽晦流转的马灯之下,你独自驰骋在无花果的旷野,随纸页远远漂泊。你新裁、缝纫着汉语屋顶上飘拂的旌旗或诗囊,让渴慕无限蔚蓝的心或青鸟找到了越冬的归巢。你穿插并飞越让人虚浮郁堵的政治,撩开当代现实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褴褛,用镍金的雕刀不动声色地深深切入历史和汉诗那幽邃丰厚的肌理,在镂空的髓核中放飞出创世的鸟鸣。你在亦真亦幻、指鹿为马、吊诡乖谬、虚实传神的意念、意象和意境中,仅以有限的虚词或语法就斩获了诗歌现代感性或精神空间的无穷向量。那些从生活繁茂的枝条上突然蹦出来的诗性果核在地下酒窖里封藏多年,酿制成一坛坛浓酽的烈酒。字与字的扭结、搏斗、厮杀,词与词的变速、毁形、再植,诗节篇章的感性与智性的动力链条,手的风轮在大地或心灵巨力的摩擦中全神搜寻着裂变的风景或必要的深渊。你漂泊时的孤守宁谧,诱惑间的拷问对峙,喧嚣中的沉郁骄傲,一意孤行到老也不懈坠的青云之志——诗之志,在这贫乏的时代那遍地狼籍的黄金中已跃入默察万端、一览山小的峰顶。黑麦、牛角和马眼中的北方澎湃着春天的墓地永锁不住的方向或光芒。汉语生命中全部的过去由你的厨房或大提琴吐出全部可能的未来——依旧是犁独耕你的田地,依旧是镰收割你的庄稼,依旧是锄封缄你的废墟,依旧是草莽新野一语天惊的爆破,依旧是粪铲雪暴不动声色的疯狂,依旧是编磬和鸣、旷放重塑的美声,依旧是修道、是打开、是沸点、是零度——独自孤挺——向着心、向着万有、向着虚无、向着诗!
2010.3.7
林贤治:独步大峡谷或鹰眼中的风景
在一个春天,我手提水袋,肩挎诗囊,走进了这一座暧昧的无花无雪的羊城。楼群与车流填塞着白昼的喉咙,磨盘转动的星空挤压着白云山下海葵一样淫奢的大漠。被一缕星光莫名地牵引,我骑着一匹驽马,逐渐深入无人区的峡谷或厉风险恶的荒地。已经很久听不见大海的消息了,在这逐渐腐烂的国度,在那片茫然的街角,在最初的理想动红的天空下,发廊与书桌一同摇晃,打桩机在鼠标的每一个坑道日夜温柔地穿插,首义路上的星巴克瞪着泥醉的眼睛,鲁迅故居的梧桐树在与风懊恼的对弈中彻夜不眠。我深陷于这样的时刻,发出了失路的呼喊。浓浓夜色中,我看见掌灯归来的你——牵着一匹孤峰骆驼向我走来,一头逆风狂舞的乱发死死地勒紧黑色的太阳。你额头的旷野以黑雪和沉香木刻着龙舌兰围护的曲线,为未来的通天塔搭起了遒劲坚实的精神枕木与祭司般严苛的语言高台。你走出了自己的孤城,穿过聒噪的废墟,义无反顾地摘下了极权的星徽。为了黑暗中的牲口和人们,为了漂泊者纸上的声音和反必然的传奇,为了一个人的爱与死,为了野草从颓败线上重新擦亮绿色的火光,你像一个秉着午夜幽光的信使,往返于深渊与屋宇,在黑血迸溅的风口向暴雨中的绿树静静地传递或倾诉着旷代的忧伤。在你心波万顷、浊浪排空的自制的海图上,沸腾着你血花激射的、破冰船似的灵魂弹片或嗜血噬心的思想。窗外,一阵阵亚热带的季风横扫着警笛长鸣的街巷,溅起了霓虹灯下的漠漠狼烟。你与一棵棵木棉树甘心承受着自由爆裂的苦痛,佩着郁愤的青铜剑在书房里长歌短吟或远远漂泊。这是南国一个新的黎明,但是依然没有梦想中期待的颠覆或凯旋。在枣树嶙峋的故园,古老的或新凿的神龛依然冥想、陶醉在清明的纸钱、鞭炮和灯笼中。你带着箭伤守护在思想者喋血的河岸,目击着毒气室、焚尸炉、水晶之夜的烈火,直面红旗渠集体精神溃败的浊浪淫声,用鹰隼最后的俯冲,用昼夜宽刃的刀锋镌刻着时代与文学严酷的肖像。折翅的大鸟依然在飞翔。你抱紧的石头、荆棘与花朵,你曾经的徘徊、火与剑的指证,你反抗的精神文本、铁屋中的呼喊,你忍冬花、紫地丁一样救赎而解毒的阳光,你朝向文学中国的尖锐告白,都在向绝望的心灵昭示自由诗写的哀痛与希望的可能。一道道灵魂的风景犹如爱恨交错的深谷,残酷的真理在新时代的炼狱中揉碎铁树怒放的花朵,撒满了第三条道路。挣扎,施洗,返回,永远的冷战。雷的精魂,孤独的雪。自由的母语,词的祖国。救赎是不可能的,或相反,你始终紧紧握住笔,并且确信——
“蛇和火焰在一起;
蛇和石头在一起;
蛇和道路在一起;
蛇和闭合未定的门在一起
……
蛇和天使在一起……”
(引自林贤治《基弗:博物志》)
2010.7.7-8
昌耀:秋客箫心与戈壁日落的炭精或埙
厉风刺马耳。戈壁嶙峋,层层黄沙落。驼峰,秋光中飘拂的夸父。青铜酒鼎,柳笛,响指。艰难的呼吸,癌痛。词,激素,诗的纵身一跃。喋血的命运之书今又翻动你的排箫。死亡的拥抱,爱的拒绝,壮士易水之歌的深寒或初恋的微微呼喊。西乡八荒,一只折翅的孤鹰,啄空了钴蓝的时间与大漠。林中试笛,悲风四顾,再也无缘看到你被青海湖鉴照的容颜。你曾一次次以指代步,俯首苍茫,在一缕缕血色残阳的寒烟中,暗自默诵诗页潮涨的心汐。远了,你追日的圣迹,你泪眼中的末世、盐和断弦的马头琴,你冥觉的诗思与真如之想,你黎明的袖口擦亮的炭精,已历历见证你绝代的漫漫孤旅或白纸上怆然涕下的栖居。然而,说出就是诞生,写下就是颠覆或击退死亡。金梧桐树的指间蝉蛹一样赞颂的季节搜刮着你耳膜中澎湃的液体,你从可笑的红色列队与大炼钢铁的窑炉中走出,怅望荒甸和敦煌。作为缪斯拣选的虔敬使徒,你用铁镐捅破了祁连山古老的废墟与神殿,在饥馑的凶年来到蚀洞斑驳的岩原,与土伯特人一起在雪的驿途开始了浴血净土的慈航。在囚困的暖冬与梦眼中,你生命的渴意因百年的焦虑而额头锯痛。你不倦地奔走于“荒原不朽的暗夜”用“婴儿的内衣……解说万古的箴言,”你以贫穷苦难的一生和烈焰般的行动向世界发出了一封封熔岩般卷曲的情书。诗永远是“人最初的啼哭,”你是祖国亘古的伤口喷涌出的惟一一道紫铜翻卷的呼喊的河流。你朝向西部高原和心底无字深渊的祭献般的寻找与体验,把嗥叫的孕雪的黎明带入撕裂的终极盘古的时间。你璀璨的盲点,你变形的果实,你煤屑入眼的痛彻与恓惶成就了你剑齿般闪烁的古陶的明月。你在噩的结构中握着戈壁落日吹奏的埙,注定走不出光明殿。甘为诗奴与情僧。九死一生的朝圣浩瀚,嘹亮。“孤独的内陆高迥沉寂空旷恒大……无声的崩毁……”“堂·吉诃德军团还在前进”——卜居,圣咏,流离,孤愤,“连火焰都已阴冷而肮脏了”——啊召唤!你终于破窗而出,扑向大地膏脂灼燃的怀抱,落叶般颤栗:
“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
(引自昌耀《内陆高迥》)
2010.7.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