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 态
我已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它让我低、慢,让我稍稍靠后
我都如实去做了。在那些反复升起的
黎明背后,苦难和屈辱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的骨骼冰凉、坚硬,想不起多余的
愤怒和记恨,挟带着过耳的风——
而恰恰,是那些:幼小的、明亮的、温暖的
事物,让我止不住哭泣,星泪纷纷……
中 年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和灾难
血压将不再升高。就这么
窝窝囊囊地,越过山顶
进入下坡……
破空而来,绝尘而去
这两件事的速度太快了,让我眩晕
我只想——坐在这两座山之间
贪生怕死地慢慢消磨
允许败笔、俗套、顽疾、坏习惯
它们跟随我多年了,已成为我的老友
一个也不能少;允许缓慢地回头、答话
更多地微笑;允许坐在重要的场合
像个标本,决不诘问、指责
允许动不动就掉眼泪儿;允许自恋
爱运转多年的机器,爱骨肉、血脉和手足
并看好它们:不减少,最好也不要增加
慢慢就好了——我不是瓷器。是陶。
再没有翅膀了,每片羽毛都是沉的、厚的
——恰好,护住所有的近亲和山河
我看见了喜鹊
好心情,就是一个奖赏
二月晴和的天光,真美呵!
学会了安静,不发出人类的噪声
就是学会尊重、感恩和体谅
这一边,睡着田地、河川以及
还没出生的水稻、芦苇
那一边,是祭祀和横七竖八的墓碑
无边的雪野就摆在眼前,却已无路可寻
只有成群的喜鹊,起落于去年的枝桠
在两边悠闲地飞来飞去——
没有悲欢;也没有前世和来生……
有一个日子在所有的日子中藏着
经过怎样的锤冶
才能练就穿越浮尘的双眼
经过怎样的祈拜
才能惊现艳若桃花的飞天
日晷。沙漏。简单的枯荣
都是共同的终极,不约而同地
钟爱一个方向
我们是最朴素最温良最经摔打的
植物,在大地上行走、缅怀、爱、苍老
播种停留、辛劳和泪水,只是为了叹息着
不再重蹈覆辙,而事实上
有谁能够拗过一粒种子的倔强
有谁能够对衰草和微茫视而不见
又有谁能够亲手拆开沙砾最小的细部?
河泊无语东流
有一个日子在所有的日子中藏着
有一个人在所有的人中藏着
找不到他们,就是找不到自己找不到
岸,就是找不到新生
找不到灯塔找不到钻木的髓火
我注定是个忧郁的盲者
看不见他们从容走来走去的踪影
可是,那一天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那一天大大咧咧懵懵懂懂浑然不觉
那一天是摧毁我的魔咒
只被我受用,对别人却无动于衷
那一天步步迫近,迫近
再以永恒的漩涡作结。最后的
光华灿烂殒灭
最后,我留下……
最后,我留下溪水、鸽群、林荫和平原
让它们模拟我的声息,模拟那个没有抵达的圣洁之地
最后,我留下暮晚,三两道闪电,阴天,或平静的黄昏
让我看见天空下走动的牛羊,屋顶上缓慢的夕烟
最后,我留下玉米、大豆、高粱,房檐下爆笑的一串辣椒
让奢华的盛宴忽然停止咀嚼,泪光闪闪
最后,我留下棉布、毛线、木榻、喑哑的银手饰
让儿孙们哂笑我这个老古董,长吁短叹地说我“活着的时候”……
最后,我留下朴素的文字、句号,无须翻拍的老旧照片
让重蹈覆辙的后来者不以为然,指指点点
最后,我留下你:最后的终结者,最后的孤单
让你抱着我的陋习死死不放;让你在午夜恶狠狠地咒骂我没心肝
——这样,我终于与人间和解!
木头人
好好打磨,没有毛刺儿
足够的时间足够把我们变成木头人
呆头呆脑,害怕眩晕,不能转圈
欢乐、悲戚也不能——
我们都是木头人,这多么残酷!
煅造的过程是温柔的,没有疼痛
多一点,少一点;胖一点,瘦一点
慢慢地修理吧,弄光滑那些露出的表面
不招惹是非,也不抵挡……
风尘和雨水也无能为力。多好啊!
应该真诚地感谢缓慢,我们终于成为:
旧时光翻新了的——木头人!
土 豆
你是温和的,需要慢,不能说话
躲在暗的角落里,才舒心养胃
灯光是昏昏的,均匀地覆盖。倘若打开——
就会有山坡、丘陵、盆地,和一条条奔赴的路
深浅不同的阴影,就是这么来的……
多少年了,在浩荡的人群中
想起最多的,就是你,和我自己
的出处……当然,我是乐观的:一边在花围裙上
抹着手指上的菜汁,咝咝地吹着凉风
掀开锅盖;一边耐心地等待
——永无出头之日!
用一个早晨写一首诗
就要离开了。这样一个清晨
还有些凉,窗外的天色正在转变
像我们的生活——正在归位
往既定的方向走
我羞于侍弄文字,羞于高蹈、忸怩
不过,用一个早晨写一首诗
是值得的。用一个早晨的时光,慢慢地
打磨、漂洗,再慢慢地读出声来
看看吧,我多么浪费,多么不懂得算计
一个早晨可以做很多事情:一个早晨
足以拿起、放下许多;一个早晨也可以
用一秒钟下定决心,做出一生的决定
但我却在冥想、发呆,续接残梦
可是,我是自足的——我需要沉静
需要死心塌地,需要用一小节奢侈的天光
把自己的后半生,喂饱——或许
这首诗,这个早晨,永远也不会到来
就匆匆地离开
我习惯于从晨光中识别天气
“看云识天气。”
这是在课本上学到的知识
现在早就忘没了
(课本上学的东西,基本都已忘掉)
而我,习惯于从晨光中
识别天气
每天早晨,我睡眼惺忪
习惯地瞥一眼晨光就知道阴晴
象我做了十几年的主妇
从不愁碗里的内容
那一天,我推开阳台的拉门
又看到茶灰的云层中挤出的寒光
——生铁色的,不太干净
每年第一次看到那种寒光
我都会一楞,白痴似地叨念一阵子∶
秋天来了,地在变硬,血在变冷
……都说少女怀春,怨妇悲秋
而我已人到中年,许多事情
咽不进,又吐不出
还是说那一天吧
那一天,我把烧饭的时间
延迟了将近十分钟
直到初试锋芒的小北风
吹响钟声,我才清醒
就那么一脚门里
一脚门外地呆望着
想着粮食的命运,还有
人。收成亦或衰微
从晨光中识别天气
通常很准确
一个人的经验
没法讲得清
书架上的书注定熬不过时间
那是去年的冬天,下午四点钟光景
太阳正急急地提着它的灯笼下班
我们却谈兴正浓,坐在光晕里聊天——
酒桌上那些被酒隔断的话题
我们执拗地要接着讲完
感慨、发呆,间或叹息
这样的日子多么有限
我们是好朋友,却难得聚在一起
直到在琐碎的生活中抬起头
长吁短叹地说∶是的,我也想念
一次次回头
也不能忘记匆忙地向前
随时会有意外拦住去路
我们硬着心
早已准备好悲壮地承担
五年前,并不算太久
我离开女友的房间
五年并不算太久啊
可是女友的背后却是一处昏暗∶
曾经崭新的书籍被时间的烟熏得
那么黄那么黄
其中我送的书也未幸免
我的心发颤——仿佛提前看到了
自己的暮年
我蓦然想起空空的走廊。转动门锁的双手
青菜。水饭。夏天闷热的午休。以及
不急不缓天南地北的叙谈
如今怎么会忽然想起?怎么会忽然想起呢?
是啊,有谁能熬得过时间?
思想愈发成熟了,躯体却愈发枯干
那天,我看见书架上的书站在
时光的深处 象忠实的稻草人
坚守着无边的麦田
昏黄的夕阳里,久远的味道恰如
女友渐趋恍惚的脸
我们相对无言
象当年,我们面临
她忽然的婚变
繁花
我托举的双手无处安放
瑟瑟中,黄昏的层次不再分明
花冢。隔着透明稀薄的玻璃纸
是不尽的诱惑、衰微和姣好的面容
哦,烟花。烟花。
烟花不是花。是寂寞。
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得最盛
会不会有人对某个时刻着迷
整夜地托着腮,竟自呢喃
我不敢保证
柴扉还未轻启
而清新四溢,毫不设防令人沉醉
你的撒手锏如此别致
怎能不让柔肠寸断
怎能不被妖冶地灼伤
当然,这完全与你无关
开放,会怎样?
不开放,又会如何?
在一浪又一浪的霓彩面前
最好别轻易许诺什么
一任卷舒,一任荣辱,然后
在陌生的语境中松驰桎梏∶
是一片讶异的叹息、一地星泪,
还是缥缈缭绕的幽魂?
只爱一次。只爱一次已很丰沛
抱紧你的繁华,再一层层地打开
环佩琮琮。不要一步三回头
踩疼惟一的路径
不要在日落深处指望什么
细雨微晨。里弄亭阁的脂气
低低地回旋于逝水之湄∶
让最后的光辉毕现
让最后的美名传扬
绝唱,一个弱女子
灿烂的沉疴
被一场盛大的花事带走
被一场况世的奇缘带走
后花园的断墙下
依着沉默无力的禾锄
一路香雪,渐次曲折零落
惟有风中的残荷
在云集的浮萍之上
失神地凝眸∶望断归途
走在陌生的地方
你想象不出我的落寞
如暗紫的葡萄,在街头
担承起过盛的秋水
千里之外,坚劲的鼓点骤雨初歇
苦香流荡成河
什么都不必去想
诸如面具、背影、炊烟、伤害
甜言蜜语、可有可无的一切
都没有一次深呼吸来得重要了
双手插在裤袋里,走走停停
象斑驳的舢板分开水面和微风
象蝶自由地起落翕合
我的目的只有∶走
哪管随意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
最好忘掉游移的土地和可能的结果
我多么热爱陌生
热爱屏障、玻璃、川流不息的辽阔
热爱熟悉的事物在陌生中
昙花惊现!星泪纷纷
你想象不出我的沦陷
彻底、决绝,层层递进
在关键的声部陡然转折
我注定是要随波逐流,因而你
永远不会遭逢我。魔瓶锁紧咒语
呜咽着渔火。一场社戏正进入高潮
而我们已彼此失散∶
爱如汐水,但并不与你联络
暮晚的河岸
这河流、这土地,又长了一岁
对于浩荡的过往来说,约等于无
三月,空无一人的河岸
没有摇动的蒿草、旗幡和缠人的音乐
也没有失魂落魄的小冤家要死要活
高架桥郁闷着,怄着气,生着锈
晚霞如失火的战车,轰鸣而下
并不能使冰凉的铁艺椅
留住爱情的余温
这个时候,积雪行至中途
而河滩的土,又深沉了几分
真的,我不能保证
倒退着走,就能回到从前
三月的小阳春,不过是假象
余寒,依然橇得动骨头
空风景干净、清冽,没有念想
如十字路口那一摊尚未燃尽的纸灰
正在慢慢降下体温,不知道在怀念谁
隔世的森林
这寻常的一日,却起了春风
如此廓大的雪野呵
像棉花糖,微甜,很快就要化了
巢在高处,空了出来
喜鹊们要把旧日子,晒一晒
柳枝不再倔强,冰河也活了心
它们都是长生不老的神仙
有三五个魂、七八条命
在这睡得太久的深山老林中
精神、奢侈和占有,都是没用的
任何一朵蘑菇、一片树皮、一枚松果
都是祖宗。……当我轻轻走出森林
仿佛,时光流转,春回大地
——而我,怎么也睁不开
人类的眼睛
做一个饱经沧桑的人
我是一块好钢,捻几颗有用的
钉子,以备不时之需
做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吧
允许夜晚亮如白昼
允许在人声嘈杂的时候,盹睡
允许爱、恨,并且充分表达
允许过往的岁月是有耐性的长篇
梗概、白描,收拾得干干净净
允许满脸皱纹纵横交错,而目光湛蓝如星
允许率性而为,允许为旁不相干的事
婴儿般哭泣,不知羞愧
……而不需要修辞、前缀、甜言蜜语
我是元文字,仿佛初生!
当我离开,阴云密布,星野低垂
是谁,在深深怀念……
给三月的献诗
三月的天光,是我的软肋
这爱恨交织的小妖精
天还没亮,就让我惦念——
或许晴,或许也有可能正发疯?
忽然想起一幅以《三月》命名的油画:
俄罗斯的森林中,溪头饮水的马甩着尾巴
一小段融开的水流,潺潺,只是不停
森林的上方,露出不均匀的一小块
瓦蓝瓦蓝的天空
干净。清爽。冷峻。坚韧……
虽然对我来说,隔着地理意义的距离
但似乎,有着某种认同——
冷就冷到骨头里,暖就暖到酥胸
《旧约》上说:蒲草没有泥,岂能发长;
芦荻没有水,岂能生发。
三月的春风哦,似姑娘手中小小的鞭子
不停地抽打;再和颜悦色地,哄一哄
三月刀子嘴豆腐心。三月是慷慨的
把整整一个春天,把稻米、浆果和从容
给了人类,给了生灵。只留下——
十一个月的空寂和……无畏的起死回生。
春分的大雪
窗外的亮光,来自于惊诧
和十字花儿的照耀
这夸张的棉花糖,会不会给土地
一点甜头儿?在三月,还有如此浩荡的雪
是可疑的。谁有冤屈就埋葬或清算
谁若饥餐渴饮,就注定显山露水
这一回,终于有人要对言说负责了
终于,打破了常规
一个老人回忆某一年的三月十二
最后一场大雪,覆盖了回家的绿皮火车
和他冒着白雾的肩头……
可是,更多的时候,游戏规则不变
日子一如既往地推着往前走
比如今日是春分,要多吃甘味食物
喝菊花茶、薄荷水,除热养肝
清清爽爽地重活一回
——仿佛,恰在青春的中途
还没到中午,纷飞的梨花凋零
如颗颗飞逝的流星,义无反顾地向土地投诚
还能说什么呢
三月的大雪,纯粹是个意外
让我臣服于季节的追问和执迷,或者
爱恨交加,若即若离
烧荒的人已经离开……
转过外环,就看见大片的空地
和缓慢活过来的那一小片水
水边,一排弱弱的芦苇顺着风
离开人声,就松弛下来
我们随身携带着赞美、热爱和火种
如黑白分明的棋子一一就位,再插上
音乐的翅膀,内心沉静而辽阔、秩序而安宁
——这个不好不坏的天气
就是我们的《圣经》
烧荒的人已经离开,只把残余的现场
留给空旷的寂静,慢慢后退……
我能想象他的痛快——
潇洒得头都不回,也说不定!
从一处处胡茬似的根部,仔细辨认:
这曾是玉米,那曾是高粱
总之,都是我们的血脉和父辈
可如今,草木灰是它们共同的归宿
正如大地,是万物永久的眠床……
“来支烟!”我说出人类的第一句语言
“不能杀人,就放一把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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