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田村到彩纳轩
——试论黄明祥近期诗歌
梦天岚
从中田村到彩纳轩仿佛隔着的只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中田村在梅山安化的乡下,属于过去式,彩纳轩在长沙湖南大剧院的二楼,正在进行时,这两者的交集实际上富于诗歌中的象征意味,这都与一个有着地产策划人、艺术策展人、诗人等多重身份的人有关,这个人就是黄明祥。中田村是指出生地,它的地域性远不如由这种地域所引发的情感认知来得宽泛,父亲,母亲,乡亲,童年,方言,记忆,以及一个早慧者对于未知的构想等等,这些词汇所对应的情感往往会超越时空而得以留存。彩纳轩这个取自“china”音译的名称作为艺术策展中心和诗人、书画家们雅集的会所则显示出其主人不俗的品位和抱负。两个不同的语境因为诗歌修辞而发生重叠,从而涌现出黄明祥的近期诗歌文本。
在此之前,黄明祥编过一本名为《地道》的地产策划专著和一本自印诗集《习作》。《地道》从书名看与他的身份一样具有多重性、多义性,你可以理解为“地产策划之道”,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本行家里手所写的比较地道的专业性著作,当然,你也可以从老电影《地道战》里找到另一种相关联的解读:地产如同战场,想出奇制胜就得另辟蹊径。该书是目前唯一一个将地产策划公式化的范本,它所提供的案例有的已过去了十几年,但仍然是地产策划界的经典案例。似乎从一开始,黄明祥就洞悉了创意思维在当下的经济价值和开启文本意义的重要性。当地产泡沫濒临破灭的时候,黄明祥已把自己的主要精力转到了艺术策展、艺术批评和诗歌创作上,他的这种转变并非偶然,这个曾在中学时代当任过校文学社宣传部长并尝试过诗歌练习的人,这么多年虽一直远离诗坛却一直诗心未泯,近两年,作为一个诗坛的旁观者和审视者,再加上身边诗人朋友的频频出现,他的沉寂终于产生了化学效应。从2012年开始,写诗一下子成为黄明祥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的自印诗集《习作》从编排形式上看有点另类,似乎秉承了他一贯的行事风格。相比于正式出版的诗集《中田村》,《习作》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更像是一本诗歌练习册,或者说草稿本,如果将这两本集子摆在一起阅读,就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黄明祥对待诗歌的认真态度我是领教过的,这是真诗人的前提。很明显,《中田村》所收入的作品在《习作》的基础上有很大的改动,许多篇什差不多是重写,在这里,权且将它们称作黄明祥近期诗歌。《中田村》也就是我试图去解读他的一个诗歌蓝本。
我想先从一首题为《冬天的月》的短诗说起。
月光从窗口插进来一片冷冽
锋刃摆在桌上,为什么不是你
寄来的一封信
我的母亲
这首诗只有4行,诗中的“月光”既来自中田村的夜空,也来自彩纳轩的楼顶,它的冷冽是属于冬天的冷冽,是一把剑的锋刃,这本是意料之中的场景,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为什么”急转,到“我的母亲”戛然而止。这个“为什么”来自一个人情感深处怎样炽烈的思念,诗人没有说出,但作为读者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想象去感知。中田村的慈母已去了天堂,彩纳轩在举头望月的思念中落了空。现实的冷冽再次摆上案头,而已然失去的来自母亲的温暖只会愈加加深这种思念。锋刃——信,这样的关联是独特的,放在这样一个情境里又很贴切,让人过目难忘。再来看他另一首写母亲的诗,《母亲的遗像》:
她仿佛使劲顶住身后的阀门
将所有剧痛关上
然后转身,在老家的墙上
看着我微笑
母亲的遗像在这里实际上是指母亲的形象,“顶住”、“关上”、“转身”、“看着”、“微笑”一连串动词的运用让母亲的形象得以确立,“阀门”、“剧痛”这两个名词则让这一连串的动词有了深远的内涵,阀门关住的是母亲剧痛的一生,那是属于母亲的年代,在这里,平面(遗像)的母亲实际上是立体(形象)的,这也是典型的中国母亲的形象:好强、坚忍、包容、乐观、慈爱。其它写母亲的诗如《夜深了》、《濒临极处》、《二零一三年初》、《魂兮,归来》等,无不倾注了诗人深切的情感。相比之下,父亲的形象在黄明祥的笔下则是高大的、沉默的、宽厚的,如《父亲》、《门》、《中秋辞》、《齿轮》等。这些作品构成了读者深入了解黄明祥情感诉求的通道,往往很容易引起读者的认同和共鸣。体现在诗歌写作上,我们也能读到诗人在表现情感的纯度上所赋予的诗性和张力。《捕蛇者说》是黄明祥近期诗歌写作中一首具有阶段性标识的代表作。自省意识的加强是这首诗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另外,对细节的呈现加强了诗歌的内在张力。比如他在这首的第二节这样写道:
我甚至向它学会了爬行、偷袭
与以蝇虫果腹,以及变色的伪装术
也久久未能将其就范,我盯着它
它也盯上我,我们相互打量
如此近,在缠斗中同行
以为冬天是个机会
它盘踞洞穴,眯着眼睛,嘴咬住自己的尾
像个漩涡,又像紧紧护住软肋
蜷缩中,我费尽周折仍对七寸琢磨不定
形同瘫痪,有妥协的念头
像往常,它从中溜走
由蛇及人,在写蛇的同时逐一剖析人性中的弱点,在剖析人性弱点的同时又逐一折射出社会的各种弊病。整首诗语言流畅,收放自如。这说明诗人在通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后,他的诗写经验已足以完成他对日常经验的把握。但诗人并没有止步于此。在此诗的最后一节里,他写道:
我不再杀生
血开始冷,依靠余温度日
也不再从败绩总结教训
蛇的响尾是个正在缩小的圆点
掐着秒离开我的视线
像猎人消失在雾中
我已在明处,被灰暗瞄准
我不再关心身后事,放弃了所有动机
母亲,我想起你的叮咛太晚
蛇是抓不住的,它将你吞噬
又从你的坟上爬来
微扬着头,弹吐着哧哧的风声
从蛇性(本质)到蛇形(象征),诗人黄明祥揭示了作为人在时间面前的共同宿命,这种揭示仍然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因子牵扯其中,从而将读者引入到更深的思考层面。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情感由于其大众化和个我化的双重属性而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制约。《搪瓷缸》这首长诗则在某种程度上拓展了这类情感的外延。诗人通过一只半埋在地里的搪瓷缸(杯),产生了诸多与之相关的联想,从而展开了一个虚与实、理性和感性相互指认交递行进的诗写特点。搪瓷缸(杯)是属于一个特殊历史时代的特殊记忆,也代表着一个特殊的群体,而我们的父辈就属于这样一个群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物质的匮乏,搪瓷缸(杯)、开水壶是当时最紧俏的商品,常常被镀上红漆字样作为纪念品或奖品发放给“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等,由于使用年月较长而被视为一种永久性的纪念和荣誉。当诗人在今天将目光聚焦在这样一个物体上时,似乎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了它的不同寻常。
……
我偶然望了一眼家门前的土坪
一抹浮起的白影,瞬间停在那里
途中,我甚至把它看作
落下凡尘的一片月光,或是
切土而入的纸,玄机隐匿
它是否可擦亮恍惚的眼,观测
脚底是否沼泽,落脚处
是否沉没者躬身的背,我想去俯视
这仿佛野生的事物
土的一颗旧牙
这只叫杯子的缸倾斜着
仿佛不断倒出土,大地由此形成
足以掩灭在荒芜里蓬勃的火
除非野外已是地心燃起的焦土
否则,水会高于火暗涌
也足以填平所有水的泛滥
与踩着薄冰的险境,这颗少年之心
现在开始微微的颤栗
我以克制保持平衡
……
它倾倒着,像曾经某个除夕夜
倒不尽的黄豆依然倒出
腐朽为泥的为黑土,阳光晒干湿润的浅薄
与黄土粘合我的立足之地,像在避免
让所有方向因浮标的孤独
沉没在出发点,丧失回归线的意义
……
这既是一首向特殊年代致敬的诗,也是一首对当今时代反省的诗,这里关涉到传统和继承等十分严肃的社会命题,也是诗人黄明祥从个我情感诉求向普世关怀迈进的重要标志。
通过一段时间对黄明祥的阅读,我想,任何一种与诗写有关的可能性出现在他身上都不会令我感到惊奇。他的才华是多方面的,视角独特,具有良好的艺术素养,有很强的先锋意识和非凡的结构能力,尤其是对诗意的感知和发掘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强调人生的诗意、人的本真情感(灵性)及个人与自然的神秘契合,这些特征在黄明祥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随着写作的深入,理性思维的介入让黄明祥找到了诗写上的平衡,其诗艺也日趋精进。
在这片浸染过巫风楚雨的湖湘大地上,从来不缺少奇人异士,黄明祥在诗歌道路上突飞猛进的身影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如果说《湘西魔法》是黄明祥近期具有试验性质和诗写企图的诗歌文本,那么《佯动》则是将行为艺术和现实批判融为一体的先锋诗剧雏形。虽然《湘西魔法》和《佯动》还不能算作是成熟的作品,但这样的文本已然隐藏着一个诗人非比寻常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而长诗《光复者》的出现让我对他未来抒写的判断更加坚定。下面,我想着重地来谈一谈这首诗。
《光复者》的写作动机源自诗人的一次日常经历,诗人在进入某个房间时,房间内的灯突然熄灭,原因不明,房间顿成暗室,后来,熄灭之灯又突然复明。诗人正是抓住了这一看似偶然而又必然的日常过程挑战人的认知可能,由此进入到光的本质世界。
光,似就此覆亡
事物无面无纱,漫于无际
走进的人如山北的树枝
伸入墓穴,喘息犹在
窸窣之声从脚底平步青云
暗处的幸福与忧伤,错节滋生
给予者是谁……
无从辨别,更无法深究
只知道它们可能突如其来
不可求却可遇
顷刻降临
真实的逻辑是:你,突如其至
“光,似就此覆亡”,当诗人在面对一盏灯突如其来的熄灭,一扇思之门却随之打开,未知,疑惑,在黑暗中行进的感官认知,直到得出“你,突如其至”的所谓的“真实的逻辑”,诗人的这种无奈倒更像是一个花招。它似乎在发问:一首诗到底要把我们带向哪里?这是否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如果仅仅是因为常识,那么问题的答案就要简单得多,但这样的答案显然不属于中田村,也不属于彩纳轩,更不可能属于诗歌。正如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所说的:“常识是一个正方形,但是生活里所有最重要的幻想和价值全都是美丽的圆形,圆得像宇宙,或像孩子第一次看到马戏表演时睁大的眼睛。”似乎从一开始,黄明祥就游离在常识之外。显然,他并不满足于这个“真实的逻辑”,他所要表达的真实意图远没有止步。
光,是另一种黑暗
比所有黑暗,剧烈,无与伦比
仿佛顺从才能允许成活于它的表面
表演明亮的需要,共同紧裹内部的黑
不能深入,探访共同的尽头
盲目,因此像一个枝头的两只鸟
飞翔于光之外,栖息于黑的心
“光,是另一种黑暗/比所有黑暗,剧烈,无与伦比”,这绝非是常识能够告诉我们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已经构成了另外一种常识,这种常识带来的结果是“盲目,因此像一个枝头的两只鸟/飞翔于光之外,栖息于黑的心”。这一结论的得出再一次印证了加缪所提出的“荒诞论”,我们共同所处的社会现实就是最好的依据。这使我想起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说的一句话,“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定义所发生的事情,我们可以说:解体。”灯的突然熄灭,使光成为真正的主角,一切便得以在光中体现,明亮和黑暗也在这首诗里得以对立、相融、互换。从而得出另外的疑问,光复者是谁?他存在吗?如果存在,他又是以何种方式?又是谁在担负“解体”的角色?诗人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但他告诉了我们一个这样的事实:
因此,盲人是幸福的
失去一只鸟,却在黑中获得了光明的林子
他对林中暗道秘而不宣
他只是鼓励人们学会做一个幸福的人
以出口为入口,从刺目的光,退回暗房
吐出的火苗退回火炬,火炬退回手臂
以初始的入口为现在的出口
像一件地址不详的邮件打回原址
像巡视一遍掠取的土地,轻车熟路
黑暗就是另一种光,像过去的岁月
所有不幸坦然结出果实
张开轻松的眼,献给新的生机
显影术魔化般显出终生的一片宁静
匆匆开过的花,匆匆凋谢,余香沉回泥土
重新来过的念头,也会很快过去
该有的波澜都已掀起,它露出既定的破坏的美
一切,都埋藏了既定方向
由“盲目”到“盲人”,从屈从再到沉溺,这是典型的强权政治下的大众生存法则。我们经常哀叹动物园里的动物们失去了奔走于森林和旷野的自由意志,但或许动物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喂养的饱足感。盲人的幸福感或许正取决于此,而这种日趋麻木的幸福感正是“埋葬了既定方向”的罪魁祸首。这也正是一个有所担当的诗人试图通过大量的隐喻和这样一首诗来告诫我们的。通过这首诗,他也在寻找一种光,寻找物性之光和精神之光本该拥有的共同通道,这种隐性的表达实际上通向的是一种向往,一种期待,一种重拾的信念和理想。
继《光复者》之后,黄明祥又写出了《饮者悲歌》、《听一壶水》、《凉开水与洗漱池的密语》等篇什,这些作品从风格上看与《光复者》比较相近,这说明黄明祥对自己目前的写作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在他的大脑里仿佛有一个配置精良的试验室,要取舍什么,打破什么,确立什么,坚持什么,他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让词语发生化学反应,从而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通过对《中田村》的阅读,相信细心的读者不难从中看到黄明祥清晰的诗写路径,这种日益丰满、开阔而又具有鲜明个性的写作正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从中田村到彩纳轩不再只是简单的地名的变更,因为诗性的光芒无须借助于这样的象征,它始终贯穿其间,由内而外,恒久不变。
2014/3/14初稿于娄底
2014/3/16改定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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