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你在人世间存在的可能样子——读青年诗人离离的诗歌 《祭父帖》

吴谨

设想，你在人世间存在的可能样子
——读青年诗人离离的诗歌 《祭父帖》

作者：吴谨


内容摘要：纵观全诗，感情深挚、语言朴素（乡间的父亲一听就能明白），想象丰富、诗脉自然曲折，矛盾的处理得见张力，是一首很好的祭父诗帖！

再读离离的《祭父帖》。

想到乡间一些通用的祭文，在众多亲人的哀嚎声中，礼宾先生按照已有的汤头，微调一些被祭着的生平事迹，配上呜呜咽咽的唢呐，即使远道而来的乡亲也能伤心落泪。那些祭文，多用文言句式，读之虽然抑扬顿挫，然大字不识一斗的乡间父老，且未必能听得真切。

想到流传下来的一些情感真挚的名文。《出师表》是有知遇之恩的大臣诸葛亮写给先帝刘备儿子的奏章，因其蜀国当时的尴尬处境与诸葛亮对刘备的赤胆忠心，感人至深。《陈情表》是李密写给皇上推辞任职的文书，因其凄惨的身世与感人的孝心、痛彻人心。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典型的祭文，是凄伤的韩愈写给早逝的侄儿的血泪文字。这些名人笔下的名文，都有人情难堪的事实，它们的悲凉气氛和真实情感就分外打动人心。有些人称这些文章为情文，我看很是合理。

离离的《祭父帖》是一个较为随意的便条。雪小禅有一篇专门言说“帖子”身世的散文，说它从来就是人们记录生活小事的一些字条，她引经据典，自然是有其道理。既然是便条，写成韵文、散文、诗歌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了。雷平阳曾发在《人民文学》（09年的，具体哪一期不记得了）上的《祭父帖》就有些博杂。

离离的《祭父帖》是用诗歌形式写成的祭父帖子（连起来读，和散文没有太大区别）。这首诗歌连同作者的其它一些诗歌一起，出版过、获奖过，为离离赢得了很大荣耀（《诗刊》2013年度青年诗歌奖）。一首看似平平常常的《祭父帖》，何以如此引人关注，我想：首先是因为父亲。父亲是孩子的保护神，也是孩子一生的奴仆，相比的父亲大爱与付出，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可以说得上是不孝子了，这就是悲情的因子之一。其次是因为儿女。有心的儿女对失去父亲的伤情人人都有，但只有善于文字表达的人，才能把大家心头共有的伤痛展现出来。离离就是能把大众共有情感表达出来的子女之一。其三，离离不同于众多子女的一个方面，她是养女（见她另一首诗《乳房》）。

作为养女的离离，她对父亲的爱，水浓于血！父亲去世十一年后，她仍然深爱不已，足见父女情深！

深情是要用合适的文字才能表达得感人的。离离在这方面，除了情深还必须具备传情的言说方式。她的过人之处也在于其成熟的叙述能力和丰富的想象能力！

离离把我、父亲、妈妈、草、庄稼、七星瓢虫、蚂蚁、光、地等复杂的事物合理的安排在543字的文字里，营造了一个凄楚的情感世界。

对父亲的思念进入此诗，是从这里开始的：“最近我很难过，唯一能想到的亲人就是你/可你在深土里，那年我们一起动手把你埋了/我很后悔。”人生在世，在生活遇到困难或受到委屈，便会想到家、想到父母。离离想到的父亲，此刻已在她看不见的世界。所以她想到，如果以前不把父亲埋了，他可不可以再活过来？这种假设符合情感的真实，但不符合人体的生命科学。这种矛盾，让情感更有诗意，增添悲剧气氛。

接着，诗人展开想象，设想父亲如果真活过来，他会成为世间何种存在的可能。“现在/也许你试过很多种方式，想重新活过来/要是选择植物，你一定能高出自己大半截了/可你坟头的草，长高的那些都被村里的傻子割了/我刚刚从田边走过，每年的庄稼哥哥都收了/他说你也不在其中。”诗人来到埋父亲骸骨的地方，想象父亲成为植物，成为草、成为庄稼。傻子割过的草里有没有父亲、哥哥收了的庄稼里定是没有了。

他可不可以成为昆虫中的一员呢？诗人又想到：“如果，你选择的是昆虫，我不知道/你会喜欢哪种昆虫的名字/那时候家里飞进一只七星瓢虫，你会马上捉给我看/就在你的手心里，红色的身子上有黑斑点。/现在我的左手手心里捧着一只，貌似多年前的那只。”诗人把往日父亲曾捉给她的七星瓢虫与自己左手上的一只七星瓢虫联系起来写，通过七星瓢虫表达对父亲的思念。然而冥冥之事，又有什么证据呢？它们只是“貌似”而已！

父亲会在哪里？这时诗人的右手食指正好触到一只觅食的蚂蚁，这只蚂蚁真瘦，多像当年为我们辛苦找食物的父亲。“我右手的食指正要轻轻地碰碰那只觅食的蚂蚁，它真瘦/我反复寻找它的骨头，突然就触到你的。/已经不能再瘦了，那些骨头。乱了。散了。/十一年间，我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但想象过/很多种骨头排列的形状。即你的样子/原谅我，父亲。”诗人从蚂蚁想到父亲，从蚂蚁的瘦想到骨头，从骨头想到父亲，想到骨头的很多种排列形状。想象丰富，意象过渡自然，没有斧凿痕迹。但是，我怎么可以这样想象，继而感到罪孽，所以又请求父亲的原谅。真是不想不行，越想越错，万般无奈！

如果真是蚂蚁动过父亲，那我就会恨蚂蚁，何况母亲对此似乎早有防范，不让我在坟前放食物，想来也是有道理的了。可我又怎能忍心不给父亲食物呢？诗人对父亲的爱，就这样在情感的矛盾中形成强大张力。“也许就是这只蚂蚁和它的同伙/动过他们，改变了原来的你/之前每次来看你，妈妈说少在你坟前放食物/怕招来虫子。也许就是这个道理。/怕它们吃着我留给你的食物/闻着气息，就找到下面的你。/可我每次都没听她的话，也许我真的会/害了你，我可怜的父亲/”。

伤心地回想之后，诗人收回情思，告诉父亲，这一年自己过的并不好，念你之心更切。诗歌在此，似乎进入了一个平庸的尾声了。但离离的高明之处却是，在此处的情感短短停住之后，即进入了一个高潮。她看到月光，把父亲想成月光飞来窗前，并提出两种希望、一个劝告，并表示：以后要跟父亲永远在一起，绝不让土的力量将父女分开（此处，土的力量也许含有更为深刻的指代，比如身份等）。“这一年我过得并不好，就加倍地想你。/有时在夜里哭醒，睁着眼睛看看/窗帘上的月光，想你若是光，飞来/你可以上到天堂（是我的所愿）/也可以回到人间（是我所等的）/光穿不透的地方，再不要去了/比如地下。我再也不会借着土的力量，/把我们分开。”诗似看山不喜平，离离完成了一波三折的诗写！

纵观全诗，感情深挚、语言朴素（乡间的父亲一听就能明白），想象丰富、诗脉自然曲折，矛盾的处理得见张力，是一首很好的祭父诗帖！



附：《 祭父帖》
离离

最近我很难过，唯一能想到的亲人就是你
可你在深土里，那年我们一起动手把你埋了
我很后悔。现在
也许你试过很多种方式，想重新活过来
要是选择植物，你一定能高出自己大半截了
可你坟头的草，长高的那些都被村里的傻子割了
我刚刚从田边走过，每年的庄稼哥哥都收了
他说你也不在其中。

如果，你选择的是昆虫，我不知道
你会喜欢哪种昆虫的名字
那时候家里飞进一只七星瓢虫，你会马上捉给我看
就在你的手心里，红色的身子上有黑斑点。
现在我的左手手心里捧着一只，貌似多年前的那只。

我右手的食指正要轻轻地碰碰那只觅食的蚂蚁，它真瘦
我反复寻找它的骨头，突然就触到你的。
已经不能再瘦了，那些骨头。乱了。散了。
十一年间，我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但想象过
很多种骨头排列的形状。即你的样子
原谅我，父亲。

也许就是这只蚂蚁和它的同伙
动过他们，改变了原来的你
之前每次来看你，妈妈说少在你坟前放食物
怕招来虫子。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怕它们吃着我留给你的食物
闻着气息，就找到下面的你。
可我每次都没听她的话，也许我真的会
害了你，我可怜的父亲

这一年我过得并不好，就加倍地想你。
有时在夜里哭醒，睁着眼睛看看
窗帘上的月光，想你若是光，飞来
你可以上到天堂（是我的所愿）
也可以回到人间（是我所等的）
光穿不透的地方，再不要去了
比如地下。我再也不会借着土的力量，
把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