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章池的诗
哭
孩提时我们用哭声祈祷
这世界便屈服于我们的小
父母是神明,我们是珍宝
什么都得到,超过我预料
鄙视泪水时我们青春正招摇
任凭一次次跌倒,任凭爱的伤痛在血液里烧
大浪滔滔,沧海一笑
我们的哭,不是被自己忽略,就是被时间忘掉
而当我们经受了过多煎熬
泪腺已经封堵,泪水悄然改道
它变成宿醉的疲劳,时时的焦躁
砧板上的心啊,没有耻辱,更没有骄傲
最终,我们将破碎于自己的老
像我姥爷,有一次梦中突然爆发嚎啕。
那铁打的人也意识到自己
将被尘世抛弃,一生的错与对,一笔勾销
梦惊呼
我冤魂缠身,夜夜惊呼
初中以前是个黑暗的疯子
那疯子同时也是傻子,背景模糊
那控制他的,也令他失忆,闭嘴
说不出的怕,有多怕?
瘦道士,加上胖和尚,乘以五年
才赶走那些鬼,挽回我半条神经
"艰苦卓绝,玉汝于成……"
而父亲的担忧从未放松,他乔装打扮的祈祷
屡屡被我识破。直到最近
我无耻的中年如约而至
日益强盛的鼾声,取代了梦中的呼喊
这些嚣张的、空洞的、大而无当的甲胄
盖过前世的追杀,接纳了纷乱的逃亡
当我一次次被自己吵醒,我奸笑、庆幸:
终于不再恐惧,转而让人恐惧
但身边人每次都睡得那样死
好像整个世界与我无关
烧电焊的人
藏在铁面罩后,他抵挡着
自己弄出的光:一万条线
努力缝合互为异己的两根铁
有枪在手,就无剑花可挽了
烟尘中他以蛇信舔出吃吃的笑
和一座灾难深重的锯木加工厂
全世界都在熔化:
笼中猛兽,要嚎干最后一滴血
而他的蹲伏始终像探雷
什么时候铁不再弹跳,红得发亮
什么时候焊芯温顺地脱去药皮
一场春雪来了又走了。他
开始流泪,要为这涣散的两截气候
焊进外乡口音。
开水
它从电热壶中冲出的腾腾雾汽
没有带来消防车。也没聚成
一个魔鬼,用来杀死渔夫。
这首歌越唱越高直到
低下来,静下来——
一个老人,悔不当初
它急着把自己盛进下一个容器:
荆江牌热水瓶,老沙市上世纪的
部优产品,“铁壳都快锈完了”
就像有些事,眼看来不及了。
在广阔的便河广场,神华大厦
某间冰冷客厅,我抢先存下一瓶滚烫
冬夜,洗洗脸,泡泡脚
可将每日灰霾逼出躯体
临睡喝一点开水,可缓解整栋楼的紧张
但听见没?看见没?它在幽深之中
奔走,顶撞,“砰”地掀开瓶塞:
炸裂之前,每个梦都该醒来
只有在黄昏
只有在黄昏,父亲才会把我认作轩轩而
冲暮色中进门的儿子叫我的小名。
只有在雨天才把妹妹的尿床安给禹禹。
只有路过卫生院,他才把姐姐跳房子时
踢折的脚拇指移植给婧婧:
“乖乖,现在还疼不疼?”
他嘴里吸着气,向着那消失的图像喊。
也向我们不远的未来喊。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来到这黄昏,
这雨天,这遥远的卫生院:
儿子,女儿,孙子,孙女,
折叠的童年一个个打开,
不再纠缠于明和暗,快与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