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林昭——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霜儿

春尽头，何处有香丘？

这里开满春天的植物
它们都静默失声，唯有一只鸟在前方鸣叫
婉转，凄厉，像一根针
空气忍不住微微颤抖
落红沿着荆丛和灌木，沿着一个人被囚禁的天空
流淌了一路，之后戛然而止
只余一个名字。
一块简单的碑石，几点零星的野花
黄土下一缕长发，一袭旧衣，一张照片
组成一个人的全部
一个女子，口含珠玑
吐出几十万只黄蜂，在黑牢
嗡嘤不止，它们从门窗的缝隙
从冰冷的栏杆中涌出
多年后，散落人间
和遗失的尸骨，依然无人奉还

乌有之国

乌有之国在一本宝书里，一座殿堂上。
乌有之国有大锅饭，有饿死的尸体，有移植到一块田地放卫星的庄稼，有农民翻身成领袖的笑。
乌有之国遍地都是劳改队和农场，监狱和警察，棍棒和镣铐，低头的人和按着人低头的人，花样繁多，并不时变换位置和角色。

校园掉下个林妹妹

她是从林黛玉故乡来的，也姓林
她从红楼出来又走进《红楼》
但不葬花，不焚稿
只咳字，咳出来的字带血，带热气
她用这些文字迎接早晨
那个新生的婴儿，她和母亲一起接生过的婴儿
明媚鲜嫩。天空海水一样，蓝得自由
令她忍不住想展开翅膀

注：《红楼》北大校刊。

黑夜里的声音

《是时候了！》
洞口摆满诱饵，乌有之国的青年们
误把镜子当成了天空
五一九，从五四喷出新火焰
自由和民主的子弹在校园的墙壁上飞
到处是被热血照亮的脸庞
空气中传递的呼吸滋啦啦地
划根火柴都能点燃

是时候了！猎人开始收手
一夜间，八百学生变成牛鬼蛇神
划往右边
一个沉静的女中音跳上桌子，在黑暗中质疑
为什么伸出的舌尖
等候的却是烧红的铁钳？
她用“刀在口上之日”，昭示自己的名字
会场安静下来，夜好黑呀
一只飞翔的海鸥在夜色中迷路
而黎明，像一个巨大的谎言
泛起更大的血腥

注：《是时候了》，北大第一张呼喊民主自由的大字报，作者，张元勋

迷茫的海鸥

她生来就是为了飞的
她在旧国家暗色的天宇下
做过红色引线
她被组织的信任照彻得早晨一样
她为了让自己红得更纯粹
不惜丢掉父亲的姓氏
而那片大海，她曾经以为自由的大海
泛起的浪花不过是条条锁链
它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荒谬的历史延续
“断送着民族的正气
增长着人类的不安”

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战士

为人的门关闭，为狗的门敞开
“我是个人”，她一路踩着
平等、自由、和睦、和蔼的石子
穿越在深窄的小巷

天空被鹰鹫遮挡了
神们站在高处，不停讨要她手里的火种
她已把它吞入腹内
她的眼睛就是明灯
呼吸就是火苗
她用自己照亮自己，
也照亮乌有之国关闭过她的
每一处暗黑肮脏的牢房

炼狱之歌
（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可怕的光？因为我看到过比地狱更悲惨、更阴森、更血腥
淋漓的地狱。）

“一副反铐，两副反铐，
时而平行，时而交叉”
头顶是七尺牢狱
身边是狱警，牢棍
时而淫邪，时而凶恶
白天是批斗，晚上是耳光，拳头
这些披着人皮的同类
迷失本性，啉啉吐着毒芯

八年，花容月貌的林妹妹
头发半白，头皮被扯掉多处
衣服和裤子缝成另一道皮肤
保护自己的圣洁和操守
八年，没有纸笔的林妹妹
用竹签、发卡，千百次戳破皮肉
用鲜血喂养蜂群
它们爬满墙壁，衬衫和床单
每一滴血珠都来自心脏
每一只蜂都蛰伏着风雷和闪电

风华绝代

许多年后，张元勋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北方的冬夜幽静奇寒，所有的光都熄掉了
只剩下星星，和两个人的脚步声
之后，他往北去，林昭向东
两条粗粗的短辫子和白色蝴蝶结
以及临别的嫣然一笑
玉兰花般抿合，消失在青春和自由深处

八年后，在提篮监狱
走出来的人头发半白，披散
头顶一方鲜血涂抹的白布，上面一个冲天的“冤”
她站在门边，又是一笑嫣然
仿佛冲破云层的日光，让所有的人都木立呆然
她取出用塑料糖纸折叠的帆船
挂在张云勋指间，它在稀薄的光线中晃动
鸥鸟的叫声，若隐若现
之后，铁门徐徐关闭
嵌在门边的微笑一点点
消退，直至全部消失

历史将宣布我无罪

她口中被塞了橡皮塞子
颈部勒了塑料绳子
按不住的眼睛喷射着烈焰
台下无一人发声
公审大会第一次开得寂然

他们向她腰后踢了一脚，她跪倒
两个人对她开了一枪，
她倒下，又慢慢强行爬起
他们又向她开了两枪…

一只不能再抗争的海鸥
被猎杀者扔上车子
仓皇离去。那是五月将临的下午三点半
天光刺眼，龙华机场开阔空旷
天空在触手可及的高处
空荡荡的，没有鸟的翅膀

“能把血流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眼目之前亦云不幸之幸矣！
林昭的血都是一点点一滴滴洒在无人看见阴暗角落里的！……”

乌有之国的火光

乌有之国遇到一场火灾，扑救的人都被火焰吞噬。火焰越烧越烈，越烧越广，整个乌有之国，火光冲天，人们都变成红彤彤的，脸，身体，语言。围着火光舞蹈的多是年轻人，甚至还有儿童，嘴角的绒毛在火光中，金光闪闪，“太阳和火光在一起……”他们不停地唱。
领袖挂在城墙上，百年不变，卵袋一样俯瞰万众，也被万众仰视。

天下奇闻

四月末的最后一天，一个自称公安的人
叩响林昭家的房门，索要五分钱子弹费

一道闪电劈下来
林妈妈应声倒地
带着五分钱离去的人
没有交换尸体
林妈妈在背影里放声大笑
“春天是没有狼的，我的儿怎会被吃？”

外滩人来人往
河水被人群染成红色
林妈妈在人丛里翻拣
那些年轻的脸，和女儿多么相似
又多么不同
白发在其间漂浮，像一抹挽联

在历史的法庭上我们将是原告

乌有之国的火光渐渐熄灭。12年后，一纸薄薄的纸笺飘向地下的林昭：这是一次冤杀无辜！
乌有之国并没有消亡，它只是炸毁了几座庙宇，拉倒了几座牌坊。许多人被从黑暗中释放出来，他们已经不习惯光明，大多关闭起另一部分器官，维持身体的平衡。
乌有之国依旧在若有若无的火光中摇荡。
乌有之国依旧有海鸥冲进波浪，用死亡战胜死亡；依旧有普罗米修斯一遍遍盗取火种，并祷告苍生：“人啊，众神将要毁灭而你们/大地的主人，却将骄傲地永生……”

2012年4月11日初稿

参考资料：
追寻林昭的灵魂（纪录片）——胡杰
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 —— 最知情者的回忆——张元勋
寻找林昭——江菲
林昭四十年祭——傅国涌
面对血写的文字——钱理群
海鸥之歌——林昭
普罗米修斯受难一日——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