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标本。记忆（组诗）
刘炜
细听，能听见流水轻微的喘息
院子里的枯井
落满枯叶，春天在井里
照过镜子的女孩
好像比井水走得更远
时间窥探
她眼角的鱼尾纹
像纵横的沟渠
细听，能听见流水轻微的喘息
井旁的树还在
倚在树上，就会遇见年轮里赶路的花儿
与鸟鸣。我也曾爬到树上
鸟瞰过这个世界——
最远的天际，最近的村庄
我站在田边
大声喊着母亲，白云震落在棉田里
公路上，汽车绝尘而去
母亲的腰弯得更低了
就像拍皮球，她要把她的声音越拍越高
挂在大雁的翅膀上
捎给远方的我，与天堂的父亲
我们，都在春天的井里照过镜子
我们都会像井水一样
莫明的消逝
只留下一眼枯井
每一片落叶，都有过往的青春
蝴蝶标本。记忆
她跳到我的床上
就像秋天的枯枝，突然蹦出了一片绿叶
着实吓我一跳。
我抱着她翻了个身，唉，女人
风吹着她的长发，黎明前的海岸线
波涛汹涌。我抱着她
就像陆地抱着海洋，她莞尔而笑
我把手指插入她的黑发。她的每一根长发
都是一个完整的夜晚
我捏紧拳头，想要她的全部
白天和夜晚，疼痛
与幸福。天亮了
她翻过身。又成了一本书中的
蝴蝶标本
一只麻雀，在秋天的枝桠上
一只麻雀，在秋天的枝桠上
蹦来跳去。是在数
夜里被风吹走的树叶
那些树叶，就像电影散场后的
人群，总是一哄而散
麻雀，在树上蹦来跳去
也不是真的在点树叶
它只是在观察，空寂的叶柄
疙瘩似地鼓在枝桠上的
新坟。
就像电影散场后
看着电影院，一排排的空椅子
睹物思人。麻雀。
这棵树上的，最后一片树叶
也可以认为是
电影院里
最后一个离开的
观众。说飞走就飞走了
看看自己流淌的样子
完全可以停止歌唱
放慢呼吸 。站到岸上
看看自己流淌的样子
是猴急好看一点
还是不慌不忙好看一点
我丢弃的东西
已经很多，回忆的暴雨
会通过急湍的河水
还给我。童年
是我丢下的最好的东西
急湍的河水
不可能一下子都还给我
所以，我得活着
得学会
等一场又一场暴雨
如果我死了
童年，就会变成一封
没有地址的信
像孤儿一样可怜
我不能死
并不是怕童年送达
没人签收
而是，死有多种死法
我不想选择
只想与大多数人一样
顺其自然
在雨中，越是回忆
就越怕死
风吹麦浪。父亲
五月，风吹麦浪
麦子潮水般涌向天边，众神在海滩
踏歌而行。一粒麦子
跌进浪里
被麦田吞没，眼中——
只有无边无际的麦子
蓝天。白云。
与耀眼的阳光
父亲，我童年最高大的一株麦子
让我成为一粒麦子
的麦子。夏日，你的背影
有着树荫一样的
荫凉。
而今父亲，你在天上
儿子，还在地上
从五月大片的麦子里
站起身。
看到了布谷声中
时光的宝塔
风吹麦浪。
父亲
这是你走后的第九年
我嗅到了，你身上特有的烟草味
熟悉的烟草味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父亲，你的麦子
一日。一熟
阳光，就是你麦田里
铺天盖地的麦芒
愿。天堂安好。
众神安好。
父亲，也安好。
那个人，是理发师
许多诗人，说死就死了
只留下诗。
一场大风，吹走了树下的蚂蚁
尘土，雨水，树叶
却吹不走写在纸上的字
吹走了，字还在纸上
就像骨头连着筯
莲子，我常说只有写诗的时候
才是幸福的，确实有些片面
现在，我向你道歉
今天，在梅林关的快餐店
与人起了争执
大打出手，我赢了。
那人还说要收拾我
我说：打，你打不过我
诗也写不过我，你怎么收拾我
那人却不慌不忙地——
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毛刷子
笑着，在自己的脖颈处刷了几下
我赶紧跪下求饶，梦却醒了
那个人，是理发师
许多诗人，说死就死了
是有预谋的
他们都想干干净净的走人
他们是女娲娘娘洒在树叶上的泥浆
露水， 他们提前死了
是不想与另一些自杀的人
死在一起
起初，我觉得这个想法可笑
后来，就不笑了
那个人，是理发师
活人的，死人的
发。他都理
而我早已认命
在夏天，我想念家乡的蝉鸣
树荫，小河，萤火虫
在记忆里，它们就是我全部的童年
而今，我在深圳
树荫就是公交车，地铁，商场
它们给我的凉爽
比真实的更加诱人
只是没有风，从小河经过
吹动树叶，衣衫的快感
没有庄稼地里青稞味的乡音
没有此起彼伏的蝉声
像庙里的经书，百读不厌
这阵子，老虎死了不少
乡下，苍蝇乱飞
而我早已认命。只想对母亲说
我是你最穷的儿子
也是你最干净的儿子
只要下场雨就好了
深圳七月的天气
闷热，空气稀薄，阴郁
光响雷，不下雨
医生说，宜亲果蔬
清心寡欲
母亲说
只要下场雨就好了
一个人忘记自己的方式
我时常会把自己忘了
夏日的溪水，流入灌木林就不见了
飞出几只，婉转而歌的青鸟
当然，说是一滴露水
被风吹落于田野，生出一片草原
也未尝不可。最简当易懂的
就是一场大雪，说融化就融化了
一个人忘记自己的方式
可以，有许多选择
而最彻底的忘记，就是睡着了不再醒来
没有人能在今生，记起自己的前世
只是在城市，那些高楼
让阳光变得坑坑洼洼
要下雨了，天暗了下来
在我的故乡
阳光，就像是一匹布
风说卷走就卷走了
我关上窗户
看屋檐下。突然安静下来的麻雀
灰褐色的羽毛
少了光泽。平原的麦子
灶膛里，渐渐暗淡的火焰
微微波动，近似挣扎
向日葵，被捻小的灯盏
还亮在田间地头
海堤上，所有的槐花
都脸色苍白，等待命运的宣判
我发誓，蚂蚁
正在树下跟乌云比赛
它要抢在暴雨之前
运回白色的米粒
和一具被人类误杀的
黑夜般忧伤的尸骨
我发誓，在雨中
村庄，所有的窗玻璃
都泪流满面，顾不上擦拭
我发誓，雨后。
阳光还会像一匹布
被风铺开
平原上，它铺开的速度
将比卷走的速度要慢
我发誓。
只有这个时刻，才能真正看清
阳光经过麦田，经过树，土圩子
和我
普照大地的事实
这之后，阳光
就是这世界，最合身的衣裳
比黑夜宽松，温暖
只是在城市，那些高楼
让阳光，变得坑坑洼洼
更像是地球
久治不愈的青春痘
在深圳想你的时候
荷塘是你的
荷花，在七月
荷叶上的露水，钻石的心跳
一落到水里
就会有许多涟漪
画出同心圆
每个清晨，那些蛙鸣都会
跟着朱自清的月色，走掉一半
我好言相劝，那另一半
才随你，姓了刘
荷花，这个季节麦子
该熟的，都熟了
在脱粒机上，我相信每一根麦芒
都想成为别住你青丝的发卡
而我，更愿意是一粒麦子
随你回到粮仓
荷花,在深圳想你的时候
荷塘是你的
天上一个月亮
水里一个月亮
这一会，也全是你的
而我，在月亮里
只会默默地
看着你
这场雨下得突然
更像是一场意外
下雨了
小孩拍着手
叫醒打瞌睡的妈妈
我朝窗外一看
可不，人们在雨中惊鸟四散
这场雨下得突然
更像是场意外，公交车
刚刚还阳光灿烂
现在，却哭成了泪人儿
车内的人，看了一会雨
继续打起瞌睡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内心的快乐，不会因为一场雨
一个意外，就轰然倒塌
上帝是公平的
你有多少悲伤，就会给你
多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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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22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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