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与他的时代
苗雨时
打开南鸥的诗集《春天的裂缝》,我们便进入了一个独特的高悬而幽深的世界——他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这一世界,既是一幅他个人运命的图景,也是一帧历史的影像。两者的叠印和双重洞开,实现了他生存境遇从个性到共性的包容与超越,不仅体现了他生命主体的精神诉求,而且也蕴含了他对时代的揭示、指认和断定的现实主义的批判锋芒。
“所有的不幸都因为我们是人,都因为我们大虔诚。”
一个年青而真纯的灵魂,从生活的废墟上出发,沿着个人生存的际遇,行走在漂泊的人生旅途,经历了生与死的炼狱,进入了错乱而荒谬的年代,子然一身,踽踽独行,然后在黄昏的暗影中停驻,于肃穆与辉煌里,守护人的尊严、爱情与自由,并以奇异的哲思穿越春天的裂缝,在一片神圣之音的缭绕中,抵达生命的伟岸与心性的澄明……
他诗歌中的关键词有:午夜、死亡、爱情、存在等。这些关键词,牵引出各自相应的诸多伴生意象,线条分明地刻画了他生命的轨迹、情调、色彩和他摇曳多姿的隽丽的艺术图谱。
“午夜”,黑暗、夜晚、阴影……。这一切词语和意象,涂抹了他诗歌的背景和底色,过往的岁月是灰暗的,现今的世界是苍茫的,而未来的前景又处于幽冥之中。他在历史的帏幕上穿行。其前期创作,主要是从深层文化心理结构探寻民族绵延的“心根”,从源头上来揭示一个民族生存的苦难和宿命。且不说那源远流长的历史悲剧命运:“黄河、长江是两行东流的泪河/流死了岁月/流破了历史”(《长城》),单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场以进为退的文化劫难,就足以使人怵目惊心:“祭台上那神秘的红布/总是暗藏死亡的密码”(《破庙》)。古老迷信的现代翻版,导致人的主体性失落,天地翻覆,价值易位:“一位天使手捧鲜花被打入地狱/一位魔鬼手持利剑被抬进天空”(《河滩上躺着一艘空船》)。正如诗人在《秋天的背景》一诗所悲哀地吟唱的:
谁把太阳举到空中而死于黑夜
独坐秋天,我仿佛被死者抛到高空
从最初的一枚果子的成熟
我摸到事物内部的苍凉
政治神话耗费了人的精神,而经济神话则放逐了人的灵魂,它们都以有形或无形之手,拨弄了人性的异化,操控了人的生存,使之沦为奴隶。而且,后者比前者更甚。诗人的后期创作,在市场经济搅起的漩流中,直击人的生命存在的沉沦与晕眩。如《收容》、《命运,被一辆马车在黄昏带走》、《断碑,或午夜的自画像》等,他用犀利的笔触,剖示了当下人的生存险境:信仰缺失,价值坍塌,人文沦落、心灵麻木、人格扭曲……。他以自身生命之痛的体验,对人们内心伤口的深度与纹理进行客观地指认和命名:
无声无息,手术刀轻轻一晃进入
肢体。我已一千次被解剖,而满身是血
却找不到伤口,直到死去
我依然不知道,伤在哪里
——《午夜,我停在一把手术刀上》
物质对生命侵蚀的软功能,就像钝刀子割肉,于无形、无巨痛中,一点一点地,慢慢地,不知不觉地,甚或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堕入黑暗的深渊。
人生最大的困顿和虚无,是面对“死亡”。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纠结都在集中这一点上。死亡,连带着一系列词语:衰落、倾圮、萎顿、凋零……。死亡意识、苦难意识和忧患意识,几乎贯穿在诗人的大部分诗篇中。一个人无法直接体验死亡,但他可以看见别人的死亡,“妹妹,我梦见你坐在死亡的中央”(《妹妹,我梦见你坐在死亡捉央》);也能从自然的衰歇和民族的灾难中,审视事物从生到死的过程:“梨花凋落,春天再一次沦陷”(《断碑,或者午夜的自画像》),“千年的村落一下子被连根刨出/一张张祖先的面孔在阳光下暴露/今夜,我们的血液突然中断/……今夜大地悬在空中,时空倒转/……沿着一棵死树的根部/我们走进了古代的夜晚”(《大禹》),而这种灾难一直在今天漫延。把这一切安放在诗人的自我生命濒临死亡的恐惧与痛苦之中,从而领悟到死亡的可怕与沉重:“总是被一位死者神秘的追踪”(《在一具腐尸上安排自己的表情》),“我扛着自己的尸体走遍大地”(《我扛着自己的尸体走遍大地》)…….。但死亡不是灭绝,“一位死者的黄昏就是我的黎明”(《断碑,或者午夜的自画像》),在死亡面前,“遥远的不再遥远,沉沦的不再沉沦”,“而谁的伤口/能看到春天,谁能从现代汉语的背后/摸到桃花的脸”(《伤口藏着同一片阳光》)。诗人沉思、吟咏死亡,是渴望新生。因为死促进生命的价值创造。死的胁迫把生命从沉沦的麻木中、麻木的沉沦中震醒,使生命投入最后的超升。它让人心智明亮,开启认识自我、向死而生的自由与创造之路。用中国话说,那就是置于死而后生,一个人是如此,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如此。为此,他以先哲苏格拉底为范型,来规划自己的生与死:
天空褪尽了所有的颜色
白色,漫天铺开了白色的挽联
一部历史幽深的道路
被你用死亡大步走完
——《苏格拉底之死——献给拥有苏格拉底伟大精神的英雄》
“爱”,至情、大爱、悲悯。爱与死有非此不可的关系,只有体味死,才能懂得爱。里尔克在《慕佐书简》中曾说:“只有从死这一方面(如果不是把死看作绝灭,而是想象为一个彻底的无与伦比的强度),那么,我相信,只有从死这一方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断爱。”爱,当然包括生命血缘的亲情和根植乡土的乡情,《月亮,让我在家乡住一个晚上》:“母亲求神拜佛的身影历历映照/家乡的山歌在在枕边散落,家乡的米酒在梦中蜿蜒……”;但主要还是指男女之间的爱情。两性之爱,在人类所有关系和情感中,完全是异在的遇合,关键在于两情相悦、两心相知。要是这种爱,以生死为依托,那就是真爱至情。例如,诗人在危难之际,他的恋人带着东西来看望他,分别后,他趁着夜色吹奏哀婉的萨克斯,抒发自己的情爱,这种爱是震颤人心的。因为它没有附着任何条件。爱,就是爱,就是彼此的相互的给予与交出。他在《你是月亮最小的女儿——献给晓利》一诗中,这样咏唱:“你站在星宫,长裙飘逸如风/遥远的星光,穿过黑暗照亮我的午夜/几只白鸽从我的窗前飞过/是你领着她们把我从死亡中唤醒/白色的翅膀,在我的额头/掠过一片片阳光”。爱情,点亮了他的生命。对有限的生命来说,爱能给他以自由与意义。当人在他人那里,在所爱的人那里看到自己把整个生命奉献出去激起的爱的一瞬间,这样的生命就具有不朽的形式,人也就超越了时间,获致了永恒。请看《整个夏天,只落下一棵草莓——献给晓利》一诗:
偷偷守在这个夏天,等待
这棵草莓,是瞬间诉说又是永恒的歌唱
整个夏天只落下一棵草莓
天鹅也被迫停下描写这个细节
夏天从此成为夏天
天空从此成为天空
很显然,这棵草莓是诗人与爱人之间一吻的隐喻。这无限销魂的一刻,时间停止,生命骤然绽放,天地各安其位,神圣的“道”的光芒垂直地照临夏天火热而广袤的田野……。这是一种爱的高峰体验。高峰过后的恒久,爱,还需要用生命呵护:“我知道,死亡的中央四季如春/但爱情已在天边为我们种好一生的粮食/我们到天边去!到天边去/夜莺,在我们睫毛上歌唱”(《爱情,在天边种好一生的粮食》),因此,爱成了生命的喂养和哺育。而如果把爱延展,辐射开来,播撒开去,泽被自然万物,惠及社会各个角落,那就是大爱,大爱天涯,悲悯天下:
泪水在堆积,山峰高过月亮
午夜,一只鸽子开始梳理白昼的伤口
太阳留下白色的骨头
天使露出黑色的皮肤
——《月悄悄消瘦》
这就是当今人类的生存,所面临的云烟弥漫的悲惨世界!
“存在”是什么?存在从根本上来说是在场,或者说在场即存在。能意识存在的人,是此在,此在的抉择,是生存,人生在世,是人与世界共在。此在的世界是共同的世界,在世也就是与他人共同在世,共在规定着此在。这一切构成了人的世界的全部存在。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的诗性。而存在的诗性的达成,则是生命在思中与语言的互动与推演。这样的诗,是本质的诗,诗中之诗。海德格尔说:“存在之思是为诗的原始方式,语言在思中才始成其为语言,即才进入自己的本质存在。”基于此种认知,诗人对当下历史性存在的诗性,做了这样独到而精微的阐释:“‘诗性’是诗人语言与心灵、思想相互辉映所展示的一种奇异的光泽和精神力量,它既体现在诗人对语言的自由驾驭上,又体现在其人文精神开掘与引领之上,既是诗人的一种语言冒险,又是一种心灵与思想的穿越与飞翔,更是一种对存在的高度主体性的语言自觉和精神演绎。”
进入诗歌中的存在的诗性,主要在于艺术上的葆真,即揭示存在的真相。前边分析到的时代的贫困与晦暗、人在死亡面前警觉与作为、爱的深潜与博大,等等,都显现了存在的浓浓诗意。同时,存在的诗性,还体现在诗人为抗拒物质异化而以良知对人的现实生存困境的批判,以及在批判中守护和捍卫个体生命存在的本真,即挺直自我人格的高贵与尊严。从他的诗中,我们隐隐感受到,:“……冥冥之中有那么一颗心。那一颗使四面八方的眼泪可以汇聚成沧海的心;那一颗使人们都爱母亲,爱孩子,都向正义之门踏进的心;……那一颗使所有的生灵都懂得忏悔、懂得羞耻、不会因无知而无畏、也不会因无耻而无畏的心;那一颗永远谴责着邪恶、谴责自私、谴责着嫉妒与虚伪的心……”(刘再复《寻找的悲歌》)。正是这样的心成就了他诗歌的总体诗意,也点照了他生存世界的全部价值和意义。
著名的诗歌批评家陈超曾说:现代诗人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人类的“祭司”和“歌手”,他们“歌赞生命和使生命成长的一切”;另一类诗人,他们“坚持深入地狱,并为之唱出挽歌”,他们不为“空洞和黑暗”所困扰,而成为与地狱水火不容的“灵魂”,其目的是“为了更犀利地澄明生命的真相”。我们认为,南鸥,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类诗人。他在《殉葬——献给我的祖国》一诗中曾说:
既然命定我完成死亡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不流血,谁为你们流血
我不走上绞架
谁走上绞架呵
诗人背负着人类的罪恶与危难,沉入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渊薮,揭示生命存在的“荒诞”与“空虚”,放出人性扭曲的血污,从而昭示出人类的另一种特性,即“审判罪恶的能力和权力”。我们看到,在诗人的咏唱中,高蹈着他所代表的智性、忏悔、孤傲和自由的人类精神。
关于诗人何为,他这样认知:“只要我们翻开存在的真相,到处都是诗性。记得两年前伊沙编选《被诗歌》的约稿时,我一看到这个‘被’字,就知道伊沙同样发现了这个时代最为惊心动魂的特征,一个‘被’字,就精妙地揭示了一个时代生命主体性的完全丧失,揭示了我们最基本的生存状态。而只要我们的心灵昼夜盛开,我们随时随地都会发现这种永恒的诗性——她就在手术刀的寒光里,就在我们的灵魂和意志被阉割、被肢解的声音里……”(《存在的真相•是一个时代最大的诗性》)。
然而,面临这样的时代,成熟的诗人却以静制动。他以一种从容、淡定的姿态和澄澈、沉凝的心境,于宁静中包孕迁移的能量,在矛盾盘结的聚焦中,开展最高的张力和动力场……
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诗人走在路上。他静静地走着,思考着,叩问着,或疼痛,或歌唱,或承受,或挽留,头颅迎向阳光,脚下步履坚定,就这样,走着,走着,一个诗人走进了他所属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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