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铜币
所有的十月 都从日子里慢慢抽离出来
父亲正坐在一台电视前 掌心里是被他的指甲
磨得发黄的铜币 几枚鲜亮的毛泽东仿古徽章和紫砂茶壶
齐齐地摆放在玻璃茶几两边
父亲是一个喜爱收藏古物的人
每到深秋 窗外大片落叶的金黄
腐烂在几棵老藤树的根须内 铜币又被父亲
往掌心里用力挪摁了几英寸 它们全陷落在黑暗的肤肉里哀号
此时的CCTV1频道正播放“鉴宝”综艺
他看见电视机里的男人女人们
互换把玩着像是刚刚出土的玉器
报价 评估 接连鉴定 一些人失望地退场
父亲手中的铜币也随着鉴宝专家的声调起伏
而像是一辆拉着石磨不停颠簸的木轮车
他再也不相信活在古物瓷堆里的谎言了
一直被他视作珍宝的
那些用指甲盖和油抹布锃黄的铜板
也曾私底下磨暗他四十几年苍劲有力的轮廓
使他隐退游离于生活之外 却时时像一个鉴宝专家
坐进铜币的圆边方口 用经年磨损的鞋底继续踩踏出
身体两侧白发嘘嘘的凤痕与龙饰
空心菜
我记得那些蔬菜被一箩箩背出来的时候
从头到脚都是空心的
家里的人有时称它们为蕹菜 竹叶菜 或者空筒菜
这些杜撰的学名让我觉得辛酸
甚至诚惶诚恐
在厨房里 亲人们举着锅碗勺根向它们
并排鞠躬 舌头里细小的味蕾软骨朝它们示意
当它们被成锅炒熟列队穿过堂前的时候
朴素的光辉就紧紧贴着
几块热气腾腾的餐盘
我已经吃厌了这类食物
躲在黑白电视机的后面 将音量调高
把没有头绪的事情缠在一起又解开
对它们弃之不理 而我还保有青春
头顶上只挂着一根空荡荡的悬木
万事万物还在身体里勃发生长
只担心自己坐久了 面对满桌的空梗子
五脏六腑都会跟着泛滥成灾 都会脱去光秃秃的骨头
像一群倏然飞离的鸥鸟 偶尔 这些空心菜幽幽的哭泣声
就会回到我的嘴里
蛇
郑坑店山丛里的蛇从不怕人
这是经过了实证的
二十年前一位上山拾柴的老农
被一条花蟒咬死
听母亲陈述 村里的人对这类无脚生物
至此都产生了惧怕
有一天 一个邻家的孩子误把抖动的枯柳条
当成了青蛇 朝着石井舀水的陈二伯伯割破了手指
对绳子这类物体也产生了奇异的幻惧
其实 蛇从来没有出现过
村民对它们却又抱有更多的不安
有时候 东边的村子少了一只土鸡
村西便开始传得沸沸扬扬
唯一不怕蛇的人就是那个坐在村头树墩上
抽着大烟 年过七十的偷鸡贼
他不以为然却犀利的眼神
微微驼着的脊梁
太像一条弓着的老蛇了
狼皮
以前他在废胎厂的后面徒手制服了一只野狼
隔壁的胡爷爷 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胆大的小伙子
二十七八岁的年龄
就爬过公安大院里高高的铁栅门
把捉来的野蝙蝠藏进包工头的器材箱
那是一个敢作敢当的年纪
他觉得赌场里乱成一胡的麻将子
个个像大街上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
他每晚都会来下注
摔碎一瓶又一瓶金威啤酒
后来还赌丢了一条左腿
今年八十六岁的胡爷爷
眼昏花 咳嗽 肺结核症患者
成天拄着一根儿子给削刨的木拐棍
背心里却裹着六十年前
那张干瘪的狼皮
十二月的芹菜
十二月的桌角缺了一个口 我独自进入
它的寒流从内部将我打开 那时
成簇的愿望就像桌面尽头的几株芹菜
上面结着蓝色冰花 我的力量会使自己察觉
伸手徒劳 芹菜的绿
汹涌得仿佛正戳着我的指尖
挤进我的瞳仁 抵住我的下巴 脖子
在此刻震直的躯干 它们肥大
撑开的叶片显得无边辽阔
我把脸贴着桌角的漏风口
感受微凉事物的寒光 祖母是一位农民
伯父是一个厨师 芹菜常常在他们的双手间递转 我所享用的
正是一段烹饪并调熟的过程
在这个十二月里 那么多的芹菜摊倒在桌面上
反复咬着我吃力的耳朵 它们的腐烂
会使我怀念起舌头上偶尔泛滥的
一点点苦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