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著名翻译家飞白 :老人出海,一不小心就容易跑得太远
1987年,飞白与父亲汪静之合影。
飞白 著名翻译家。生于1929年,浙江杭州人,著名诗人汪静之之子。主编十卷本《世界诗库》,译著有《瓦西里·焦尔金》、《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勃朗宁诗选》等。
《法国名家诗选》 飞白 译 海天出版社 2014年9月
深圳晚报记者 李福莹
翻译家飞白的父亲是著名现代诗人汪静之,其父20多岁出版的诗集《蕙的风》曾得到鲁迅、胡适的极力赞赏,但飞白并未像父亲那样成为诗人,而是成为了翻译诗歌的人。
近日,飞白先生的译著《法国名家诗选》由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深晚记者借此专访飞白,谈新书,谈翻译,谈他30多年高校从教生涯……
这位86岁老翻译家的人生经历,足以构成一部大书。在部队待了30年,1980年回到浙江大学任教,直到80岁宣布“下课”,81岁送出最后一批研究生。连续工作62年后,2011年才静下心来归拢整理长期积累的译稿和论述文字。老人对我问题的回答认真而富有诗性,很喜欢他的这句话:“老人一出海,一不小心就容易跑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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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诗海漂泊者
对每个优美海域都舍不得错过
深圳晚报:法国诗歌在国内版本众多,《法国名家诗选》对诗歌的选择上,有什么特点?
飞白:我是一个诗海漂泊者,对世界诗的每个优美海域都舍不得错过,尤其是法国诗,从小就植根在我潜意识中。我本来小名叫阿波,上小学的学名叫汪志波,那个“波”字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缩写。——在我出生的时代,我的父母怀着“五四”退潮后深深的忧伤苦闷,因酷爱波德莱尔的诗而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而按族谱我属“志”字辈,学名叫“志波”倒暗合了我日后远航诗海的方向。
由于一生奔忙,我译的诗虽多但分散,从未集中系统地介绍哪一个国家的诗歌成就。此次海天为我编成这本《法国名家诗选》弥补了我的一个遗憾,使我深为感激和惶恐。
这部诗选,是在20年前出版的《世界诗库》(法文卷)的基础上,由伟川帮助修订、增补而成。在选题上,我们注意收入一些重要但往往被忽略的诗人,或一些著名但还没有译文的作品,如16世纪的塞夫、拉贝,17和18世纪的帕尔尼、爱尔弥特,19世纪的瓦尔莫、拉福格等。我们的努力是想全面忠实地反映法国诗从古到今的全貌,不过由于版权的关系,20世纪中后期的诗人选得较少。
这本集子的又一特点是译诗和评介文互相配合,对诗诞生的背景、诗的特色和诗人本身都作了介绍和点评。前言作为一篇总论,加上书中这些评介文字,可以作为一部法国诗歌简史来读。
深圳晚报:飞白老师出生文学世家,当初促使你走上诗歌翻译道路是父亲汪静之吗?
飞白:五四运动后不久,家父汪静之出版新诗集《蕙的风》,因发出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呼声而遭到守旧派猛烈攻击,亏得鲁迅等大师著文参加论战,保护了青年诗人。当时,鲁迅还教导家父说,写新诗要借鉴外国诗,要多读拜伦、雪莱、海涅等外国诗人的作品。为了读外国诗(当时外国诗几乎还没有翻译)我爸就到上海去进英文学校,惜因经济困难半途而废。他因自己没完成任务,便把鲁迅交代的任务传给了我,当我考浙大时他要我一定要报考外文系。
我爸的用意并非要我做翻译,而是要我当诗人,但他的耳提面命造成了我的逆反,坚决不走“家传”诗人的路。这样,我对诗的爱好后来就导向译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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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没有“假设”
也没有“遗憾”的位置
深圳晚报:您后来选择了“投笔从戎”,在部队一待就是30年,直到1980年,回到浙江大学中文系执教。如何评价这段人生经历?
飞白:我上浙大正逢解放战争时期,一上大学就卷入了学生民主运动,并在杭州解放时参加革命队伍,辗转南下来到广州军区。当时身在革命高潮中放弃了文学,但离别诗歌几年之后我就又拣起来了,成了一个没有业余时间的业余译诗者。
在风尘仆仆的行军途中或指挥车上,我只能点点滴滴译诗,有许多心仪的诗歌名作都来不及译。虽遗憾,但恐怕也不能说是遗憾,因为历史没有“假设”,也没有“遗憾”的位置。
在解放战争大背景下投笔从戎是我的选择,——“金黄的林中有两条岔路,不能两条都走”,而“路是连着路的”,这一走就走出了一生的航迹,包括我的全部生活体验,包括我作为诗海漫游者的面貌,包括“我深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自由,也深爱‘我无地可枕我的头’的不自由”的性格,也包括我基于听力强调音律的译诗风格(这是由于我译诗全凭记忆口译而不能在纸面上进行的缘故)。
深圳晚报:在30多年的高校从教生涯中,老师培养了很多学生,如吴笛、张德明、潘一禾、胡小跃等中青年学者、翻译家。对年轻一代,您怎么评价?
飞白:我和我曾经指导的学生不仅是一度的师生关系,而是志趣相投的文友,他们都曾给过我许多帮助。他们之中几乎每一位都有一部感人的奋斗史。如小跃毕业时,独自闯荡深圳就经历了无数坎坷,这位学法国诗的硕士起初到处碰壁,直到他既不敢说是硕士也不敢说是法语专业,才算找到一份在工地上为德国人做英语翻译的差事。那时有几个人能预见到他今天在国内和国际上的成就和声誉?在这种坚毅执著的精神上他们和我是相通的。
近一年来小跃回深圳也为中法文化交流做出很大贡献,其中包括这本《法国名家诗选》,我没做什么,全是他尽心出力一手编成的。谨借此机会表示对他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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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可译
但是诗还得译
深圳晚报:在为您拍摄的纪录片《探海者飞白》中,您曾写下:“诗不可译。译诗是件傻事,我也明白,但一件傻事却几乎做了60年。”
飞白:为什么说诗不可译?因为一般翻译传递的是单义的信息,这连电脑都可以做;而诗是语言艺术,它有情感、联想、风格、意境,有文化背景和“互文性”,有微妙的艺术形式,富有意蕴,富有多义性和拓展性。用信息翻译的办法来译诗只能译出其信息的骨骼,而会把“血肉”即语言的艺术形式、多义性和微妙之处剔除净尽,那么诗也就被剔除掉了,因为诗通常就存在于“微妙”之中。诗译者不能采用信息翻译的办法,而应该仿照原诗的艺术,用另一种语言的素材重塑一件诗的艺术品。如本雅明所说,翻译应该是伟大作品的生命的继续或“来生”。
诗不可译但是诗还得译。诗是在民族文化中植根最深的语言,通过诗能最好地了解和感受到一个民族的血脉搏动。
深圳晚报:让我好奇的是,像飞白老师主持编译的《诗海》《世界诗库》都是包罗万象的世界诗歌史,一些小语种如丹麦语、希腊语的诗,均从原作译来。老师怎么懂得如此多的小语种?
飞白:除了法语,其他语种都是我漫游诗海的结果。只要碰上外国诗人,一有机会我就会请他们教读一两首诗,这样我就学到他这个语种的发音规律了。学语种多了以后,我模仿新的发音不再有困难,可以朗诵得很到位。语法呢一般也可举一反三,因为欧洲语言主要是三大语族,我以英法俄三语种为基点,多少可触类旁通。所以我并非如有的传媒形容的那样“精通多少种外语”,我只是一名诗海水手,a Jack of all trades,样样会一点,精通呢大都谈不上。
深圳晚报:近年来,您都读些什么书?
飞白:我近一年来的工作是重拾“一外”英语,出了一本《哈代诗选》,然后重编了30年前出版过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更新了近半内容,一卷变成两卷),将于最近出版。读的书都与此有关。30年前的难处是外文书太少,现在的难处却是书太多而时间和视力不足。下一步还计划编我有关翻译学的论著,以及全面重编《诗海》。我这个计划有点大。老人出海,一不小心就容易跑得太远,有“超越西方星斗的浴场”的味道。但漂泊到哪儿算哪儿不是最惬意的吗?就依仗天假以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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