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溪明月的诗

漂之雨

《暗疾》

我有冬日长久不愈的顽疾
有长眠不醒困顿的心
我望见人间烈焰滚滚
浓雾裹挟着一条通往天堂的火车
苦楝树落光了叶子
把灰色果子扛过肩顶
鹬鸟压低翅膀，把幼鸟栖于漏风的枝巢

我看见天空焚烧自己
大地绽裂血色岩浆
我看见祖先们骑乘自己的骨头
像旗鱼骑乘着猎风
他们长袍蹁跹，止于界外
像守望面目不清的梦魇
他们滑翔只在我的一念之间

坐在空廓的禅寺堂前
我旧疾暗发，日渐昏迷
弄不懂祖先们的愤怒
为何悄无声息，没有温度
在满是灰烬的天空
我屏住呼吸，不敢呻吟
不敢旧病重提

《点滴》

一滴一滴，自上而下
如禾苗遇到甘露
似海绵被慢慢浸润，饱胀
我接纳，我吸取
从一桩疼抵达另一桩
自我怜爱
总在倒地之后
考量悔懊价值。当我微笑
我将获得主的祝福
或者，恰恰相反
延伸而出的白色滴管
脉动如心。跳跃，吞噬
身体积攒的毒
瓦解我能付出的最后怜悯
它像亲人，爱你不动声色
又像敌人，护佑于点点滴滴

《喜鹊之死》

那一日，一群喜鹊飞临后院
在槐树枝上嘎嘎哀鸣
一只喜鹊躺在树下
抵达了生命的最后一站
多么有情有义
像举行一种古老仪式
它们嘎嘎叫着
声音中的悲怆传出几里
躺下的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亲人
也许只是它们的族类
它们祭奠，长时间合奏着哀鸣
这特殊的唱别也紧紧攥住了我
翌日，它们又来告别
树下已垒起了一座小小坟堆


《白妞说》

该为今天写点什么
或者，做些什么
但除了你没坚持叫醒我
天气和昨天一样寒冷
我不想出门，不想运动
甚至尝试了一次失败的绝食
你在木屑下找孩子
翻找冬季的几个幽灵
但我说，没有
没有生命诞生
四十多年前一颗流星坠落
你有了打量世界的眼睛
一边活着，一边忘却
像个失魂的野猫
幽闭着自己的心灵
我不会惧怕
你日渐苏醒的爱情
一种冬眠的节奏
令半条胳膊不能动作
把窝从城南移到城北
积攒足够的口粮
侧身将浮动眼前的字句
粘上立体的画布
红豆为心，绿豆做叶
我就是中间那朵白色花朵
具有天使的面容
我不会甜言蜜语
也没有祝福可诵
灰皮的阴影遮住了天空
我想哭泣，想一个人静静
我说，该睡了
一天又结束了

《倒映》


湖水倒映蓝天，也倒映鸟的影子
但鸟从不会把湖水错认成蓝天

那些钓鱼者阳光下比石头清晰
把棕色鱼竿一根握在手中，一根伸进湖底

每个事物都拖着自己的影子
你看到的是镜子里的投影，还是本真？

鸟在水中翱翔，鱼在空中摇摆
黄绸缎的风筝仕女款款前来，又随风而去

隆冬，柳木枯黄，而枯黄是鹅黄的倒映？
明亮的搁置在阴影处，也成了暗的组成

光与影构成的世界，我们边行走，边感悟
你经过的亮部与暗部，成就着你多彩的人生

《孤独》

白天很少出来活动
发现其行踪的都是夜间失眠的人

当你把它喊醒
它正香甜地睡在棉花堆里

它并不知道它的孤独
它咬你，只用轻微的疼痛

它善于假寐与冬眠
请抚摸它温润的小身体，但不要埋葬

请叫它小美人，不要叫小老鼠
虽然它善于窃取我们的心

它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随着心灵的成长而根深蒂固

“白妞，白妞”，我喊着
记忆张开了它漆黑的眼睛

《必须黯淡》


必须黯淡，远景才能更远
这并不意味着你看不到我
我身上的火
在天边只是一团晚霞
直到天空完全黑下来
星光取代了余烬的尘埃

《启示》

从班上回来后
我拼命奔跑，朝家赶
似乎躲避着什么
望着我远去的背影
有人若有所思
有人挥臂再见
月光倾泻下的道路
孤独神秘又漫长
我奔跑着
偶尔停下来
看见月亮上有一座屋子
祖母拄着拐棍站在门口
风很大，我的花棉袄
悬在房梁上晃荡

《月亮》

月亮是天空破的一个洞
如果停下脚步仔细窥望
就会有一个
一个人出来与你对望
月光铺下一片光华
想把你吸进去
对美的迷恋多么危险
像死亡之地
你将躲进那个洞里
如栗鼠寻到自己安稳的窝

漂之雨

《时间的二十六个字母》/半溪明月


煮干兔时，头因轻而浮于水
人因躁，而浮于事
歌唱者的声音
必先低下去，然后才能更嘹亮

*A
因为话少，我写诗
因为写而无用，我绘画
也许某天
画笔会离我而去
我浑身失色
透明替我说话

*B
拍照时，萨贺芬说
她不看镜头，要仰望
天使住在大树上
用叶片说话
植物们献出鲜血
以叶子的眼睛，鸟的羽毛
从画布复活
也许天使只需聆听
画者无须将其现形
当这一天来临
她身着洁白婚纱
灵魂被天使接引
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不劳累，不画画

*C

时间打破友情
又重聚友情
变得微妙。爱亦是
典型的机会主义
生活的筛眼套着筛眼
余下的
都是饱满的，经得起
光阴检验的。你
被余下，被漏下

*D
那些爱在生活中叫苦的人
像个吵闹吃奶的孩子
围观中，不乏同情心的奶妈
那当着人面就搓开红包
悄悄数下多少的人，不可信任
警惕牢骚满腹者的话语
明显带着个人的偏见和私欲
春节把人情团成一团毛线
人们被缠绕在里面
暖融融的理不清，越挣扎
就裹得越紧

*E
安静的孩子具有自卑情结
像一片三月的雪花
落在怀中都化成了雨
他想说的渗入泥土
他说不出的
就从母亲的眼睛溢淌出来

*F
透明总是需要不透明
去表现。虚无的周围
环绕着精神与物质的垃圾碎片
绿色的井台
漆黑的水面跃出红色鲤鱼
马厩里一匹透明的白马
那白色与马勒是羁绊的垃圾

*G
爬上摇摇欲坠的石头
看天上的风景
那风景是虚幻的投影
一生最感兴趣的
也许要一生去寻找
你在我梦中出现
像一条翔龙，隐约在云端

*H
一年重复着一年
时光推拥生命的脚步
像流水推拥着波涛
有些终归大海
有些中途蒸发
又以雨的形式，落入大海

*I
诗歌的微妙
在于未说出的部分
绘画的精妙
在于未表现的朦胧
人与人相处
在于没有互相看白
因为未知，明天
总是比今天更有吸引力

*J
日子匆匆
来不及细想
来不及细细品味
滋味越来越浓
年轻不懂的
像牛反刍
这会都能一一区分
吸收，剔除
一生很短
越活越明白
纯粹、苦厄都是福气

*K
因极端孤独的品性
我豢养仓鼠
它喜欢黑夜甚于白昼
喜欢独居
即便最亲密的爱人
即便喂养的手的抚摸
都会毫不留情
遭到撕咬。所以
我把它留在黑暗中
继续孤独着
我把咬破的伤口使劲挤出血
像对待孩子般照顾它
我把它的行为理解为
极端的利己与自傲

*L
春天，暖融融的太阳使人消融
万物有情，各有深意
浑圆的石头陈列河滩
身上带着岁月的印痕
向河水丢石头
河水很浅，但有春风鱼鳞披挂
春天悄悄发芽
岁寒也挡不住桃花的绽放
桃花是春风融化的
我是你融化的
心怀万亩油菜花的诗意
边陨落，边节节孕籽

*M
快步行进的人们，早望不见了身影
夜灯下的垂柳
像一位青春少女，拢着绿色轻纱
只有停下脚步，才能欣赏这种美
欣赏春天之朦胧，虚无之缥缈
其实，赶着看烟花之人
体会着同样情怀。什么过于艳盛
什么就陨落的更快
在喧闹中升起，必在喧闹中坠落

*N
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
“他人即地狱”，这话值得辩解
那因发掘而得到第一桶金的人
也被名声所负累
把锄镐借出去
把命的利息赌出去
不要指望明天来支取
你已得到无数个明天
的承诺，的讪笑

*O
一年比一年寡淡
年这只凶兽
似乎也懒得光顾人间
在这寒冷的春节
烟花像是自我嘲讽
越热烈
落在心上的尘埃
就越厚

*P
窗外的炮声如打雷
乱哄哄的信息
将把一切湮埋
孩子们尖厉叫着
母亲与父亲在拉锯
气球被扭曲成各种形状
碰上锋利的事物
就瘪了，就跳起多高

*Q
我继续捂嘴走路
继续沉默
雾霾像狐狸
有一把模糊一切的豪尾
夕照下
群楼就像一幅印象派画

*R
其实，春天才刚刚开始
我却已预感到它的结束
百花齐发
万物收起冬天的枯黄
呈露性感的一面。商场里的电梯
忙着上上下下
高山含笑忙着花枝招展
那一大片油菜花
在火上浇油
我预感到燃烧之后
一切又将还原成废圮
我吃着一份牛油舌饼
为这个花花世界轮番播演
不想再多费口舌

*S
他卖三面胶
一面是光滑的表皮
一面是粗糙的内心
另一面我没看见
他非说有
并不耐烦地咕哝着
那一面是良心

*T
对宇宙来说
只有地球，没有人
对于一个节日来说
只有女人，而没有
母亲，妻子与女儿

*U
牧羊人说:
狼不是草原的敌人
羊才是。而我得说:
你不是我的敌人
爱才是

*V
她去看桃花的时候
桃花还没有开
满树的骨朵
不想交付春天的心思
她低头走过树下
捡起地面修剪的枝条
她要把这些枯萎的花蕾
插入家中的花瓶
装饰成好看的工艺品

*W
简单成就一种美:
冬天的苍穹
漆黑的夜空
凌乱的几颗星子
一泉无人所知的幽井
一树李花白；孩子们
黑白分明的眼睛
一瓶一花，都是美的
在你我之间
一面白墙也是美的

*X
你不读诗歌
嫌它扭捏像个女人?
西厢记是诗人一个歪曲的梦
故事给安了一个美好结局
而隐秘的情史经过大脑冶炼
成了耐人寻味的诗篇
当我捧读这回潮的麻花
味觉的确给扭曲得厉害

*Y
春天来了，植物们送文化下基层
将百花发表在田坎地头
自家的一亩三分
风筝们拥有对天空的使用权
搭建空中阁楼
开始对桃花的采访
春天盛大，繁浩，色彩缤纷
我眼花缭乱
不敢细究这乱相的背后
承载着怎样的历史与隐匿
一厥絮邈的紫云挂在当空
像穿越时代而来的文艺青年

*Z
时间的镀层用裂隙与你对话
你纤柔的手侍弄颜料到粗糙
从洗衣佣人到大师，你从来不是画家
而是隐居人间的天使
倾听上帝的旨意
那么多的眼睛长在树上
你只管描画内心诡异的欢欣
时间用钟声来敲你的门
门敞开，风将你拥入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