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国真先生去世了,消息来得很突然——我 是在昨天下午和风入春的一群朋友们徒步的 时候,偶然了解到的。斯人已逝,原本无需 我辈多言什么,但晚上回来上微博,才发现 关于他的争论又铺天盖地了,甚至一度刷了 我的屏。想一想,虽然我辈“人微言轻”, 但关于汪国真,总还是有些可说的。
一
第一个问题,就是汪国真算不算“诗人”? 汪国真的诗算不算“诗”?
关于这个问题,舆论争议颇多。据《新京 报》的报道来看,汪的诗发行量绝对可以达 到一定水准,但在“主流诗歌圈”中,汪国 真的诗歌不被人认可,也是众人皆知。欧阳 江河甚至将汪国真的诗称为“假诗”,认为 这种诗是对人的毒害。而其他的诗评家也一 般认为汪的诗作仅仅对于中小学生还有点意 义。
以我看来,这种争议大可不必。一篇文章, 究竟算是什么文体,本身并无边界,也无定 论。本学期我给学生讲鲁迅小说,我就直接 把收入《呐喊》中的《社戏》、《兔和 猫》、《鸭的喜剧》算成了散文,和《朝花 夕拾》放到了一起讲;“五四”时期,胡适 也写了一首诗,名曰《蝴蝶》,其辞曰: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 一个忽飞还。”按照现今的评价标准,这种 东西只好算作顺口溜,怎么好算作“诗”? 可是毫无疑问,上述这些文字,到目前为止 还是被绝大多数人当成小说或诗歌来讲解 ——因此,汪国真的诗,也是一样。我们把 它作为诗歌来进行讨论,大约也是不错的。
不过,承认汪国真写的是“诗”,并不意味 着汪国真的“诗”写得就好。
有些人难免又要发那种老调子——什么“You can you up”啦,什么“我看了曾经感动过” 啦,什么“人家很牛逼你就是嫉妒”啦,但 这些不成其为理由。汪国真的诗好不好,只 要和他同时代的人比较一下就不难发现。汪 国真的火,火在1990年,在此之前的八十年 代末,诗坛上活跃的大腕,是海子、顾城、 韩东这些人。这些人的诗歌和汪国真的诗歌 比起来究竟谁高谁低,我想绝大多数人的心 中还是有杆秤的——正如现在你可以对《诛 仙》加以好评,但如果把它和《封神榜》放 到一起,谁好谁坏大家还是了解的。
我们说汪国真的诗不好,也恰恰就是不好在 这。汪国真火起来的时间很微妙,这个时间 是1990年,这一年,八十年代的诗歌潮已经 进入尾声,那些曾经一度在“朦胧诗”时代 火起来的人,不是在前一年就卧轨自杀,要 么就是在接下来的那个夏天去国离乡,剩下 的,如舒婷等人,也都纷纷搁了笔,闭了 嘴。同样也就是那两年,余秋雨也火了起 来,路遥也火了起来。这是偶然吗?未必。
即便抛开时代背景,抛开那些“大诗人”, 汪国真的诗,其问题也显而易见,正如许多 人所诟病的那样,汪国真的诗歌中“匠气” 十足——与其说是一种承担,不如说是一种 堆砌。与其说是一种希望,不如说是一种说 教。而这种语言虽然看上去明白晓畅,清新 自然,但稍一咀嚼就露了马脚。比如那首著 名的《感谢》:“让我怎样感谢你/当我走向 你的时候/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 整个春天”,这样的诗句其意义也就只能停 留在表面。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汪国真的诗 歌固然很“励志”,但那种“励志”往往是 流于“心灵鸡汤”的励志。譬如《热爱生 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 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诚然,“励志”的 感觉是有的,但“选择远方”之后怎么样 呢?联想到1924年鲁迅那篇著名的《娜拉走 后怎样》,我们就不难发现,梦醒了,实际 上还是无路可走,汪国真是否知道这个呢? 当是知道的,可是他还要写,那么这种诗 歌,就只能算是对人的一种麻醉。至于后来 的,所谓“要输就输给追求/要嫁就嫁给幸 福”,那更是无病呻吟的典型,而且细细想 来也都是空话,既然已经“输给追求”,那 还怎么“嫁给幸福”?难道汪诗人眼中的 “幸福”就是那种“一亩地,三头牛,老婆 孩子热炕头”的“幸福”?
这么一分析,脊背不由得发凉——因为看了 这种“励志”,其结果恐怕并不是“嫁给幸 福”,而是“嫁给平庸”。
二
而汪国真成功的秘诀,也正在此。
“平庸”对于许多人来说,恐怕是一个不好 的字眼——在中国人的话语逻辑中,做“人 上人”一直是许多人的梦想。然而,事实上 “平庸”又是很多人都绕不开的话题,因为 这片土地上,本来也不适合成长所谓的“天 才”。在我们的社会里,能被认同的“天 才”,往往是那种情商比较高的,善于包装 自己的;而不是那些孤独的勇者,那些敢于 挑战既有规则的猛士。因此,庸众总要抱团 取暖,愈抱团,就愈觉得自己不平庸,也就 愈失去了上升的动力,反过来这就成了嘲讽 天才的资本——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
这么说或许有些苛刻,但事实本来就是如 此,《伤仲永》这类的故事能够流传千年, 恰恰就是这种“平庸”的铁证,人们看了方 仲永的例子,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心 中会有一种窃喜:“看哪!所谓‘天才’, 最后不也是‘泯然众人矣’了吗?”换而言 之,实际上也就觉得自己和“天才”差不 多,心中一下子就平衡了起来。
这种想法本来是很可怕的——然而,真正的 “天才”们又往往忽略了这一点。几乎不会 有哪个“天才”会傻到和这种庸众去争论一 下“天才就是天才,庸众就是庸众”的。如 果真有人这么去做,那多半也是太“不通世 故”了。所以面对这种言论,“天才”们往 往是一笑而过:“以我的身份,你还不配与 我对话”。于是慢慢地,大众和“天才”之 间的鸿沟就越隔越大——乃至于“天才”最 终玩起了“精英自己的游戏”,而大众则一 如既往地嘲讽“天才”。
就在此时,汪国真这类人的作用就凸显了出 来——前文已述,汪国真和海子、顾城等人 比起来,当然算不得什么“天才”,其作品 就是明证。但汪国真这类人的聪明之处在于 他知道“大众”需要的是什么——“大众” 所需要的,不就是让自己看上去不“平庸” 吗?现在真正的“天才”不屑于和他们玩, 真正的“专家”不稀罕和他们玩,很好,那 我就来和他们玩。
更有意思的是,汪国真所面对的受众,也不 是一般的受众。近几年,许多关于“八十年 代”的回忆录纷纷出版,在那些回忆录里, “八十年代”是一个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时 代。那个时候的贫富差距还没有如现在这样 凸显,普通人通过自修和自我提升来获得成 功的机会也远比现在大得多。社会对于文化 也异常尊重,据说那时候电视上收视率最高 的节目有时不是电视剧,而是纪录片和美学 讲座。普通的工人农民手里拿着个小本子, 随手摘抄几句名人名言借以自勉的情形也时 常有之。仅就我的经历来看,家里就保存着 几本这样的小本子——都是父母那时候记下 的。我的父母都是工人,据他们说,他们的 同事那时候也大抵如此。
汪国真面对的受众,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比起完全的“庸众”来说,有着自我提 升的理想。但比起真正的能够提升的人而 言,又缺乏理解的基础。何况,那一代人是 在建国之后就已经既定的审美标准下成长起 来的,在那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审美 标准下,人们逐渐形成了这样的共识:
(1)好的作品,一定是读得懂的,读不懂 的,就是艰深晦涩的“资产阶级文学”。
(2)好的作品,一定是积极向上的,如果是 消沉的,就是“反动”的或“颓废”的。
(3)好的作品,一定是有趣的,真实的,如 果是超现实的,就是“瞎编乱造”的。
实际上,这两条评价标准现在也还存在。我 们看许多人在看电视剧、看电影、读小说的 时候,仍然以“剧中人物是好人还是坏人” 作为价值评判标准;仍然喜欢看大团圆的结 局,不喜欢看悲剧;仍然是以“看得懂”为 界限,以“演得真实”为衡量体系,凡是超 现实的或荒诞的,就被认为是“胡编乱造” 和“故弄玄虚”甚或是“没意思”——这些 就说明,在必要的启蒙之前,大众还很难接 受除“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外的评价标准 (甚至如今的中学教材里也还如此,一些老 教师甚至对教材里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 作品完全不讲)。那么,按照这一标准来 看,汪国真的成功就更不是偶然了——毕竟 他的诗,已经浅显到不能再浅显,积极到不 能再积极(当然除了口号诗之外)。这种作 品恰恰可以满足那些既有提升欲,又无必要 素质的人的需求。
换而言之,汪国真或许不是最懂诗的,但他 的的确确是最懂受众心理和文学市场的。在 这方面,余秋雨、路遥、汪国真才是三大顶 尖高手中的高手,而其他的那些人都“弱爆 了”。
这也不能怪谁,毕竟,市井百姓每天所接触 的,都是牛二这个级别的,他们就管牛二叫 大侠。至于杨志这样级别的,哪有时间去和 他们搅和呢!
三
说汪国真是“牛二”这个级别的,或许有些 言过其实。但理还是那个道理,正如毛泽东 所说的,对于舆论阵地,“我们不去占领, 别人就会去占领”。而在文学的评价体系 中,当然也是如此,余秋雨、路遥、汪国真 等人“占领”得算是早了一点,此后几十年 中,还会有韩寒、郭敬明等徒子徒孙紧随其 后。大众的文化市场上,从来不缺乏长袖善 舞的“能人”——纵然高手们都知道,只要 撕掉那层飘飘的水袖,留下的就是脓疮,但 大抵谁也不愿去那样拉低自己的身价罢了。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迎来了九十年 代,迎来了新世纪。从1990年到2015年,二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但是一代人却已经悄然 成长起来。这些人里有的仍然试图接近“天 才”,但许多却已经变成了大众的一部分 ——而真正的“天才”,却仍然还在玩着自 己的游戏。
所以,我们就能够看见这样的情形,一面是 各种学术会议,学术研讨层出不穷,一面是 普通民众跳脚大骂“砖家”;一面是各种文 学奖、文学大赛风生水起,一面是网络小说 和穿越剧、宫斗剧、婆媳剧继续占据荧屏; 换而言之,民众从未走近“天才”,而“天 才”却在一如既往地远离大众。其间的鸿 沟,只好靠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语文教师 们维系——可这维系还要受到教材、教参、 高考成绩和教育局的干扰,最后仍旧是一塌 糊涂。
“天才”们有时或也寂寥——为什么我们如 此努力,大众们却还在远离我们?
答案很简单,因为大众和天才之间,缺乏一 个沟通的渠道,也没有沟通的接口。类似 Windows和Android,两个系统各玩各的,却 没有谁出来开发一个“91助手”或“豌豆 荚”这类的软件。
后来终于有人尝试着这么做了。2003 年,CCTV-10的一群人创办了一个叫《百家讲 坛》的节目,初期也是请了很多牛人,比如 欧阳自远、李银河等人,但大多是自说自 话。后来终于转向了“讲历史”,也照例是 请来大学教师,但是却不讲历史观,只是讲 故事,再加上于丹一类人物继续搞“心灵鸡 汤”这一套,于是到如今终于又变成了“历 史评书大集合”。而真正的学界人物,对此 则表示“不感冒”。我就曾经看过无数的言 论,说这种东西“不入流”啦,自己“不屑 参与”啦云云。
然后呢?然后就还是自说自话,然后就是眼 睁睁看着唯一可能的启蒙继续断线,然后就 是看着韩寒、郭敬明等人继续掌控话语权, 看着余秋雨的书一版再版,看着汪国真的诗 流行,看着刘心武讲《红楼梦》。可是自己 不去说,不去写,不去讲,不去普及。然后 就看着大学里的大一新生对这些奉若圭臬, 自己叹一口气,再花大量的时间扭转回来。
在这一点,我倒很佩服钱理群先生和易中天 先生,钱理群以退休之身,到中学讲鲁迅, 观点如何不论,收效如何倒不敢说,但最起 码是可以让一部分人有了接近鲁迅的愿望。 易中天虽然被很多人骂作是“学术超男”, 但其《品三国》的最后几讲中传达的历史 观,总还是值得称道的。其《破门而入》一 书,对于初出茅庐的学生来说,也算是一本 不错的启蒙读物。实际上,我总是想,如果 能多几位这样的人物,那么我们的文化精英 和普罗大众之间,就会有更多的桥梁——毕 竟,他们是把最新的成果,介绍给大众来 看。
这样做一开始难免阵痛,别人难免不理解。 但我想,要想让民族有所提升,知识分子先 放下架子,当是必要的。看起来可能是做无 用功,但慢慢地,效果就会好很多。譬如今 年我给学生讲鲁迅,就破天荒地把鲁迅的 《野草》全书投到PPT上,用两周的时间讲完 了,虽然效果如何尚不好说,但最起码,是 做到了用自己的观点引导学生读鲁迅。否则 如果干巴巴地讲讲艺术特色,学生无异于鸭 子听雷,那结果究竟能如何?我不敢说。这 几周讲杂文,也当如此,而效果也是显著 的,最起码,学生有了读的欲望,甚至有学 生读出自己的感受,我想这就是要达到的目 的。
倘若能如此,那么,才有真正的希望,而不 是让他人占据了纪念碑的塔尖罢。
四
当然,在此之中,仍会有反复——
譬如路遥。
实际上,如果说余秋雨、汪国真和路遥这三 大“顶尖高手”,最有杀伤性和蒙蔽性的, 并不是前两位,而是后一个。曾几何时,连 我也是个抱着《平凡的世界》手不释卷的无 知青年,也曾经钦佩着那种如孙少平一样, 能够有那样“平凡而不平凡”的经历的人。
可惜,一切都是假象——《平凡的世界》, 无非就是路遥《人生》的“扩展包”。作者 不过是给巧珍换个名字,给高加林拆成了兄 弟两人,给黄亚萍换了个结局罢了。再往前 看?《平凡的世界》无非是柳青《创业史》 的“改革开放版”。其文本不过是为了证明 改革开放的合理性罢了。正如作者到最后给 孙少平安排的不过是“工农结合”的老路, 因为以路遥的能力,还安排不到什么新路。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平凡的世界》在艺术 水平上也是乏善可陈。今年这部书拍成电视 剧,许多观众看到“孙少平梦见外星人”一 段,还以为是“看错了台”。殊不知这正是 路遥在八十年代末受当时民间盛行的UFO思潮 影响而写下的媚俗文本罢了。纵观整部书, 我们不难看出,路遥试图在这本书里融合伤 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的一切可能的 创作因素,试图图解现实政治的合理性。所 谓“个人奋斗”和“平凡中的不平凡”,不 过是个安慰剂而已。因此路遥才大量使用机 械降神的手法,甚至于让田晓霞死去——因 为以路遥的观念,还不至于“僭越”到使孙 少平和田晓霞能在一起的程度。
因此,《平凡的世界》,也不过是让人安于 现状罢了。正是由于此,它得到了主流的垂 青,也得到了无数庸众的肯定。其中蕴含的 道德宗法意识,以及“才子落难,佳人相 伴”的老调,更是让之得到了大众的垂青。
事实就是这样,由于文本的阅读量太少,所 以看到稍微新一点的东西,就奉之为经典。 一旦看了“经典”,或一旦读了被“主流” 认可的“经典”,就仿佛自己也成了“经 典”,自身的存在又一次得到了确证。由此 我们才不止一次看见“路遥超越巴尔扎 克”、“汪国真超越泰戈尔”的评价——好 在目前还没谁说余秋雨能超越鲁迅和周作人 的,倒是有人说韩寒是“当代鲁迅”,而他 自己却似乎也颇乐于接受。
为此,我想,在必要的教育之外,还应当要 有一点点阅读的推动。这推动,不是要靠所 谓的“必读书单”,也不是找几本主流所推 荐的“阅读指南”就能解决的。而是领着 读,带着读,这样或许才有收获。
而这,还是我们应当做的——而不是等待。
结语
鲁迅在《三闲集》里曾有篇文章,名曰“革 命咖啡店”:
“遥想洋楼高耸,前临阔街,门口是晶光闪 灼的玻璃招牌,楼上是“我们今日文艺界上 的名人”,或则高谈,或则沉思,面前是一 大杯热气蒸腾的无产阶级咖啡,远处是许许 多多“龌龊的农工大众”,他们喝着,想 着,谈着,指导着,获得着,那是,倒也实 在是“理想的乐园”。何况既喝咖啡,又领 “教益”呢?”
是的——如果真的想让大众走近文学,走近 作品,那就还是要从这“革命咖啡店”里走 出来。这也是我们所期待的。
否则,就要难免被遗弃,被误解,甚至被改 写——且看看当下有多少人(甚至不乏名 人)用满怀激情的语调朗读海子的《面朝大 海,春暖花开》?有多少教参讲到这首诗, 说这诗饱含了诗人对社会的祝愿,对国家的 热爱,对人民的情感?
只是他们本不知道,这诗几乎是海子的绝 笔,是他生命中最后的维度。两个月后,他 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山海关的那 段铁轨上弃世。
不知海子倘若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于他太 关注自身,而少了与大众的交流?或许不 会,但还是寂寞?
斯人已逝,也不必再多言什么,还是以这段 多余的话,结了这文章罢。临末,我想,还 是但愿这世上少有汪国真,少有路遥和余秋 雨——
但却能多一些有着他们的敏锐度和为大众所 接受的实干家们。
四月二十七日晨 |